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摆着的,札雅的罪行绝不是抽几鼻子可以了事的,也不是驱逐出群体就可以平息众怒的。按古老的习俗,血债要用血来偿。

可札雅是它的亲生象儿,它能剜自己的心头肉吗?

它要徇私舞弊,它想袒护包庇;它觉得处事公正光明磊落虽然高尚,但比起札雅的生命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它情愿卑鄙龌龊,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只要能让札雅活下去。

前提是避免用分裂和血战作代价。

象群沿着香茅草地那条蜿蜒的小径,朝纳壶河畔的悬崖鱼贯而行。

嫫婉走在最前头,它的身后是戛尔邦象们,隔几步远的距离,是戛尔芒象们。

到纳壶河畔悬崖去是条上坡路,象不善登高,走到半路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嫫婉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了下来,让象们在树荫下小憩一阵。

这正好是个三岔路口。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悬崖,还有一条被荒草遮掩的牛毛细路通向广袤无边的黑森林。

戛尔芒象拥挤在通往悬崖的小路口,戛尔邦象聚集在通往黑森林的牛毛细路边。

嫫婉心里怦然一动,这倒是札雅畏罪潜逃的最佳时机。它嫫婉装着闭目养神,什么也没察觉的样子。只要札雅往牛毛细路上一个奔窜,半个时辰后就能逃出纳壶河谷,进入黑森林。黑森林古树葱郁、遮天蔽日,是流亡藏身的好去处。

札雅,我的儿,你该放聪明些,掂量出自己的险恶处境,抓住这个最后的逃生机会,逃之夭夭,别担心象群会追捕你。

嫫婉已打好小算盘。当札雅逃进牛毛细路后,它是象母,理当率先追捕逃犯,维护新象群的正义与秩序。但它不会认真去追,它只是要做个姿态给戛尔芒象们看看。这条牛毛细路还有个好处,象群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下无法蜂拥而上,小路一次只能通过一头象。它追赶在前头,别的象只好落在它身后;它放慢些脚步,其他象有劲也使不上。要是札雅仍逃不快的话,它可以追到半途装着给苔藓滑了一跤,躺倒在地,脚给崴着了,挣扎半天才爬起来,瘸瘸拐拐追不快,札雅趁此机会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它是母亲,没法不存有私心。

它等了半晌,札雅并没有想逃入黑森林的意思。这傻瓜,难道看不出戛尔芒象们激愤的情绪,看不出嫫婉身为象母在这严峻时刻必须有的满脸肃杀的表情?

札雅鼻子缠挂在自己的牙上,走到嫫婉身边,大概是后背部被牛虻叮了一口,有点痒吧,来蹭嫫婉的腿。

你还有心思搔痒痒呢!

是的,黑森林有动作快疾如风的猎豹,有凶残狠毒的孟加拉虎,有心胸狭窄的其他象群的象王;札雅的身子骨还稚嫩,牙也没长到足以与虎豹抗衡的长度,要想在险恶的黑森林生存下去并求得发展,很难很难。但是,再难也比立马在悬崖殒命要好得多。

嫫婉轻轻摇动那条短小的尾巴,朝牛毛细路示意性地翘了翘,又用臀部推了推札雅的脖子,动作虽然细微,不易被别的象察觉,可用意却是很明显的。

札雅用困惑的眼光看了看它,漫不经心地去卷食路边一棵红椿树低垂的叶子。

它大概以为疼爱它的母亲不会把它怎么样的,它大概觉得母亲是新象群的首领,是德高望重的象母,自己有恃无恐,不相信会有血的惩罚降临到自己头上。

对母亲的充分信赖,使它变得迟钝了。

嫫婉长叹了一口气。它不能毫无理由地长时间在三岔路口滞留耽搁。

太阳快落山了,必须启程了。

山路弯弯,嫫婉希望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到纳壶河畔的悬崖。

纳壶河其实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正值汛期,水位高涨,浊红的河水浓得像汤,排浪扑向岸边的礁石,发出如雷的声响。

象群站在河畔的悬崖上。悬崖是片面积不很大的光秃秃的平地,疏疏朗朗地长着几丛狗尾巴草,满地都是山核桃大小的灰白颜色的鹅卵石。猎猎江风吹得草穗歪倒,砾石滚动。一只山鹰在河谷波动的气流中歪歪斜斜地飞翔。河对岸的太阳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薄暮,悬挂在戛尔山峰上,失去了刺目的光芒,乌红乌红的,像一个快燃尽的火球。铁灰色的山的剪影,沉默肃穆的象群,勾勒出悲凉的氛围。

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凡上了年纪的母象,都清楚象母嫫婉把新象群带到高高的悬崖上来做什么。

