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把自己黑色的身体蜷伏在一棵被球状闪电灼焦的枯树背后,隐蔽得十分巧妙。离它正前方五十米左右是神羊峰通向尕玛尔草原的最后一个山坳口。树林里晨雾缭绕,还刮起了轻柔的东南风。谢天谢地,它正好潜藏在顶风的西北隅,这样,它身上那股狼的腥臊味不至于会弥散到山坳里去,熏跑机警的喀纳斯红崖羊群。

太阳在雾帷背后闪烁着炽白的光芒。它焦躁地将坚挺的狼尾在沙砾上磨蹭着,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就在这时,山坳里传来轻微的杂沓的脚步声,它立刻兴奋得狼眼炯炯,两只狼耳剧烈地颤抖起来。

凭多年积累的猎食经验,黑狼晓得是红崖羊群正从迷宫似的神羊峰赶往尕玛尔草原。果然,不一会儿,寂静的山坳口出现了一头公羊模糊的剪影,一对弯刀似的羊角在空中摇晃着。它知道,这是羊群派出的哨羊,侦察探路,一旦发现异常,便会咩咩发出警报,后面的羊群便会刹那间像阵风似的逃得无影无踪。哨羊东嗅嗅西瞧瞧,还不时跳到树丛或岩背后探头探脑,认真得一丝不苟。对孱弱的食草类动物来说,弱肉强食的丛林危机四伏,往往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它把狼尾紧紧夹在两胯之间,把身体贴在枯树根部的凹坑里,尽量使自己漆黑如墨的体毛与烧成焦炭的死树融为一体。它凝神屏息,张大嘴巴,将粉红色的长满倒刺的狼舌伸向地面,尽量减轻呼吸声。动物之间的较量不仅仅是力的角斗,更是智慧的相扑。

终于,疑心极重的哨羊毫无觉察地从它面前走过去了。终于,羊群缓缓地接近了它潜伏的位置。

这是一群由上百头公母老少红崖羊组合成的大家庭,尕玛尔草原夏季丰盛的牧草把它们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它馋得狼嘴里滴下了口水。

一头酱紫色的老公羊步履踉跄地从羊群里走出来,一直走到被烧焦的死树跟前,撇开两条后腿撒了泡尿。尿的酸臭味直冲黑狼的狼鼻,尿液射在泥地里溅起的土星子落满它的狼额。

它离这头老羊仅一步之遥,它完全可以在原地突然蹿跳起来,又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到老羊身上,用两只前爪搂抱住羊脖,在老羊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一口咬断羊颈上那根脆嫩的动脉血管。它从黎明潜伏到现在,已经又饥又渴,黏稠的羊血可以滋润它干燥的狼嘴,喷香的羊肉可以填满它空瘪的肚皮。可是,一直等到那头老羊撒完尿慢悠悠回到羊群去,它都像根树桩一样伏在原地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一只茸毛鲜红的羊羔跑出羊群,淘气地追逐一只金凤蝶,色彩斑斓的美丽的金凤蝶飞飞停停,竟然落到它的狼背上来了。小羊羔蹦蹦跳跳,跟随着金凤蝶也跑到它身边来,一只稚嫩的羊蹄还在它狼背上搔挠了一下。它只消用狼爪轻轻一钩,就可以把这只羊羔抱进它的狼怀,羊羔肉细腻糯滑,堪称一顿精美的午餐。可是,它干咽了一口唾沫,仍然一动不动,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捕猎机会。

金凤蝶在它的背上兜了个圈子,飞跑了。小羊羔遗憾地咩叫了一声,回归到羊群去了。

一般来说,喀纳斯红崖羊的奔跑速度和狼不相上下,独狼闯进羊群总是把凶猛的狼牙和狼爪对准老羊、病羊和羊羔,才不至于空忙一场。这也符合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眼下这只黑狼之所以违背狼的一般行为准则,放弃了送上门来的老羊和羊羔,是出于一种极为特殊的理由。

这是一只成年公狼,大名叫黑宝。今年初春,它用一只狗獾的代价,击败了众多的竞争者,赢得了一只名叫蓓蓓的小母狼的芳心,结为狼夫妻,在日曲卡雪山脚下的葫芦石洞里建立了一个对狼来说算得上温馨的家庭。

两天前,蓓蓓产下了一黄一黑两只狼崽,套用人类一句俗话,叫**情的结晶。不幸的是,蓓蓓产下狼崽后便流血不止,昨天半夜竟断气了。产崽是雌性动物的一道鬼门关,蓓蓓没能闯过这关。蓓蓓临死前望着洞外的月牙儿一声又一声惨嗥,用狼舌一遍又一遍舔着刚产下的那对狼崽的额头。它晓得,蓓蓓是在哀求它设法养活这对狼崽。

狼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即使没有妻子的临终嘱托,它也会肩负起父亲的职责把狼崽抚养大的。问题是,它是只公狼,没有奶喂狼崽。生下来已经一整天了还没吃过一滴奶的狼崽钻到已经狼心停止跳动了的母狼腹下,使劲啃咬乳头,但生命之泉早已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冰凉。

它逮了一只草兔,把兔脏嚼成肉糜,用舌尖将肉糜塞进狼崽嘴里,狼崽却把肉糜吐了出来。刚刚出生的狼崽只会吮吸奶汁。狼崽要长到两三个星期后,才会开始学吃肉糜。今天凌晨,那只黄毛狼崽已经饿死了。要是再没有奶,剩下的这只黑毛狼崽也很快就会死掉的。

最理想的当然是找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狼来代替蓓蓓,但母狼没有为其他狼哺养后代的天性,脾气暴烈的母狼会毫无怜悯地将不是自己的狼崽当点心吞吃掉的。狼的社会没有奶妈这个角色,也没有雇佣奶妈这种概念。唯一可行的变通办法是逮一头正在哺乳期的母崖羊回来,就像人类饲养奶牛,用牛奶喂养孩子一样,它要用羊奶来喂养自己的狼崽。

黑宝放走了老羊和羊羔,重新抬起脑袋,瞪圆狼眼,锐利的目光从草叶间的缝隙穿透出去,在羊群中搜索筛选了一个来回,最后把狠毒的眼光牢牢死盯在羊群队伍末尾的那头母羊身上。这是一头肥硕的年轻母羊,金红的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脸额间有块光洁的白斑,显得既温柔又妩媚,臀部浑圆,腹间吊着四只饱满得像熟透了的柚子的乳房,露出非凡的母性的丰韵。

这正是理想的奶羊!唯一使它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头母羊神情凄楚,目光忧郁,似乎碰到了什么伤心事。黑宝对这头母羊究竟碰到了什么伤心事丁点儿也不感兴趣,它担心的是怕伤感会影响产奶。它还观察到一个细节,这头母羊膝边没有吃奶的小羊羔。

目标确定后,它撒开四条结实的狼腿,像道黑色的闪电刺进羊群。惊慌失措的羊群四散逃命。它径直扑向那头金红的母羊。它猛跑了一阵,借着助跑的冲力,后腿在草地上使劲一蹬,身体呈流线型飙飞到半空,蹿出七八米远,四肢刚落地,又猛地飙飞起来,又蹿出七八米远,又飙飞起来。这是公狼的捕猎特技———三级蹿跃,在捕捉奔跑速度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猎物时,这一招十分灵光。

按它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的地位,它不该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它不是普通的母羊,它的皮毛红得像芍药,红得像火焰,是整个羊群中最风骚最美丽的母羊,是头羊古莱尔最宠爱的妻子。显赫的地位使它在羊群中享受到许多特殊的待遇。找到一块滴着露珠的青翠的草地,总是由它和古莱尔首先并肩走进去,啃吃第一口;钻进栖身的溶洞,最干燥暖和的位置总是留给它和古莱尔的;走在路上,特别是行进在草深林密的危险地带,众羊就会把它和古莱尔护卫在中间,无论前后左右哪个方向发生险情,它都能及时逃脱。今天是由于心情悲痛,它才破例地走在羊群队伍的最末尾。

它有个同它的体态同样美丽的名字,叫茜露儿。然而,娇好的体态和美丽的名字却无法避免厄运降临到它头上。

昨天深夜,茜露儿在溶洞里分娩了,经过撕心裂肺般的阵痛,一只羊羔从产道滑向世界。产后十分虚弱的它,奋力用舌头舔去羊羔身上的胎衣,渴望听到小羊羔 “咩———咩———”的细弱的叫声。可是,老半天过去了,产下的羊羔无声无息。它急忙把小羊羔从漆黑的溶洞内衔到洞外朦胧的月光下,一看,原来生下的是一只死胎。它还是第一次做母亲,怀孕期间曾编织过许多玫瑰色的憧憬,它想象未来的宝贝一定也是金红的毛色洁白的脸颊,吃起奶来像强盗抢,围着它欢奔乱跳淘气得简直使它想去咬宝贝的屁股蛋……没想到生下的却是死胎,黑色的死亡把玫瑰色的憧憬吞噬得干干净净。它的身心受到了巨大打击。它跪卧在死羊羔旁边,面朝着神羊峰“咩咩”哀叫了整整一夜。

早晨,当羊群动身赶往尕玛尔草原时,茜露儿还沉浸在悲痛中。它神思恍惚地跟在羊群后面,头羊古莱尔几次催促它走到羊群中间去,都被它拒绝了。它没有兴趣和众羊裹在一起,它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

走着走着,它感觉到腹部的四只奶子开始发胀,沉甸甸,鼓囊囊,很不舒服。走到神羊峰最后一道山坳时,奶子肿胀得越来越难受了,发痒发疼,就像有一群蚂蚁在上面搔爬叮咬。胸腹部憋得难受,喘气也很困难了。要是生下来的是活的小羊羔,吮吸它无处流泻的奶汁,该有多好哇,茜露儿想。突然,它瞧见离羊群队伍五十步左右远有一棵被球状闪电灼焦的枯树,也许,将肿胀的奶子在树干上摩擦揉搡,挤掉一些奶汁,感觉会好一些。它想着,便朝枯树走去。

就在这当口,潜伏在枯树背后的黑狼三级蹿跃瞄准它扑了过来。它朝枯树走去,等于是自投罗网。羊群炸了窝似的惊叫奔逃,它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直到一头鲁莽的公羊慌不择路撞了它一下,它才意识到遇上了麻烦。它想跃起身转过头跟着羊群疾跑,已经晚了,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一件沉重的物体落在它背上。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它仍然挣扎着朝前奔跑,但就像走在沼泽地似的,羊蹄越来越滞重。它想朝正前方的尕玛尔草原跑,但右耳被狼牙噬咬住并蛮横地拧扭向左,它梗着羊脖子无可奈何地朝左边的日曲卡雪山跑去。

