骆驼王子独自在山腰一条羊肠小道上漫步,秋天的早晨,清风送爽,山花烂漫,驼蹄踏碎一颗颗硕大晶莹的露珠。走到一个弯道口,左边是绝壁,右边是悬崖,道路仅有两米多宽,它小心翼翼地举步向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弯道拐出一只灰狼,与它不期而遇了。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骆驼王子遭遇到了什么危险。动物分食草和食肉两大类,一个草食动物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一辈子不碰上肉食动物,那是不现实的。事实是,天上有鹰雕,地上有豺狼,地下有蛇蝎,水里有鲨鳄,肉食动物海陆空立体存在,草食动物除非躲到人类动物园的囚笼里去,是不可能不同形形色色的肉食动物打交道的。再说,并非草食动物就一定害怕肉食动物,大象是草食动物,别说豺狼这等中型肉食动物不敢招惹大象,就是虎豹这等大型食肉猛兽也会在愤怒的象群面前望而却步。因此,当我看见骆驼王子与那只灰狼在山道上相遇,我并没觉得它生命受到威胁,只是觉得它将玩一场带风险的游戏。狼虽然残忍,虽然杀生不眨眼,虽然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但毕竟体形瘦小,只有骆驼的十分之一大,据我所知,除非是冬季纠集成群的狼,一般是不敢攻击野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的。

果然,灰狼在拐过弯突然间撞见骆驼王子,白多黑少的狼眼狡黠地转了转,立刻明白自己孤身一狼难以对付这么大一匹骆驼,便知趣地停了下来,狼尾拖耷在地上,舌头半伸在嘴腔外,这个姿势表明,它此时此刻没有攻击冲动。

假如这个时候,骆驼王子保持必要的镇静,一面摆出高度戒备的姿态,一面哼哼打几声响鼻,谨慎而又缓慢地朝后退却两步,让出一条通道来,我相信,这只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地从骆驼王子面前走过去的。食肉兽与食草兽互不打扰擦肩而过的事在荒野丛林并不罕见,没有压倒的优势,往往就有短暂的和平。

我之所以说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当然是有依据的。灰狼肚皮空瘪瘪的,狼眼闪动着饥馑的绿光,很想尝尝新鲜的骆驼肉,喝喝新鲜的骆驼血,馋涎欲滴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运气不佳,碰到的是高高大大身体已经发育得与成年骆驼不差上下的骆驼王子,而不是体形娇小没有防卫能力的小骆驼,没法随心所欲猎杀屠宰,只有唉声叹气了。

我当时正跟在骆驼王子后面,相距约两百米,透过高清晰度的望远镜,把弯道上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骆驼王子在发现灰狼的一瞬间,头顶和驼峰上的长毛“嗖”地竖立起来,驼眼瞪得溜圆,闪出一片惊骇的光。这是可以理解的,野骆驼虽然身体比狼大十倍,但毕竟是草食动物,天生畏惧狼这样的猛兽,突然遭遇,难免会吓得心儿怦怦乱跳。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灰狼已经停了下来,骆驼王子突然抻直脖子,左望望,右瞧瞧,像在寻找可以躲避危险的安全去处。我想它是在寻找那些能保护它的成年骆驼,因为当它的眼光在四周瞄了一圈,没看见成年骆驼的影子,它愈加慌乱,连连往后退却,呕呕急叫,那眼光那神态那姿势那模样,完全像一匹刚出生不久还在吃奶的幼骆驼,遇到一点点麻烦就想跑回骆驼妈妈身边寻求庇护。弱者的惊慌失措,往往会刺激起掠食者的攻击冲动。用灰狼的眼光来解读骆驼王子此时脸上的表情,肯定读出这样一层意思:我软弱可欺,我毫无反抗能力,你若扑上来咬我,我能往哪里逃呀?事实果真如此,当骆驼王子惊慌失措地连连往后退却,灰狼那条尾巴弹性十足地平举起来,眼角吊向额际,半截舌头缩了回去,露出一嘴尖利的犬牙,四条狼腿微微弯曲后蹲,摆开一副扑咬的姿势。

