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和徐娘实施的超前教育,违背了物种的生长规律,拔苗助长,造成灾难性后果。

这天中午,帅郎和贵夫人外出觅食,老毛飞到网络状树冠清理雕巢内的粪便兼顾照看两只幼雕,徐娘则同往常一样,用叫声催促四只小鹩哥站到枝丫上预习飞翔。过了一会儿,老毛突然发出“啾——啾——”的叫声,我经过长时间观察,已经像学外语一样能听懂几句鹩哥语言,发出长腔卷舌的啾声,意味着告诫家人有情况请注意隐蔽。这对鹩哥夫妻配合得相当默契,老毛刚发出叫声,徐娘就跳到元宝状鸟巢边,抖动翅膀,咿呀咿呀急切叫唤,中止四只小鹩哥预习飞翔的训练,引导它们快快回巢。

我往空中看,哦,是贵夫人回来了。

当老毛发完让家人注意隐蔽的叫声,贵夫人已经双翼高吊落在大青树冠上了。

平时老毛都是在成年蛇雕离大青树尚有一大段距离,蓝天白云间出现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及时报警,让四只小鹩哥有充裕的时间从枝头撤退回鸟巢。这一次显然报警报得迟了些。

我想,老毛肯定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因为成年蛇雕外出觅食,一般都要一个小时左右才会返回雕巢,最早也要四十分钟才会回家来。我刚才是看着帅郎和贵夫人离巢外出的,仅二十分钟,贵夫人就回到大青树。这肯定出乎老毛的意料,老毛没想到贵夫人会提前回家,还以为这是一段安全清静的时间,放松了警戒,没有频频朝空中张望,而是埋头清理雕巢里脏兮兮的粪便;那两只幼雕呀呀叫唤,在它耳边聒噪,也影响了它的听觉功能。

当雌蛇雕贵夫人停栖在大青树冠时,第一只小鹩哥水晶球才钻进元宝状鸟巢去,其他三只小鹩哥还在树枝上排队,依次往鸟巢里钻。

贵夫人是空着手回家的,也就是说,没带回猎物。也许它觅食途中突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就放弃狩猎,早点回家歇歇。

雄鹩哥老毛显得有点紧张,跳出雕巢,在网络状枝丫间颠跳着,一会儿竖起一只翅膀拼命摇动,一会儿对着一簇新叶使劲叫唤。我猜想,它是要用奇怪的举动和嘹亮的叫声,来吸引贵夫人的注意力,从而掩护小鹩哥安全返回元宝状鸟巢。贵夫人冷漠地瞅了老毛一眼,啄理自己被高空气流吹乱的胸毛。大青树下层枝丫间,第二只小鹩哥脑白金也顺利跨进元宝状鸟巢。徐娘不再用叫声催促和引导小鹩哥回巢,它立在横枝上,不断抖动翅膀,无声地指挥小鹩哥们抓紧时间返回鸟巢。

我无法理解,老毛和徐娘为什么要像捉迷藏打游击那样,费尽心思不让帅郎和贵夫人看见小鹩哥在枝头预习飞翔?若说是为了躲避危险,小鹩哥站立枝头是挺危险,难道钻进元宝状鸟巢就安全了吗?元宝状鸟巢不是铜墙铁壁,也不是什么无法攻克的堡垒,鹩哥巢是用草丝和黏土筑成的,虽然鹩哥称得上是动物界杰出的建筑师,小巧玲珑的鸟巢能经得起六级大风的吹袭,却挡不住蛇雕这类大型猛禽的进攻,犀利的雕爪很容易就可将其撕得七零八落。两只成年蛇雕若想加害小鹩哥,什么时候想动手都可以,不管它们是站立枝头预习飞翔,还是缩在鸟巢闷声不响,都是无法幸免于难的。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奥秘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

