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万的生前女友们很关心希尔贝特。贵族阶层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笔遗产,人们于是开始注意到她是多么有教养,她将会成为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女人。有人声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让儿子娶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尔夫人恨得牙痒痒的。她到处扬言,这样的联姻将是一桩丑闻。德·尼埃弗尔夫人吓坏了,忙保证说她从未想过此事。一天午饭后,天气晴朗,德·盖尔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着穿衣镜整理头上的帽子,一双蓝眼睛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灿灿的头发,贴身女仆手里拿着各色遮阳的小伞让女主人从中挑选一把。阳光从窗户大量照进来,于是夫妇俩决定趁这好天气去圣克鲁游览参观。德·盖尔芒特先生已穿戴停当,手上是珠灰色手套,头上是一顶大礼帽,他心想:“奥丽阿娜确实仍然很出众,我觉得她迷人极了。”这时他见妻子心情很好,便说:“对了,德·维尔莱夫人托我跟您讲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剧院。但是因为她带着斯万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说,就请我试探试探。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向您转达而已。说真的,我觉得我们似乎可以……”他又闪烁其辞地补充了一句,因为他们俩对某个人的看法总是共同的,在各自的头脑里产生时就是一致的,他心里明白妻子对斯万小姐的敌意已经平息,而且很想认识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纱,挑了一把阳伞,说:“您看着办吧,我无所谓。我看认识一下这个姑娘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您很清楚,我从来没和她有什么过不去,只不过以前我不愿意让人觉得我们接待朋友中间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对,”公爵回答说,“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着这顶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丈夫微笑着说,一面向门口走去。但是在上车之前,她觉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释几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亲,母亲也聪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据说姑娘很讨人喜欢。大家都知道,斯万在世时我们对他很好,所以会觉得这件事顺理成章的。”随后他们就出发一起去圣克鲁了。

一个月以后,斯万姑娘(她当时还不叫福什维尔小姐)来盖尔芒特家吃午饭。大家谈天说地;席终,希尔贝特怯生生地说:“我想你们以前跟我父亲很熟。” “可不是吗,”德·盖尔芒特夫人用伤感的语气说,表明她很理解斯万女儿的悲伤,但那语气有意过分夸张,使人觉得她想掩饰她其实已记不太清楚斯万其人了。 “我们跟他很熟,我完全记得他。”(她的确能记起他,25年里他几乎每天来看她)“我很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就跟您说说,”她又说,好象她要跟女儿解释父亲是何许人,要向女儿提供一些有关父亲的情况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这儿来,甚至常在这儿吃午饭,”德·盖尔芒特先生补充道,为了炫耀自己是多么谦虚,多么注重事实的准确性。

“您记得的,奥丽阿娜。噢,您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觉到他多半出生于一个正派人家!而且过去我见过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么好的人啊!”

人们会觉得,倘若斯万和他的双亲还在人世,德·盖尔芒特公爵会毫不犹豫地举荐他们当一名花匠,圣日尔曼郊区便是如此对任何资产者谈论其他资产者的,也许是为了让对方高兴,因为在交谈的当儿,他(她)被看作一个例外;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为了羞辱对方,或者两种意图兼而有之。比如一个反犹太分子在非常和蔼可亲地对待某个犹太人的同时,却对他大讲犹太人的坏话,不过用的是泛指的方式,这样既可伤害对方又不显得粗暴无礼。