可我知道,到目前为止,灰狼还不会使用尖爪利齿扑上来噬咬。狼是一种狡猾的动物,没有十分把握是不会冒险的。虽然骆驼王子表现得像个还在吃奶的婴幼儿,虽然骆驼王子已吓得灵魂出窍,但骆驼王子的体格已接近成年骆驼,体大力不亏,就算不敢反抗,垂死挣扎总是免不了的。而且地形太险恶,夹在绝壁与悬崖中间,难以施展拳脚与犬牙,撕扭起来,万一被驼蹄蹬着一下,或者被沉重的骆驼身体碾压一下,断条腿或伤着脊梁什么的,那就糟了;如果不幸被撞下悬崖去,摔成一只遍体鳞伤的血狼,那就更不划算了。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以为肉食动物很勇敢,不怕流血负伤,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肉食动物比起草食动物来更害怕负伤:肉食动物靠捕食其他动物为生,一旦负伤,影响奔跑追撵,捉不到猎物,只有活活饿死;草食动物靠啃食植物为生,植物是不会移动的,负伤后只要伤口不感染,只要还有点力气爬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就有可能转危为安养好伤,起码不会活活饿死掉。

同样负了伤,肉食动物活下去的几率比草食动物要小得多。

骆驼王子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它见灰狼杀气腾腾地摆开扑咬的架势,更加害怕,倒退着往后挪动。羊肠小道本来就很窄,退了几步便退到了悬崖边缘,一只后蹄踩在松软的沙土上,“哗啦”,小道边缘的沙土崩塌,骆驼王子闪了个趔趄,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深渊,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好比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到了饕餮者面前,并盛情邀请其举箸动叉。既然如此,那就别讲客气啦。灰狼嗥了一声,收腹缩腰,眼瞅着就要扑跳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呕——”响起成年骆驼的吼声,哦,听到骆驼王子的呼救后,光脖子首领率领歪峰雄、秋草母和杏眼雌火速赶来增援。援军即刻赶到,侵略者未免胆寒。灰狼不得不收敛起扑咬的架势,搁下了吃驼肉大餐的念头。骆驼王子总算抖抖索索站了起来,与灰狼又恢复了刚开始相遇时的对峙局面。我想,骆驼王子怎么说也是跨进青春门槛的骆驼了,不至于胆小如鼠连一点面对危险的勇气也没有,刚才是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与灰狼打了个照面,被吓懵了。现在好了,它应该看清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灰狼,而不是无法抗拒的凶暴的狼群,更主要的是,四匹成年骆驼正火速往这儿赶来,数分钟后,它骆驼王子就会占压倒的优势,别说是只普通灰狼,就是三头六臂的狼精,也奈何它不得了。它理应恢复自信,大吼一声什么的,壮壮自己的胆气,吓唬吓唬那只灰狼。可我很快又失望了,它站起来后,没等站稳,就急忙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奔逃,当然是逃向四匹成年骆驼。

这很要不得,从心理学来说,这件事有可能会成为它精神上的一个病灶,影响它的一生。

无论肉食动物还是草食动物,在其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独立面对生活,更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就食肉兽而言,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勇敢地与之搏杀,终于获得成功,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形成胜利敏感点,变得十分自信,一辈子受益无穷;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不敢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与之搏杀,最后让猎物逃走了,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黑暗记忆,形成失败敏感点,变得十分自卑,一辈子受害无穷。食草兽也是同样的道理,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能保持必要的镇定,临危不乱,或者机智地与之周旋,或者利用地形地貌成功地躲匿起来,终于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度过危机求得生路,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变得乐观而又自信;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魂飞魄散四肢发软,要么当场变成食肉兽爪牙下的牺牲品,就算侥幸不死,脑子里也会储存黑暗记忆,一辈子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

