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许地山君的相识是起源于组织“文学研究会”的事,那时候大概在一九二一年吧。首先认识的是瞿菊农,其时他在燕京大学念书,招我到燕大文学会讲演,题目是“圣书与中国文学”,随后他和郑振锋、许地山、耿济之等发起组织一个文学团体,在万宝盖胡同耿宅开会,这就是文学研究会的开头。我在那时与地山相识,以后多少年来常有来往,因为他没有什么崖岸,看见总是笑嘻嘻的一副面孔,时常喜欢说些诙谐话,所以觉得很可亲近,在文学研究会的朋友中特别可以纪念。

一九二二年的秋天我到燕京大学去教书,地山分大概已经毕业了好儿年了。那时我同老举人陈质甫瓜分燕大的国文课,他教的是古典国文,我担任现代国文,名称虽是“主任”,却是唱的独脚戏,学校里把地山给我做助教,分任我的“国语文学”四小时的一半。这样关系便似乎更是密切了,但是后来第二三年他就不担任功课,因为以后添聘了讲师,仿佛是俞平伯。他住在燕大第一院便是神科的一间屋子里,我下了课有时就到那里去看他,常与董秋斯遇见,那时名董德明,还在燕大读书,和蔡咏裳当是同学吧。不过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据说燕大不大喜用本校毕业生,或者须得到美国去镀了金才有价值吧,所以地山在燕大当然不大能得意。他似乎是宗教学院即是神科毕业的,但他的专业是佛教,搞的又是文学,那也无怪他无用武之地了。他也到外国去留过学,不过不是英美而是印度,虽然也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但是究竟不同了。他也给在燕大的“引得编篡处”工作过,记得编有两大册关于佛经的引得,从前他曾经送给我一部,可是经过国民党的劫收,书籍荡尽,这书也就不可问,就是书名现在也不记得了。近日于故纸堆中找到地山的书札两通,都是与佛书有点关系的,这是我所保存的他的手迹了。其一是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一月三十一日自海甸成府寄出的,其时燕大已经迁移在西郊了。

“启明兄:胡君所说的《义净梵汉千字文》是弟□(一字不明)买的,有工夫请您费神代为邮购,多谢多谢。请问近安,弟许地山谨曰。正月三十一日。”地山的字虽然并不难认,但用秃笔涂写,所以里边有一个字不能辨认,从文义上说该是托买,但在字形上看来有点像是寄字。其二云:

“《梵语千字文》已经收到,谢谢。正欲作书问价,而来片说要相赠,既烦邮汇,复蒙慨赐,诚愧无以为报。关于日本出版梵佛旧籍,如有目录,请于便中费神检寄一二,无任感荷,即颂文安,弟许地山,二月二十四。”

地山从留学回来以后,记得有一次听他谈印度的情形,觉得很是好玩。他说印度的有些青年人很可以谈得来,但是你得小心,千万不要轻易相信,这并不是说他要欺骗你,其实他是蛮好的人,只是他们似乎有一种玄妙的空气,仿佛都是什么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假如一个同学说定明天到他那里去,还约你吃中饭,最好还是不赴约,因为不但没有东西吃,他也不会在家里等你的。把世上的事情看得那么样的空虚,也的确是值得佩服,但是唯独有一件事决不看得轻微的,那便是他们特有的身份和阶级。印度于四姓之外还有 “不可接触的贱民”,他们的隔离是非常严重的,可是在现代的商业上有不可免的交涉,于是便发生了很好玩的办法。譬如卖汽水的,这在印度夏天十分的必要,但是摊主是婆罗门,你却是戊陀罗,怎么能成交呢?那时便有一个卖土器的摊,一定设在汽水摊的旁边,你要吃汽水,必须先去买一个土器,随后拿着去买汽水,可是千万不要把杯子搁到摊上去,要等那主人把汽水开了,远远的举着,将汽水倒在你的杯子里,这才可以吃,到了吃完以后便将杯一摔,所以在那汽水摊旁必定有一大堆土器的碎片在那里。现在虽已事隔三四十年了,社会情形不知道有了什么改变。那时在学的青年现今正好有为,我记起地山的旧话,又想到前些时客人们“辛尼印地巴依巴依”的呼声,禁不住要微笑起来了。印度自从释迦牟尼以来,甘地曾经敢于走入“不可触者” 的部落去,一同生活,至于他的弟子们却仍旧是一班印度绅士罢了。

地山在母校不得意,终于跑到香港大学去了。不记得是哪一年,他忽然给我一封信来告别,并且附来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硬陶器所制的钟馗,右手拿着一把剑,左手里捉了一个小鬼,又一件则是一个浅的花盆,里边种着一种形似芋叶的常绿植物,这种植物一直种了十多年才死,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到了香港以后就没有再得地山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去世了,却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旧友马五先生马季明是从前燕大的国文系主任,燕大搬到西郊以后我去上课,每周两次,都在他家里吃中饭,这就是饼斋的术语所谓“骗饭”的,听说也继了地山之后任职于港大,旧时还因柳君通讯之便寄语间好,可是也已归了道山,我所认识的马氏五位弟兄于是已经没有一个存留了。

一九六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