黑狼两只前爪搂住茜露儿的脖颈,上半个身子骑在羊背上,两条后腿踏蹬着地面,狼牙叼住羊耳指挥方向,狼尾不断抽打羊屁股,像最高明的骑手那样逼迫茜露儿跑向葫芦石洞。

羊群早就溃散得无影无踪了。转过一道山岬,看得见葫芦石洞了。茜露儿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了。它看见,黑狼丑陋的狼嘴从它背后伸探过来,对准它美丽的唇吻,声嘶力竭地嗥叫一声。狼嘴喷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臊臭味,熏得它喘不过气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震得它耳膜胀痛,头晕眼花。它四肢一软,“咕咚”瘫倒在地,昏厥过去。

一股凉水冲射在它的羊脸上,把它弄醒了。它睁开眼,光线昏暗,四面都是光溜溜的岩石。脑袋疼得像要炸裂,它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它感觉到有一样潮湿毛糙的东西在拨弄自己的眼皮,它又睁开眼来,吓得心惊胆战,原来是一只毛色漆黑的狼正在用粉红色的狼舌舔它的眼皮呢。

茜露儿出于善良的羊对凶残的狼的一种本能的恐惧,惊跳起来。刚站直,右后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回首一看,那只脚踝皮开肉绽,还滴着血。这是黑狼把它拖曳进葫芦洞时留下的杰作。黑狼这样做还有另一层险恶的用心,就是防止它逃跑。瘸腿羊是跑不快的。

茜露儿很奇怪自己还活着。它过去曾看见过恶狼擒羊,狼总是当场咬断羊的喉管,吸食羊血;总是飞快地撕开羊的肚皮,吞吃羊心羊肝。可自己现在却还活着,虽然一只后腿脚踝受了点伤,但身上其他部位都是好好的。

它又害怕又纳闷,想往后退缩,但背后是坚硬的岩壁,无路可退。它这才看清,自己处在一个葫芦形的石洞里。洞口很小,射进一缕阳光。也许,黑狼把它拖进石洞来,是要拿它做活的标本,训练半大的狼崽怎样对付羊的吧。它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狼朝它逼近一步,“噗”的一声,又将一口它一闻就会反胃呕吐的气息喷在它的脸上,它腿一软,又跪卧在地。看来,黑狼是要扑上来咬断它的喉管了,它想。它无法逃跑,也没胆量反抗,只好听任宰割。

黑狼一扭腰闪进石洞底端石旮旯里,很快叼出一只黑糊糊毛茸茸的小狼崽来,轻轻靠近它的腹部。

茜露儿一眼就看清这是一只出生才两三天的幼崽,小小的狼眼还有点睁不开呢,瘦得皮包骨头,已饿得奄奄一息。小狼崽翕动着小嘴,在它的胸腹间来回摸索。它知道,小狼崽是在寻找它的奶头。它厌恶地扭转身去。狼是羊不共戴天的仇敌,它从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不愿让自己的乳汁流进小狼崽的嘴里去。

“呼———”黑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粗俗的低嗥,狼牙磨动着,发出“咔嚓咔嚓”令食草类动物魂飞魄散的声响。它知道,黑狼是在用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假如它拒绝为小狼崽哺乳,就要立刻咬断它的喉管。

它是头孱弱的母羊,它缺乏反抗意识。它不愿自己被这匹黑狼吃掉。它只能听凭黑狼的摆布,一动也不动。

小狼崽的嘴唇终于寻觅到它的奶头,一口含进嘴里,贪婪地吮咂起来。随着一丝温热的乳汁流进小狼崽饥渴的嘴里,茜露儿胀痛的乳房霎时间变得轻松,紧张的心绪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它还是头一次哺乳,没想到感觉竟是这样奇妙,如腾云驾雾,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一股无端的柔情涌上心头,对狼崽的厌恶和哺乳的快感混杂在一起,心里矛盾极了。要是现在吃它奶的不是小狼崽,而是自己的宝贝羊羔,该有多好哇,它想。它一定会一面喂奶一面深情地舔小宝贝柔嫩的脊背,把深沉的母爱和瑰丽的憧憬全部舔进羊羔的心扉。可惜,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小狼崽吃空了一只乳房,又换了另一只乳房。茜露儿被迫做了黑狼家的奶羊,做了小狼崽的奶妈。

狡猾的黑狼似乎很有管理俘虏的天分。每天清晨,黑狼就像押送犯人似的把茜露儿押送出葫芦石洞,找一块丰盛的草滩,让它吃个饱。当它吃草时,黑狼就蹲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只要它稍稍移动吃草的位置,黑狼就会龇牙咧嘴地发出威胁的嗥叫。它不敢轻举妄动。它跛着一条腿,根本无法从黑狼的眼皮底下逃脱。

就是在葫芦石洞里,黑狼也十分谨慎。黑狼外出捕获回一头马鹿或一只香獐,总是节省着吃,要连续吃好几天。时值盛夏,食物不宜久存,但黑狼宁可吃腐败变质的剩食,也尽量减少外出猎食的次数。

茜露儿曾想利用黑狼外出猎食的机会逃离这个可怕的狼窝,可是,黑狼每次离洞前,都要在洞口撒一泡气味很浓的狼尿,屙一泡臭气熏天的狼屎,并叼来一丛布满长长倒刺的荆棘,堵住狭小的洞口。茜露儿本能地害怕闻到狼的尿屎,走近洞口就差不多会被熏晕过去。它也害怕自己的羊皮被荆棘刺伤溃烂掉毛。有两次当黑狼外出后,它摸索着逃到洞口,又被狼粪和荆棘吓退回来。

茜露儿由喀纳斯红崖羊群尊贵的皇后一下子变为黑狼的阶下囚,内心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它怀念和平安宁的羊群生活。喀纳斯红崖羊是日曲卡雪山十分珍贵稀有的羊种。一般崖羊毛色为土黄色或灰褐色,喀纳斯红崖羊毛色赤红,鲜艳夺目。更显著的差别还在于一般母崖羊头上长角,而喀纳斯红崖羊母羊头上没有角,性情特别温婉。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碧绿的草滩间,在姹紫嫣红的野花丛中,红崖羊像绅士淑女般娴静地散着步,温柔地吃着草。除了在求偶期公羊之间偶尔会发生一些纷争外,没有拼斗,也没有祸乱。即使公羊争偶,也不会像狼那样进行血淋淋的厮杀拼搏,而是两头公羊互相用犄角进行炫耀和比较。虽然也会羊角碰撞摩擦,但绝不会动真格把尖角捅进对方的肚皮去。两头公羊总是有克制地轻轻地用犀利的羊角触摸对方的羊角,用舞蹈般的花步比试着谁头上的角更漂亮、更有魅力。对喀纳斯红崖羊群中的公羊来说,头上的羊角不是凶杀的武器,而是健美的标志。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啊!

还有使它茜露儿梦魂萦绕的神羊峰。这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山峰形似巨羊,特别是峰顶两根挺拔的岩石,宛如羊头上的两只犄角。据说,神羊峰上生活着一头健壮的公羊,长着羊的脸、虎的爪、狼的牙、熊的胆、豹的尾、牛的腰,但胸腔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纯粹的羊心。这头神羊对同类和一切弱小的食草类动物善良温顺,对残害生灵的食肉类猛兽英勇无畏,它骁勇善战,任何豺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对手。虽说这是童话,但喀纳斯红崖羊群把神羊峰视为圣地,世世代代生活在神羊峰迷宫似的山麓上。每一只红崖羊都相信俯瞰大地的神羊能庇护它们免遭灾难。说也奇怪,那些在尕玛尔草原称雄称霸的老虎、雪豹和野狼,从来也不敢闯进神羊峰来,那儿真是一块名副其实的和平圣地。

茜露儿想念喀纳斯红崖羊群,想念神羊峰,想得很苦很苦,刻骨铭心的思念激起了它要从阴暗的充满血腥恐怖的狼窝里逃走的欲望。

终于有一天,黑狼外出觅食后,它鼓起勇气,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地走到洞口,强忍住狼尿狼屎的恶臭,极其小心地用两只羊蹄将洞口的荆棘丛扒开个窟窿。它的上半个身体刚刚探出洞去,突然被惊得目瞪口呆:黑狼就蹲在洞口!它的羊鼻差不多快碰撞到狼鼻了。黑狼皱褶极深的眼睑间漾着一丝阴笑,似乎在嘲笑它的愚蠢,又似乎在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它吓得又立刻缩回洞内。这次逃跑所带给它的,是黑狼用利齿在它本来快痊愈的右脚踝伤口上又咬了一下。它瘸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从此,茜露儿断绝了利用黑狼外出猎食的机会逃离狼窝的念头。

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小狼崽在它茜露儿充沛的奶汁的喂养下,日渐强壮,黑毛油亮,胖嘟嘟像只肉球。它管小狼崽叫黑球。年幼的黑球不懂事,不晓得它是被父狼强行捕获来的奶羊。出于一种有奶便是娘的幼稚的本性,黑球对待它像幼崽对待母兽一样,整天依偎在它身边,饿了就钻进它的怀里找奶吃,吃饱了就拱进它的怀里酣睡,睡醒了就淘气地咬它短短的羊尾巴玩。

不知是出于一种习惯还是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它对黑球最初的厌恶和憎恨渐渐淡漠了。哺乳动物所进行的哺乳活动不仅仅是生理交流,还是一种感情互渗和心理交融,交融着爱,交融着生命,交融着依恋。现在黑球来吃它奶的时候,它表面上虽然还冷若冰霜,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但内心却涌动起阵阵温情,产生出一种神圣的感觉。有一次,黑狼不在身边,它还冲动地用羊舌舔了黑球的额头呢。连它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按理来说,它是羊,黑球是狼,狼吃羊,羊怕狼,狼和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任何感情纠葛的。可是,在黑球面前,它的理智似乎很难驾驭自己的感情。

黑球用同样的热情回报着它的爱。那次它想逃跑没得逞,右脚踝又被黑狼凶残地咬了一口时,它“咩咩”呻吟。黑球突然蹿出来,朝黑狼“喔喔”凶猛地嗥叫着,去咬黑狼的脚。黑球的神情完全像个护卫母亲的小骑士,在帮母亲反击凶暴的父狼。黑球稚嫩的乳牙当然无法咬疼黑狼,连一根狼毛也咬不断。但不知为什么,茜露儿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安慰,流血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得心慌了。

