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猎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森林里很快就变得昏暗起来,但是在空旷的地方仍然可以进行射击。于是当我们走到原野上的时候,我就把猎犬扎里瓦从绳索中放开。

这可不是开玩笑呀!此刻,所有的兔子都躲在田野里,也许还能逮到一只呢!

事实上,我和瓦西里耶维奇还没走出一百步,我们的猎犬就发现了猎物的踪迹,狂吠着冲了出去。

我和瓦西里耶维奇分开行动。他沿着森林的边缘向右走,而我爬上了路左边的坟丘(其实就是一个不太大、坡度平缓的小土岗)。这是小兔子们入洞的必经之路,无论它们从哪里出来,都绕不开这个在森林夹角间的狭窄地带。

我躲在一丛小灌木后,从肩膀上摘下猎枪,开始仔细观察。

天空清澈透明,月亮如凯旋的英雄,刚刚升到森林上空。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十月的黄昏竟是如此的幽美!

此时猎犬扎里瓦已经沿着森林那条小路跑出两公里远了。

狗儿还在那里狂吠,可是灰兔躲到哪里去了呢?

那就是只灰兔,对此我毫不怀疑,要是雪兔的话,它干吗要和猎犬绕那么大的圈子,早就跑进森林,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灰兔老远就能够察觉猎犬的气味,更何况这距离是如此之近。匆忙地吸了两口烟后,我将烟卷丢到地上,用脚踩灭,把保险拉到“开火”的状态。

扎里瓦那低沉的“男中音”惊动了村里的小狗。它们尖声吼叫,连农场的老狗辛卡低沉的嗓音也加了进来。

夜幕淹没在疯狂的狗叫声中。但是不久,扎里瓦却突然不叫了,辛卡和小狗们沉默下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带着猎犬打猎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人只需要站在原地不动,凭借狗的叫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就能参与到两只野兽的死亡追逐之中。事实上,人真正参与到打猎中的时间很短,也很无趣:如果选对地方,被追赶的野兽几乎会自动撞到枪口上来,要阻止它的脚步并不困难。

扎里瓦沉默下来,也就是说,它在奔跑中把脚印追丢了。此刻,它正在绕圈,想再次闻到兔子因害怕和剧烈奔跑而留下的汗味。

此刻,兔子还在继续奔跑,它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直到现在,追踪者那凶残的叫声还在耳边回响,没准儿,那沉默的敌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

兔子绕了好大一圈之后,钻进了一个熟悉的洞穴。它在这里出生、长大,夜里在这里觅食,白天在这里打盹儿、和对手打嘴架,还在这里躲避敌人。只有死才能迫使它走出这个洞。

在确认追赶者还在远处后,兔子坐了下来,耳朵在头上一颤一颤地。

一片寂静。

兔子从洞里出来,沿着林子边缘,一直跑到森林里,然后顺着自己的踪迹再跑回去,突然高高地跳到一边,在森林边上趴下来——头冲田野,紧紧地贴着地面。

这时候我等在这里是徒劳的,因为兔子会一直等到猎犬叫起来,才再顺自己的踪迹飞奔过去。

也就是说,我可以松口气,不用那么紧张了。

我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了,一部分大脑仍然保持警惕,眼睛继续看着,生怕哪里闪过模糊的影子。而同时,我还在想着别的——全身心地沉浸在眼前的黑夜诱惑之中,因渴望狩猎而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神奇的画面:黑暗笼罩着整个森林,而旁边幼小的新枝闪闪发光。这是童话般的春天和深秋的相遇啊!