·盖尔芒特夫人是瞬时的主宰,在某个时刻,她确实能做到对您好得无以复加,简直下不了决心让您离去;然而她又是瞬时的奴隶。过去在谈兴正酣时,斯万曾有几次使公爵夫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对他有点好感,现在他再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了。“他很讨人喜欢,”公爵夫人带着忧郁的微笑说,同时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希尔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么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还表示倘若她们俩是单独在一起,倘若当时的情况许可,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无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呢,也许他觉得客观情况正好不允许如此流露感情,也许他认为所有感情的夸张都是女人的事,男人无须过问,正如无须过问女人的其他权限,除了烹调和美酒(他把这两项权限划归自己,因为在这两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学问),因此他虽然参加谈话,却认为最好不要为谈话添薪加柴,他是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情绪听这场谈话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一阵同情心发作过后,便以社交界的无聊对希尔贝特说:“喏,我来告诉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吕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丝农(德·盖尔芒特亲王的庄园)。”她说这话就好象对斯万来说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和亲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万在某种情况下偶然结交的两个人,其实斯万跟这一阶层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又仿佛她想让希尔贝特明白她父亲大体上是何许人,并通过某一特征替她父亲确定位置,正象人们为了解释怎么会跟一个本来不一定会认识的人有了来往,或者为了突出自己的叙述,便援引某个人给予的特殊保护。至于希尔贝特,她正好一直在设法改变话题,因此,见谈话终于结束心里特别高兴,她继承了父亲那种细腻的识时务知分寸的直觉,又聪明可爱,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并且大为赏识,他们请希尔贝特不久以后再去。此外,他们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标的人一样对细枝末节观察入微,有时在与他们交往的人身上发现一些其实是极普通的优点,他们会大呼小叫赞叹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里人在乡下发现了一根小草;有时他们又用显微镜看别人的细微缺点,将其无限扩大,深恶痛绝,评论个没完,而且常常是对同一个人这样时褒时贬。在希尔贝特身上,闲得无聊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爱之处。“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没有,”公爵夫人在希尔贝特走后问丈夫说,“完全是斯万的风格,我简直以为是他在讲话呢。”“我正要发表同样的看法,奥丽阿娜。”“她很风趣,完全是她父亲的气质。”“我甚至觉得她胜过她父亲。您记得她讲海水浴的事讲得多精彩吗?她有一种斯万所没有的生动活泼。”“噢!他也是很幽默的。” “我不是说他不幽默,我是说他缺乏生动活泼。”德·盖尔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声调说,因为痛风病使他心烦,当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烦躁时,总是冲着公爵夫人发脾气。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于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样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对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时也会对她说一声“您去世的父亲”,不过这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大约在同一时期,福什维尔先生已收她为养女。她称福什维尔“我的父亲”,她的彬彬有礼、高雅脱俗的言谈举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们的欢心,大家一致公认,福什维尔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图报。也许因为她希望显得洒脱自如,有时也确能做到洒脱自如,她对我讲了她是谁,并且在我面前谈起她的亲生父亲。但这只是一次例外,平时人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万的名字。

刚才走进客厅时,我碰巧注意到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过去这两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阁,放在楼上一间书房里,我也是偶然见过。如今埃尔斯蒂尔时兴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把这位画家的那么多作品给了她的堂妹,现在心里懊恼不已,倒不是因为这些画时兴了,而是因为她现在欣赏它们了。其实所谓时髦乃是一群人的热衷造成的,而德·盖尔芒特夫妇则是这类人的代表人物。但她无意再买几幅这位画家的其它作品,因为那些画的价格上升得惊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厅里总得摆点什么埃尔斯蒂尔的东西,于是命人把这两幅素描从楼上搬下来,并且宣称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画。”希尔贝特认出了画家的笔法。“好象是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她说。“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这正是您的……这是几位朋友建议我们买的。真是妙极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画更高一筹。”我呢,没听见她们之间的这段对话,只顾走过去观赏素描,“咦,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这时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对了,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我在楼上常常欣赏的。挂在这儿比挂在楼道里更合适。说到埃尔斯蒂尔,昨天我在《费加罗》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过那篇文章了吗?”“您在《费加罗》报上写了文章?”德·盖尔芒特先生惊呼道,其惊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这不是我的表妹吗!”“是的,昨天。”“在《费加罗》报,您肯定?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俩各人都订有一份《费加罗》,即使一个人没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个人也会看到的。是不是,奥丽阿娜?报上根本没有。”公爵命人拿《费加罗》来,见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错自己在什么报上写文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么说您在《费加罗》上写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对我说,看来要谈一件她不感兴趣的事很费力气。“好了,巴赞,您以后再读吧。”“让他读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报纸上的样子很有派头。”希尔贝特说,“我回家后立即看这篇文章。”“是啊,现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来了,”公爵夫人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雷同,我们结婚以后,他不仅剃掉了胡须,连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认识他的农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国人。那时他的称号是德·洛姆亲王。”“现在还有德·洛姆亲王吗?”希尔贝特问,一切与那些很长时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们有关的事都使她感兴趣。“不,没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带着忧郁和抚爱的神情。“那么好听的封号!法国最雅的封号之一!”希尔贝特说,因为有时有些聪明人也会说出某一类的平庸之辞,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时钟到点就要鸣响一样。