正当小鹩哥们在徐娘的指挥下心急火燎撤回元宝状鸟巢,突然,贵夫人陡地抻直脖子,颈毛也微微蓬松开,两只雕眼闪闪发亮,情绪变得昂奋起来。我心头一紧,以为它听到树冠下小鹩哥撤退回鸟巢的动静,想使坏了。老毛和我一样,也以为贵夫人对站立枝头的小鹩哥起了歹心,鸟爪揪住树梢一根藤蔓,扑扇翅膀,网络状树冠被拉扯得哗啦啦响,还发出难听的尖叫,这么做的目的,肯定是想干扰贵夫人的猎食冲动。贵夫人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双腿一蹬倏地起飞,在大青树冠上绕了一圈,半敛翅膀嗖地朝地面俯冲下去,目标是距离大青树约五十米左右的一丛杂草。一道矫健的光影掠过低空,一眨眼的工夫,贵夫人已经飞临杂草丛,只见它伸出一只雕爪,在草丛中蜻蜓点水般地一捞,飞行速度丝毫未减,拉升起来时,雕爪下已抓住一条蛇。这是一条灰鼠蛇,又细又长,约有两米左右。雕爪揪住蛇尾,蛇头扭动想蹿上来噬咬,但贵夫人飞行时的颤动,似乎已把蛇的脊梁骨抖松了,蛇头无力昂蹿,只能轻微摆动。雕爪下像拖着一根黑线。

闹了半天,原来贵夫人的猎食冲动并不是针对小鹩哥的,而是发现大青树附近的杂草丛里躲藏着一条灰鼠蛇!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老毛也发现自己判断失误,不再颠跳尖叫,而是抬起头来朝空中的贵夫人送去一串柔曼的鸣叫,似乎在庆贺贵夫人又消灭了一条可恶的蛇!

灰鼠蛇之所以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不是说这种蛇只吃老鼠而不伤害鸟类,灰鼠蛇是因为脑袋小小嘴巴尖尖模样很像老鼠所以才叫灰鼠蛇。灰鼠蛇吃老鼠也吃各种蛇嘴可以吞得进去的鸟类,还有一个很让鸟们深痛恶绝的坏习惯,灰鼠蛇钻进鸟窝吞下鸟卵或雏鸟后,不像其他蛇会离开鸟巢到草丛或岩石底下睡觉去,而是将鸟巢占为己有,盘卷在被它洗劫一空的鸟巢里,傍晚亲鸟回家,一不留神,又成为灰鼠蛇的牺牲品。因此,普通鸟类对灰鼠蛇可说是恨之入骨,当然也怕得要死。现在贵夫人捉到了一条灰鼠蛇,为鸟除害不说,也为这家子鹩哥消灭了一个潜在的隐患,老毛自然感到高兴,唱点赞歌也是情理中的事。

贵夫人揪着那条灰鼠蛇,摇扇翅膀飞向自己的盆形鸟巢。它的飞行路线,刚好要经过元宝状鹩哥巢。

这时候,第三只小鹩哥橄榄绿也已经钻进元宝状鸟巢,最后一只小雌鸟相思豆还滞留在鸟巢外的枝条上。当雌蛇雕贵夫人从杂草丛里揪出那条灰鼠蛇时,小雌鸟相思豆一只脚爪和半个身体都已跨入元宝状鸟巢。按正常时间流程,贵夫人摇扇翅膀拉升起来,途经元宝状鸟巢时,相思豆理应整个身体都进到鸟巢去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相思豆另一只还站在巢外枝条上的脚,不知怎么搞的,脚杆被寄生在树上的藤丝给缠住了,踢了好几腿还是挣不脱。它不敢大声叫唤,便将已经跨进巢去的那只脚和半个身体又退了回来,想用嘴喙将讨厌的藤丝解开。它刚啄了两口,贵夫人就已揪着灰鼠蛇飞升上来。蛇雕的翅膀强劲有力,又是从地面向空中拉升,上下大幅度扇摇,呼呼有声。相思豆冷不防看见一只凶猛的蛇雕从树下笔直飞升上来,离得这么近,雕爪伸过来就可掐断它的脖子,便已吓得魂飞魄散,脚杆抖得站也站不稳了。雕翼扇起的雄风,呼啦啦,呼啦啦,吹得枝条晃动,吹得树叶飘零,吹得小雌鸟相思豆前俯后抑,要倒要倒。