它压根儿也没想到,它和黑球之间这种日益增长的感情会刺激黑狼想提前杀死它。

在大狼黑宝眼里,茜露儿不过是一顿候补晚餐,是挤奶机器。黑宝一看到黑球钻进茜露儿怀里撒娇,就会产生一种厌恶和恐惧。狼天生就应该是吃羊的,怎么能向羊撒娇呢?黑宝最担心黑球由于吃了羊奶,由于和茜露儿亲近,会沾染上羊怯懦的性格,害怕自己的宝贝黑球狼的品性会退化或异化掉。

瞧黑球,竟也学着茜露儿的样子将狼嘴在草地上啃啃咬咬,也学着羊的模样用前爪搔首弄姿。黑宝看在眼里,恶心得简直想呕吐。再发展下去,黑球狼的胸腔里大概要叫出“咩咩”柔弱的羊叫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别是这一次,黑球竟然会保护茜露儿来咬它的脚,它父狼的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忧虑也迅速升级。再任其发展下去,黑球大概真的要把茜露儿当做生身母亲,从而变成一只狼不狼羊不羊的怪物了,黑宝想。

按常规,小狼崽要满月以后才能断奶,开始学吃肉食。黑球才刚刚满半个月,但黑宝已经等不及了,它不能看着黑球和茜露儿再继续亲密半个月。它决心提前结束黑球的哺乳期,割断黑球狼性异化的途径。

当天下午,黑宝就外出捕获回一头鹿崽,把鹿崽最肥嫩的颈肉嚼成肉糜,用舌尖塞进黑球的嘴里。黑球不习惯吃肉糜,含在嘴里,又吐了出来。黑宝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把肉糜重新塞进黑球的嘴里。终于,黑球嘴巴嚅动着开始学着黑宝的样咀嚼起来……

在之后的几天里,黑宝经常用肉糜喂养黑球,尽量减少黑球吃奶的次数。

黑球已经可以勉强吞咽肉糜了,只要再强化训练两三天,就可以用肉糜代替奶汁了。黑宝想,到了断奶这一天,它要进行一场血的典礼,庆祝黑球狼的生命又一次再生。

它预想的典礼是这样的:选一个血色黄昏,当夕阳和葫芦石洞连成一条平线后,它当着黑球的面,咬断茜露儿的喉管,在如血的残阳的照耀下,让血流得更浓更艳;撕开茜露儿的胸膛,扒出羊心羊肝,强迫黑球吮吸黏稠滚烫的羊血,咀嚼还在痉挛跳动的羊心。黑宝相信,在这血的典礼中,将会唤醒黑球沉睡的狼的意识,将会彻底割断黑球的恋母情结。

夕阳西下,如血光斑慢慢移进葫芦石洞,阴晦的洞内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黑宝在一块鲤鱼形的砂石上轻轻地磨着两只狼爪。只要再等几分钟,夕阳与洞口拉成直线,它就纵身扑到红奶羊茜露儿的身上去。

此刻,葫芦石洞内悄无声息,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恐怖中,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当然是对羊而言。

茜露儿缩在石旮旯里,浑身觳觫。当黑球比较利索地将大狼黑宝塞给它的一团肉糜吞进肚里,茜露儿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已经降临。茜露儿早就看出来了,大狼黑宝正在加快结束它奶羊的历史使命。瞧黑宝阴森森的狼眼里,隐含着一股杀气。黑宝已整整四天没有外出猎食了,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今天艳阳高照,是捕猎的好日子,黑宝仍赖在窝里不出去,显然,是把它茜露儿视为可口的食物了。它是软弱的母羊,它身陷狼窝,是绝对逃不脱被吃掉的厄运的。它唯一的希望是黑宝在结束它生命的时候爪牙麻利些,不要拖泥带水,延长它死亡的痛苦。

黑球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钻进茜露儿的怀里不肯出来。这是有毒的依偎,对狼来说,不过这是最后的依偎了,大狼黑宝想。此刻杀死茜露儿,毫无疑问,会引起黑球灵魂的悸颤,继而感情裂变,狼意识幡然觉醒,效果一定好极了。

夕阳正一点一点滑向与葫芦石洞平行的天际。“汪汪汪!”突然,寂静的洞外传来猎狗紧张的吠叫声,洞口浓重的残阳里投进一位持枪猎人的身影。毫无疑问,是讨厌的猎狗在跟随主人撵山狩猎时无意间路过葫芦石洞,狗鼻子闻到了洞内狼的气味,才这样吠叫为主人报告猎情的。

黑宝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它孤身一狼,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个猎人加一条猎狗的,更何况猎人手里还握着一杆会闪电喷火会飞出啖肉喋血的小精灵的猎枪。要是它守在洞内顽抗,猎人会把冰凉的枪管伸进洞来胡乱射击。葫芦洞是个直端端的石洞,没有弯曲,没有暗道,没有屏障,也没有第二条出路。无情的霰弹不仅会洞穿它的躯体,还会撕碎它的宝贝黑球。就算它护在黑球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霰弹,结局同样悲惨,当自己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后,那条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就会踏着它的狼血奔进洞来,当着它的面叼起惊慌失措的黑球,到洞外去向主人邀功请赏。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强迫红奶羊茜露儿蹿出洞去做牺牲品,兴许能骗过猎人和猎狗。它去拖拽茜露儿,但茜露儿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故意在这节骨眼上耍赖,缩在石旮旯里抱住地面一块突兀的钟乳石死也不肯松动。

“汪汪汪!”洞外的猎狗吠叫得更猛烈了。时间不允许它再磨蹭。躲,躲不开;藏,藏不住。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它黑宝自己冲出洞去把猎人和猎狗引开,用自己的死换取小狼崽黑球的生。只是把黑球留给红奶羊茜露儿它很不甘心,但已没有其他办法了;让黑球逃过劫难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主意既定,黑宝伸出舌头深情地在黑球的屁股蛋上舔了一下,嗥叫一声,像股黑色的飓风蹿出洞去。

洞外光线很亮,站着一位腰缠豹皮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猎人和一条花色卷毛狗。它本想用突然袭击的方法把发愣发憷的猎人扑倒在地,咬断他的手腕,让那杆威力无比的猎枪“嘭”地掉地失去作用。遗憾的是,卷毛狗的反应比它想象的还要快。它刚蹿出洞口卷毛狗就朝它扑了过来,它被迫和卷毛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假如没有猎人介入,凭它黑宝丰富的厮杀经验,绝对有把握在翻滚四五个回合后咬断卷毛狗的喉管。但猎人不想让狼和狗进行绅士式的一对一的决斗,他举起沉重的枪托,觑了个破绽,一枪托砸在它的狼腰上。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它痛得惨嗥一声。它恨不得同卷毛狗和猎人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一想起葫芦石洞里还藏匿着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黑球,它立刻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冲动。假如自己滞留在洞口拼命,极有可能自己会倒毙在洞口,那么,在收拾掉它后,气急败坏的卷毛狗和猎人就会闯进洞去搜索,把黑球当战利品捉走。必须离开葫芦石洞!

它腾出嘴吻,狠命朝卷毛狗的颈窝咬去;卷毛狗扭头躲避,它趁机一蹬狼腿,从卷毛狗过分热情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沿着起伏的山梁奔逃。它的狼腰被枪砸伤了,跑得瘸瘸颠颠。就算它狼腰没受伤,它也不想逃得太快,它要和追击者保持这样一种距离,让卷毛狗嗅得着自己的气味,让猎人隐约瞧得见自己的身影,这样他们才会有兴趣穷追不舍,离开葫芦石洞。

黑宝在光秃秃的山梁上奔逃着,夕阳把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砰———”枪声在静谧的山野激荡回响。它只觉得像被山豹猛拍了一掌,在地面上翻了个跟头,腹部撕碎般的疼痛。它终究跑不过子弹的速度,霰弹在它肚皮上对穿了两个窟窿,肠子流出来了,拖曳在地上,狼血在黄颜色的山土上流成一条红线。

不一会儿,痛感消失,它开始想打瞌睡。拖曳在地上的肠子也越来越累赘,绳索似的绊腿绊脚。它竭力睁开眼皮,叼起自己的肠子,踉踉跄跄继续朝前奔跑。离葫芦石洞远一步黑球就减少一分危险。

猎人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了,卷毛狗气势汹汹的吠叫声已差不多缠上了狼尾。它又拼命朝前跑了一程,然后,蹿进路旁一丛茂密的斑茅草中,回转身来,高竖起狼头,向着火球似的夕阳,向着猎人和卷毛狗,发出一声悠长凄厉悲愤的狼嚎。

猎人和卷毛狗被它突兀的举动镇住了,在离它十多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

黑宝瞪圆生气勃勃的一双狼眼,似乎还有无限生命力,似乎随时准备进行殊死的反击。猎人和卷毛狗迟迟不敢靠近,其实,它的狼血已经流干,狼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大狼黑宝的奔逃声和猎人猎狗的追捕声越离越远,终于消失在呼呼作响的山风中了。直到天黑,黑宝再没有返回葫芦石洞,猎人和猎狗也没有再次出现。茜露儿明白,大狼黑宝一定是被猎人和猎狗擒捉或打死了。

悬在茜露儿头上的恐怖的死神消失了,地狱自动开启了通向天堂的大门。现在,已没有任何力量能约束它的自由,能阻止它回到迷宫似的神羊峰,回到日夜想念的喀纳斯红崖羊群去了。

翌日清晨,茜露儿拖着受伤的右脚踝,一瘸一拐离开葫芦石洞。跨出狼窝的一瞬间,它流下了欢乐的泪。它忘情地用三只未受伤的羊蹄在洞外的草坪上欢蹦乱跳,朝山脚下一望无垠的尕玛尔草原奔去。那儿有它钟情的头羊古莱尔,有它相亲相爱的羊兄羊弟羊姐羊妹。

突然,它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它低头一看,原来是黑球。

它为黑宝意外死亡,为自己能恢复自由离开狼窝兴奋得差不多把黑球遗忘了。

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粘在它的膝腿间。

它厌恶地用羊蹄踢了黑球一脚,把黑球踹出一丈多远。滚开,它想,黑球是狼崽,过去它被死亡威胁着被迫给这只小狼崽喂奶,现在,这种威胁已随着大狼黑宝死亡而自动解除了,它已没必要再充当奶羊这个耻辱的角色了。它天生惧怕狼仇恨狼,躲避唯恐不远,还怎么会再理睬这只丑陋的小狼崽呢。

黑球大约是被它踹重了踹痛了,蹲在一块土圪垃上呜呜哀叫着,显得滑稽可笑。

滚吧,小狼崽,滚得越远越好!茜露儿决心像扔掉一团不能咀嚼的苦艾一样扔掉黑球。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想,本来嘛,狼就是羊的天敌,羊离开狼是天经地义的事。