“可不是吗,我也惋惜。巴赞希望由他妹妹的儿子恢复封号,不过这就不是一码事了;说到底也可以是一码事,因为不一定非得长子继承封号,可以由长子转给次子。刚才我讲到巴赞当时把胡须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记得吗?我的小伙子,”她对丈夫说,“是去帕赖—勒—莫尼亚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吕斯颇喜欢和农民聊天,他不时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你是哪儿人,你?’而且他很慷慨,总要赏给他们点什么,还带他们去喝酒。没有一个人能象梅梅②那样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礼,因为觉得她不配当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好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对巴赞说:‘瞧,巴赞,您也跟他们聊聊嘛。’我丈夫并不总是富有创新精神的……”“承蒙嘉许,奥丽阿娜,”公爵说,并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见一个农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复他兄弟的问话:‘你呢,你是哪儿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么我是你的亲王。’农民看看巴赞刮得发青的脸,回答说:‘不可能。您,您是个英国人。’就这样,在公爵夫人的简短叙述里,常会突然冒出象德·洛姆亲王这样高贵而杰出的封号,他们恢复了应有的位置、原来的状况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祷书里,人们能在当时的一大片尖塔中认出布尔日教堂的尖塔。

①帕勒—勒—莫尼亚勒:在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当地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教堂,甚为有名。

②梅梅,夏吕斯男爵的昵称。

有人把听差刚放下的名片拿了过来。“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我并不认识她。这得感谢您,巴赞。可是结交这一类关系并不是您之所长,我可怜的朋友,”随后她又转过身对希尔贝特说,“我甚至无法向您解释她是谁,您肯定不认识她,她叫鲁弗斯·伊斯拉埃尔夫人。”希尔贝特的脸顿时绯红:“我不认识她,”她说(这是撒谎,因为伊斯拉埃尔夫人在斯万去世前两年与他重归于好,并且对希尔贝特始终直呼其名),“不过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我听说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笨拙,问她的父亲——不是养父而是亲生父亲——姓什么,她因心情纷乱,同时也是有意让说出来的话走样,竟然把父亲的姓发成斯凡而不是斯万,后来她意识到这一音变产生了贬义,因为把原来英国人的姓变成了德国人的姓。她甚至还补充说:“关于我的出生众说不一,我呢,还是一概不予理会为好。”她说这话象在贬低自己,实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在想到父母时(因为斯万太太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好母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尔贝特尽管有时也会为自己对待生活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应该承认,她的生活观中的某些成份无疑来自她的父母,须知,我们本身不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母亲身上的利己主义与父亲家族固有的另一种利己主义加在了一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简单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简单地互为倍数,而是构成一种新的利己主义,它比前两种要强大、可怕无数倍。自有世界以来,自家族间联姻以来,一个家族的某一缺点与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点也互相结合,从而在孩子身上形成这一缺点的登峰造极、可憎之至的变种,这样聚积起来的利己主义(这里仅以利己主义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毁整个人类,幸亏从祸害本身产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将其控制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就象纤毛虫的天敌阻止它无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纤毛虫毁灭,单性受粉使植物免于灭绝等等。有时,一种好品德与利己主义组成一种新的、无私的力量。这真可谓精神化学,它通过化合作用把变得过分危险的成份固定下来,并使其成为无害成份。化合形式是无穷的,它们可以使家族史丰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说,与积聚的利己主义(希尔贝特身上大约就有)同时存在的还有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这种或那种讨人喜欢的品德;这种品德会单独来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诚意地扮演一会儿动人的角色。希尔贝特有时向别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许她并不总做得这样出格;但她一般都掩盖自己的出身。或许她只是觉得承认自己的出身太难堪了,宁愿人们从别人嘴里知道。或许她真以为能瞒得住,这是一种没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于怀疑,它为我们的企望保留了一点实现的可能性,缪塞所说的对上帝的希望就是这类信念的一个例子。

