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梦境里的形象,”默克蕾博说,“都是从狩猎中得来的。我们尽情享受占有和征服的快乐,发泄积蓄的暴力,吞咽新鲜的肉块。”

阿夫塞磕了磕牙。“不是你错了就是我不正常,”他说,“我很少梦到狩猎。”

“也许不是直接梦到狩猎,”默克蕾博说,“但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在梦中奔跑?”

“奔跑……哦,是的,我想是的。”

“那就是追踪猎物。你还时常跳跃吗?”

“在空中腾起,没有。”阿夫塞又磕了磕牙,“有时候倒是猛地吓一跳就醒转过来。”

“那也是跳跃,无论是字面上的,还是隐含的喻意,都代表进攻。”

“但我在梦里几乎从不吃东西,默克蕾博,实际上我一生中因为缺乏对食物的兴趣而遭到了无数人的嘲弄。”

“这也一样,吞咽不一定是字面上的。任何形式——无论是进食、性接触,还是占领或保卫一大片领土——这些都能代表吞咽,也就是狩猎的最终胜利。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做保卫一大片领土的梦,在梦中上蹿下跳,阻止远在千里外的入侵者。地盘争斗的本能也正是另一种狩猎。在悄悄接近猎物时,我们就在满足目前的愿望;保卫领土时,我们就在确保将来的需要。从广义上讲,你可以说做梦是关于满足愿望的,而所有这些愿望都在根本上同狩猎、屠杀和建立领地有关。”

“我一直都不知道。”

“当然了,解梦是需要经过专业训练的。潜意识使用的是象征物和比喻,有一些就很明显,比如任何长而弯曲的物体都代表猎手的牙:弯曲的树干、断裂的轮辐、肋骨、弯弯的月牙、浪尖的侧影,甚至我敢说,包括望远器透镜的凸面。而任何倾斜的物体或者跟正常方向不一致的物体——比如一张倒在地上而不是摆放好的桌子——或是任何漏出液体的物品——有洞的桶之类的——都代表倒地的猎物。”

“我倒觉得不太可能。”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不急不躁地说:“给我讲讲你最近做的噩梦中最可怕的一个吧。讲什么都行。”

阿夫塞静静地想了想,说:“嗯,有一个梦我做了好几次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背’摇摇摆摆地走过,然后——对了,这个梦的确跟狩猎有关,我现在明白了——然后我跳到它的背上,却始终找不到动口或下手的地方,它全身都包裹着硬骨头般的甲壳。我跟它打斗了一阵子,最终精疲力竭地躺在了那家伙的背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而它就背着我慢慢前行。”

默克蕾博抬起头,说:“真不好意思——我一点儿都没听明白。你能不能再讲一遍?”

阿夫塞有点儿生气:“我刚才说,有一只‘甲壳背’,我跳到它背上想抓烂它的甲壳,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我跟它搏斗,最后在它背上睡着了。”

“谢谢。”默克蕾博说,“你注意到没有,你第二次描述的梦境跟第一次不太一样?这就是解梦的关键所在。第一次你说那是‘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背’。 ‘甲壳背’在梦中通常代表不可攻击性,虽然它们食草,却一般不太可能被捕杀。而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背’——这是你的原话——只可能指的是一个人:迪博国王,他身形庞大,至少在你最后一次亲眼见到他时是这样。迪博的职权使得他几乎不会受到任何攻击,就跟‘甲壳背’一样。而你在第二次描述梦境时改变了原话:在第一次描述中,你特别提到你最后闭上了眼睛,而第二次却忽略了这个细节。”默克蕾博停顿了一下,“原因很简单:你的梦境所宣泄的是你对迪博的愤怒,因为是他同意将你弄瞎的。”

阿夫塞的尾巴在空中动了动。

“将同样的梦境复述一遍是很有启示性的。”默克蕾博说,“在梦境中,我们探寻的是我们清醒时不愿面对的想法。清醒时,我们的意识会将这些想法彻底过滤掉;但在睡梦中,意识的过滤机制也随着身体其他部位进入了休息状态。对了,只要意识保持正常状态,即使在梦中,它也不会让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直接宣泄出来,因此就将它们用象征物和比喻表现出来。当你第一次将梦境转述为文字时,你的一部分意识会猛然醒悟到你在说些什么;而当你第二次描述梦境时,你真正梦见的最重要的细节就被压缩了——包括对‘甲壳背’体形的描述和对你自己眼睛的描述。过滤机制的运作十分严格,让你不必面对烦人的思绪。