贵夫人毫不在意自己振动翅膀是否会吓坏一只小鹩哥,我行我素,仍猛烈拍打巨大的翅膀。相思豆只有扬起双翼才能在颠簸的枝条间勉强保持平衡。这时,一件超出想象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是风的关系还是相思豆张扬双翼吸引了蛇的注意,那条被雕爪紧紧揪住尾巴的灰鼠蛇,经过相思豆身边时,身体突然翻扭,张开的蛇嘴闪电般朝相思豆咬去。随着一声惨叫,小雌鸟相思豆被蛇嘴咬住一只翅膀,凌空提了起来。天空洒下一串悲鸣,蛇雕揪着灰鼠蛇,灰鼠蛇咬着小鹩哥,像吊着一串连环套,升上大青树冠。

大自然真实发生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离奇。

我以为,灰鼠蛇并非有意识要抓只小鹩哥为自己垫背,它被贵夫人揪住尾巴提上天空,出于求生的本能,拼命挣扎,碰巧遇到站立枝头魂飞魄散的相思豆,蛇嘴胡乱噬咬,本意是想咬住点什么,或者细长的身体能纠缠住什么,好让自己的身体从雕嘴里挣脱出来,就好比一个溺水快要淹死的人在捞救命稻草,咬住了相思豆,自然是死也不肯松口了。

我所在的观察位置,可以把大青树上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贵夫人拍扇翅膀,飞上大青树冠。灰鼠蛇仍紧紧咬住相思豆的翅膀。灰鼠蛇属于无毒蛇,相思豆还活着,啾呀啾呀叫,另一只翅膀胡乱拍打,鸟羽凋零,羽毛和树叶从树上纷纷扬扬撒落下去。

这时候,老毛和徐娘也飞到树冠上来了,它们天生畏惧蛇,不敢靠近灰鼠蛇,只敢在树冠的另一端哀哀鸣叫,想救相思豆却无能为力。

两只幼雕看见妈妈带着一条它们最爱吃的蛇回来了,呦呦欢叫着,吵吵嚷嚷讨食。

贵夫人开始宰蛇。蛇雕宰蛇犹如庖丁解牛,称得上是一门绝活。雕爪猛地一扯,将灰鼠蛇拉到面前,嘴喙迅速而准确地夹住蛇的七寸。灰鼠蛇被铁钳似的雕喙夹得蛇嘴张开,身体扭滚打挺,不到半分钟时间,便气绝身亡像根烂草绳晾在树枝上。接着,贵夫人一只爪子踩住滑溜溜的蛇头,尖利如钩的嘴喙啄住蛇颈,用力一拉,蛇皮就像脱衣服一样被剥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蛇肉和冷凝的血珠。它又用锋利如刀剪的雕爪和雕喙鼓捣了几下,蛇被拦腰切成两截,它将蛇上半身粗的那截送进盆形鸟巢,任两只幼雕撕扯抢夺,自己则将剩下的半条蛇连皮带骨吞进肚去。不一会儿,那条倒霉的灰鼠蛇被吃得干干净净。

当贵夫人铁钳似的嘴喙夹住蛇的七寸,灰鼠蛇被夹得蛇嘴大张,小雌鸟相思豆自然也就被从蛇嘴吐了出来。虽然是无毒蛇咬的,没有中毒症状,但蛇牙还是蛮厉害的,又被咬住翅膀后在空中拎甩了一阵,那只翅膀伤得不轻,蛇涎和鸟血把翼羽濡湿了,更糟糕的是,肩胛骨脱臼了,翅膀无力地耷拉下来。

就在贵夫人吃蛇的过程中,老毛和徐娘跳到相思豆身边,叽叽唧唧柔声叫唤,似乎在安抚受伤的小宝贝。徐娘撑开双翅,将相思豆罩在自己翼下,以此来减轻相思豆的伤痛;老毛啄起一片树叶,抖动翅膀做出喂食的姿势,大概想用这个办法让相思豆平静下来。