“我本人不认识她,”希尔贝特又说。她让别人称呼她德·福什维尔小姐时,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万的女儿?也许这是对某些人而言,不过她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人扩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于这些人目前前数目有多少,她对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兴许也知道不少人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斯万的女儿。”然而她知道这一点犹如我们知道就在我们赴舞会的时候有人因穷困而自尽,也就是说那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认识,而且我们并不用从直接印象中得来的明确认识来代替它。正象事物离我们越远就显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险性也减弱,希尔贝特希望,当有些人发现她生下来姓斯万时,她最好不在这些人旁边①。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想象得出的人就离我们近,而我们能想象人们在读他们的报纸,于是希尔贝特希望报纸上最好称她德·福什维尔小姐。诚然,在她必需承担责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签名是G·S·福什维尔,以便有一段时间的过渡。在这个签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这正是虚伪之所在,因为,通过把无辜的名字缩减为G,德·福什维尔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们暗示,她砍掉Swann的后面几个字母也是出于缩写的动机,她甚至给S一种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长长的,象一条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过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尾巴也是过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还有长长的尾巴,人就没有了。

①希尔贝特属于——或者至少在那几年属于——那种最常见的人类中的鸵鸟,他们把头埋在希望之中,并不是希望不被看见,因为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见自己被人看见;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其余的事,那就靠碰运气了。——作者注。

尽管如此,希尔贝特的附庸风雅里包含一点斯万的聪慧的好奇心。我记得那天下午她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认识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说迪洛先生身体不好,常年足不出户,希尔贝特又问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她常听到人们谈起他,她补充这句话时脸微微一红。(的确,迪洛侯爵在斯万结婚前曾是斯万的一位知交,希尔贝特甚至可能看见过他,不过那时她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不感兴趣。)“他是不是类似德·布雷奥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让特亲王那种人?”她问。“噢,一点不象,”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她对外省之间的差异极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哑的嗓音,简单几句话就色彩鲜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这种时候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总闪出柔和的光。“不,一点不象。迪洛是贝里戈尔的乡绅,很可爱,他那个省份的文雅举止和不拘小节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兰王驾临盖尔芒特庄园时每次打猎回来后都要用午茶;这时迪洛总喜欢脱掉半统靴,换上粗笨的毛线鞋。嘿,他并不因为爱德华陛下和那么多大公在场而感到丝毫的拘束,照旧穿着毛线鞋来到楼下大客厅。他认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无需为英格兰王约束自己。他和那个可爱的加西莫多··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而且他们也是……(她差点说‘您父亲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奥代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他是地地道道的贝里戈尔大乡绅。梅梅引用过圣西门描写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脱脱一个迪洛。”我于是引了那段文字的头几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贝里戈尔贵族中的出众人物,不仅由于他出身高贵,也由于他有大才大德,贝里戈尔所有的人都把他视为全体的仲裁人,每个人有事都求助于他,因为他廉正、能干、待人温和,他们还把他视为外省的公鸡……”“是的,是有那么点味儿,”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尤其是他的脸总是红得象公鸡。”“是的,我记得听到过这段描绘,”希尔贝特说,并不进一步明确是听到她父亲引用过,她父亲生前确实对圣西门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也喜欢谈谈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德·布雷奥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种原因。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封号是从阿拉贡家族①继承得来的,但他们的领地在普瓦图省②,至于他的庄园,至少是当时他居住的庄园,那并不是他家的产业,而属于他母亲的前夫家,这个庄园坐落在马丹维尔和盖尔芒特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几乎相等。所以希尔贝特谈到他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就象谈乡下邻居,他们使她想起从前在那儿生活过的外省。实际上她的话里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她是在巴黎通过莫莱伯爵夫人才认识布雷奥代先生的,虽然这位先生是她父亲的老友。至于谈论当松维尔近郊时给她的乐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对某些人来说,赶时髦好比美味饮料再加上点有益于健康的物质。比如希尔贝特对某位高雅的夫人感兴趣,因为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书和纳基埃③的画,而我这位旧时女友是不会到国立图书馆和卢浮宫去看这些画的。我想象得出,在希尔贝特眼里,当松维尔对德·阿格里让特先生产生的吸引力比对萨士拉夫人或古比尔夫人产生的吸引力更大,尽管这两位夫人离当松维尔更近。