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呜呦———呜呦———”背后传来黑球的呼唤。声音柔弱,充满了委屈,是一种典型的幼兽向母兽求饶的叫声。

茜露儿的心动了一下。黑球求饶的叫声像只鱼钩,专门来钩它母性的灵魂。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还是怪可怜的,它想。假如它弃下黑球不管,黑球肯定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食肉类猛兽当点心吃掉。狼虽然凶猛,但黑球还太小,既没有捕食能力也没有防卫能力,抛弃它就等于把它交给了死神。

大狼黑宝有难,它茜露儿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碎尸万段也难解它的心头之恨。但黑球就是另一码事了。它毕竟给黑球哺乳了整整三个星期,不说建立了母子感情,起码还有那么几分亲密。黑球虽然也是只狼,但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小狼崽,还没有吃过羊,没有犯过杀戮的罪孽。茜露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离开,又有点舍不得;想回到黑球身边去,又觉得有悖情理。

它在羊性和母性间犹豫彷徨。这时,黑球跌跌爬爬又钻到它的膝下,小家伙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想在母亲的乳房间来寻找镇静和安慰,张着小嘴来吮吸它的奶头。乳汁汩汩流进黑球的嘴腔,也牵引出了茜露儿被羊和狼世俗观念所压抑了的母性。它心里痒丝丝的,涌动起一股温柔,一团缱绻。有奶便是娘,哺乳便是儿。黑球是它茜露儿头一个哺乳的对象,比初恋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它伫立着不动,给黑球喂了个饱。

动物在童年期总是天真可爱的,会对庇护和哺育自己的母兽做出许多眷恋的亲昵的举动,讨取宠爱。小狼崽也不例外。黑球吃饱奶后,在茜露儿面前打滚,四只爪子在空中踢蹬舞动,而后又趴在茜露儿胸口,去驱赶钻进羊毛的一只七星瓤虫,憨态可掬,把茜露儿逗乐了。

也许,它应该陪伴在黑球身边,等黑球断奶后,等黑球能独立谋生后再离开,它想,虽然这样做,完全不符合喀纳斯红崖羊的行为规范。

茜露儿带着黑球,搬离了葫芦石洞,按红崖羊的生活习性,登上日曲卡雪山北麓一座断崖,在几乎悬空的一条石缝里建立了新的窝巢。

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月,黑球的牙齿已长齐并越来越尖利了,肩胛和胸窝鼓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长成半大的幼狼了。

令茜露儿感到欣慰的是,黑球虽然是狼,却从来没扑食过活的动物;虽然生性淘气,好动好闹,但总的来说还是像羊羔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只要它茜露儿一声吆喝,黑球就会从远处飞奔到它身边,像羊羔那样摇动脖颈甩动尾巴伸出舌头来舔掉它羊毛上沾着的泥星。黑球从来没有像狼那样用利爪磨尖牙,也从来没有像狼那样在寂寞的深夜坐在冰凉的磐石上朝弦月嗥叫。

黑球是吃它茜露儿的羊奶长大的,也许,会变成一头羊羔的,当然是外狼内羊,或者说是披着狼皮的羊。它茜露儿没本事给黑球换一副羊的皮囊,但完全可以努力培养它羊的品性。

茜露儿决心试一试。

狼性格暴烈,茜露儿就利用母性的权威,让黑球从清晨到中午一动也不动地躺卧在它身边,观赏蓝格盈盈的天、白格飘飘的云,以磨掉黑球身上的浮躁和野性。一段时间后,黑球果然温顺娴静差不多能和羊羔媲美了。

狼嗓音嘶哑高亢,叫声凄厉,很不中听。茜露儿就耐心地进行示范,“咩———”气出丹田在食草的羊肠缭绕巡回,音调平缓而节奏起伏,蕴涵着柔美与宁静。“咩———咩———”黑球学得相当努力,虽音调仍然跌宕太大,怪声怪气,非狼非羊,但比纯粹的狼嚎要顺耳得多了。

在重塑黑球性格的过程中,最难的课题就是改变黑球的食谱。红崖羊吃草,特别爱吃带着露珠的翠绿的草叶,脆嫩爽口,汁液甘甜,简直是一种享受,不亚于人类吃满汉全席。茜露儿一门心思想教会黑球享用青草。“咩———咩———”茜露儿一面叫唤一面做示范动作,刷地用牙齿齐崭崭地啃下一团草叶,用舌头卷进嘴去,放在牙床上细嚼慢磨。吃吧,宝贝,当你学会了吃草,你就变成真正的羊了!茜露儿充满信心地用眼神鼓励黑球。黑球好奇地在草面上抓抓刨刨嗅嗅闻闻,它正处在模仿时期,学着茜露儿的样也啃了团青草,刚嚼了一口,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还使劲甩动下巴颏,那痛苦难忍的鬼样子,就像误吃了毒药。任茜露儿怎样引导,它再也不去啃咬青草了。

茜露儿不甘心重塑黑球性格的努力就这样轻易失败了。

它想,黑球吃饱了它的奶汁,自然不肯去吃草了。饥饿是动物最优秀的教师。用饥饿来迫使黑球把青草列入自己的食谱,也许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于是,第二天,它整整一天不给黑球喂奶。任黑球哀叫乞求,任黑球可怜巴巴地一遍又一遍表演摇尾巴竖蜻蜓等小节目,它就是不让黑球钻到自己的怀里来。

到黄昏时,黑球已饿得叫声喑哑,脚步发软。是时候了,茜露儿想,饥饿这位最优秀的教师该粉墨登场了。它走到一块长着味道美极了的苜蓿地里。

为了吸引黑球的视线并撩拨它的食欲,茜露儿将啃吃草叶的动作夸大到了艺术表演的程度,嚼得满口流香,嚼得心旷神怡。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黑球对紫花苜蓿不屑一顾,连闻都不想去闻。

这当口,湿漉漉的草地里跳出一只硕大的牛蛙,黑黄绿三种颜色杂驳的蛙背在阳光下闪烁炫目的光彩。黑球盯着牛蛙看了几秒钟,突然屈起后腿竖起前腿,“咩”怪叫一声,就要朝牛蛙扑过去。茜露儿眼捷蹄快赶紧奔过去挡住了黑球,摇晃起腹部的乳房,让黑球来吮吸自己的乳汁。

有奶吃,黑球自然放弃了扑食牛蛙的冲动。对茜露儿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黑球打开杀戒,品尝荤腥。它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黑球吃草的努力。

又过了两个月。时令已进入深秋。几场西北风一刮,树叶掉了,草叶黄了,清晨醒来山峦草原都落了一层亮晶晶的雪霜。对红崖羊来说,深秋和冬天是食物匮乏的困难时期,只能到沼泽地去寻找芦苇根或啃吃榆树皮,实在没有办法就嚼食干涩无味的枯草。半饥半饱,在夏季养得膘肥体壮的红崖羊过完冬天便会掉一身肉。食物质次量少,自然影响产奶。本来茜露儿的四只羊奶胀鼓鼓的像源远流长的泉,喂饱黑球还有富余,现在,后面一对乳房都萎缩干涸了,前面两只乳房虽然还有奶,却稀薄如水,寡淡无味。黑球正在长身体,自然吃不饱,常常饿得哇哇直叫。

按常规,红崖羊都是春天交配,夏天产仔,秋天断奶,这是适应气候变化牧草盛衰的最佳选择。应该给黑球断奶了。可是,黑球断奶后吃什么呢?它不肯去吃青草,一断奶不就逼着它去杀戮弱小动物吗?茜露儿宁肯无限期延长哺乳期,也不愿看见黑球变成一只恶狼。它尽量让黑球滞留在它的乳房边。有时,它的奶汁流干了,贪婪的黑球还使劲吮吸,疼得它真想尥蹶子把黑球蹬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蹄,叫黑球小半天不得翻身!但一想到不能让黑球变成食肉的狼,它就忍痛哺乳,奶汁里搅混着殷红的血丝。

生理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不以羊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有一天早晨,茜露儿前腹部两只乳房也萎缩干涸流不出一滴奶来了。中午,黑球已饿得直咬自己的尾巴。下午,茜露儿带着黑球逛进一片白桦树林,希望能捡到几枚鸟蛋给黑球充饥。吃鸟蛋似乎不属于杀生范围。

突然,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绵羊从树林里钻出来,从它和黑球面前奔过去。这只小绵羊也许是迷了路,也许是淘气从牧羊人的羊圈里溜出来的。一刹那间,黑球两眼发亮下巴扭歪耳朵尖竖,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既像是诅骂又像是欢呼的声响。

茜露儿的心揪紧了,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还没等它想出制止的办法,黑球已像支黑色的箭朝小绵羊扑去。黑球的扑击迅猛有力,一眨眼工夫已凶狠地用两只狼爪把小绵羊按翻在地。小绵羊在狼爪下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咩———咩———”绝望的惨叫声。

茜露儿急忙赶过去:“咩,咩咩咩咩!放开你的爪子,放开你的爪子!”

可是,身上没有奶,叫破喉咙也不灵啊。黑球仿佛聋了似的,对茜露儿的规劝和哀求不予理睬。它疯狂地将尖尖的狼嘴刺进小绵羊柔软的颈窝———“叭!”