然而,伤痛太厉害了,受的惊吓也太大了,相思豆哀叫个不停,那只没受伤的翅膀拼命摇扇,在网络状枝丫间跌跌撞撞旋转。

贵夫人蹲在盆形鸟巢边,惬意地梳理被蛇血弄脏的胸羽。两只幼雕互相用嘴喙比画着吵起架来。吵架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分食不均。武大先出壳,身体比晚出壳的丸小要强壮些,每次进食都很霸道,用身体挤撞丸小,将大部分食物占为己有,丸小总是绕过来转过去,或者将脑袋从武大翅膀底下强行钻过去小偷似的啄一口吃吃,或者趁武大戒备松懈之际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去小强盗似的抢一块来充饥。我观察过多次,成年蛇雕投喂的食物,三分之二以上是被武大吃掉的,只有三分之一是丸小吃的。可这一次却发生了意外,贵夫人将半截灰鼠蛇叼进盆形鸟巢,为了让幼雕便于吞咽,又将几十公分长的那截蛇肉撕扯成几小段,不知是无意识行为还是有意要偏袒丸小,贵夫人在撕扯蛇肉时,站立在盆形鸟巢中央,身体像堵墙似的把盆形鸟巢隔成两半,头朝着丸小,尾对着武大,所造成的结果是,贵夫人撕扯下一坨蛇肉,丸小就吞咽一块蛇肉,连续撕扯,连续吞咽,丸小吃得不亦乐乎。武大急得嗷嗷直叫,钻头觅缝想挤到贵夫人前面来,但贵夫人没理睬它,硬是将它阻隔在鸟巢另一端,直到把那截蛇肉全部撕扯碎为止。等贵夫人跨出鸟巢,那截蛇肉已所剩无几,武大只抢得两三坨,美餐即已告罄。

武大肚子没吃饱,当然不满意。它在这个蛇雕家庭中的啄食秩序历来排在丸小前面,现在丸小竟然侵犯了它多吃多占的特权,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兴师问罪,凶狠地啄咬丸小,出出这口恶气。丸小显然不是武大的对手,才交手两个回合,背上就被啄掉了几片羽毛,在盆形鸟巢转着圈蹒跚奔逃。贵夫人也许是偏爱和心疼丸小,也许是被两只幼雕吵闹得心烦,便举起一只翅膀在武大头上拍了一下,警告小家伙别再热衷于窝里斗了。武大不得不有所收敛,停止追撵啄咬丸小,蹲在盆形鸟巢,发狠地乱啄鸟巢,啄掉了鸟巢边缘好几根细树枝,用破坏行为来发泄心中的怨气。

“呀——”贵夫人呵斥一声,小淘气,你想拆散我们的鸟巢吗!

武大只好又缩回自己的嘴喙,很不情愿地将脑袋搭在巢壁上闭目养神。

也许是闲得太无聊了,也许是心里那股闷气还没有出尽,总想找个出气筒出出气,也许是小雌鸟相思豆扑腾一只翅膀的样子太滑稽引起了它的好奇心,也许不断移动的东西对捕猎者视线具有磁性吸引,也许它这个年龄的幼雕心里已开始萌动大型食肉猛禽与生俱来的攻击冲动。武大空洞呆板的眼光望望天望望山望望蹲在山腰石坑里的我,最后落到在网络状枝丫痛苦挣扎的小雌鸟相思豆身上。就像两粒野火神秘地移植进武大的瞳仁,骤然间,它的眼睛迸溅起一抹骇人的光亮。它倏地站立起来,昂首挺胸,缓缓摇动翅膀,嘴里发出一串呦啊呦啊急切的叫声,两只雕爪奋力踩踏巢壁,意图很明显,是要跨出鸟巢去,是要去擒捉半死不活的小雌鸟相思豆。两只幼雕翅膀都还没盖住屁股,换一句话说,都还没到跨出鸟巢伫立枝头预习飞翔的年龄,它们的筋骨还嫩,翅膀还没发达到足以在强劲的山风中保持身体平衡,还没学会如何在圆滑的枝条上把握身体重心,这时候跨出鸟巢去,极有可能一脚踩滑跌下树去的。武大胆子大得出奇,也许根本就不晓得什么叫危险,半个身体已探出盆形鸟巢。

贵夫人站起来,横跨一步,用嘴壳侧面顶住武大的脖子,将武大推搡回鸟巢内。呀呀,别闹,摔下树去可不得了啊!

武大不理会贵夫人的劝阻,跌回鸟巢内,立刻又奋力往鸟巢外翻爬,呦呀呦呀叫得更迫切,就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看见一样新鲜有趣的玩具,心痒眼馋,非要立刻得到不可。

贵夫人从武大的嚣叫声中似乎已听懂小宝贝的心思,它的视线在幼雕武大和小雌鸟相思豆之间穿梭了两个来回,“呀——”发出一声抚慰的叫声,再次将武大顶回鸟巢内。

——淘气鬼,别闹了,妈妈答应你,把你要的玩具给你取来,行不!