①阿拉贡家族:阿拉贡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省,公元10世纪成为一个独立王国。

②普瓦图:法国西部旧省名。

③纳基埃(1685—1766),法国画家。

“啊!可怜的拔拔尔,可怜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他们俩的健康状况比迪洛还要糟得多,只怕两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盖尔芒特先生读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维了一番,不过恭维中带有保留。他说文章的美中不足之处是文笔稍嫌陈旧刻板,“用了些夸张和隐喻,颇象夏多布里昂的过了时的散文”,但他对我能“找点事干干”倍加称赞:“我主张人们都用自己的双手干点什么。我不喜欢无用之人,他们都是自高自大之辈,或是烦躁症患者。愚蠢的败类!”

希尔贝特对上流社会的一套言谈举止学得极快,她宣称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将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说我很高兴有幸认识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喜歌剧院吗?”公爵夫人问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楼下包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我觉得那个包厢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国一样不可企及。然而我用忧伤的声音回答说:“不,我不去看戏,我挚爱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说这话时我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而心里却又体味到某种快意,说到她的死时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开始写信告诉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伤的事,而同时却开始不再感到悲伤了。

①湟瑞依德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湟瑞的女儿。

希尔贝特走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您没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万。”见我连连抱歉,她又说:“不过我完全谅解您;我自己也差点说出他的名字,刚刚来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胆,幸亏我及时打住了,您知道,巴赞,这叫人很不自在。”她对丈夫说,想以此来减轻一点我的过失,似乎认为我是受了一种人所共有而又难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响才失口的。“我有什么办法?”公爵说,“既然这几张素描让您想起斯万,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楼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万,您就不会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两封贺信,使我大为惊讶,一封是古比尔夫人写来的,这位住在贡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没见了,而且即便在贡布雷时,我和她说话也不到三次。原来,某个阅览室给她寄了《费加罗》报。事情往往是这样,当我们生活中发生了某件能引起一点反响的事,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人的消息,这些人与我们的关系极为疏远,给我们留下的回忆也已经很陈旧,因此他们距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尤其是从感情的深度来讲。一位被您遗忘的中学同窗(虽然他有很多机会在您脑海中出现)突然给您音信,当然并不是不图报偿的。布洛克没有给我写信,我本来很希望知道他对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实是读过这篇文章的,而且后来向我承认他读过,不过是由于一种反作用效应。事情是这样的:几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费加罗》上写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报这件大事。过去被他视为特权的事现在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原先驱使他佯装不知道我发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随之烟消云散,仿佛压在心头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谈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会希望听到我用同样的方式谈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不过当时我认为还是不和你提起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和朋友谈他们遇到的丢面子的事,而在一种被称为刺刀和圣水刷,fiveo’clock①以及圣水缸的报纸上写文章当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没变,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矫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写象征派的诗转为写连载小说后便脱离了浮华矫饰的风格。