响起喉管被咬断的脆响,鲜红的羊血爆溅出来,黑球伸出舌头贪婪地吮吸起来……

茜露儿赶紧把头扭开。它不忍心也不习惯观看恃强凌弱的屠杀场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风飘进它闻惯草叶馨香和野花芬芳的鼻孔,熏得它直想呕吐。它只好跑到老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把羊脑袋埋进一丛衰草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鼻不闻阿弥陀佛。

太阳西斜时,黑球兴高采烈地回到茜露儿身边来了。茜露儿用厌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黑球,刚才还空瘪瘪的肚皮凸突出来;浅灰色的唇吻间还粘留着几丝残血;油亮的狼毛由于厮杀而显得有些凌乱,却生气勃勃。看来,可怜的小绵羊已被它吞进肚去,白桦树林里只剩下一副羊的骨骸和皮囊了。

“咩叽,咩叽!”黑球兴奋地在蚂蚁包上下蹿跳着,无师自通地哼起了狼歌。茜露儿是红崖羊,听不懂狼的语言,但从黑球得意忘形的表情间不难猜出歌词大意:

血浆比奶浆更好喝,

咬断小绵羊的脖子是多么舒服,

乔皮咕吐,叽哈呀嗬。

我的爪子和牙齿同样锋利,

不吃肉我宁肯饿肚皮,

香格里里,甜格西西。

茜露儿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它才明白,黑球是标准的狼种,绝不会因为吃了几个月的羊奶就变成羊的。是的,黑球为了能吃到它的奶,为了不失去它母性的庇护,为了取悦于它,曾学着像羊那样甩尾晃脑,学了羊的腼腆恬静,甚至还能”咩咩”发出非狼非羊的叫声。但这些它费尽心血传授的羊道是多么脆弱,一旦有一头小绵羊从面前经过,黑球就爆发出了被压抑的全部狼性。

黑球第一次尝到屠杀的甜头,高兴地在茜露儿面前打着滚。

茜露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黑球已经开了杀戒变成一只凶恶的狼了。狼最爱吃羊,黑球刚才吃的就是小绵羊。绵羊和红崖羊同宗异族,除皮毛红白差别外,长相大同小异,都有一股羊膻味。过去因为黑球尚小,不明事理,误把它茜露儿当做母亲。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一天会败露的。对狼来说,有奶便是娘,无奶便是羊。当黑球再长大些,一经发现它茜露儿是狼的食谱上名列首位的红崖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把它撕碎吃掉的。继续陪伴在黑球身边,就像待在定时炸弹旁边一样危险。应该趁黑球的狼意识还没彻底觉醒前赶快离开,它想。

宝石蓝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茜露儿领着黑球回到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黑球蹲在石缝口一块悬空的平台上,向着月亮,发出一串婴儿啼哭般的嗥叫声。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有这种奇特的习惯。也许是在向月亮倾诉自己的孤寂,也许是在向月神宣泄对世界的仇恨。茜露儿身为红崖羊无法理解狼向月亮发疯般嗥叫的内在意蕴,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黑球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迅速狼化。

黑球叫累了,便趴在茜露儿身边,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熟了。黑球到底还是只幼狼,睡着睡着就把脑袋拱进茜露儿温热的胸窝,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是出于幼仔对母兽的一种依恋。

茜露儿在目睹黑球扑食小绵羊后,对黑球的温情便已烟消云散。它现在心里对黑球只有憎恶,一种世世代代遗传积累下来的羊对狼的本能的憎恶。它轻轻摇动着身体,黑球睡得很沉,没惊醒。它悄悄抽身站起来,想趁黑球睡熟之际离开断崖。刚走了两步,它又犹豫了,就这样离开黑球了吗?黑球很快就会长成一只大公狼的,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恶狼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羊群进行血腥的屠杀。不,黑球较之那些普通的狼对羊群的威胁和危害会更大。黑球吃过自己差不多半年的羊奶,身上会永远保留一股羊膻味;黑球熟识一整套羊的生活习性,会像羊那样搔首弄姿,甚至还会用假嗓子吊出可以混淆视听的“咩咩”的叫声。黑球完全可能利用这些特长骗过善良的羊的鼻子、耳朵和眼睛。这将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披着羊皮的狼!

茜露儿脑子里突然跳出前年喀纳斯红崖羊群在尕玛尔草原遭遇的惨祸。那是一只狡黠的老狼,唇吻间的胡须都老得焦黄了,狼眼布满了眵目糊。老狼从老死的红崖羊身上剥得一副羊皮囊,披在身上,在暮色苍茫间混杂进羊群,突然露出狰狞面目,趁羊群惊骇混乱之际,一口气咬断了七头羊的喉管。可怜的姗姗,已快临产了,结果肚子里的宝贝变成老狼的一道甜点心;可怜的杰亚,刚做了新郎,就变成新鬼;可怜的小羊羔索索,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三天……完全可以按逻辑推理,自幼经过红崖羊奶汁文化熏陶的黑球,将会比那只狡黠的老狼对喀纳斯红崖羊群构成更大的威胁!

要是不久的将来果真发生这样的惨祸,那它茜露儿就是恶狼的帮凶,残害自己种族的罪羊。它无法回避和抹煞这样一个铁的事实,是它用自己的乳汁养育了红崖羊最凶恶的天敌———狼!要是当初大狼黑宝一死,自己马上狠狠心离开黑球就好了,它想,黑球一定会饿死,世界上就少了一只吃羊的狼。它恨自己身上软弱的母性和母性的软弱才使自己铸下大错,它不能一错再错错到底的,它想,它不能这样轻易离去,它应该设法弥补自己的罪孽,铲除祸根。

黑球躺卧在石缝外狭窄的平台上,头朝外尾朝内,已经睡熟了。假如它走过去,用脑门顶住黑球的屁股,黑球不会惊醒;即便惊醒,看见是它,也不会在意的,茜露儿想。平台光秃秃,很滑溜,它只要屈起四肢使劲朝前蹦挺,就能将正在熟睡中的毫无戒备的黑球———不,是恶狼,从几十丈高的断崖上抛摔出去。黑球———不,是恶狼,只来得及在半空中发出半声惨嗥,就会被摔成肉饼。

为羊除害,它的行为是正义的,它想。它蹑手蹑脚踅回平台,克制住激烈的心跳,把脑门顶在黑球的屁股上。黑球没醒,它咬紧牙关,刚要用力蹦挺起来,突然,断崖左侧那条羊肠石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对绿莹莹的可怕的兽眼像两点鬼火迅速朝它站立的位置飘来。一股豺的咸腥腥的恶臭气味直冲羊鼻。

豺也是红崖羊的天敌。赤褐色的豺虽然体格比狼瘦小一圈,也没有狼的雄姿风采,肢短颈细,走起路来缩头耸肩,相貌丑陋猥琐,但凶残却不亚于狼,且智商高于一般的哺乳类动物,因此在人类比喻邪恶的字典里,恶名声排在狼的前面,谓之豺狼。

豺狼豺狼,即最最凶残狠毒者也。

茜露儿惊得将脑袋从黑球的屁股上缩了回来。它想撒腿逃命,但两面悬崖一面峭壁,唯一的那条通道已被豺封死,无路可逃。它一步步朝后退缩,退到花岗岩平台边缘,已无路可退,再退一步就要坠入深渊了。

豺很快就踏上了平台。孤豺吃孤羊就像人类吃豆腐那么容易。豺已闻到了茜露儿身上那股羊膻味,发出一串奸笑似的嗥叫。

茜露儿四肢发软,跪在平台边缘索索发抖。黑球被惊醒了,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看面前的豺,又扭头望望缩成一团的茜露儿,似乎悟到了什么。“嗷———”它朝老豺愤怒地嗥叫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体,挡在豺和茜露儿中间。

月光下,豺愣了半天。豺一定是在为一头母羊身边躺着一只幼狼而吃惊呢。豺使劲翕动那只粉红色的肉感很强的豺鼻,嗅闻黑球。黑球身上混合着一股狼的腥臊和羊的膻味,豺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掉进了云里雾里。

“呜伊———”豺发出恫吓性的嗥叫,让黑球闪开!豺感兴趣的是鲜美的羊肉,而不是吃了会卡脖子的狼肉。

茜露儿没指望黑球来救自己。黑球虽然是狼种,但还年轻,站起来只及豺的肩胛高,狼爪还没长锋利,狼牙还没长硬实。但出乎茜露儿的意料,黑球在豺的恫吓面前没一点惧色,反而先下手为强,勇猛地朝豺扑了过去。

这真是一场食肉兽之间惊天动地的血腥厮杀。豺咬住了黑球的耳朵,黑球叼住了豺的尾巴,棕红色的豺毛和黑色的狼毛在月光下飞旋。豺在体力上和智力上都占绝对优势,很快,豺就骑压在黑球身上,在黑球的左前腿咬了一口。黑球惨叫一声,血从尖齿形的伤口漫出。黑球仰面躺在地上,疯狂地踢蹬四肢,好不容易才从豺野蛮的爪牙下挣脱出来,浑身狼毛凌乱,一条腿也微微有点瘸了。

茜露儿战战兢兢地目睹了这场性命攸关的拼斗。黑球领教了豺的厉害,不会再继续横拦在它和豺之间了,它想。力量对比很悬殊,黑球不是豺的对手,黑球一定会夹起蓬松得像扫帚似的狼尾巴逃跑的,它想,对任何动物来说,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最重要的。

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侧转身子,绕到黑球左侧发出驱赶性质的嗥叫。很显然,豺是有意让出一个缺口,让出一条生路,怂恿黑球逃命。它不愿和狼纠缠。它想快点吃到羊肉。但是受了伤的黑球并不退缩,对豺让出来的缺口连看都不看,仍然像个勇敢的小卫士一样护卫在茜露儿面前。

豺被惹恼激怒了,恶狠狠地朝不识抬举的黑球扑了过来。豺和狼搂抱成一团,互相撕咬。黑球咬住了豺的脖颈,可惜它的狼牙还不够犀利,力气也还不够大,无法麻利地咬断豺的喉管。豺咬住了黑球的肩胛拼命甩动,仿佛是要把黑球身上的肉活活撕扯下来。黑球疼得大幅度扭动身体。一豺一狼在狭窄的平台上翻来滚去,滚了两下就差不多滚到平台边缘了,石块泥屑落下断崖,好半天深渊下面才传来物体砸地的沉闷的回响。

豺很快意识到胡乱翻滚的危险,竭力想往后缩,往安全地带滚。黑球却仍拼命往平台边缘靠。黑球虽然幼小,却不乏和豺一起滚下断崖坠入深渊同归于尽的勇气。

黑球和豺小半个身体都吊在平台外了。深渊冒着—股阴森森的冷气。茜露儿一颗心紧张得快跳出了嗓子眼。只要再使半把劲,豺和黑球就要一起完蛋了。

在这节骨眼上,豺终于气馁了,胆怯了,松开豺嘴,抽回豺腿,退出了格斗圈。这时,豺刚好站在平台边缘,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黑球也一翻身站了起来,位置刚好在内侧,没有停顿也没有喘息,张嘴又朝豺咬去。豺本能地退后了半步,不料一脚踩在一块碎石上,突然一滑,从断崖上翻落下去。

深渊下传来一声绵长凄厉的豺嗥。断崖上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黑球轻轻走到茜露儿身边,举举狼爪,又甩甩狼头,像是在安慰茜露儿不要害怕。然后,它蜷伏在茜露儿身边,伸着懒腰。

茜露儿看见,黑球浑身伤痕累累,特别是肩胛处那块伤口,被豺牙咬掉了一大块皮,露出白生生的肉,即使创口愈合,恐怕也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了。茜露儿用羊舌轻轻舔着黑球肩胛上半月形的创口,还用脸颊轻轻梳理着黑球凌乱的狼毛。