对年轻的生命来说,这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意义重大,就好比是命运发给你一份须用生命来答题的考卷,及格者生存,不及格者淘汰;又好比是生死台阶,跨上去前景灿烂,跨不上去命运多舛。

灰狼本来已经收敛扑咬的架势了,这会儿见骆驼王子如此不堪一吓,又被刺激起难以遏止的攻击冲动,嗥叫着追撵上来。狼的短跑速度胜过骆驼,很快贪婪的狼嘴离那条短短的骆驼尾巴仅有一步之遥了。空中画过一道灰色弧线,灰狼扑了上来,狼爪搭在后驼峰上,狼牙在骆驼屁股上啃了一口。

比较起来,屁股是骆驼身上非致命部位,抓破了咬伤了,有点疼痛而已,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落下残疾。当灰狼爪子抓住后驼峰的一瞬间,骆驼王子本能地拼命往前蹿跃,高速运动中灰狼的噬咬功能大打折扣,尖利的犬牙只咬破了一层皮。剧烈的颠簸中,灰狼被从后驼峰上甩了下来。照理说,这个时候,骆驼王子可以趁这个机会加快奔逃速度,拉大彼此的距离,加大逃生的可能。可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恰恰与我想象的相反,骆驼王子挣脱灰狼的扑咬后,扭转脖颈朝滴着血的后驼峰瞄了一眼,身体立刻就吓软了,变得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样,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一副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

我晓得,骆驼王子根本没受什么伤,而是被吓成这副样子的。很多时候,精神垮了,身体也就跟着垮了。

幸亏这个时候,光脖子首领和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已经赶到,出现在骆驼王子和灰狼面前。灰狼被迫停了下来,蹲在路边一块岩石上,长长的舌头舔咂唇齿间的驼毛和血丝。

一个跨入青春门槛的生命,第一次单独面对困境,有时也会靠拢就在附近的成年兽,希冀能得到帮助。每每这个时候,明智的成年兽,不会大包大揽,不会越俎代庖,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有节制有分寸有限度地伸出援助之手,既帮助青年兽摆脱困境,又不让其产生依赖思想。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亲眼目睹母云豹是如何帮助陷入困境的青年云豹完成第一次单独狩猎的。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只黄褐色母云豹和一只灰黄色青年云豹钻在大青树茂密的叶子间,等待猎物从树下经过。一头马鹿从竹林里钻出来,摇晃着头上新长出来的鹿角,慢慢朝大青树走来。青年云豹用前爪推搡母云豹,传递猎物出现的信号。让青年云豹颇感意外的是,母云豹睡着了,豹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身体软绵绵地晾在树枝上,睡得好香啊,嘴角溢出一线唾液。青年云豹已经一天没吃到东西,早就饥肠辘辘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它伸过嘴去在母云豹的臂弯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希望母云豹能及时惊醒。奇怪的是,平时稍有响声就会惊醒的母云豹,此时却睡得像只死猫,怎么也叫不醒。青年云豹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来,马鹿生性机警,很容易给吓跑的。马鹿走到大青树下,与埋伏在枝丫上的云豹形成一条垂直线。母云豹过去曾多次给青年云豹做过示范,当自己与猎物处于上下垂直线时,是最佳扑击时机,这时候照准猎物从高高的枝丫上出其不意地扑下去,既能把猎物压趴在地,又能把猎物吓得灵魂出窍,在猎物清醒过来之前咬住其脖子或喉管,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青年云豹从未单独狩猎过,心里空落落的没底,犹犹豫豫想扑又不敢扑。马鹿一步步从大青树下走过,垂直线变成斜线,再耽误几秒钟,就要走出云豹的有效扑击范围了。云豹体重只有十五公斤左右,虽沾着豹字,却只能算是中小型食肉兽,力气与速度都有限,假如不能采用树上埋伏突然袭击的办法,是无法制伏马鹿这样强健善跑的食草动物的。机会转瞬即逝,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青年云豹太饿了,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只有横下一条心扑了下去。它或许想,它与马鹿乒乒乓乓搏杀起来,母云豹一定会从睡梦中惊醒,跳下树来帮它共同对付这头马鹿的。青年云豹下定决心扑跳时,时间已延误了几秒钟,扑蹿的技艺也欠点火候,落点本来应该选择腰部中央的,结果却落在马鹿的屁股上。“扑通”,由于落点不准确,马鹿并没被完全压趴在地上,只是两条后腿被压得跪了下来。青年云豹张嘴噬咬,咬不到脖子或喉管,只咬得到鹿腰,马鹿腰浑圆硕壮,咬不深咬不透更咬不穿,只是啃破一点皮留下几个齿痕而已。

