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学,要到离村子七八里外的小镇上。那时家里都还穷,没人能买得起自行车。大多数孩子都结伴而行,我却喜欢独来独往,以为那样更自由。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不愿意跟我一起上学,也只好一个人走了。

冬天之外的季节没觉出多少麻烦,边走边玩,七八里路也不算远。可冬天就不一样了,天冷得要命,衣服也单薄,走起路来都蜷缩着身子,于是就盼望快点到星期日,甚至想得点儿什么病,可以赖在家里不上学。

那时家里还没有钟呀表呀的,爸妈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的生活规律就是钟表。可那样的钟表和学校的时间总是不相称。中午还好,吃了饭就上学,就怕早晨,尤其是冬天的早晨,学校七点钟上课,我们得六点前出发,冬天的六点还一片漆黑。漆黑中,根本不知道已经是几点了,开始是跟着感觉走,觉得差不多就起来上学,结果有一回到学校才半夜两点。

后来妈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看天上的“三星儿”,“三星儿”就是牛郎星。妈说:“你趴窗户看天上的三星儿,等它转到了窗户西边,就该上学了。”

“有那么准?”我特别奇怪?

听了妈的话,那一夜几乎都没睡着,隔一会儿趴在窗上向夜空看看,三星儿还真的会走,自东向西。等它到了窗户西边,我摸着黑穿了衣服,之后又从窗台上摸了几块冰凉的红薯干,斜背上绿书包就上学了。到了学校,班长正准备点名。看看许多同学又迟到了。我不知道有多佩服妈,又有多感激天上那三个小星星。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没迟到,为此,老师还表扬我。也是从那天起,我突然改变了自己原来独来独往的做法,喜欢把自己家附近的同学全喊来一起走,目的是为了炫耀一番。因为和我走就能不迟到,渐渐地,追随我的人更多了,以前不肯和我走的几个也主动请求早晨带上他们。

“你们家有表吧?”有个女生很羡慕地问我。“没有。”虽然没有,但我回答她时也很神气。

“那你怎么就那么准时,从不迟到呢?”

“秘密。”

既然是秘密,别人就不好意思再问。凭着这个秘密,我越来越受到那一帮追随者的佩服,连红薯干都不用自己带了,总有人献殷勤,把他们的零食塞到我手里。路上,他们喜欢把我围在中间,有点儿众星捧月的样子。到了学校,我有时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哪个女生:“把作业拿来抄抄。”她若有半点迟疑便是下一句:“小心明天早晨不喊你,叫你迟到。”女生便乖乖地送上她的作业本。

我很得意,却没想到后来发生了意外,让那帮人对我咬牙切齿了一回。

记得不错的话,那天应该是星期三。

一觉醒来,蒙眬地睁开眼睛,很不情愿地从温暖的被窝儿里钻出半个身子,爬到窗台上隔着玻璃向外望去,在那个大约是固定的天空上,并没有三星儿。凭经验,应该还没到上学的时间。天儿还黑糊糊的,也许只有两三点钟吧。再睡会儿,这样想着就又钻进了被窝儿。小睡片刻后,又爬起来去看,还是没有三星儿的影子。这样反复重复几遍后,终于把妈惊动了。妈和爸睡在另一间屋子。

“还没起来呀?”妈问我。

“三星儿还没到窗户西边呢。”

“不会吧,鸡都叫三遍了。”

“没听见。”我也不知道鸡叫跟三星儿有什么关系,它们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

“你快起来,到院子里看看天儿。”妈也在穿衣服。

我也不能再睡了,反反复复地连被窝也变得冰凉,就麻利地穿了衣服,推开门到院子里看。天空中别说星星,连月亮都没有,本来那天是农历十六,月亮应该又圆又大悬在斜斜的西方才对。

哎呀!阴天。

赶紧背上书包就跑,还得去招呼那几个“跟屁虫”,他们已经习惯了听我在门外的大声呼喊,那声呼喊能让他们准时到校,不挨批评。

快点快点,尽管我在催促,那几个人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

“今天显得天黑。”好像是孟铜说的。

“废话,今天是阴天。”我没好气。

黑暗中,我比平时走得急,脚下磕磕绊绊的,其他几个人跟在后面,也磕磕绊绊。他们没多少话说,喜欢用双手捂住耳朵,等手指冻麻了再用嘴往手上哈一点儿热气儿。

等到了学校,早点过名了,我们一齐迟到,迟到了要被罚站。

站在教室的墙角,听着其他人的读书声,王东他们几个偷偷伸出手狠狠地掐我后背:“故意陷害我们吧?”