然后,贵夫人转过身面朝着相思豆,摇摇翅膀,凶神恶煞般地走了过来。

雄鹩哥老毛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唧哩尖叫起来,雌鹩哥也顿时明白贵夫人的险恶用心,两只成年鹩哥跳到小雌鸟相思豆前面,一字儿排开,头后部的黄色肉垂泛起一层潮红,表明急火攻心热血上涌,翅膀半撑像张拉满弦的弓,唧嘀哩,唧嘀哩,厉声鸣叫,一副打架斗殴的架势,似乎在警告贵夫人:别过来,我们晓得你没安好心,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们跟你拼了!

贵夫人用轻蔑的眼神瞅了老毛和徐娘一眼,大踏步跨过来,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遒劲的雕爪在空中捏一把,嘎巴嘎巴,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响声。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老毛和徐娘对视了一下,突然就将半撑开满弓似的翅膀闭谢收敛下来,怒目昂视的脑袋也同时缩下去一大截,战斗号角似的鸣叫声也变了调变了味,“唧咿儿—— 唧咿儿——”音色和音调比苏州评弹更婉转更幽雅更甜美,似乎在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敬请对方息怒,用最动听的语言最礼貌的方式进行赔礼道歉。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家子鹩哥并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向对方道歉,认真追究起来,倒是雌蛇雕贵夫人萌发罪恶念头,瞪着两只杀气腾腾的雕眼,恐怖分子似的逼近正在受苦受难的小雌鸟相思豆,理所应当向鹩哥们赔罪道歉。

唉,大自然奉行强权政治,强者为所欲为,犯下滔天罪行也不用赔礼道歉,弱者无所适从,被欺负遭凌辱还要敬请对方息怒,生命之不平等,令人扼腕叹息。

贵夫人软硬不吃,既不理会鹩哥的厉声警告,也不在意鹩哥甜美婉转的道歉歌声,径直朝前冲撞。当可怕的雕爪踩到离老毛和徐娘还有五六十公分远时,老毛和徐娘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扑扇翅膀飞上天空。

鹩哥因为体积小,身材轻盈,起飞的速度很快,这也许是它们在与蛇雕争斗时唯一的优势了。

贵夫人继续往前跨了两步,来到小雌鸟相思豆身边,抬了抬雕爪又放下了,大概是觉得对付一只翅膀折断只剩下半条命的小鹩哥,不值得用爪子去攫抓,也有可能是觉得一爪子下去小鹩哥必定呜呼哀哉,这样就不能带给幼雕武大好玩的活物了,临时改变了主意,张开嘴,啄住相思豆那只不断摇扇的翅膀,轻轻一提,将相思豆凌空提了起来。

雄鹩哥老毛和雌鹩哥徐娘抢先一步落到盆形鸟巢边,唧唧喳喳又叫又跳,一会儿张开翅膀在两只幼雕头上晃动,一会儿又衔起一片树叶在两只幼雕面前做出喂食动作,我猜想,这对鹩哥夫妻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或提醒雌蛇雕贵夫人:我们对你的宝贝是多么慈祥,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般疼爱它们,请你也不要虐杀我们的小宝贝!

贵夫人根本不认这个理,嘴壳夹着小鹩哥,摇扇翅膀飞了起来,落到盆形鸟巢边。

老毛和徐娘不得不再次仓皇飞逃。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善良确实是软弱的别名。

说句公平话,假如雌蛇雕贵夫人不去啄咬相思豆,相思豆也绝对活不了的。小家伙一只翅膀已经被蛇咬伤,伤势不轻,若无特殊的疗伤手段,是不可能自行痊愈的,而像鹩哥这样的普通鸟类,不具备医疗手段。退一步说,即使相思豆伤得不重,也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它已经移动了位置,从下层树干元宝状鸟巢被移到树冠上,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二十来米,但对翅膀尚嫩不会飞行的小鹩哥来说,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不可能再回到元宝状鸟巢去,而老毛和徐娘也没有本事将它带回家,小家伙独自待在树冠上,日晒雨淋风吹,要不了多长时间,也会两腿一蹬走向黄泉路。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相思豆还活着,老毛和徐娘出于对子女的爱,是舍不得遗弃的。