马鹿遭受自天而降的打击,呦地狂叫一声,惊跳起来,后肢起立,前肢腾空。青年云豹在马鹿背上无法抓稳,像坐滑梯似的滑了下来。马鹿抖掉了压在背上的重负,放下前肢,就想夺路逃命。要是听任这头马鹿撒腿奔逃,青年云豹想吃鹿肉的美梦便成泡影。它的豹爪从马鹿屁股上滑落下来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搂抱住一条鹿腿,啊呜咬住,再也不松口。马鹿力气大,拖着青年云豹拼命往前蹿跳。青年云豹就像受刑似的闭起眼睛,任凭锋利的树枝拔脱豹毛划破豹皮,死也不松口。

马鹿朝前跑了二三十米,豹牙像钉子似的钉在肉里,疼得慌,负重跋涉,也累得慌,绊在一根藤蔓上,咕咚摔倒在地。青年云豹一面仍紧紧衔住鹿腿,一面从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呼叫母云豹快来帮忙。它叫得嗓子都快哑了,母云豹仍未出现。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那马鹿似乎精疲力竭了,身体软绵绵地卧在地上,脖颈无力地歪耷下来,嘴里涌出白沫,眼睛也绝望地闭了起来。青年云豹咬着鹿腿须臾不敢松开,咬得久了,未免颊肌酸疼,颌骨发麻,难受得要死。长时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它想换个姿势,哦,如果再往前蹿一步,咬住细长的鹿脖子,很快就能将马鹿咬得窒息。瞧马鹿现在这个样子,瘫软得就像一堆稀泥,大概已经丧失了求生意志,此时松开嘴换个部位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它这么想着,松开咬住鹿腿的嘴,豹腰一弓准备往前蹿耸。其实这正是马鹿的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着半死不活无力反抗了,却暗中积蓄力量,只等天敌麻痹疏忽,便趁机逃之夭夭。青年云豹松开牙齿的一刹那,垂死的马鹿瞬间活转过来,呦地吼了一声,腾空蹿起来,朝密林奔逃。青年云豹怔怔望着马鹿的背影,呜呕哀嚎了一声,那是上当受骗的无穷悔恨,又是食物得而复失的无奈叹息。

就在这时,一道光影从大青树上罩下来,稳稳落在马鹿的背上,将马鹿扑翻在地。哦,母云豹及时地“醒”了,将逃遁的马鹿重新擒获。其实,母云豹一直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是要青年云豹经受独立猎食的锻炼。母云豹扑咬技艺十分娴熟,前爪按住鹿肩,后爪钩住鹿腹,借着一股冲击力很轻巧地将马鹿侧身翻转在地,马鹿抬起脖子想挣扎,刚好那根薄脆的喉管自动送到母云豹嘴边来了,不费吹灰之力,母云豹就能将马鹿收拾掉。可是,母云豹只是亲吻似的用牙齿在马鹿喉管上碰了碰,不仅没有咬下去,一旋豹腰,还从马鹿身上跳开去。马鹿爬了起来,母云豹绕到马鹿面前,龇牙咧嘴地嚎了一声,马鹿吓得屁滚尿流,掉转头夺路而逃,嘿,刚好是在往青年云豹站立的位置逃去呢。显然,母云豹用威吓的手段将晕头转向的马鹿驱赶回青年云豹身边,一定要让青年云豹独立完成这场狩猎。

