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丽埃蒂告诉他关于借东西的事——这有多么困难,有多么危险啊!她告诉他关于地下的贮藏室,关于波德的早年冒险,他所表现出来的技巧和勇敢;她叙述她诞生前波德和霍米莉往日的富裕日子;她描绘镶金丝的音乐鼻烟盒,从它里面飞出来的用翠鸟毛做的小鸟,还说它怎么扑楞着翅膀唱歌;她说到玩具衣柜、微型绿色玻璃杯、从客厅柜子里弄来的小银茶壶、缎子床罩和绣花被单……“我们还保留着它们,”她告诉他,“它们原是她的手帕……”“她——”男孩慢慢地听懂了,这个她,就是楼上的索菲老姑妈:他听阿丽埃蒂说波德怎样从她的卧室里借东西,在火光照耀下在她梳妆台上的小玩意儿之间一路钻,甚至爬上她的床帘,在她的被单上走。自然,阿丽埃蒂解释说,德赖弗太太每天6点给她送去一瓶白葡萄酒,半夜前她把它全喝下去了。没有人责怪她,连霍米莉也没说过她的坏话,因为正如霍米莉说的,“她”这个可怜人太没有乐趣可言。不过阿丽埃蒂又解释说,三杯下肚,索菲老姑妈就看见什么都不相信。“她认为我父亲是从酒瓶里出来的,” 阿丽埃蒂说,“等我大一点,我爸爸就要带我上那里去,她就会以为我也是从酒瓶里出来的。我爸爸认为这将使她高兴,就像她现在看惯了他那样。有一次他把我的妈妈带去过,后来索菲姑妈忽然来劲,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我妈妈不再去,又说准是他们在白葡萄酒里掺了水,因为,她说,她有一次见过一个小男人和一个小女人,而现在她只看到一个小男人……”

“我真希望她以为我是从酒瓶里出来的,”那男孩说。“她要我听写,教我作文。我只有早晨看到她,这时她总是板着脸。她把我叫去,看我的耳朵后面干净不干净,问德太太我是不是学会了我学的那些字。”

“那位德太太是什么样子的?”阿丽埃蒂问道。(这样称德赖弗太太做“德太太”是多么好玩啊……多么随便又多么亲热啊!)

“她挺胖,长着唇髭,给我洗澡,弄痛我擦伤的部位和本来就痛的胳膊肘,说最近哪天要请我吃一顿拖鞋板……”那男孩拉起一把草,生气地看着它,阿丽埃蒂看到他的嘴唇在哆嗦。“我的妈妈非常好,”他说,“她住在印度。为什么你们会失去所有的财产呢?”

“这个嘛,”阿丽埃蒂说,“厨房锅炉爆炸,热水从地板漏下来,流进我们的家,把东西都冲到通风格栅那里。我的爸爸日夜抢救。先是热后是冷。他想保住一一些东西。那格栅吹进来可怕的三月风。他病了,你知道,于是就没有办法去借东西了。于是我的亨德列里叔叔和一两个其他人帮着借,我的妈妈一次次给他们点东西酬谢他们。可是那只翠鸟毛小鸟给浸坏了,所有的羽毛脱落,一个大弹簧从它的边上蹦了出来。我的爸爸就用那弹簧使门关上,挡开从格栅吹进来的风,我的妈妈把羽毛塞进一顶鼹鼠皮小帽子里。不久以后我生下来,我的爸爸又去借东西。但他现在体力不行了,不喜欢爬窗帘……”

“我帮过他一点忙,”那男孩说,“帮他拿过茶杯。他当时浑身在发抖。我想他是吓坏了。”

“我爸爸是吓坏了!”阿丽埃蒂生气地叫道,“给你吓坏了!”她又叫一声。

“也许他是不喜欢登高。”那男孩说。

“他喜欢登高,”阿丽埃蒂说,“他不喜欢的是窗帘。我告诉过你了,窗帘使他费劲。”

那男孩沉思着蹲在那里,嚼着草叶。“借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这么叫这种做法的?”

“不这样叫,叫什么?”阿丽埃蒂问道。

“我说这是偷。”

阿丽埃蒂哈哈大笑。她真是在哈哈大笑。“可我们是借东西小人,”她解释说,“就像你是一个……一个人渣子什么的。我们是这房子的一分子。那么你也可以说壁炉从煤桶里偷煤。”

“那么怎样算是偷呢?”

阿丽埃蒂露出一脸严肃的样子。“假定我的亨德列里叔叔从她的梳妆台上借了一个绿宝石挂表,然后我爸爸把它拿走,挂在我们的墙上。那就是偷。”

“一个绿宝石挂表?”那男孩叫道。

“这个嘛,我是随口说说的,因为我家有一个表挂在墙上,不过那是我爸爸自己借的。不说挂表也可以。可以说别的东西。甚至说一块方糖也行。但借东西小人不偷东西。

“从人渣子那里拿不算偷。”那男孩说。

阿丽埃蒂又哈哈大笑,笑得把脸藏到樱草里。“噢,天啊,”她笑出眼泪,喘了口气,“你真滑稽!”她抬头看着他迷惑不解的脸,“人渣子是为了借东西小人而存在的——就像面包是为了黄油而存在一样!”

那男孩沉默了一会儿。一股风吹得樱桃树叶簌簌作响。

“哼,我不信,”他看着落下来的花瓣,最后说,“我根本不相信我们是为这个而存在的,我也不相信我们在死绝!”