贵夫人将还在它嘴壳间挣动和叫唤的相思豆,嗖地扔进盆形鸟巢。武大虽然翼羽还未长丰,但却已透出食肉猛禽嗜杀的天性,扑到相思豆身上,用嘴啄用爪撕,它的喙和爪远不够老辣,也没有任何猎杀技巧可言,折腾了好一阵也未能将相思豆杀死。相思豆疼痛难忍,出于求生的本能,在盆形鸟巢里翻滚扑腾,发出凄厉的哀鸣。武大被刺激得更加兴奋,呀呀欢叫着,全身羽毛恣张开来,又一次压到小鹩哥身上。待在一边的丸小也被这场血腥残忍的游戏吸引住了,加入猎食者行列,与武大一起啄咬撕扯可怜的相思豆。

惨不忍睹,我移开了望远镜。

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知道,两只还未长大的蛇雕,玩耍戏弄一只小鹩哥,将其慢慢折磨致死,这情景虽然极不人道,是赤裸裸的兽行,但在动物世界,却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上,凡掠食者,无论天上飞的猛禽还是地上跑的走兽,亲鸟或亲兽在自己宝贝长到一定年龄时,都会将半死不活的猎物带回家,作为训练道具,供自己的宝贝玩猎杀游戏,游戏是生活的预演,这种惨无人道的游戏玩得越多,宝贝们长大后觅食能力就越强,生存概率也就越大。

野兽世界的生存法则和人类社会是有很大差别的。

我懂了,老毛和徐娘之所以要在两只成年蛇雕外出觅食时才让小鹩哥走出元宝状鸟巢预习飞翔,做贼似的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绝不是什么神经过敏和过度谨慎,而是完全必要的防范措施。老毛和徐娘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和那窝小鹩哥生活在这棵大青树上,就像小命吊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受到蛇雕的袭击与伤害。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偏要在此地筑巢产卵,生儿育女呢?

我也明白了,两只成年蛇雕,尤其是雌蛇雕贵夫人,并没有把同栖在一棵树上的这家子鹩哥当回事。它们利用两只成年鹩哥来给盆形鸟巢清理粪便和照料幼雕,却并不想付出相应的回报,也不存在任何邻居间的情谊,视小鹩哥生命如粪土,与食肉禽兽对待普通猎物毫无差别。用世界上任何一种共生共栖关系也难以套用这家子蛇雕和这家子鹩哥之间的关系。

我这个动物学家算是碰到新问题了。

老毛和徐娘在大青树冠盘旋,发出锐厉的鸣叫,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拉升,眼瞅着自己的心肝宝贝遭到虐杀,却无法前去营救,五内俱焚,泣血悲恸。

我虽然很同情这对鹩哥夫妻,却想不出怎么才能帮助它们。

这时,贵夫人站起来摇动一下翅膀,曲蹲脚杆,昂起头来,冲着老毛和徐娘威严地长嚣一声,摆出一副准备起飞搏击的架势。毫无疑问是在警告和威胁这对鹩哥夫妻:这是蛇雕的天空,不允许你们在这儿吵闹,快滚吧,要不然的话,小心你们的脑袋!

我的望远镜紧紧追踪这对鹩哥夫妻的身影,我看见,当雌蛇雕贵夫人发出威严长嚣后,老毛摇扇翅膀的飞行动作刹那间停顿了零点几秒钟,身体在空中猛地下坠了数公尺,就像突然遭到强气流袭击一样。它似乎被从噩梦中惊醒,不再忽高忽低盘旋,也不再厉声悲鸣,而是一弯尾翼,飞离盆形鸟巢上空。雌鹩哥徐娘仍像刚才那样在盆形鸟巢上方俯冲拉升,撒下一串串充满仇恨的鸣叫。