青年云豹再次扑到马鹿身上,双方撕扭在一起,青年云豹咬住了马鹿的脖子,可惜它牙齿还不够锋利,力气也不够大,咬了好一阵也未能将马鹿的颈椎咬断。马鹿驮着青年云豹,不顾一切地钻进一丛灌木。“咔嚓喇”,“咔嚓喇”,荆棘树枝划伤了马鹿,也把青年云豹从马鹿背上拉扯了下来。马鹿艰难地钻出灌木丛,刚想撒腿奔逃,母云豹已扑了上来,情人拥抱似的搂住马鹿脖子,将马鹿扳倒在地,当看到青年云豹从灌木丛退出来,母云豹又松开马鹿,跳到一边去,蹲在一块石头上,作壁上观。母云豹将马鹿两擒两纵,等于非常明确地告诉青年云豹:孩子,妈妈只能帮你不让马鹿逃脱,其余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去解决啦!青年云豹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继续缠住马鹿扑咬,又一番紧张激烈的搏杀,青年云豹终于咬住马鹿最脆弱最致命的喉管,马鹿四肢抽搐,渐渐停止了挣扎。青年云豹站了起来,抖抖身上凌乱的豹毛,威风凛凛地发出一声嗥叫。

我发现,这一刻,青年云豹脸上的稚气消褪得干干净净,眼光变得深沉。我相信,这场惊险的狩猎,对这只青年云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不仅获得了美味食物,锻炼了扑咬技艺,最重要的是,克服了依赖性和恐惧感,明显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充满自信,为以后独立生活奠定了牢固的心理基础。果然,半个月后,青年云豹便离开母云豹独自闯荡世界去了。

我当然不会愚蠢地认为,四匹成年骆驼应当像那只母云豹一样,迫使骆驼王子独自对付灰狼,把灰狼踢翻或赶走什么的。食草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助子女摆脱困境。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看到过如下情景:

一群白肢野牛在河沟草滩上吃草,树丛里突然蹿出两条豺来,豺又名豺狗、红狼,也是一种凶猛残忍的食肉兽。饥饿的豺不怀好意地接近一头约一岁半龄的正在埋头吃草的青年野牛。青年野牛咀嚼着草叶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两条红毛豺一前一后围拢过来,吓得哞哞惊叫,好几头成年野牛就在四五十米远的树荫下,抬起头来望了望,并没有奔过来救援,只是朝两条胆大妄为的豺吼了几嗓子,示威声援而已。两条红豺想咬没胆量,想撤又不甘心,在那儿徘徊。

青年野牛害怕极了,撒腿就跑,逃进成年野牛群里。成年野牛并没有对青年野牛毫毛未损地逃回来表示赞赏,恰恰相反,两头肩高体壮的公野牛用鄙夷的神态斜了青年野牛一眼,哼哼打出一串响鼻,分明是在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两条癞皮狗似的红毛豺也会把你吓得半死,你也太不中用了啊!只有一头眉心有块紫斑的母牛,看起来像是青年野牛的妈妈,靠拢青年野牛的身边,用自己的脸颊摩蹭青年野牛的脸颊,以示安抚。但这个溺爱动作时间并不长,几秒钟便结束了,接下来紫斑母牛伸出舌头舔青年野牛头上的犄角,一岁半龄的公野牛头上已经长出两支约一尺长的犄角了,呈半透明琥珀色,角尖向前挺展,犹如两柄短刀。紫斑母牛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把青年野牛头上两支牛角舔得锃亮,角尖滴着寒光。紫斑母牛神情肃穆,给我的感觉,绝非一种普通的溺爱,倒像是在帮助青年野牛擦拭武器,虽然牛嘴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沉默是金,肢体动作和脸部表情分明是在说,宝贝啊,你快长大了,你的肩胛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你头上的犄角已经能洞穿豹皮了,你不能永远在妈妈的庇护下过日子,挺起你的胸膛,亮出你的牛角,那两条红毛豺不敢把你怎么样的!青年野牛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羞愧地摇晃着头上的犄角。