“不是,我不也跟你们一起站着呢吗?”

“甭狡辩,以后看谁跟你一块儿走。”

“唉,百口难辩。任他们说吧,这能怪我吗?要怪也只能怪天,怪天上的星星。要不是阴天,要不是三星儿没出现,能迟到吗?看来今后得改变招数,光看星星不行,还得听鸡叫,估计大公鸡无论晴天还是阴天都得叫。

听鸡叫也是门学问,要慢慢体会鸡叫几遍时上学最准时,按妈的说法,应该是鸡叫两遍时。家里养了几只鸡,有一只是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白天喜欢站在墙头上抖羽毛,晚上趴在窝里,也不知道它睡觉时闭着眼还是睁着眼。

之后的几天,那几个“追随者”真的背叛了我,不肯和我一起上学了。其实呢,如果不和我一起走,他们迟到的比例会更高。

最可气的是那个小女生,再让她拿作业来抄时,她不单不递给我,还要用白眼珠儿瞪我,那意思我琢磨是在说:“你也配?”

“该死的星星,把我害得不轻。”我只能不时诅咒天上那几颗星星,知名的与不知名的一起诅咒。不过很快又改变了看法,星星要公转又要自转,也够不容易的。

原谅了星星,一切希望寄托在公鸡身上。那只红冠红翎的大公鸡,歌声也嘹亮,只有它能为我挽回声誉了。

“王东、李晓,你们还是跟我走吧!”我要再次证实给他们看。

“凭什么?”

““保密。”

经过我的一番动员,终于有几个愿意再次听我的召唤。为了实现对他们的承诺,我每天都小心谨慎,特意向妈请教鸡叫与时辰的关系。妈判断鸡叫的时间特准。

“鸡叫三遍的时候,”妈告诉我,“你们就该上学。”

“那鸡叫几遍?”

“叫好几遍呢。”

也就是说得先听到第一遍叫,我忽然觉得那是个技术含量挺高的能耐。为了准时,开头几天我还把鸡叫和三星儿的位置对了对,还真差不多。

这其间又有人来试探我,他们很想知道我是凭什么准确把握时间的。的确,在那个连钟表都是奢侈品的年代,谁的时间观念强,别人看来都是神秘的,也足以让人嫉妒。

“你们家肯定有表。”身后那个小女生终于主动和我说话,也主动把写好的作业递给我抄。

“表?没有。”

“那你为啥总那么准时?”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小女生不高兴了。那又怎样,第二天早晨还不是乖乖地跟在我身边。她怕黑,更怕迟到,有时候我给她讲鬼故事,她离我可近呢。每次都是我大声喊王东时她就开门出来,她是王东的邻居。

可以这么说,每天早晨在黑暗中行走时是我最得意的时刻。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两星期,便又出了意外。

那天清晨,我怎么也没听见公鸡叫,就以为还早,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听听还没动静,终于耐不住去看天,发现三星儿早已经移到窗户大西边了。

糟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连洗脸都顾不上便冲了出去。不过再紧张也没忘了从鸡窝边经过时捅一捅那只公鸡。月光下,发现它病怏怏地趴在鸡窝门口,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想而知,公鸡不叫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们到校的时候,班长已经在我们的名字上打了“×”,表示迟到,“×”累积多了,还要被罚扫地或擦黑板。

“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

在平日友好的眼光一下子变得狰狞后,我几乎带了哭腔。

没人搭理我。

回到家,拎起那只病鸡,狠狠地把它扔到墙头上。看着它在寒冷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我心里才稍稍得到些安慰。

又能怎么样呢?

从明天早晨开始,我需要独来独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