是的,周围的一切都像是生长在童话中一样:所有的灌木丛、树木、草地上,到处散落着古老的来自冰海海底的石头。

迷人的月光让淡淡的夜色充满了神秘,使人产生幻觉。我突然间想起自己正站在坟丘上,这个突然想到的词足以解释我眼前的所有夜间的幻影。

坟墓这个词来自于“怜悯”、“诉怨”。诺夫哥罗德人说:怜悯但不流泪。在战士牺牲的地方出现了很多土丘,这些土丘就称之为坟墓。

借着月光,我已经分辨出那些变化不定、若隐若现的,就是头顶尖盔手持利剑、长矛、盾牌的士兵。在我面前,这片土地上残酷的大会战无声地结束了,武器闪闪发光,勇士们英勇地倒下了。

是的,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前辈已经掩埋了光荣的勇士们。

薄云从月亮表面掠过,这时,在我面前又出现美丽的景色,脚下面依然是不大的小山丘。

这时我又突然想到扎里瓦,它已经沉默好一段时间了!

我很好奇,灰兔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童话般的夜晚似乎有权力要求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但是我的思维很快又从灰兔身上转回到自己。

一头眼睛冒着凶狠的光、伸着带血獠牙的怪兽发现了我,它像是穴居的巨大的化石熊。

无疑,就算我是个小男孩,我也会被那种想法吓得浑身发抖,只想赶快逃跑。但,此时我仅仅是苦笑。

在林地那边亮起了火光,在那里,早已经忘记黑夜恐惧的农场里的人们正要睡下。

在这里能遇到的最大最恐怖的野兽,我能想到的就只有狐狸了。这里最后一只小熊五年前就被打死了,至于狼,已经十年都没出现过。

更可笑的是,这里站着我和瓦西里耶维奇,两个有经验的猎人,都集中注意力等待猎物上钩。而这个猎物是兔子。

要知道我和瓦西里耶维奇加起来大概也有一百岁了。他是有名的狩猎学专家。至于我,这一生我到过原始森林,去过冻土带,遭遇过许多野兽。

我们都是研究动物学的。在早已有人类居住的地方研究,也许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惊喜了。

童年的日子已经离我们远去,那时候栅栏外的每一片森林都住满了人,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各种各样奇妙的事物:妖怪、美人鱼、小隐身人和其他妖精,我们和它们有同样的权利。

童话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因为我们了解它的整个生命过程。

我颤抖了,在我左边的森林里传来短促的、低沉的、嘶哑的叫声。那样突然地一声大叫只能是古老的长在地里的石头发出的(要知道整个地面都被苔藓覆盖着)。可是同时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是野兽的叫声,只是我叫不出这种野兽的名字。

我好奇地在寂静中倾听,现在也许叫声还会重复,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叫声是哪种动物的了。

突然间,在我左边传来扎里瓦挣扎的惨叫,它代替了凶残的叫声。

看家狗经常声嘶力竭地叫,声音嘹亮,但要是叫两次那就完全不同啦!

对于兔子,猎狗从来不会拼命大声地叫。而我的袋子里总会带着两只爆破枪弹:这是原始森林里古老的习惯,在打猎的时候无论任何情况下都要有子弹。但是很明显,我还没来得及取出它们,还没有退出铅砂弹。因为扎里瓦已经离我很近了,那么野兽应该更近。

我始终紧紧盯着森林里的黑影,稍微抬了抬枪杆。

突然,林间蹿出一只像狼一样大小的动物,我正准备射击……但是又把枪放下了。

它竟然是扎里瓦。

它不做声,先是朝一个方向蹿去,接着又蹿向另一个方向,又跑到坟丘下,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看,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叫起来。我确信它是发现了野兽的踪迹。接着它从我的右边飞奔到路的另一侧。

一瞬间,白色的猎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它直接奔向瓦西里耶维奇站着的树林边缘,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瞧吧,会响起枪声的。

但是扎里瓦的叫声越来越远,也没传来枪声。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承认我的感觉很不自在。

猎犬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它沿着野兽的踪迹走,来到我脚下的坟丘,证明在它之前,那野兽也来过。

而且正是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怪兽。

像是幽灵一样无声无息。

如果我没发现它,那么它也不可能发现我,要知道我在山丘上——当然,在晴朗的夜空下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它的嗅觉也会告诉它有人类在附近,正巧这晚风是从我这边向树林边缘的方向吹,而它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什么样的怪兽能在离我二十步远时,却没被我发现呢?甚至连爪子落在林中落叶上的簌簌声都没有!