牛群一面啃食青草,一面慢慢往河沟外移动。不晓得是故意还是巧合,走着走着,青年野牛落到牛群的最后头又处在放单的境地。这时,两条不知好歹的红毛豺在树丛里绕了几个圈,又贼头贼脑尾随在牛群后面,还贼心不死地想捞点便宜。青年野牛索性停了下来,脑袋埋进草丛,好像在寻觅草根上的嫩芽。两条红毛豺绕到青年野牛后面,从左右两侧悄悄向青年野牛逼近。青年野牛好像一点都没察觉,仍专心啃食草丛里的嫩芽。那条酱红毛色的公豺,走到离青年野牛约二十多米的时候,突然加速,飞也似的冲了过来。那条金红毛色的母豺,也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姿势。酱红毛色公豺飞奔到青年野牛身边,纵身蹿跳,企图跳到牛背上施展豺掏猎物肛门的绝招,尖利的豺爪欲扯出牛肠置青年野牛于死地。眼瞅着豺爪就要落到牛背上了,青年野牛突然转过身来,拧着脖子,尖利的牛角直指半空中的酱红毛色公豺。青年野牛到底阅历浅经验不够丰富,转身迎敌的动作稍稍快了一点,要是再慢零点几秒的话,酱红毛色公豺便躲闪不开一头撞在牛角上,不挑瞎眼也起码挑歪嘴。这个短暂的时间差,救了酱红毛色公豺的命,它在半空中急遽扭腰蹬腿,在离牛角还有一寸时栽落下来,虽然侥幸没有撞在牛角上,却心慌意乱姿势变形摔了个嘴啃泥,呦呕呦呕哀嚎起来。青年野牛信心大增,挺着犄角奔上去,用牛蹄踩,用角尖挑,痛打落水狗似的痛打酱红毛色公豺。豺怎么说也比野牛要灵巧得多,酱红毛色公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躲开青年野牛的攻击,跳起来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青年野牛主动向酱红毛色公豺发起攻击时,金红毛色母豺粘在青年野牛脚后跟,龇牙咧嘴呦呦嚣叫,大约是想分散青年野牛的注意力,减轻酱红毛色公豺的压力。酱红毛色公豺逃开后,青年野牛回过头来,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勾着脑袋朝金红毛色母豺冲去,金红毛色母豺心急火燎地逃进树林去。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在青年野牛勇斗恶豺的过程中,那几头成年野牛都站在四五十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紫斑母牛腿部肌肉绷得很紧,身体还微微后倾,可以推想,一旦青年野牛处于下风要吃亏时,紫斑母牛和其他几头成年野牛一定会飞奔过去帮它解围的。远处一片密林里,传来豺悻悻的嚣叫声,牛肉没吃着,反被一头还未成年的半大野牛追得屁滚尿流,恼煞豺也。青年野牛则大步流星在草坪上来回奔跑,向苍天向荒野气势磅礴地哞叫,似乎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告,我长大了,我已经有力量迎接生活的挑战!