黑球大概是累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呼噜咕叽,睡得好香好沉。

现在,茜露儿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脑袋将黑球顶翻进深渊了,但它放弃了这个血淋淋的念头。

月亮沉下了山峰,启明星升起来了。茜露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最后一次舔了舔黑球的脑门,留下母性的温情与祝福,离开了断崖。

不管怎么说,黑球是狼,它是羊;羊和狼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十一

老天爷帮了大忙。茜露儿刚离开断崖,就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雪遮盖了气味涂掉了蹄印,黑球醒来后想追踪也失去目标了。

茜露儿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翌日,东方天际显出鱼肚白时,它已站在日思夜想的神羊峰前。玫瑰色的朝霞笼罩在酷似羊形的石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被涂抹上一层嫣红的色彩,远远望去,活像一头健壮的喀纳斯红崖羊。

转过一道山岬,前面怪石嶙峋的石窝窝里传来它十分熟悉的羊咩声,一股好闻的膻味也随风飘来。它陶醉了,恨不得一步钻进它朝思暮想的羊群中去。但它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在狼窝待过,和狼共同生活了小半年,它身上一定沾染着一股狼的腥臊味。红崖羊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来思想的。它如果就这样回到羊群,会惊吓同类,会被视作异类的。必须先洁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想。

它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面结着一层亮晶晶的薄冰。它咬咬牙跳进寒冷彻骨的河里。薄冰碎了,在它的腹部划出一道道伤痕。它冷得浑身发抖,感觉麻木了,血液仿佛也要冻凝固了,但它仍嫌不够,一次又一次在小河里徒步行走,用温热的身体把薄冰层撞得七零八碎,还一次又一次把热胀的羊头钻进冰水里。冰水能洗去它身上那股令羊恶心的狼味,能洗去半年来的屈辱和羞耻,能洗去不堪回首的往事。

它在小河里浸泡到太阳落山,这才爬上岸来。羊毛上结了一层冰凌,寒风一吹,它冷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打了七个喷嚏,但它终于使自己还原了红崖羊的本味。

十二

茜露儿重新变成喀纳斯红崖羊群里一头美丽的母羊,每天跟随着羊群到尕玛尔草原觅食,又回到神羊峰憩息。渐渐地,它把自己被黑狼掳掠又哺育狼崽的传奇式的经历给遗忘了。这是生活中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它应当忘掉的。

冬天很快过去了。在烟花纷迷的阳春三月,茜露儿和头羊古莱尔再度结合,不久,产下一对健康的小羊羔,一公一母,公的叫沦戛,母的叫珊瑚。茜露儿精心哺育,小羊羔越长越活泼可爱,胖嘟嘟像两只小红球。茜露儿沉浸在母性的喜悦中,怎么爱也爱不够。

头羊古莱尔也很钟爱自己的孩子,常常陪伴在茜露儿身边,让羊羔玩自己的尾巴,教羊羔跳跃奔跑,还教羊羔熟识哪几种是可食的青草,哪几种是吃了要丧命的毒草。

茜露儿是头羊古莱尔的爱妻,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可说是要地位有地位要青春有青春要容貌有容貌,还有一对美丽的小羊羔。用羊的标准来看,茜露儿应有尽有,生活十分幸福美满。

要是没有那只凶暴的猞猁闯进羊群,茜露儿会永远成为头羊古莱尔最温顺的妻子和珊瑚沦戛最称职的母亲的。灾祸像股邪恶的风,吹偏了它生活的帆,改变了它命运的航向。

那是一个暴雨来临的闷热的下午,羊群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间,想找个能躲避暴雨袭击的山洞。

突然,隐蔽在一棵大青树丫上的一只猞猁冷不防蹿进羊群。猞猁也是讨厌的食肉类走兽,属猫科动物,比猫大比虎小,银灰色的皮毛间分布着不规则的黑斑。猞猁朝羊群发出一声比猫雄浑比虎柔弱的啸叫,秩序井然的羊群像沸油锅里滴进了冷水,一下子炸开了。

猞猁在混乱的羊群中朝茜露儿的宝贝羊羔珊瑚扑去。珊瑚当时正依偎在它父亲———头羊古莱尔的身边。珊瑚吓得惊叫一声,往古莱尔的腹底下躲藏。茜露儿领着沦戛在二十多步远的地方看得十分清楚,要是这时候古莱尔转身朝猞猁亮出头顶那对琥珀色的锋利的羊角,虽然无法把猞猁赶走,起码能把猞猁吓一跳,延缓猞猁的扑击动作。它茜露儿已经把沦戛送进溃逃的羊流中,可以腾出身来朝古莱尔和珊瑚所处的位置飞奔而去,只要赢得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它茜露儿就可以赶到珊瑚身边,带领珊瑚逃离死神。

它觉得它对古莱尔的期望并不算高。猞猁虽然凶猛灵巧,但毕竟是体长不足一米的中型食肉兽。猞猁在同自己差不多高大强壮的成年公羊面前,是不敢像在毫无防卫能力的羊羔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进行扑咬的。等它茜露儿把珊瑚带出危险地带,古莱尔再逃也不迟。古莱尔的奔跑速度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堪称超一流,猞猁是无法追撵上它的。

可是,茜露儿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古莱尔没胆量转身,也没勇气掩护珊瑚一起逃命。它甚至不敢扭头望猞猁一眼,就蹿跳起来,没命地朝山谷外奔逃。钻在古莱尔腹底下的珊瑚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孤零零暴露在猞猁的爪牙下。

猞猁朝前一跃,像张银灰色的网,把可怜的珊瑚罩得严严实实。

等它茜露儿赶到那儿,珊瑚已停止了挣扎。猞猁叼起珊瑚,攀上石岩,很快消失在沟壑纵横的山崖上。

自己辛辛苦苦哺养了两个多月的心爱的小羊羔刚才还活蹦鲜跳地在自己面前撒娇,一转眼的工夫便变成了猞猁裹腹的食物。茜露儿的心要碎了,卧在草丛中伤心地流着泪。

逃散的羊群见危险已经过去了,便慢慢聚拢来,又形成了一个大家庭。

头羊古莱尔垂着脑袋慢腾腾朝茜露儿走来,它的表情也很哀伤。

不,你应当为你在关键时刻抛弃珊瑚而只顾自己逃命的行为感到羞愧!茜露儿想。

但古莱尔浅蓝色的羊眼里只有伤心,没有羞愧。古莱尔走到茜露儿身旁,用漂亮的山羊胡须摩挲着茜露儿脸上的泪迹。古莱尔两条前腿间发达的肌腱贴在茜露儿的颈窝,缓缓蹭动着。它是在用公羊特有的身体语言安慰茜露儿别太伤心了。

过去,茜露儿十分喜欢古莱尔这种爱抚的姿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异性间的温存与深情。但此刻,它却觉得恶心。它讨厌空洞的安慰。它猛地将脖颈一甩,把古莱尔搡出好几步远。

天气越来越闷热,从日曲卡雪山背后飘来一块乌云,黑得发亮,形状像匹张牙舞爪的狼。

突然,茜露儿脑子里闪现出葫芦石洞里大狼黑宝的形象:洞外传来猎狗的狂吠声,洞口投进持枪猎人的身影;大狼黑宝面对着的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但为了黑球能活下去,它不顾一切地蹿出洞去,以生命为代价把猎人和猎狗引开……

它茜露儿早已经把大狼黑宝、黑球和葫芦石洞彻底遗忘了,怎么突然间又会想起来了呢?茜露儿被自己的回忆吓了一跳。这很不正常,它想,它不该把恨入骨髓的狼和倾心爱慕的古莱尔相提并论的。

古莱尔被茜露儿粗暴地搡开后,“咩咩咩”向旷野吼叫着,似乎在渲染自己的委屈。

茜露儿觉得自己做得是有些过分了。按喀纳斯红崖羊的传统标准来衡量,古莱尔的行为并没有特别值得指责的过错。再健壮的公羊只要嗅闻到食肉类猛兽的臊臭,便会吓得魂飞魄散,脑子便会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撒开四蹄没命地逃跑。也正是凭借这种恐惧的本能和逃跑的艺术,喀纳斯红崖羊才在弱肉强食的险恶的丛林环境中生存下来。食草的臼牙和扁平的蹄子是无法与啮骨的犬牙和尖利的爪子相抗衡的。怎么能用狼的行为规范去要求羊呢?狼就是狼,羊就是羊,生活不是演戏,是不能互换角色的。可是,思维似乎失去了控制,古莱尔撅起屁股扔下珊瑚一溜烟逃跑的镜头和大狼黑宝挺起胸膛舔别黑球后像黑色的狂飙蹿出洞去的镜头交叉叠映在茜露儿的脑海中,无法排斥。

暴雨终于落下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树干、草叶、岩石和大地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所有的羊都钻进树丛、崖底和石洞里,躲避狂风骤雨的袭击。只有茜露儿仍躺卧在没有任何遮拦的草丛中,它觉得让滂沱雨水冲刷一番,心里还好受些。

第三天夜晚,羊群露宿在神羊峰内的一块草滩上。郁金香散发出馥郁的芳香,被晒了一天的青草暖融融的。大地一片温馨,流萤在清新的略带草莓气息的夜空划出一道道弧形的光亮。这是一个迷人的森林夜晚。公羊和母羊成双成对依偎在草地上,喁喁唧唧,互相倾诉着绵绵情意。茜露儿靠在羊儿沦戛的身旁。沦戛是它的慰藉,也是它的希望。

一个朦胧的身影绕过一对对情侣,来到茜露儿身边。一股它十分熟悉的雄性的膻味钻进它的鼻孔。它使劲翕动鼻翼。它喜欢嗅闻古莱尔身上的味道。

古莱尔热腾腾的身体靠了过来,长着两支琥珀色华丽羊角的脑袋也朝它的脸凑过来。茜露儿快要醉了。美妙的夏夜正是交流生命的黄金季节。它喜欢古莱尔充满情趣的爱抚。它正想发出柔声羊咩以传达自己的爱意,突然间,脑子里又跳动出古莱尔在猞猁面前丧魂落魄的怯懦相。

不,它茜露儿不想用大量繁殖来与猛兽对羊群的侵害相对抗。你吃掉我一只羊羔,我生出两只羊羔,这当然不失为一种保持种族生存的有效办法,可茜露儿觉得这样做等于在承认自己是食肉类猛兽享之不尽的食物源。它不愿意去生产食肉兽的候补点心。