“噢,天啊!”阿丽埃蒂不耐烦地叫道,抬头看着他的下巴。“只要用你的常识想想: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人渣子(虽然我还知道三个——克兰普福尔、她和德赖弗太太)。但我知道有许多许多借东西的人:壁炉台家的、古钢琴家的、水落管家的、压布机家的、鞋架家的、尊敬的约翰·斯塔丁顿家的……”

他低头看下来。“约翰·斯塔丁顿?他可是我们的姑丈……”

“是吗,这一家住在这么一幅肖像后面,”阿丽埃蒂听也不听地说下去,“还有火炉烟囱管家的、门铃拉索家的,还有……”

“不假,”他打断她的话,“可是你看见过他们吗?”

“我见过古钢琴家的人。我妈妈是门铃拉索家的。其他儿家在我生下来以前就搬走了……”

他更靠近些。“那么,他们如今在哪儿了?你告诉我。”

“我的亨德列里叔叔如今住在乡下,”阿丽埃蒂冷冷地说,把头从他低下来的脸旁移开;她注意到他的脸被淡金色的头发遮住,“五个孩子,古钢琴家的和时钟家的。”

“其他人家呢?”

“噢,”阿丽埃蒂说,“他们在什么地方。”不过在哪里呢?她想。男孩斜躺在她身边的青草上,她在他的阴影里有点哆嗦。

他又退回去,他那个漂亮的头挡住了一大片天空。“嗯,”过了一阵,他不急不忙地说,眼睛冷冷的,“我只见过两个借东西的小人,但我见过成百成百成百成百成百……”

“噢,不……”阿丽埃蒂轻轻地叫道。

“……个人。”他重新坐起来。

阿丽埃蒂站着一动不动。她不看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好吧,”他说,“那我告诉你……”

“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阿丽埃蒂咕哝着说。

“你听我说!”他说道,于是跟她讲火车站、足球比赛、赛马场、大游行和艾伯特音乐厅的音乐会,跟她讲印度、中国、北美和英联邦,跟她讲七月大减价。“巨大的人不是几百,”他说,“而是几千几万几亿……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阿丽埃蒂抬起吃惊的眼睛看他,这件事引起她的脖子痉挛。“我不知道。”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声。

“我对你说,”他靠近一点说下去,“我不相信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还有借东西的小人。我相信你们是最后的三个。”他说。

阿丽埃蒂把她的脸埋到樱草里。“我们不是最后三个。还有卢皮婶婶、亨德列里叔叔和我那些堂兄妹。”

“我敢打赌他们都死了,”那男孩说,“而且,”他说下去,“没有人会相信我见到过你。你将是最后一个,因为你最年轻。有一天,”他得意地微笑着对她说,“你将是世界上惟一剩下的借东西的小人!”

他坐着不动,等着,但她没有抬起头来。“你在哭。”他过了一会儿说。

“他们没有死,”阿丽埃蒂用捂住的声音说,在她的小衣袋里找手帕,“他们住在那个树丛过去,离这儿两块牧场的一个獾洞里。我们没有再看见他们,只因为地方太远。有黄鼠狼什么的,还有牛和狐狸……还有乌鸦……”

“哪一个树丛?”他问道。

“我不知道!”阿丽埃蒂几乎是叫着说,“它在煤气管旁边——一个叫帕金河的牧场。”她擤擤鼻子,“我要同家了。”她说。

“不要走,”他说,“还早着呐。”

“不,我要走了。”阿丽埃蒂说。

他的脸急红了。“让我这就去拿书。”他求她说。

“现在我不能给你念。”阿丽埃蒂说。

“为什么?”

她用生气的眼睛看着他:“因为……”

“听我说,”他说道,“我会到那牧场去。我要去找亨德列里叔叔。还有你那些堂兄妹。还有什么婶婶。如果他们活着,我将告诉你。怎么样?你可以写一封信给他们,我把它放到洞里去……”

阿丽埃蒂抬头看他。“你肯这样干吗?”她轻轻地问。

“是的,我肯。我真的肯。现在我去拿书好吗?我从边门进去。”

“好吧,”阿丽埃蒂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眼睛亮堂起来,“我什么时候能把信给你?”

“随便什么时候,”他在她头顶上站起来,“你住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这个……”阿丽埃蒂刚要说就停住了。为什么她又一次感到这样冷呢?只是由于他的影子吗……它高耸在她头顶上,挡住了太阳?“我要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她赶紧说,“我要把它放在门厅的垫子底下。”

“哪一块?前门口的那一块吗?”

“对,是那一块。”

他走了。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阳光里,深深地藏在肩头那么高的草里。发生的事情重大得无法想像,她简直无法相信是真的发生了:她不仅“被看见”,而且有人和她说了话,不仅有人和她说了话,而且她还……

“阿丽埃蒂!”传来一声叫。

她吓了一跳,站起来,转过脸去:是波德,圆圆的脸,正在小路上抬头看她。“下来吧!”他悄悄说。

她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好一阵。他的脸多么圆啊,他多么慈祥,多么面熟啊!

“来吧!”他更加紧急地又叫了一遍。她听话地下来,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焦急不安。她很快地离开草埂向他滑行下去,举着樱草花。“把那东西放下!”当她最后来到路上站在他的身边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拖着这么大的花——你还得拿袋子。你到那上面去干什么?”他们在路上那些石子上走时,他咕哝着说。 “我会永远看不见你的。现在快走,你的妈妈准备好茶点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