“我看出你一直都没想打断我的话。你当然不会了,因为你意识到我所说的都是正确的。为了让治疗能顺利进行,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一切都很重要,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个形象都至少代表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决定因素:无论有多尴尬、多烦人,甚至看起来多不相干,你都必须保证毫无保留地说出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个形象。意识是很复杂的,但同时也是可以了解的,就同你所研究的天体一样。我们将一起探求一个全新的宇宙,一个存在于你脑海中的宇宙,这样我们才能驱除困扰你的可怕梦境。”

“并且使我复明?”阿夫塞问。

“很有可能。疗效有多出色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我希望能治疗成功。”阿夫塞说。

“很好。今天的时间到了,后天再见。”她顿了一下,“我希望最终你也能跟我说‘再见’。”

娜娃托想知道蓝色物质渗进石头里有多深。悬崖高逾一百步,崖边是细长的沙滩。两三株满是节瘤的树颤巍巍地长在岩壁上,崖顶则伸展出一片密草丛生的平原。平原中央有几栋石砌的建筑,由德里奥、霍布和魁北莫几个部族轮流居住。这个地区是这几个部族的共用地区。目前,居住在这里的是德里奥部族。

娜娃托征召了几名部族成员来协助这次实验。她让他们挖掘崖边松软的土壤,想知道挖到的究竟是坚硬的石头还是蓝色物质。刚挖了一下,他们就看见了蓝色物质。

娜娃托惊讶地让他们退后五步再挖。他们又开始挖掘,但铲子再度碰到了蓝色物质。

他们又退后十步试了一次,还是蓝色。

二十步,仍是蓝色。

娜娃托让他们再退后十步,但这时,部族里一名叫伽特保的成员扬起一只手。“跟我来。”他说着,往后又退了一百步。在这里,他挖了很深才挖到土壤底部,铲子最终在他手中碰响了岩石。他蹲下来将土壤刨开。

蓝色,坚硬无比的蓝色。

这里离崖边已经一百二十步了,而高达一百多步的岩壁本身已几乎完全变成了蓝色。

伽特保站在洞边,手放在腰间,不住地摇头。

娜娃托走到洞的另一边面对着伽特保,正好望见他身后通往崖边的平原。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了……

她看见蓝色物质从离崖边三十步的地方爆发出来,青草和土壤全炸开了,像被一只“铲嘴”用鼻子突然拱到了一边。

娜娃托的下颌自动张开了,而对面的伽特保也习惯性地伸出了爪子——但她伸手往伽特保身后指了指,他转过头,看见那东西正从地面升起。

裘恩将一把铜制的小圆片放在桌上,一些圆片上雕刻着一只异族恐龙的侧面头像,另一些则雕刻着一顶皇冠。他将其中一枚圆片摆到桌子中央,合拢手指着它,说:“巴尔。”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来。“巴尔。”托雷卡重复道。

接着,裘恩又拿起一枚圆片,将它放到第一枚圆片旁边。这枚圆片上原本雕刻着一顶皇冠,但翻过来的这面却雕刻着一个头像。托雷卡这才意识到,所有的圆片都是一模一样的。“罗德。”裘恩指着两枚圆片说,然后又竖起两根手指,“罗德。”

托雷卡觉得很简单,很快裘恩就教完了从一到十的数字。接下来,裘恩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一加一等于二。裘恩移动圆片演示着。

托雷卡点点头重复道:“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

接着,裘恩又演示了另外两组运算。“巴尔埃博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一加一再加一等于三。“巴尔埃博罗德塔科尔。”一加二等于三。

他们又练习了一些基本的数学运算,然后似乎又回到了一。“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裘恩说,一加一等于二。接着,他又加上了一个新词:“塞克—塔博。”

裘恩接着说二加二等于四,然后又加上了一句“塞克—塔博。”托雷卡忠实地重复了每一个词组。

然后裘恩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托雷卡抬头望着他。难道他一直都理解错了?“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裘恩又说。一加一等于三?然后,裘恩加重语气说了一句“塞克—纳—塔博。”接着,他用手势示意托雷卡重复他的话。

