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阿·贝夫人的喉咙被割断了。

无须赘述,这是最残忍最丑陋的死亡现场之一。但是麦克斯必须要面对它。

结冰的顶灯显得很阴冷。幸好她的双臂向内弯曲盖过眼眉,把她的脸遮住了。她身子俯卧,白色的丝绸睡袍是露出脊背,所以他可以看见她棕色的皮肤下紧绷的脊椎。头发遮住了脸,好多的血,很难一眼就分辨出桌上的各种浴室用品。当她的动脉被割断的时候,血浸透了睡袍的两侧,甚至一直溅到了镜子上面。推进器摇着海水,船舱的摇摆震动着她的身体,像是她在哭泣。要不是麦克斯扶着,她的尸体就滑到边上去了。

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但事实如此。

他身后衣柜的门一直缓慢地开一下、关一下,开一下、关一下,发出疯狂而单调的砰砰声。两声砰砰的声音之间大约相隔二十秒。麦克斯跳到了衣柜门前,迅速用胳膊肘关上了门。然后他强迫自己绕着房间走动,从而可以各个角度观察尸体。

伊丝黛尔的两个行李箱早就被搬走了,所以船舱里一目了然。铺好的那张床上,摆着打开的白色钱包,旁边是貂皮大衣。白色的床单上甚至还有一两滴血迹。

她死的时候喝醉了。

船舱的丝绸墙纸是蓝橙相间的。这里开始变热了:又是出汗,又是目眩,又是窒息的,真是热。舱壁发出短促而冗长地嘎嘎声。还没过五分钟,门就开了,佛朗西斯·马休斯中校进来扫了一眼。

然后,他迅速地走进了船舱,把门关上,半晌一言不发。麦克斯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自杀?”

“不,”麦克斯说,“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不呢?”

“她的喉咙被割断了。我没找到任何她可能使用的利器,除了她的指甲锉。”

“不是谋杀吧?”

“看起来是。”

马休斯中校转动着眼珠。“你没有——?”

“没有,没有!”

“把门闩上。”

麦克斯照做了,马休斯中校走到船舱左侧舷窗下的铺位前,坐在了铺位的边沿。看起来他刚才正在刮脸,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榛子的味。麦克斯察觉到这点是因为气味对于一个反胃的男人而言是最容易觉察到的。马休斯中校强壮的胳膊显得很突出,他仍然喘着粗气。帽子上金黄色的橡树叶显得沉重而威严。

“是怎么回事?”

麦克斯告诉了他。

“她在差一刻十点的时候下来,”船长说,“然后十点的时候你也跟着下来了?”

“嗯。”

“我想知道的东西不是这些。感觉这像是——”

由于船的倾斜,尸体缓缓地滑离了梳妆台,没人来得及抓住她。

她滚了一圈,弄翻了她曾经坐过的那张凳子,重新俯卧在天蓝色的地毯上。几样小巧的浴室用品——眉毛剪,橙色口红,小瓶指甲油——在她周围的血迹上洒了一片。他们发现她的右手上仍然拿着一支大大的金色口红。

马休斯中校起身开始检查尸体。

“通常而言,”他说,“死亡是要一段时间的。发生什么了呢?她没呼喊或者扭打,或者其他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可以问问乘务员,看看他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后脑上有肿块,”船长看了看蓬乱的黄发,说,“也许是在背后行凶的。先用钝器猛击一下,把她打晕,然后提起她的头,接着——”他模仿凶手做了个从左到右切断人喉咙的手势。

“你倒是表演得活灵活现的。”

马休斯中校白了他一眼。

“我以前遇到过类似的事,”他出人意料地说,“在老赫拉迪克号上。有一名洗衣员就干过。”

“干过什么?”

“把一个女人像这样杀了。性变态,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只是,这个案件看上去不像有人要——”

“的确不像。”

“难说。那家伙可能是害怕了,调头就逃了。”

麦克斯摇着头。“我感觉肯定还有更多的事。”

“我也有同感。不过,那仅仅是也许。而我说的那些事情的确发生了。”船长停了下来。他沙哑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激动。他更近距离地检查尸体,然后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天啊,麦克斯,我们能抓到他了。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能抓到他了。

“哪里?这是什么?”

“指纹,”马休斯中校说。

一经指出,线索就显得十分明显。在伊丝黛尔睡袍的右肩肩带上,稍微靠后的位置,他们看到了一个十分清晰的血色指纹,看上去是大拇指的。还有个比较模糊的,在她腰的左侧。

马休斯中校从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鼻子深深地喘着气。他仔细检查着红木梳妆台正面的两只浅浅的抽屉。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了一根,把它凑近红木梳妆台染血的表面。就在玻璃顶的边框下面,在刚才尸体所在的位置,他们看见了一块印记,看起来像是一个狭小的指纹。

船长伸了伸脖子。他扫了一眼在梳妆台左边那个带镜子的洗脸池。应该有两条折好的洗脸毛巾搭在旁边的横栏上的,可现在只有一条毛巾搭在那里。马休斯中校在梳妆台下面的废纸篓里发现了另一条毛巾,皱成一团,沾着血。

他把毛巾扔回了篓子里。

“就是这样了,”他平静地说。“那人杀了她,神智混乱,擦干净双手,然后把门给闩上。疯子。”

马休斯中校的语气放松了许多。

“看起来像是这么回事,”麦克斯评价道。

“你不同意吗?”