茜露儿站起来,领着沦戛,转移到草滩的另一隅去了。古莱尔发出一声悻悻的咩叫。茜露儿也恨自己不能随波逐流。要是它没有被黑狼掳掠的特殊经历,它会对古莱尔抛下珊瑚自己逃命的事抱一种听天由命的无所谓的态度。现在不行了,生活经历就像一把雕刻刀,总会在灵魂深处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十三

它把所有的爱都用在沦戛身上。它要把沦戛塑造成一头具有勇敢品性的新型公羊。它晓得,它不可能让沦戛变成神羊峰顶的神羊,长出虎的爪狼的牙熊的胆豹的尾牛的腰来,但它可以在沦戛身上培养出一种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高贵品质,不要一闻到食肉兽的气味就丧魂落魄。它为此不懈地努力着。

有时,羊群在密林中穿行,它故意让沦戛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茂密的树林里不时会发出的声响,借以锻炼沦戛的胆魄。

有时,羊群穿行在水雾弥漫的沼泽地间,它又故意让沦戛像头哨羊似的走在最前头,用智慧和勇敢在布满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泥潭的沼泽地里闯出一条安全通道来。

有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羊群挤在山崖下互相壮胆,它却把沦戛带到旷野,在暴风雨中行走,在霹雳声中散步。

有时,碰到狐狸、狗獾、灵猫等小型食肉兽,羊群虽然没惊慌逃窜,却也骚动不安。它却强逼着沦戛朝这些小型食肉兽挑衅地奔过去。

很快,沦戛头顶上长出了两支羊角,和头羊古莱尔一样,也是半透明的琥珀色,也是朝后潇洒地弯曲,像两把弯刀。茜露儿觉得,公羊头上的角不应该是一种漂亮的摆设,不应该是在求偶期间向异性炫耀的资本,也不应该是公羊间为争配偶为争地位进行窝里斗的武器。羊角应该是雄性的代名词,应该是在险恶丛林进行生存防卫的物质基础。锐利的羊角意味着有责任和义务庇护妻子儿女免遭祸殃。于是,茜露儿有事没事就让沦戛在砂石上磨砺羊角,蘸着晨露蘸着夜雾蘸着风雨蘸着冰雪,刷刷刷,磨磨磨,羊角在砂石上迸溅出一簇簇火星,角尖磨得锋利无比,即使面对一张厚韧的熊皮,也能一戳就穿出两个窟窿。

有一次,羊群路过一片乱石冈,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匹老狼倒毙在一块狰狞的怪石背后。老狼身上没有伤痕,犬牙脱落了好几颗,看来是寿终正寝。虽然一颗罪恶的狼心早已停止了跳动,但狼头坚挺,圆睁的狼眼里仍凝固着残忍和狡诈。

尽管遇到的是一匹死狼,但羊群仍惊恐不安地往后退缩,有几头特别胆小的母羊已撒腿奔逃。

茜露儿觉得这是锻炼沦戛意志和胆量的天赐良机。它领着沦戛从远远围观的羊群中站出来,朝狰狞怪石走去。死狼的腥臊和尸臭味越来越浓。出于一种对狼的先天畏惧,沦戛贴在茜露儿屁股后头,缩头缩脑,四肢颤抖,悲壮得就像一头家羊走在去屠宰场的路上。

第一次接近狼,胆怯是难免的,茜露儿想。离死狼还有十几码远时,沦戛停下不走了,善良的羊眼里流露出灵魂出窍的恐惶。茜露儿用身体顶撞,用脑门推搡,“咩咩咩咩咩咩”,还进行了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却收效甚微,沦戛仍赖着不走。

看来,必须身教重于言教了,茜露儿想。茜露儿到底在狼窝里待过,顶得住这股熏鼻的狼味。它轻松地走到死狼跟前,戏弄似的举起一只前足踢踏尖尖的狼嘴,羊蹄敲击交错的狼牙,“橐橐橐橐”,清脆而富有节奏。茜露儿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沦戛,别看这副浊黄的狼牙尖锐结实,其实已丧失了噬咬的功能,一点也不可怕。接着,茜露儿又转过身体,尾朝死狼,猛尥蹶子,咕咚一声,死狼被蹬翻在地,像截枯木一样滚了几下,肚皮朝天躺在一片白色的砂砾上,四条狼腿僵硬地刺向天空。

整个喀纳斯红崖羊群都被茜露儿惊险的表演震呆了,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咩———咩———咩———”朝茜露儿发出一片由衷的赞叹声。

沦戛受到鼓舞,终于又开始移步朝死狼逼近,在茜露儿的催促下,它一低脑袋,将两支磨得尖利锃亮的羊角捅进死狼的肋骨,屈伸了一下羊腿,像举重运动员似的把整匹死狼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又重重地摔抛出去。

成功了!茜露儿心里真比雪地里意外地寻觅到一丛嫩草更高兴。它觉得沦戛敢于用羊角去挑狼,是喀纳斯红崖羊品性的一次质的飞跃,由怯懦而变得英勇。

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考验。茜露儿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沦戛从此就可以用羊角与野狼争雄。羊终归是羊,没这份天赋也没这份必要去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和狼开玩笑。但有一点茜露儿深信不疑,将来沦戛娶妻生崽后,万一不幸遇到恶狼袭击,再也不会像古莱尔一样,只顾自己逃命,把心爱的小羊羔送给恶狼当美餐。茜露儿相信,自己精心哺养培育长大的沦戛,在妻儿危在旦夕的关键时刻,一定会摇晃头顶那对弯刀似的羊角,勇敢地接受死神的挑战,与恶狼周旋,在狼牙下救出妻儿,待妻儿逃出危险后,自己再撒腿逃命。

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出类拔萃的羊了。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又一个枯荣轮回。沦戛完全变成一头成年公羊了,体格健壮,心智健全,羊毛绵密细长,红得发亮,配上那对一尺多长的羊角,显得威武潇洒,咩叫声沉浑有力。更使茜露儿感到骄傲的是,由于沦戛曾经用羊角挑起过一只狼,虽说是死狼,但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惊世骇俗的壮举,因此受到众公羊的敬重和众母羊的青睐,在羊群中的地位几乎和头羊古莱尔一般高了。

它茜露儿的心血没有白费。

十四

谁也没想到这一公一母两只狼会藏匿在雪堆里面。它们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雪,和凹凸不平的山地融为一体。伪装得如此巧妙,难怪哨羊发现不了。雪花挡住了哨羊的视线,雪花也捂盖住了恶狼的腥臊味。

灾难就这样酿成了。茜露儿和沦戛并肩走在羊群的前列,刚刚拐进峡谷,冷不防从雪地里蹦出两只恶狼来。要是换了头缺乏丛林生活经验的羊处在茜露儿的位置,根本用不着恶狼费心来扑咬,早就被吓呆吓傻吓瘫痪了。它茜露儿到底是饱经风霜的成年羊,又有过在狼窝里当奶羊的特殊经历,虽然也惊骇万分,但总算还能保持住必要的镇静。它尖咩一声,向身后的羊群报警。这时,那只土黄色的母狼已张牙舞爪朝它扑跃过来。母狼脊背上厚厚的积雪随风纷扬,像穿着一件白色的披风。茜露儿想急遽转身奔逃,但那只毛色黑亮的公狼已机敏地绕到它和沦戛的身后,切断了退路。

整个红崖羊群趁机撤出了峡谷,逃进茫茫草原。眼看黄母狼已经起跳,就算自己扭身躲闪开这致命的一击,但身旁的沦戛必然会被狼爪搂住脖颈。茜露儿只好孤注一掷,也在一刹那间蹦跳起来,朝黄母狼蹿去。

红母羊和黄母狼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假如黄母狼有点思想准备,只消稍稍扭动狼腰,张开前肢,茜露儿这一蹿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里了。幸运的是,黄母狼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姿势。黄母狼以为茜露儿会吓得转身逃命。世界上所有的羊不论是山羊、绵羊、崖羊、羚羊还是其他什么羊在狼的爪牙面前都是这副熊样的。黄母狼压根儿就没想到在以温顺孱弱著称于世的喀纳斯红崖羊群中还有这样一头敢面对面朝狼身上蹿的母羊。判断失误导致措手不及,黄母狼被撞落地面还懵懵懂懂不明白是咋回事呢。

茜露儿虽然出其不意地朝前一蹿,使自己和身旁的沦戛暂时摆脱了窘境,但狼是铜头,它的羊额正撞在狼额上,像撞着了花岗岩,眼冒金星,绝对的轻度脑震荡,幸好逃命意识非常强烈,才没昏眩。它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堵截退路的黑公狼也已从背后扑跃上来了。它不敢怠慢,在被撞落地面的一瞬间,忍受着头部的剧烈疼痛,趁黄母狼还在发愣,擦着黄母狼的肩胛向峡谷深处没命地奔逃。

沦戛紧跟在它身后。

恼羞成怒的黄母狼和黑公狼紧追不舍。峡谷地面上都是铺着雪层的碎石,羊蹄滑滑溜溜,磕磕绊绊,影响了逃命的速度。狼越追越近了,狼嘴里喷出的那股血腥混着贪婪的气息热烘烘洒落在茜露儿和沦戛的尾尖。

茜露儿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鹭鸶谷。顾名思义,鹭鸶谷就是一条又细又窄的小山谷。进口处还好些,容得下两头羊并肩而行。越走越窄,出口处有一段十来米长的隘口刚刚能容得下一头羊通过。

出了鹭鸶谷就是神羊峰,善于攀岩跳涧的红崖羊只要一进入迷宫似的神羊峰,就算是逃出了狼爪。

沦戛加快了速度,和茜露儿首尾相连。在离隘口还有一百多步远,茜露儿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鹭鸶谷虽然是通往神羊峰的捷径,但狭窄的隘口无法让它和沦戛同时通过。两头羊出现在隘口要么你推我挤谁也别想逃离隘口,要么一头先通过另一头在旁侧等待三四秒钟。狼差不多是踏着羊的影子在追撵,耽误三四秒钟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去了。先后次序实际上是生死抉择。

要是它茜露儿不及时采取劝阻措施,逃到隘口前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沦戛倏地掉转头去,亮出那对宝刀似的弯弯的羊角,抗击恶狼的扑咬,掩护它先从隘口逃生。

但它绝不会用自己宝贝儿子的生命作抵押作赌注自己独自逃跑的,它也会倏地调整身体,掩护沦戛先通过隘口。当然,沦戛会挤它撞它竭力要把它往隘口推,而它要动用母亲的权威迫使沦戛让出死亡的位置。在生与死的选择关头,母与子互相谦让,该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啊!可它茜露儿无论如何也要让沦戛先钻出隘口,它心里很清楚,尽管沦戛的羊角已被磨得尖利锃亮,尽管沦戛年轻力壮并不乏拼搏的勇气,仍然不是两只恶狼的对手,绝不可能在掩护它茜露儿逃生后自己又能安全撤离。沦戛必然会在两只狼前后夹攻下很快葬身狼腹的。

茜露儿宁肯自己去死一百次,也要换取沦戛的生!但假如它动用了母亲的权威后沦戛仍然不肯先钻出隘口呢?在隘口前互相谦让虽然动人却不宜过分,弄不好反被恶狼捡了便宜把它和沦戛一起收拾掉,那才叫冤呢。沦戛一定不肯抛下它独自逃命的,它想。两年来它费尽心机就是在培养沦戛面对危险承担起公羊责任的勇敢精神,它相信这种精神在沦戛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它真有点后悔不该对沦戛灌输那么多关于勇敢关于牺牲关于责任关于义务关于耻辱关于荣誉的正统思想,特别后悔不该让沦戛去用羊角挑死狼。它此刻倒希望沦戛是只稀里糊涂长大的普通公羊,普通公羊不用它谦让就会抢在它前面钻出隘口。

怎么办?怎么办?