①刺刀和圣水刷指军队和教会,fiv队和教会服务,及提供茶余饭后谈资的反动无聊的报纸。

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给我带来的惆怅,我又读了一遍古比尔夫人的信;信很平淡。虽说贵族们的信函少不了某些应酬客套但是在开头的“先生”和结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这类套语之间,还能迸发出几声欢叫,几声赞叹,犹如几束花儿逾过栅栏送出浓郁的香气。而资产阶级的习俗使书信连正文也想不出“您理应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辉的成就”之类的套子。那些忠实遵循所受教导的姑嫂们,一本正经地束在她们的胸衣里,一个个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兴的时刻给您写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们便认为自己已披肝沥胆了。“代母亲致意”是最高级的问候用语,你很少能得到这种厚爱。除了古比尔夫人的信我还收到一封,署名萨尼隆,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迹大众化,语言颇有情趣。我无法弄清是谁写来的,心里很感遗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满喜悦,因为贝戈特十分赞赏我的文章,他读这篇文章时不无羡慕之意。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喜悦便化为乌有。事实上贝戈特根本没给我写片言只语,我只是问过自己,他会不会喜欢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欢。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德·福什维尔太太作了回答,她说贝戈特对我的文章无比欣赏,认为它堪称名家手笔。但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睡觉:原来是一场梦。我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复杂的话来回答,而且安排好几个人物在场,但这些回答是没有结果的。

至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难过。什么?她是斯万的女儿?斯万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盖尔芒特家里,然而他们拒绝接待她,后来他们又主动找她,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一切在我们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据别人对他们的谈论,往我们长久没见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这期间我们自己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们的喜好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斯万有时把女儿搂在胸前,一面亲她一面对她说:“亲爱的孩子,有你这么个女儿真福气;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还有人提到你可怜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斯万怯生生地,忧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虽死犹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想错了,好比一个年迈的银行家,这位银行家为他供养的一个年轻而举止端方的舞蹈演员立一份遗嘱时心想:他只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但她会一直记着他。她举止端方,可是却和老银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调情,当然都是背着人干,表面上无可指责,那个善良的老人死后她会为他戴孝,心里却觉得摆脱了他一身轻松,她不仅花他的现钱,还享用他的产业,以及他留给她的汽车,她会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从所有地方抹掉,因为这名字让她感到一丝羞愧。在享用遗赠的时候她从不连带怀念馈赠者。父爱的幻想也许并不比那位银行家的幻想稍稍实际些;很多女儿仅仅把父亲看成能留给她们产业的老人。希尔贝特在一个沙龙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们再谈谈她父亲,反而使人们失去谈他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本来就愈来愈少了。甚至在谈到他说过的字句,他赠送的礼品时,人们也渐渐习惯于不提他的名字,这样,那个本该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复年轻甚至永世长存的姑娘,不料却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遗忘的业绩。

希尔贝特一天天完成着遗忘的业绩,这不仅就斯万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在我误把她当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几个钟头里,她激起了我的情欲,从而也激起了我对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还萦绕在我脑际的悲伤和痛苦的思绪便从我脑中逃遁而去,并带走了一连串关于阿尔贝蒂娜的回忆,这些回忆可能本来早已支离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说,不少与她相关联的回忆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么这种痛惜又反过来稳固了我对她的回忆。我的心态的变化大概是由忘却的不断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酝酿起来的,但其完成却是陡然的、整体的,因此这一变化给我一种感觉,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即感到空虚,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联想变成了空白,一个脑动脉早已劳损、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记忆力丧失或瘫痪的人就会有这种感受①。

①我已不再爱阿尔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当外面的天气改变或唤醒我们的感觉,重新沟通了我们和现实世界的联系时,我会联想到她而无限伤感。我在为一种不复存在的爱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体的人遇到天气变化会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

我的痛苦以及伴随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后,我整个人似乎缩小了,就象在我们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愈后我们常有的感觉。爱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约正因为回忆不可能始终真实,因为生命就是细胞的不断更新。不过对于回忆来说,这种更新被我们的注意力所推迟,注意力在一段时间里把应该变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忧伤就象对女人的欲望,愈去想它愈会把它夸大,而忙个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却变得容易些。