“我想是这样吧。”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种表情啊?”

“嗯,你也许是对的。我不是想否定它,只不过——”

“只不过?嗯?”

“只不过,看上去太明显了,是吧。‘血指纹’。指纹就在我们不可能漏过的地方。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片刻宁静,这时爱德华迪克号的发动机在底下剧烈地摇动。马休斯中校暗淡地笑了笑。

“伙计,别犯傻了,”他警告说。“你在家里就是喜欢突发奇想的家伙。”

“嗯。”

“现在得想想真实发生了什么。我以前见过这类案子,所以我很清楚。现在这会儿,那家伙也许正在他船舱的床底下紧张地发抖出汗呢,心里正嘀咕着为啥要做这事,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线索。线索!”他的脸阴了下来。“事情不算太坏,我其实担心的是别的事。干得不错。咱们船上有个疯子。”

“我同意。咱们船上有个疯子,没错。”

“嗯。现在听好了,麦克斯。我不想让这件事到处传播,”船长冷静地顿了一下,“警告船上人并不合适。一切都很简单,我们得抓住这个人。我们要提取船上每一个人的指纹。我们不用透露任何事,找个借口是很容易的。我们把这家伙锁起来直到船靠岸。”

“听上去是个可行的计划。你对指纹了解多少?你知道怎么怎么识别它们吗?”

这个问题使船长犹豫了。

“不知道,但是我想事务长知道。嗯,我确信格里斯沃尔德知道怎么做。等一下!”

他想了一下。

“那个叫什么什么拉斯洛普的家伙不是告诉过我他差点当了指纹专家嘛?”

“我想他是的,他跟我们其他人也说了。”

“好主意,”船长边使劲点头边嘀咕,一个计划正在他脑子中形成。“我们得让他加入,就这样。他是一个警察,知道应该如何保守秘密。

“他是律师。但就你的目的来讲这应该是一码事。

马休斯中校没在听他说话。

“我希望你不会说出去,嗯?”

“当然。你要让多少人搀和到这件事里?”

船长又想了一下。

“越少越好。事务长,嗯。然后是摄影师,因为我们需要拍下这些指纹。还有医生。”

“你是说阿彻医生?”

“阿彻医生?不是,我是说船上的医生。谁跟你提到阿彻医生了?为什么要告诉他?”

“因为,”麦克斯回答说,“昨天晚上有人在练习飞刀——是在阿彻医生门口瞄准一名妇女的画像。”他复述了那个故事。

“我不是想给你添堵,佛朗克,”他继续说,这时船长紧握双拳坐在角落,表情不是十分愉快。“我知道你脑子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胡说八道,我就是干这个的。”

“——但性变态这个说法听上去并不是很有说服力。你自己也没把握。昨晚那件神秘的事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怀疑你的某位乘客嘛?因为发生了些事。还有,谁是你的第九位乘客?我发誓有九名乘客上船了;而且你也知道,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你把那个人藏起来了。”

马休斯中校没有回答。他只是露出轻蔑的表情。

“想想看,佛朗克,这个女人的死不可能是个巧合或者毫不相干的事故。而且,我怀疑这些指纹。”

“可是,妈的,老大,指纹就在那儿。千真万确,你怀疑什么呢?”

“我不知道。”

“胡扯,”他哥哥简短地说。

“好吧,也许。”

“嗯,你为什么说她是被谋杀的?你不听我的劝告,和她走在一起。你为什么认为她是被谋杀的呢?

“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就去逮住这个凶手。现在听好了,我希望你去把拉斯洛普先生马上找到这里来。在这期间,我要和船舱乘务员说点话,他可能看到什么人进出过。还有,也许应该和服侍过吉阿·贝夫人的乘务员谈谈。不过,这些询问只是整个策略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有这些指纹。不过我在想……”

他的目光仍然盯着船舱右手边的铺位。伊丝黛尔·吉阿·贝的白色手提包敞开着,躺在床单上,旁边是她的皮大衣。麦克斯又一次注意到了他曾经注意到的东西,铺位上方悬挂着的床单上那两滴细小的血斑。从距离上看是很难溅上去的。

“她是不是被抢了,”马休斯中校沉吟道。

“我也是,”麦克斯说,“我也正在想同样的事。”

“为什么?”

“整个晚上,她抱着那只手提包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麦克斯停住话头。一组清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现在想想,我从没看见她离开过那只白色的蛇皮手提包。一直把它挎在手上,除了曾经把包放膝上以外,从没离开过。每一次手提包都显得很鼓鼓的,好像她在里面装了什么大家伙。”

他们同时走到铺位前,马休斯中校抄起那个手提包,口朝下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抖了出来。一堆化妆品滚落到了床单上:又一支口红,一个小粉盒,一小串钥匙,一些记事纸条还有些硬币,一把梳子和一小版邮票。但引起他们注意的却是一样重重地落在床单上的大物件。马休斯中校叫出声来,好像肚子让人打了一拳,麦克斯不禁看了他一眼。现在他们知道了,伊丝黛尔·吉阿·贝带着什么东西使她的手提包看上去那么鼓鼓的。

那是一瓶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