小象们不谙世事,还以为是郊游踏青、登高览胜呢,都好奇地东张西望。

象由于体格庞大,轻易不登高,极少到悬崖上来。对于象来说,高处不胜寒。

嫫婉走到悬崖边,探头望了望,山岚在底下飘浮,水鸟在脚下盘旋。悬崖不算太深,但这高度,足以让身体笨重的象看着心惊胆寒。悬崖临水,底下是狼牙般参差不齐的矶石,有点像心地歹毒的猎人挖掘的插着毒签的陷阱。悬崖虽不很陡直,但这种坡度,除了羚羊与黄猴,其他动物很难攀爬。无论是大象还是小象,稍有不慎从这儿失足滑不去,不跌得粉身碎骨,也会在尖利的矶石上撞得五脏俱裂、气绝身亡,然后被湍急的河水卷走。

乌红色的太阳一点一点滑落下来,很快就要与悬崖平行成一条水平线了。

嫫婉伫立在危崖上,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亲生儿子更重要的了。嫫婉突然间觉得自己傻透了,怎么会萌生出这种有悖母性的念头?什么群体利益,什么安定团结,什么永久和平,都是假的,起码也是虚无缥缈的,宝贝象儿的生命才是顶顶重要的无价之宝。

就让戛尔邦与戛尔芒象重新分裂好了,就让新象群重新变成相互仇恨的两个群落好了,跟它嫫婉有什么相干。

札雅是它的亲骨肉,是它生命的延续,是它肉体的再生,是它所以活着的终极目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札雅完整地继承了父系血脉,长得活像影叠,不乏王者风采。札雅体格健壮、头脑聪慧、勇敢刚强,再长几岁,一定会成为受众象拥戴的戛尔邦新象王。分裂就分裂好了,大家庭有大家庭的滋味,小朝廷有小朝廷的乐趣,一定会活得潇洒,活得自在的。

嫫婉很清楚,只要它无所作为地在悬崖上站到太阳落山,戛尔芒象们便会怒气冲天地离去,一个统一的新象群又会变成结怨很深的戛尔芒和戛尔邦两个象群。

蓦地,它眼前出现了十年前大公象们横尸纳壶河谷的惨状,心尖一阵微颤。它能忍心将戛尔邦和戛尔芒众多的无辜的小象重新沦为仇恨的牺牲品吗?它保住了自己的儿子,但很多母象就可能会失去它们的宝贝。冤仇是个魔方,一旦转动,就很难再恢复到和平状态了。

整整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它苦心经营着这个大家庭,它耗尽心血维护着和平与安宁,这是它的心愿,是它的理想,也是它的事业,它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了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吗?

它庇护了札雅,就等于把两个种群都推向战争的边缘。

札雅大概是出于好奇,也来到危崖边探头往下看。嫫婉赶紧撩起长鼻,钩住札雅的象牙,将它拉离危崖。小心,要是掉下去的话,你就没命啦!象一般都有恐高症,札雅只朝下瞅了一眼,就吓得赶紧缩回脑袋。

它含辛茹苦才把札雅抚养长大。分娩的痛苦,哺乳的欢乐,都还记忆犹新。札雅刚生出没几天,有段时间戛尔邦象群在沼泽地边宿营,成团的尖嘴山蚊围着细皮嫩肉的札雅叮咬,是它彻夜不眠扇动长鼻,守护在札雅身边,把蚊子驱散。

札雅虽然还没成年,但对它的孝心却让它十分欣慰。札雅两岁时,有一次在草丛里捡到一小串熟透了的香蕉,小家伙用鼻尖卷着,兴冲冲跑到它身边,塞到它嘴里,它嚼着香蕉,那滋味真比蜂蜜还甜。

在札雅八岁时,一次它嫫婉站在一棵老榕树下采撷挂在树干上的鸡素果,无意中触怒了正盘在枝丫上睡觉的一条大蟒蛇。蟒蛇哧溜一声蹿下来,落到它背上,卷住了它的脖颈。蟒蛇力大无穷,像绞索似的勒得它喘不过气来。它叫不出声,鼻子也帮不上忙。其他象都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四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时札雅上颌的象牙刚刚突出嘴唇几寸长,短短的像两支才冒出土的竹笋。它被勒得快窒息了,眼冒金星、四腿发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札雅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撅着还稚嫩的牙,来戳蟒蛇。嗖,蟒蛇脖颈飞快地朝前弓动,一口咬中札雅的鼻子。蟒蛇虽然是无毒蛇,但宽嘴利齿,立刻把札雅的鼻子咬出了血。札雅并没有因负伤而后退,仍勇敢地用牙朝蟒蛇频频刺击。其他母象见此情景,也都拥上来,有的撮起泥沙扬蟒蛇的眼睛,有的用鼻子钩住蟒蛇身体用力拔拉,有的朝蛇七寸处猛力抽打,终于将蟒蛇打死了。

要是没有札雅,它嫫婉恐怕早就被蟒蛇勒死了。

札雅是它的骄傲,是它的希望,是它一生的杰作。

这样的好儿子,这样的心肝宝贝,它怎能忍心将它推下深渊?