时间的流逝逐渐导致忘却(虽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相思——使忘却突然变得真实而明显),而由于反作用的缘故,忘却也不会不使我们的时间概念发生深刻的变化。空间上存在视觉误差,时间上也存在视觉误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个愿望,想工作,想弥补失去的时间,想改变生活,或者更确切地说想开始生活,这个微弱的愿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始终还那么年轻;但另一方面,回忆阿尔贝蒂娜逝去前的几个月我生活中陆续发生的事情——以及我心灵中陆续发生的事情,因为当一个人起了很大变化便会以为自己度过了很长时间——曾经使我觉得这几个月比一年还要长得多,而现在那么多东西被遗忘,仿佛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发生的事隔开,以至这些事就象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既然我已有人们称为的“时间”去忘记它们。我的记忆中插入了片断的、不规则的遗忘——犹如海洋上笼罩的浓雾隐没了周围事物的标识——它搅乱、破坏了我对时间距离的感觉,有些地方缩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长了,使我与事物之间的时间距离在感觉上要比实际上时而近得多,时而远得多。由于在我尚未经历、尚未认识的未来时间里将不再会有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痕迹,正如在我刚刚度过的、业已逝去的时间里,看不到我对外祖母的爱的痕迹,这就形成一个个连续的阶段,相隔一定的时间以后,前一阶段赖以存在的东西在后一阶段竟荡然无存,因此,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种空洞的东西,它是那么缺少一个能作为支柱的统一而连续的自我,它的过去是那么漫长,它的未来是那么多余,死亡可以在此时或彼时将它了结而不对它作结论,犹如修辞班的法国历史课,可以随便在某一阶段结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国灭亡为止,全根据教学大纲或教授的心血来潮而定。

也许,当时我感到疲倦和忧伤并不完全因为我徒然爱过我已在忘却的人,而是因为我开始乐于和新交、和十足的社交界人士以及和盖尔芒特家的一般朋友厮混,而这些人本身是那么乏味。我发现曾几何时我热爱过的姑娘已仅仅成为一个苍白的回忆,我还发现自己重又泡在无谓的社交活动中虚度时光,让一群生命力顽强的寄生虫占据了我的生活,这些人死后也会化为乌有,他们现在就已经与我们的经历和体验毫不相干,而我们由于衰老期的唠叨、忧郁和好献殷情却竭力去取悦于他们,相比之下也许前一个发现倒更能使我聊以自慰。那个能并不费难地过一种没有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的新人已在我身上出现,既然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谈到她时言辞悲切而内心深处并不十分痛苦。这些新我应该和前一个我有不同的姓名,它们对我之所爱无动于衷,因此我一直害怕它们的到来:从前在谈到希尔贝特时害怕过,那时她父亲说如果我去大洋洲我会不愿再回来;最近又害怕过,那是在读了一部回忆录以后,我感到揪心地难过,作者其实很平庸,他写自己年轻时热恋过一个女人,但生活把他们分开了,待到他老了又与这个女人邂逅时,竟未感到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再见她的欲望。然而这个新人在带给我忘却的同时,反而消除了我几乎全部的痛苦,使我有可能得到安乐,这位如此可怕又如此乐善好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命运为我们准备供替换用的许多个“我”中的一个,命运象一位英明而果断的医生 ——唯其英明才更果断——它不听我们的恳求,不顾我们的反对,将伤得实在太厉害的“我”通过手术适时地换下来,换上一个新“我”。这一替换工作,命运之神每隔一段时间进行一次,好象将用旧的织物翻新,只不过我们不注意,除非旧“我”原有一颗痛苦的心,一个陌生而且粗暴的躯体,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旧 “我”已经不存在,我们还惊喜地发现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这个人眼里,其前身的痛苦就象是别人的痛苦,可以怀着怜悯之情来谈论,因为自己感受不到。甚至我们过去的苦难历程也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们只依稀记得受过那些苦。同样,我们夜里做的恶梦可能极其恐怖,但早晨醒来时我们是另一个人,我们几乎不再理会前一夜的我们曾在刺客面前吓得狂奔。