雌蛇雕贵夫人忽地扬起双翼,似乎它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立刻就要扶摇直上血腥镇压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我看见,老毛一掠翅膀飞到徐娘身边,它的翅膀贴着徐娘的翅膀飞行,又绕飞到徐娘身后,用嘴喙撞动徐娘的尾翼,嘴里还唧唧喳喳发出我无法理解的鸟语声,强迫徐娘改变飞行路线。我猜测,老毛是在告诉徐娘,雌蛇雕贵夫人已经起了杀心,赶快走吧,别吃眼前亏!在老毛的强制性措施下,徐娘飞离大青树冠,在空中兜了一圈,飞回自己的元宝状鸟巢去了。

我觉得老毛的做法很明智。明摆着的,它们打不过蛇雕,继续在大青树冠悲鸣盘旋,不仅救不了小雌鸟相思豆,反而还会激怒雌蛇雕贵夫人,把自己也赔进去,而一旦它们发生意外,鸟窝里另外三只小鹩哥也必死无疑。为了三只活着的小鹩哥,放弃一只受了重伤的小鹩哥,不失为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

它们是弱者,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命运低头屈服。

大青树冠恢复平静,幼雕武大和丸小兴高采烈地撕食相思豆,雌蛇雕也收敛了准备起飞搏击的架势。我猜测贵夫人的心思,之所以放老毛和徐娘一马,大概是觉得这对鹩哥夫妻还有用处,可以帮助清理雕巢里的粪便,还可以帮助照看两只幼雕,从价值上盘算,留着它们比杀了吃更划得来。

我将望远镜移向下层树干元宝状鸟巢,雌鹩哥徐娘像得了狂躁症的精神病患者,在巢前的枝丫上蹦跶,一会儿脑袋撞在树干上,撞得眼冒金星身体发抖,一会儿翅膀拍打在枝叶上,弄得翼羽和树叶一起凋零飘落。我想,它是在用折磨自己来排遣失子的痛楚。这时,我看见一个颇让我感动的情景,雄鹩哥老毛张开翅膀,紧紧跟随在徐娘身后,一会儿用翅膀盖住徐娘的头,一会儿用下巴摩挲徐娘的脖颈,尽一个鹩哥所能做的一切,安慰徐娘。

也许是真的悲痛得有点失常了,也许是责怪丈夫未能尽到保护妻小的责任,突然间,徐娘发疯般地扑到老毛身上,啄咬老毛后颈上的羽毛。一片、两片、三片……带血的颈羽一根根被拔了出来,老毛疼得浑身颤抖,却不挣扎也不叫唤,任凭徐娘施虐。徐娘的嘴壳上粘满黑色绒羽,大概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它从老毛的背上滑落下来,在枝干上闪了个趔趄。老毛非但没趁机逃开,索性蹲了下来,让徐娘再次爬到自己的背脊上来啄咬。只要能让妻子减轻痛苦,它心甘情愿受罪流血。

渐渐地,老毛后颈上裸露出一块血渍斑斑的皮肤。徐娘兴许是啄累了,兴许是悲痛得到宣泄,兴许是出于对丈夫的心疼,停止了施虐,情绪渐渐平静,闭着眼睛依偎在老毛身边。这时候,大青树冠上,盆形雕巢里,幼雕武大和丸小已经在撕食相思豆身上的肉了。它们的宰割技术很差劲,连毛带肉一起撕扯,肉吞进肚去后,使劲摇甩嘴壳,将粘在头上的嘴上的羽毛甩掉。轻盈的羽毛从盆形雕巢随风飞扬,有一片小船似的翼羽,悠悠荡荡飘飞,在空中拐了两个弯,不偏不倚落到徐娘头顶。徐娘睁眼一看,当然认得出是自己心肝宝贝身上拔下来的羽毛,像火炭落到身上一样,疼得惊叫起来,情绪再次剧烈波动,爬到老毛背上去,啄咬厮打,老毛再次蹲伏下来,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老毛是雄性,心胸更开阔些,头脑更理智些,更能审时度势面对残酷的生活,对灾难的承受能力也更强些。徐娘是雌性,感情更脆弱些,对小鹩哥爱得更深切些,母性的心也更容易受伤和破碎。

直到傍晚,元宝状鸟巢三只小鹩哥饿得受不了了,三只小脑袋齐刷刷探出巢来,张着黄口大嘴,抖动全身羽毛,发出咿儿咿儿的乞食声,才算让徐娘从悲伤中解脱出来,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重要。夫妻俩急急忙忙扑进苍茫暮色,寻找给小鹩哥充饥的食物。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家子鹩哥总算恢复了正常生活秩序。