我希望野骆驼们也像白肢野牛一样,能不失时机地利用灰狼这个反面角色,扫除骆驼王子身上的依赖思想,培养起独立面对困境的生存能力。我想,假如我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看到骆驼王子在一只灰狼面前如此丧魂落魄,会阴沉着脸喷它两个响鼻,以示驯斥。如此胆小懦弱,将来怎么挑得起生活重担?要是遭遇的是孟加拉虎、棕熊或雪豹这类大型食肉兽,如此慌张也许还情有可原;不就区区一匹灰狼嘛,你站着不动,它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来的呀!就算我平时特别宠爱后代,舍不得驯斥它,也不愿给它脸色看,那我也会采取这种办法,当骆驼王子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奔逃而来时,我和其他成年骆驼镇定自如地站着不动,如果灰狼靠拢过来,我会噗地朝那张丑陋的狼脸喷吐口水,以示轻蔑。这样做,等于在婉言进行批评教育,骆驼王子肯定会从中悟出点道理来,把无端的惧怕抛置脑后。一旦骆驼王子从惊厥状态中回过神来,我会率领其余三匹成年骆驼,散成一个半圆形,拱围在骆驼王子的身后,鼓励骆驼王子迎着灰狼邪恶的目光走过去。有四匹成年骆驼在后面压阵,灰狼不得不退却,骆驼王子必定信心倍增,说不定也会学首领的样轻蔑地朝灰狼喷口水。

遗憾的是,我不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我无法让它们按我的意愿去行事。

真实发生的事情是,当骆驼王子丧魂落魄地逃进野骆驼群,秋草母和杏眼雌就像消防队员手忙脚乱扑灭燃烧的火苗一样,用脖颈摩挲骆驼王子的额头,用舌头舔吻骆驼王子的脸颊,雨点般的亲吻,急不可耐的疼爱,毫无节制地一股脑儿地倾泄在骆驼王子身上。两匹母骆驼眼里闪着泪花,嘴里还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心肝宝贝,别怕,妈妈就在你身边。假如骆驼王子还是一匹处在哺乳期或刚断奶不久的儿童骆驼,我会被两匹母骆驼如此表现所感动的。护幼是一种美德,这举动闪耀着母性的光辉。但骆驼王子已经老大不小了,个头不比两匹母骆驼矮,身上的肌肉比两匹母骆驼还更结实些,这爱的举动就未免太小儿科了些,显得不伦不类,显得别别扭扭。骆驼王子软绵绵躺卧下来,秋草母和杏眼雌索性脑袋顶着脑袋,用自己的身体搭成一个伞状保护罩,将骆驼王子紧紧罩了起来。

骆驼王子躺在成年骆驼的保护伞下,仍惊魂甫定,呕呕叫着。

那壁厢里,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急跨几步,用身体挡在骆驼王子和灰狼之间,好像要给行凶作恶的灰狼筑起一道不可穿越的壁垒。其实这样做纯属多余,因为当骆驼王子一头扎进成年骆驼堆里,灰狼就自动停止了追撵,站在土墩上悻悻嗥了几声,尾巴一甩拐进陡坡下一条穿山甲或巨蜥爬出来的甬道,灰色的身影在茅草里闪了闪,便不见了。对灰狼来说,连一匹成年骆驼都不容易对付,面对一群骆驼,那就更别想占到什么便宜了。狼都是机会主义者,既然没什么希望,那就别浪费时间泡在这里了,还是到别处去碰碰运气吧。

灰狼撤退后,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来到骆驼王子跟前,也加入了溺爱大合唱。

唉,在这种香软的家庭氛围里,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脉脉温情中,骆驼王子的第二次断乳怕是永远也断不掉了。

灰狼事件,带给骆驼王子的完全是负面效应,它的反叛精神彻底泯灭,独立意识愈来愈弱,很少再离群出走,也不敢再跑到成年骆驼看不见的地方去玩耍;当两匹母骆驼像对待儿童骆驼一样,拥着它亲吻,舔理它的体毛,它不再躲闪避让,脸上也不再露出厌烦的表情,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很小儿科的爱抚,给我的感觉,骆驼王子不是越长越大,而是越长越小了。

是的,这几匹成年骆驼现在还有精力来保护和照顾骆驼王子,但受新陈代谢规律的支配,它们总归是要老的,迟早有一天是要走到不归路上去的,我无法想象,到了那个时候,骆驼王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