新我无疑和旧我还保持着某种联系,犹如一个丧妻者的朋友,他对这一不幸并不感到悲痛,可是和在场的人谈论这一不幸时还是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悲哀,并且不时回到托他代为接待亲朋的鳏夫房间里,后者继续在那里呜咽抽泣。当我自己暂时又变成阿尔贝蒂娜的生前好友时,我还这么哭过。不过我正逐渐地整个儿进入一个新的角色。我们对别人的感情逐渐淡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死了,而是因为我们自己在逐渐死亡。阿尔贝蒂娜对她的朋友没什么可责怪的。窃取了她朋友的名字的人只不过是她朋友的继承人。人们只能对自己记得的人保持忠实,而人们又只能对自己了解的人保留着回忆。新我在旧我的荫庇下逐渐成长时,常常听到旧我谈起阿尔贝蒂娜;通过旧我,通过从他那儿搜集到的叙述,新我自以为了解了阿尔贝蒂娜,对她有了好感,爱上了她;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间接的温情。

那个时期关于阿尔贝蒂娜,忘却还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许更迅速地进行着它的工作,而且,由于连锁反应,也使我不久后意识到忘却的作用在我身上有了新的进展(这就是我回忆中的第二阶段,亦即最终忘却前的那个阶段),这个人便是安德烈。在我转述过的她和我的那次谈话后约摸半年,我们俩有过另一次谈话,确实我不能不把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看作这次谈话的原因,即便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至少也是决定性的、必要的原因,这次谈话中她对我说的话与第一次迥然不同。记得那是在我房间里,那时我喜欢和她发生半肉体关系,因为我对这群少女的爱情开始曾带有集体性,这时又恢复了这种特性,在很长时间里她们一直共享我的爱,只在很短时间,就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前和死后的几个月里,它才仅仅和阿尔贝蒂娜一个人结合在一起。

我们在我房间里谈话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另一个原因使我能极其准确地确定这次谈话的时间。这原因就是除了我的房间我不可能呆在公寓的其他地方,因为那天是妈妈的会客日。妈妈先是对去不去萨士拉夫人家有些犹豫不决。不过,由于这位夫人惯会在邀请您的同时还邀请一些索然无味的客人,即使在贡布雷也不例外,妈妈肯定自己在那儿不会玩得痛快,所以她盘算可以早点回家而不会错过任何有趣的事。她果然准时回来了,而且毫不后悔,她在萨士拉夫人家遇到的尽是些讨厌得要命的人,加上萨士拉夫人的声音本已令她拘束发怵,这位夫人每有客人便用这种特别的声音讲话,妈妈称之为“星期三之声”。除此之外,妈妈倒挺喜欢她,并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幸是她那被某公爵夫人弄得倾家荡产的父亲一系列荒唐行径造成的,家境衰败迫使她几乎长年蛰居贡布雷,有时去巴黎她表妹处住几个星期,每10年才作一次“娱乐性旅行”。

我记得前一天母亲去拜访帕尔马公主了,一则禁不住我几个月来的一再请求,再则公主一直要她去,公主她是从不访亲走友的,通常是人家预约去拜访她。既然碍于社交礼仪她尊驾不便光临舍下,她便执意要我母亲去看她。母亲回家后满脸不高兴。“我依了你的话真是失策,”她对我说,“帕尔马公主只勉强跟我打了个招呼,随即又继续和那些夫人聊天去了,全然不理会我,过了10分钟,我见她不和我说话便起身走了,她竟没和我握手。我心里很不痛快;不过我出来时在门口倒遇见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很和蔼可亲,对我谈了你很久。你怎么想得出在她面前说起阿尔贝蒂娜呢!她告诉我,你对她说这姑娘的死叫你悲痛欲绝(我确实对公爵夫人说过这话,不过简直不记得了,而且我说此话时并未十分在意。然而最漫不经心的人往往特别留心我们无意中说出的话,这些话于我们很自然,却激起他们极大的好奇)。我可再也不去帕尔马公主家了,你叫我干了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