假如允许的话,它真想替札雅受惩罚,让它来顶火鸡的命好啦。遗憾的是,象群社会没有替罪代罚的习俗。冤有头,债有主,戛尔芒象们仇视的眼光都集中在札雅身上。札雅不受惩罚,这事永远也没个完。嫫婉去死,等于白死。或许更糟糕,札雅会认为是戛尔芒象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戛尔邦象会认为是戛尔芒象逼死了象母,群起而攻之,向戛尔芒象们讨还血债。

戛尔芒象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好几头母象引颈高吼,以宣泄心头的愤懑。马哈尤其激动,在沙砾上不断磨砺那两支明晃晃的象牙。

戛尔邦象也群情激昂,尤其札雅,横眉竖眼地朝马哈叫。

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不能再等待,不能再等待了。

嫫婉向悬崖边缘走去。从它站立的位置到悬崖边缘,只有三四步远,但它却走得十分累,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

最后一抹阳光正好与悬崖形成一条水平线。

乌红的阳光,浊红的河水,血色黄昏。

这是一种会使神经绷断的恐怖的颜色。

嫫婉摇了摇鼻子,朝札雅轻吼了一声。这是平静的召唤,慈祥的呼叫。

札雅颠颠地跑了过来,来到嫫婉身边,来到悬崖边缘。

突然,嫫婉朝前猛跨了一步,它的额头抵在札雅的屁股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冲撞力。札雅身不由己,朝前蹿去,两只前蹄跨出了断崖,重心前倾,前半个身体在断崖外,后半个身体在断崖内;两只后蹄钩住悬崖边缘的石缝,长鼻拼命翘向脑后,想让重心后移。

刹那间,札雅的身体在悬崖边缘定格了。

悬崖上一片沉寂,象们凝神屏息,惊讶地望着嫫婉。

不不,它不是故意要把札雅推下悬崖去的!它母性的本能不允许这样做,它是无意中撞了札雅一下。这不是惩处,纯属不幸的意外。它要把悬吊在断崖边缘的札雅救上来。它抡起长鼻,想去钩住札雅的鼻子。两支象鼻都弯成钩状,是可以互相牵拉的。

它的鼻尖刚刚触碰到札雅的鼻尖,可怕的事发生了。悬崖边缘的土质松软,经不起象沉重的身体压力,红色的沙土哧溜溜地往下泻,崖壁形成一道沙土瀑布,札雅的身体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往下滑,往下沉。轰隆,一块石头被札雅压坍,裹挟着一团尘烟,从陡峭的悬崖上滚落下去。终于,札雅身体的重心再一次前倾,跟着那块石头往下掉。

——嫫婉惊叫起来。

——札雅还来得及扭头望嫫婉一眼,发出一声像是责问又像是抱怨的吼叫。

嫫婉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目光,悲凉、绝望、惊诧、困惑、迷惘,像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它的心。

一个庞大的身体沿着陡峭的崖壁坠落下去,轰隆,从深渊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旋即被涛声遮盖,纳壶河爆起一朵红浪,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阳落下去了,天地一片昏黄。

——嫫婉朝河谷对岸的群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吼叫。

整个新象群也都翘起长鼻,向苍天齐声长吼。这既是对亡灵的哀悼,也是对象母大义灭亲的赞赏,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誓言:

——再也不要去重复血仇的历史!

——任何力量都休想拆散已成为大家庭的新象群!

泾渭分明的阵线自动拆除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被一种崇高悲壮的情怀冲刷得干干净净。戛尔邦象和戛尔芒象又混杂在一起。

只有嫫婉神情悲伤地伫立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花开花落,光阴荏苒,候鸟归去来兮,一年一年又一年。

马哈十四岁了,身躯魁梧健壮,象牙长达两尺,青春年少、精力旺盛,正处于生命的峰巅。可不知为什么,它觉得自己越活越没劲,总觉得生命似乎被压抑了,被窒息了,总提不起精神来。

是的,纳壶河谷上土地肥沃,西双版纳阳光充足雨量充沛植物疯长,天天都能吃饱喝足。象母嫫婉治家有方,象们彼此和睦相处,没有争吵。随着八头公象逐渐长大,象牙日臻锋利,原先心怀叵测在象群周围转悠的猎豹和孟加拉虎都识相地离去了,再也不需要提心吊胆地防范虎患与豹患,日子似乎过得无可挑剔。可马哈却丝毫感觉不到幸福。

对青春期的公象来说,光能吃饱喝足是远远不够的,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大家和平共处,彼此一团和气,这日子实在寡淡无味,没劲透了。那不叫生活,而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