蓦地,茜露儿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现在沦戛跑在它身后,再跑出几十步远,对,就跑到前面那块鹰嘴形的岩石前,自己往岩壁上一靠,突然收敛脚步并闪出路来,没有思想准备的沦戛就会一下子跑到它前面去了。这样,就变成它茜露儿在后沦戛在前的逃奔次序,鹭鸶谷已经越来越狭窄,沦戛再想回到它身后是不可能了。跨过鹰嘴形岩石便是隘口,它要紧紧地用脑袋抵住沦戛的屁股,不让沦戛有任何回转身来的机会,一直到把沦戛抵进隘口。当然,这样做极有可能在它把沦戛抵进隘口的同时,恶狼已噬咬住它的羊尾。这没关系,它反正是要死的,被狼从正面咬死和从背后咬死都一样,最多延长一些死亡的痛苦罢了。

一眨眼,茜露儿已经接近鹰嘴形岩石了。它正准备往岩壁上靠,突然,身体左侧被什么东西猛烈挤撞了一下,它没防备,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跌倒在岩壁上,肋骨几乎要被撞断了,痛得它靠在岩壁上无法动弹。它以为是黄母狼追上它并扑撞它了,可定睛一看,两只狼还在好几步远的后头呢。

沦戛呼的一声擦着它的身体蹿到前头去了。是沦戛挤歪撞倒了它!是沦戛为了先它钻出可以逃生的隘口,把它挤歪撞倒了!

不,这不是真的。它想,一定是自己在做噩梦,或者是自己因极度恐惧产生的幻觉!但事实是无情的,它看见沦戛壮硕的身体钻出了隘口,头也不回地奔进了神羊峰。

十五

茜露儿受到了两只恶狼的前后夹击,左右两边都是光溜溜的陡崖,无法攀爬。它是母羊,连可以吓唬一下狼的羊角都没有。它已陷入绝境,除非它插上翅膀,是无法摆脱被狼吃掉的厄运的了。

“嗷———”黄母狼冲它嗥叫一声。它明白,这是屠宰的前奏、进餐的铃声。

茜露儿并没被吓得瘫成一坨稀泥。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断绝了生的希望,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其实,当沦戛把它挤歪撞倒的一瞬间,它的母性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件杰作,结果却发现是劣品。它的心早碎了。

它默默地伫立着,神态安详娴静,就像是在等待情侣前来幽会。它靠着坚实的岩壁,微微屈起后肢,那双忧郁的羊眼凝视着残忍的狼眼。它把所有的力量汇聚在平滑的羊额上,准备在黄母狼向它扑咬时蹿跳起来迎面撞击。它并不幻想会撞击出什么奇迹,冲开一条生路什么的,它晓得像自己这样一头不长羊角的母羊,在两只恶狼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反抗只能延长死亡的痛苦,但它不愿像普通的红崖羊那样在狼牙下无所作为束手就擒。它不想让这对狼公狼婆吃起它来太顺利。它要在它们咬断它喉咙时制造点障碍,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障碍。它想用自己最后一刻的生命来证实自己关于塑造新羊的理想并不完全是乌托邦式的梦幻:世界上还是有敢于向狼牙迎战的羊!

最后的时刻应该是辉煌的时刻。黄母狼松弛的腹部收紧了,浑圆的臀部撅成锥形,眼瞅着就要起跳扑咬。茜露儿羊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那匹黑公狼蹲在旁侧,或许想欣赏妻子的屠杀艺术,或许想观看羊在生命被掳夺时的丑态。

一股尖啸的西北风从隘口刮来,滑过茜露儿的身体,带有一股羊膻味,漫散开去。这将撩拨它们的食欲,茜露儿想。果然,黑公狼拼命翕动着鼻翼,“叽———”朝母狼发出一声用意含混不清的低嗥声。

本来已准备扑咬的黄母狼奇怪地蹲坐下来。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嘛,是不是想玩一种屠宰的新花样?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黑公狼匍匐着身体,慢慢地朝它走来,在它左侧右侧和正前方绕了两个来回,表情诡谲而又神秘。

“咩!”茜露儿愤慨地叫了一声。要吃就吃,何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突然,黑公狼扫帚般蓬松的狼尾巴笨拙地甩动起来,“嗷———咩———”狼嘴吐出一声奇特而怪异的叫唤。

这是狼腔羊调,非狼非羊的叫声!熟悉而又陌生,勾起了遥远的回忆。

茜露儿心里抽搐了一下,也探出羊鼻贴近黑公狼仔细嗅闻了一遍,透过浓重的狼的腥臊味依稀还能闻到一丝羊奶的芬芳。它又朝黑公狼肩胛望去,果然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黑球!原来是它曾经哺乳了半年的黑球!这肩胛处半月形的伤疤就是在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和老豺搏杀时留下的永恒纪念。那时黑球才半岁,还是一只幼狼,却勇敢地横挡在它和老豺中间,甚至不惜同老豺一起滚落深渊同归于尽……两年不见,黑球完全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狼了。

在它嗅闻和观察黑球时,黑球蹲在它面前一动也不动,乖得像只羊羔。“嗷———咩———”叫得滑稽可笑,却也悦耳动听。

“嗷———”黄母狼突然凶猛地嗥叫起来。茜露儿晓得,黄母狼是在提醒黑球注意自己是只吃羊的狼,不该在母羊面前黏黏糊糊;是在警告黑球站稳狼的立场,和羊划清界线。

黑球,不,是黑公狼灰色瞳仁里闪烁的喜悦之光熄灭了,朝后退了一步,不仅仅是同它茜露儿拉开了身体距离,还拉开了心理距离。

茜露儿并没感到特别失望。本来嘛,它和这只名叫黑球的大公狼之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黑球没有忘掉它,在闻到它的气味后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这就足够了。黑球已经不是当年依偎在它怀里吮吸乳汁的小狼崽了,早已变成专干吃羊营生的恶狼了。狼吃羊的本性绝不会允许黑球放弃这顿到口的美餐的。

黑球缓缓地扭转了身体,把蓬松的狼尾缠绕在茜露儿的羊脖上。也许这是狼的一种告别仪式吧,茜露儿想。很有可能由黄母狼独自担负起屠杀和宰割的任务,而黑球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扭转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既保持了某种心理平衡,又吃到了新鲜美味的羊肉,黑球何乐而不为呢?

但茜露儿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完全准确。黑球挡在它面前,把狼头钻进黄母狼的颈窝,摩挲着,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串低嗥。

黄母狼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困惑、失望、沮丧、愤怒。“嗷!”它短促地嗥叫一声,喝令黑球让道!冰天雪地,气候异常恶劣,已经好几天没有寻觅到鲜活的食物了,黄母狼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吃饭问题,一切感情都要服从生存这个最高原则。再说,为了能逮到红崖羊,黄母狼和黑球一起从黎明就钻进雪堆里,冰镇了小半天,都快冻成冰棍儿了,怎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感情白白放掉这只红母羊呢!

但黑球仍岿然不动,挡在茜露儿面前。黄母狼嗖的一声扑到黑球面前,朝黑球没有致命威胁的腹侧咬去,要用武力迫使黑球让道。

黑球像座石雕,既不回击,也不躲让。黄母狼尖利的狼牙咬破了坚韧的狼皮,伤口渗出几粒血珠。

“嗷———”黄母狼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丈夫的,咬了一口便不再继续咬了,无可奈何地长嗥一声,转身飞奔出鹭鸶谷。

黑公狼,不,是黑球,面朝着茜露儿,一步一步朝山谷外退去,退出很远很远了,这才倏地转身,追赶自己的狼妻去了。

十六

茜露儿仍呆呆地站在岩壁前。黑球到底没来吃它,还阻止饥肠辘辘的黄母狼来扑咬它。它不晓得该欣慰还是该悲哀。它狼口余生。它自由了。它现在又可以回到尕玛尔草原,回到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去了。那儿有头羊古莱尔,还有羊儿沦戛。但它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

它还有一个去处,就是嗅闻着黑球的腥臊味回到黑球身边去。黑球没有忘记两年前的哺乳之情,一定会接纳它的。但它只是往黑球离去的方向眺望了一眼,便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它天生憎恶习惯于血腥杀戮的狼,即便是吃它羊奶长大的黑球,它也憎恶。

它在雪地里兜着圈,洁净的白雪上被它的羊蹄踩出一个巨大的圆。

它开始朝神羊峰高耸入云的峰巅攀爬。没有路,它顺着绝壁上一块块鳞片似的悬石艰难地攀缘而上。荒凉的山崖上,只有一只老雕在凌空盘旋。很快,它就登上了半山腰,爬得比雕巢还高了。终年不化的积雪闪耀着刺目的光芒,羊蹄踏在冰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树也没有草,举目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冰雪,世界一片白茫茫。

它一定要爬上人迹和兽迹都没有光顾过的神羊峰巅,那儿有一只羊脸虎爪狼牙熊胆豹尾牛腰的红崖羊,而且是一只对同类善良温顺、对食肉类猛兽英勇无畏的大公羊。它一定要找到它。它茜露儿还不算太老,它要和这只杰出的大公羊生活在一起,繁殖出新品质的羊种,既有食草类动物的脉脉温情,又有食肉类猛兽的胆识和爪牙。

它相信一定能找到它。

雪山越来越陡峭,凄迷的雪尘迎面扑来,冷得一腔羊血仿佛快被冻凝固了。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呼吸变得困难,羊蹄频频打滑,但它仍一步一步朝神羊峰巅攀登。

白皑皑的雪山上,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蠕动,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