托雷卡摇摇头,示意他算错了。“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他说,之后又将答案重复了一遍:“罗德。”

裘恩咧开嘴露出牙齿。托雷卡明白了,这是异族恐龙开心时的表情。裘恩的表情示意托雷卡耐心点儿,他又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塞克—塔博。”托雷卡重复了一遍。然后裘恩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塞克—纳—塔博。”

托雷卡重复了这句话:“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裘恩眨了眨眼皮,脸上显出惊诧的神情,这个神情在异族恐龙和昆特格利欧恐龙之间倒是通用。“萨斯雷希。”他说。这句话他以前教过托雷卡,意思是“你的脸”。

托雷卡泄气了。“噢,我的脸当然变蓝了,”他用昆特格利欧语言脱口而出道,“是你让我说假话的。”

这一刻,托雷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塞克—塔博就是“正确的”、“真的”,而塞克—纳—塔博就是“错误的”、“假的”;中间加上的音节“纳”表示否定,这是托雷卡学到的异族第一个语法规则。

但与此同时,裘恩也明显意识到一件事。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裘恩。”然后还是指着自己说,“托雷卡。”

这下轮到托雷卡惊讶了,他的眼皮突突直跳。裘恩的脸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黄色。他示意托雷卡照做。托雷卡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托雷卡。”又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裘恩。”当他说出第二个名字的时候,鼻口因变蓝而有些刺痛。

托雷卡这才意识到,这次简单的数学课已经说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异族恐龙已经知道昆特格利欧恐龙是不能在脸色不变的情况下说谎的,而托雷卡也知道了异族恐龙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嘉瑞尔斯和娜娃托正分享一顿海龟做的美餐;这只海龟在摇摇晃晃走上岸的时候被捕杀了。嘉瑞尔斯随意地拿着正在啃的龟蹼说:“我看见你给阿夫塞送了封信去。”

娜娃托吐出一块骨头,说:“是的,跟交给国王的公函一起送去的,昨晚就由骑兵带走了。”

嘉瑞尔斯像在仔细研究似的不肯放下龟蹼。他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我能打听一下信的内容吗?”

“哦,只是跟他讲讲最近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悬崖变蓝了,从地面耸立起一座蓝色的金字塔。”

“你,呃,你叫他到这里来了吗?”

“到弗拉图尔勒省来?天啊,这怎么行?路程太远了,而且他又那么忙。”

“是啊,”嘉瑞尔斯从龟蹼上撕下一些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最近去不去首都?”

“我不知道。到了某个时候我就得亲自向迪博汇报。我们还需要新的仪器来测量这座金字塔。当然,这一点可以让戴尔帕拉丝回首都解决,她能清楚地记住各种细节。这就行了,我想短期内我都不会回首都了。你干吗问这个?”

“好奇而已。”嘉瑞尔斯又仔细盯着龟蹼看,似乎想再找出些肉来,“我就是好奇罢了。”

“我把这个称为列举游戏。”默克蕾博说,“游戏是这样的:我提出一个领域,你将符合这一领域的条目全部列举出来。”

“一项记忆测试?”阿夫塞问,“我的记忆力没问题。”

“我知道,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记忆力。但请你赏光按照我说的做,好吗?比如说,告诉我‘五位狩猎创始人’的名字。”

“好的。鲁巴尔、贝尔巴、卡图、霍格,还有,嗯,梅克特。”

“你在说梅克特的名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为什么?”

“我一下子没想起来是不是已经说过她了。”

“哦,是这样。那你能不能说说‘最初的五位男配偶’的名字?”

“达古、瓦科夫、乔斯塔克、塔库德、德图恩。”

“对了,这次列举就没什么困难。那政府最重要的七个部门呢?”

“哦,这容易。司法部、教会、民事部、出逃项目部、跨省贸易部、凶兆与吉兆部、税务部。”

“很好。那八个省区的名称呢?”

“我不光能列举出各省区的名称,默克蕾博,我还要将它们由西向东按顺序说出来:詹姆图勒尔省、弗拉图勒尔省、阿杰图勒尔省、楚图勒尔省、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还有首都。”

“你漏掉了一个。”默克蕾博说。

“是吗?哪一个?”