瓦西里耶维奇也没有开枪,就是说怪兽像隐形人一样从他身边走过。

这时扎里瓦的叫声已经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突然感觉到今晚很冷。

无论怎样,事实就是野兽来过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我拉上保险,背上枪。从坟丘上下来时点着了烟。最后我和瓦西里耶维奇在路上相遇。

他问:“你看见了吗?”

“怎么回事,什么也没有啊?”

“我看见了,巨大的野兽,就像从地里面钻出来的。大步地走近树林边缘,又走到灌木丛后面。很近,高高地仰着头。”

“哦,那是什么?”

“不知道,认不出是什么动物。”

“枪没打响?”

“不,我根本就没有开枪。”

“嗯,我也是……”

“而您试着用打兔子用的铅砂去打。”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样呢?然后它突然就不见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实话有簌簌的响声,有两次甚至弄得嘎吱嘎吱地响。像是它弄出来的,但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它那儿四处乱跑。”

瓦西里耶维奇沉默了。就在这时,我猜到了我们俩一直小声地谈论的东西。

沿着路走的时候,我用另一种眼光看这夜色。真是见鬼!这些年从来没有过。

开始冷起来了。月光洒落下来,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是还没有扎里瓦的动静。

大地、森林、天空全都陷入寂静。莫名其妙的寂静让我感到压抑。也许瓦西里耶维奇也是。但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在想:我怎么没有看见,瓦西里耶维奇看见了竟然不知道是什么。

当我们快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在那里,扎里瓦追上了我们。它走近我,奇怪地停下来,费力地喘息。难道它不是竭力地想要说什么吗?要知道它看见了那野兽。

我把手伸向它的背部,感觉到它的肋骨严重地隆起。它的背部是湿的。我怀疑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点燃火柴,照亮自己的手——手上面都是血。

瓦西里耶维奇仔细地检查完扎里瓦,皱着眉头说:“高兴点,它不会死,只受了一点抓伤。”

我想:隐形的怪兽根本不是虚幻的爪子和獠牙!

在打谷场后面有篝火。在篝火旁,我惊奇地看见长毛的辛卡和农场的牧人——老头儿米特列依。篝火上面一片漆黑,老头儿坐在那儿,像坐在窝棚里一样。

“老大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瞧吧!山羊的内脏被掏空了。看家狗也被咬死。我们充其量只是把它赶跑了。”

我和瓦西里耶维奇彼此对看一眼。

“熊!”

“狼!”

“哦,还有——狼熊!”

终于老人家说出了我们最需要的答案。

“猞猁!”

真相大白了。一下子就解释了这个夜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事实就是:在发现猞猁的踪迹后,扎里瓦就放弃了追捕兔子而去追赶猞猁。在搏斗中,猞猁抓伤了扎里瓦,然后把它凶狠的爪子藏在长满茸毛的大脚里,再悄悄地从我附近的坟丘下爬过去。只有猫才能那样悄悄地不易被发现地偷偷溜过。

在朦胧的月色下,瓦西里耶维奇也没有认出在灌木丛后的猞猁。猞猁出现在野兽出没的地方简直太意外了,我们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它。

当想到“坟墓”这个词的时候,我为这个故事感到难过和不安。如果我能想起“猞猁”这个简短的词,那么这个词就会迫使我用另一种方式看待眼前的这一切了。我就不会紧紧地盯着若隐若现的兔子的踪影,而是会留意像猫一样静悄悄溜过的黑影。

那时候,这个简单的词就会很容易变成毛茸茸的、棕色的皮毛——猞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