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饥饿中走来

我的童年是从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的双重饥饿中走过来的。三年的自然灾害，让我认识了许多野草野菜，饥饿，在我大脑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后来我上学了，认全了汉语拼音字母以后，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亲眼看到广场上堆满了花轿、古装戏衣、成堆的书籍，然后是熊熊的烈火，冲天的烈焰，20米以外仍感觉到脸上灼痛。

旧的文化被消灭了，新的文化迟迟没有来到，我的童年就在这青黄不接中煎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成了我的主要食粮，我曾做过这样的游戏，看看毛主席的19首诗词，要几口气背完，结果两口气没用完就全部拿下了。几十年过去了，小学课本上出现《为人民服务》，当学生埋怨难背的时候，我当场背诵了一遍，学生非常惊讶。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童年的我，我书可读。

一个偶然的机会，几个调皮蛋钻进了学校的保管室，他们偷出几张好看的教学挂图，随手扔出几本破书，恰恰被我捡到了，原来是老师以前的教本。哈，真是如获至宝，《将相和》《猎人海力布》《一幅壮锦》这些迷人的故事一下子闯进了我的记忆。

很快，这些课本被我翻了无数遍了。上哪里找到这样类似的书呢？这时我想到了村里还有一个上过中学的人，果然从他那里又找到一本残存的中学课本，在那本书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著名作家赵树理的名作——《小二黑结婚》，一口气读完了，感觉还不过瘾，再读一遍，还不过瘾，老是想，后边还有吗？可是后边都是注释，明明没有了啊！在这本教科书里，我还看到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看到了有关《水浒传》的介绍。

最让我着迷的，还是一本民间故事集，在我的一再请求下，那位同学给了我一天的阅读时间，因为书也不是他的。那是一个星期天，家人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去了，我的任务就是给菜地里的几畦芹菜浇水。为了能多看一会儿书，我担起水桶飞跑，跑累了，就看一会儿书，然后再担起水桶飞跑，如此循环往复……但是很遗憾，尽管我争分夺秒，还是没看完那本厚厚的民间故事集。但是，我从此知道了，世间还有那么多迷人的民间故事，书中的故事比我爷爷，我的父母兄长讲得还要迷人。

上初中的时候，偶然看到有位同学带了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哈，世间还有这样的东西，那么多的好词都印在一本书里！特别是那些带故事的成语，更让我着迷。我把那本小书借来，买了一个精致的本子，把那些成语故事一一都抄了下来，好几百个啊！

后来，我又从教我们农业的李老师手里发现了一本《唐诗宋词100首》，没日没夜地抄了一个星期，硬是把那本小书连注释都抄了下来。那时，我听老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有计划地背诵起我的手抄本。

有一天，我听说教初三的黄老师家里有好多书，就设法和他老人家套近乎，终于有一天，他允许我看他的书了。呀，床底下，满满的三纸箱子书啊！教科书，他进修的函授书，还有其他的课外书，我像发现了闪闪发光的宝库！在黄老师那里，我读到了神往已久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牛虻》，还有我怎么啃都不掉渣的《儒林外史》，至于函授书上的“是日风和闻马嘶”之类，更是读得似懂非懂。

读高中的时候，接触的同学多了，爱读书的人也多了，我陆续从同学手里借阅了《红楼梦》《西游记》《红旗谱》《镜花缘》等一些名著，印象最深的还是《新儿女英雄传》，那是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书了，整个一本书被拦腰斩断，因为书脊是线装的，还藕断丝连着，我却饶有兴味地一页页对起来，读得津津有味。当然，遇到缺胳膊少腿的地方，未免有些沮丧。更讨厌的是，当你读到兴头上的时候，哈，那一页没有了！我停下来，默默地想，这一页哪去了？是主人拿去给孩子扭鼻子了呢，还是给孩子擦屁股了？然后接着看下面的，再然后就是联系上面的，然后的然后，就是猜测这撕去的一页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本书，不仅让我读了故事，还让我好多次做了脑力体操。好多年后，我重读了这本书，当初的猜测大多八九不离十。

在高中，我得到了朱子清老师的宠爱，他老人家住在校外，老伴死得早，儿子到农村插队，就一个人过日子。每个星期的一三五晚上都要去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这三天就由我给他看门。他也是爱书的人，因为是右派，他的家被抄过，除了几本《古文观止》和《鲁迅全集》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书，但是他的古文修为深厚，每每学习回来，都要给我讲解一段，真是受益匪浅。

那时书店里也没什么书，除了毛泽东选集，就是鲁迅的杂文，一个偶然机会，我买到了屈原的《离骚》，读起来也是味同嚼蜡。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学校的图书室。可是一打听，不向学生开放。虽然有点扫兴，但是仍不甘心。从此以后，我有事没事就往图书室跑，管图书的是丁老师，也是一个老右派，人倒是很和蔼，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些右派都那么有知识那么有学问，也许他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吧。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对知识的渴求，竟允许我读那里的书，而且成为图书室里唯一的一个学生读者。

读书让我喜欢了写作，也让我喜欢上了讲故事。每一届学生都喜欢上我的语文课，他们听我的课就像听故事。我深知饥饿的滋味，尤其是精神食粮的恐慌。每当我写出故事的时候，首先要打印出来贴在班级的阅读栏里，让我的成果和孩子们一起分享。至于孩子们喜欢不喜欢，同样也是对我作品的测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