“你自己告诉我。”

“我想想:西海岸的詹姆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然后是阿杰图勒尔省,北边的楚图勒尔省,南边小小的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还有首都。”

“你又把它漏掉了。”

阿夫塞有些发火了,他扳起手指边数边说:“一、詹姆图勒尔省;二、弗拉图勒尔省;三、首都;四、楚图勒尔省;五、玛尔图勒尔省;六——我说过阿杰图勒尔省了吗?阿杰图勒尔省;七、爱兹图勒尔省;八、咦——第八个是——”

“是什么?”

“真是有意思!”阿夫塞说,“我的天啊,我居然想不起第八个是什么省了。”

“要我提示你一下吗?”

“嗯。”

“它的省区颜色是浅蓝色。”

阿夫塞摇摇头说:“对不起,那个名字就在我嘴边,可是——”

“克夫图勒尔省。”

“克夫图勒尔省!”阿夫塞叫道,“是它!我怎么能给忘了呢?”

“好了,阿夫塞,立刻告诉我当你想到克夫图勒尔省时脑海里出现的词语。”

“伦—丽,她是省长。”

“不,除非我问你,否则不用解释。只需要说出脑海里的词汇就行了。”

“海岸线。”他停顿了一下,“凯文佩尔。”

“凯文佩尔?”

“对啊,你知道的,那颗行星,太阳系第四颗行星。”

“克夫图勒尔省和凯文佩尔:它们的开头两个字一样。”

“没错。当然,这只是个巧合。这个省区是以最早的五十个部族之一的克夫部族命名的,而行星名称中的‘克夫’则只是古代语言中‘明亮’的意思。”

“那凯文佩尔又让你想到什么呢?”

“呃,我想应该是娜娃托。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给我看了她自己绘制的凯文佩尔草图。当然,我还想到了星相:只要一个小型望远器,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凯文佩尔的星相。哦,还有环带:凯文佩尔有一条环带。”

“还有一颗行星也有环带,对吧?”

阿夫塞点点头。“是布雷佩尔。但要用望远镜观察它可不是一件易事,而且它距离太阳要比我们远得多,因此没有星相。”

“娜娃托。跟我说说她吧。”

“嗯,她现在是出逃项目组的领导人。”

“不止这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听说她跟你交配过。”

“是的。”

“再谈谈星相吧。告诉我什么是星相。”

“嗯,星相就是循环。”

“循环?”

“你知道的:周期性的反复重现。”

“那环带呢,什么东西是环状的?”

“加乌多克石。”

“是的。还有吗?”

“一些商业标识,没错吧?”

“我想是的。还有吗?”

“没了,嗯——生下来的蛋是摆成环状的,中间空出来一块。一窝蛋看起来就像一条环带。”

默克蕾博点点头。“你记不起克夫图勒尔省,是因为你的意识在排斥那颗叫做凯文佩尔的行星,而凯文佩尔行星会让你想起娜娃托、循环周期和环带。”

“哦,严肃点,默克蕾博。这些显然只是很随机的联系。”

“循环周期和环带。一窝摆成环状的蛋。还有娜娃托,曾经跟你交配过的人。我来问你一个问题,阿夫塞,告诉我:娜娃托是不是快满整岁了?也就是说,她是不是即将循环进入发情期,需要一个配偶?”

阿夫塞张开了下颌,叫道:“默克蕾博——!”

“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我。”

“不,不,你说得一点没错。她现在随时可能进入发情期。”

“再次请求你的原谅,但你有没有想过能否再次跟她交配?想过能否跟她再生一窝蛋?”

阿夫塞的爪子伸出来一会儿,然后又缩回了爪骨鞘。“是的,默克蕾博,虽然我无权思考这些东西,但你问的问题确实一直在困扰我。我是说,正常情况下,作为第一个跟她交配的人,我跟她再度走到一起的机会很大。但是,呃,我现在已经瞎了,而且离她又很远,而且,呃,还有嘉瑞尔斯在。”

“嘉瑞尔斯?”

“登—嘉瑞尔斯。他是个很好的人,真的。我和娜娃托是在她第一次正常发情前交配的;两千日后,她同嘉瑞尔斯进行了交配。所以,没错,默克蕾博,我是一直在想能不能跟她再次交配。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但是……”他无助地举起双手。

“你也能看出来了,”默克蕾博说,“表面上似乎不太重要的细节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正在打开通往你大脑的道路,阿夫塞;很快,我们的猎物就要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