漫漫长夜,我无法再观察元宝状鸟巢里的动静,也不知徐娘和老毛是否整夜失眠。

我很想知道,小鹩哥相思豆遭到虐杀后,这对鹩哥夫妻对同栖在一棵树上的蛇雕态度会有什么变化,是否会继续为这家子蛇雕免费提供清理粪便的服务,是否还会继续尽心尽责照看两只幼雕,是否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吃了点干粮,就趴在石坑里,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树上的动静。哦,雄蛇雕帅郎和雌蛇雕贵夫人醒了,比翼双飞,在天空翱翔,寻找能养家糊口的食物。当蛇雕夫妻飞离大青树后,同往常一样,雄鹩哥老毛飞临大青树冠,跳跳蹦蹦来到盆形雕巢前,恰巧这个时候,幼雕武大将脑袋伸出雕巢,挣动着想爬出来,一条雕腿已经跨出巢了。武大正是昨日虐杀小鹩哥相思豆的凶手,对具有相当记忆能力的雄鹩哥老毛来说,是不可能隔了一夜就忘记这一点的。这时候,老毛若想复仇,再容易不过了,不用亲自动手去做什么,只消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飞到一边去捉虫子,很有可能过几分钟武大就会从盆形雕巢跌下树去,落得个与小鹩哥相思豆同样下场。可我看见,老毛毫不迟疑地飞过去,用自己的胸脯将武大顶回雕巢去。接着,老毛跳进盆形雕巢,熟练地开始清理雕巢里的粪便。一切都和过去一样,看来尽管昨天发生了相思豆惨遭虐杀的事,但这对鹩哥夫妻仍不想改变与蛇雕这种极不平等充满风险奇特而罕见的共生共栖关系。

我想,老毛之所以采取忍气吞声的态度,是与这家子鹩哥目前的处境有直接关系的。三只小鹩哥还小,还不会飞翔,就像被一根绳索绑死了一样,在三只小鹩哥翅膀长硬之前,它们不可能离开这棵大青树,只能继续与这家子蛇雕为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昨天的苦难,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维持原样,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更大更可怕的灾难。就把小鹩哥相思豆的死,当做是一次极其偶然的意外吧。

我注意到了一个特殊的细节。盆形雕巢里,残留着不少黑色鸟羽,还有一些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鸟骨,毫无疑问,这是小鹩哥相思豆的遗骸。老毛站在羽毛和鸟骨前,静穆了一阵,像是在默哀一分钟,随后就衔起一根鸟骨,没有像处理其他脏东西那样甩出雕巢扔下树去,而是飞离大青树,飞到离我所在石坑约五六米远的悬崖上,将鸟骨吐在一个小石缝里。它不辞劳苦地一趟又一趟运送这些鸟骨和羽毛,直到把小鹩哥相思豆的遗骸全部处理干净为止。接着,它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清理雕巢内肮脏的粪便。

我从未在哪本教课书里看到鹩哥这种鸟会埋葬同类遗体的记载,但我却亲眼目睹老毛确确实实将相思豆遗骸运送并塞进悬崖间一条小石缝。我记录下这个细节,以备其他动物学家查考。我不晓得老毛这么做是否属于埋葬亲属行为,也有可能老毛是出于另一种考虑才这么做的,它怕妻子徐娘看见相思豆的遗骸,会睹物伤情,所以将这些羽毛和鸟骨藏了起来。

小雌鸟相思豆的夭折,并没让徐娘和老毛暂停对另三只小鹩哥进行超前教育,它们仿佛觉得尽量提前让小家伙们展翅起飞比预防意外不幸更加重要也更加紧迫。它们还像过去一样,只要帅郎和贵夫人双双离巢外出觅食,就会用非常严厉的声调吆喝小家伙们跨出鸟巢预习飞翔。仅有一点不同,每当三只小鹩哥在巢外预习飞翔时,老毛或徐娘便飞落到大青树制高点——树梢一根S形小弯枝上,聚精会神瞭望天空,比电子眼更灵敏更准确,只要两只成年蛇雕觅食归来的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天边,便会及时发出报警鸣叫,通知三只小鹩哥迅速回巢藏匿起来,再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