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童年时候的一件事。

虽然已经那么遥远,那么微不足道了。

那时候,我大概是 5岁。

我穿着一套神气的小海军服,两根蓝色的飘带在脑后飞呀飞的。

我快活,也淘气。

奶奶有时烦了,就把老花眼镜一推,说:“门口玩去!”这就是我最最幸福的时候了。

我像个自由的小鸟儿一样,睁着好奇的双眼,飞到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中。

我们家门口有一大块空地,在小城里,这也是唯一的自由贸易场所。

每天,从一大早开始,这里就挤满了卖菜的、烤红薯的、敲铜皮的、补锅的、修鞋的、吆喝“破布头换钱”的,五花八门,热闹极了。

一直到下午,大家都收了摊子回家,这里才安静下来,好像这个小小的广场也需要休息,需要喝口水、喘口气似的。

这时,我就再也不想往外跑了。

有一天下午,忽然来了新鲜事。

空荡荡的广场上,不知怎么挤着一大堆人,笑着,闹着,还吆喝着从左邻右舍搬出来长凳子、小椅子。

我心里痒了,像几只小螃蟹在“索索”地爬。

我真想出去,跟那些快活的大人们挤到一起。

我偷眼瞧着奶奶,奶奶坐在透风的窗口缝衣服,好像没有听见外头的闹声。

奶奶大概老了,耳朵不好使了。

可是我呢?我的耳朵挺好,什么声音都听得见。

怎么办呢? 奶奶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她不让我出去时,我是不敢动一步的。

可是我也有我的办法。

我开始缠磨奶奶了。

“要喝水,奶奶。”我揪揪她的衣服。

她放下针线活,给我倒来开水。

“烫嘴,奶奶。” 她又放下活儿,替我加了凉水。

“奶奶,身上痒。”我干脆蹭到她膝盖上,把她手上的顶针拔下来。

“烦人!”奶奶瞪了我一眼。

“讲个故事嘛,奶奶。”我说,又顽皮地扯紧她手里的衣服。

奶奶终于把老花眼镜一推,说:“门口玩去!奶奶要做活。”我几乎等不及把手里抓着的衣服放下,撒腿就往门外跑。

我嘴里“噢噢”地叫唤了一路,好像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

广场上已经密密层层围了一大圈人,最外头的站在板凳上。

大家都伸着脖子往圈里看,一边还哄笑着喊好。

我人小,个头只齐到人家的大腿根,越是听人家笑,越是急得跟什么似的。

后来有个好心的老伯伯看我在外头直转,说:“憨小子,来,我帮你一把!”他把我抱起

来,举过头顶,连声喊着:“喂,帮帮忙,别让我们小小子急坏罗!”前头的人就把我接过去,传到最里头一圈,放在地上。

这下子我站在最前面了,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啦。

我看见场上是一只秃尾巴小狗,不知道刚刚表演了什么,现在正站在当中,两只前腿举得高高的,四面转着圈儿向人们鞠躬致谢。

那些站在我对面的人都快笑疯了。

我没有笑,我伤心极了,因为没有看到小狗的表演。

我想那一定很好看,光看秃尾巴小狗那副神气样儿你就能猜到嘛! 后来,小狗甩着两只前腿,像小学生下操似的雄赳赳地走下场去,坐在一个黑乎乎的大汉面前不动了。

那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皮,往空中一扔,小狗闪电似的跳过去,一张嘴,“叭”的一声接住了,“喀吧喀吧”在嘴里嚼起来,秃尾巴尖尖在空中急急地乱摆。

我赶紧摸口袋,希望能找到一块糖或者一块饼干,那么小狗就会再给我表演一次。

可是没有,口袋里只装了两粒玻璃球儿。

妈妈早上倒是给我饼干的,谁知道我什么时候吃了。

凡是吃的东西,从来没有能在我的口袋里待过一刻钟。

我朝小狗摇摇手,心里觉得十分对不起它。

这时候,黑汉子在场中央拿椅子搭起个高高的台,就有个梳辫子的小姐姐爬上去,在椅子上表演“拿大顶”。

小姐姐脸儿瘦瘦的,却长了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还有好看的小嘴。

她的身子轻得跟小燕子似的,能在椅子上玩好几个花样。

有一次,她把椅子斜着倒过来,两只胳臂撑住,脚在空中摆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我看见她的胳臂轻轻在抖,满脸冒着汗珠,有两滴还落在椅背上。

小姐姐一定很害怕。

我在妈妈的大床上试着翻跟斗,奶奶还吓得什么似的呢。

万一小姐姐没撑住呢?万一椅子坏了呢?她会从上面摔下来,摔得很疼很疼,额角也准会破一块皮。

我忽然闭住眼睛,不想再看了。

我真盼望大家都走,让小姐姐下来歇一歇,擦把汗。

真的,为什么要看这个呢? 好容易,小姐姐从高台上下来了。

黑汉子把那些椅子搬到场角,又报告说,接下来表演“刀枪不入”。

我高兴极了,心里怦怦直跳,就像那“刀枪不入”的人是我一样。

要知道,奶奶每回讲故事,总要讲到古时候有个什么刀枪不入的英雄,怎么怎么的,弄得我做梦都做的是打仗。

现在你瞧,梦里的事变成真的了,我该高兴成什么样儿啦!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有核桃大吧,一眨不眨地盯住黑汉子。

我要看看“刀枪不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本事。

可是,黑汉子好像故意惹我们着急似的,又退下场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接着,小姐姐扔给小狗一个洋铁罐儿,小狗就拿嘴叼起来,颠颠地跑到人圈里,朝着大家摇尾巴。

我心里想,这是干什么呢?我觉得怪有意思的。

我真没想到,这是小狗来收钱的。

小狗还会收钱,多好玩!我站起来,转过身,呆呆地望着小狗。

一分两分的硬币落进洋铁罐里,叮叮当当的,响得好脆,偶尔有一个硬币落在地上,小狗就放下铁罐,衔起这枚硬币来,郑重其事地放在罐罐里。

也有人不愿意扔几分钱,扭头走了,小狗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头望望小姐姐。

小狗真可怜,真懂事,可是怎么有那么多人不给钱呢?你们没见小姐姐流汗吗?没见小狗要吃糖吗? 小狗忽然跑到我身边来了,嘴里叼着罐罐眼巴巴地朝我望着。

有几枚硬币从我头顶上落下,叮叮当当滚进罐罐里。

小狗不走,还是朝我望着,秃尾巴尖尖摇得飞快。

哎呀,小狗在向我要钱呐!我也要给钱的呀!我的钱呢?我哪儿有钱呢?我一下子慌了,脸上烫得像火烧一样。

我拼命咬住嘴唇,朝小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小狗不懂我的意思,嘴里“唔唔”地哼着,一双晶亮的眼睛那么固执地看着我,像在哀求,又像在威胁。

我的心跳得更慌了,一个劲儿地往后缩着身子,我真愿意地上有个洞让我钻进去。

是的,我也应该给钱的,我看见小狗鞠躬了,看见小姐姐“拿大顶”了,小姐姐还流了那么多的汗……可是我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我只有两个玻璃球儿。

小姐姐从后面追过来,拍拍小狗的脑袋说:“秃儿,走吧,别跟弟弟要钱,他没有,他还小呢!”小姐姐说着,朝我笑了笑,好看的小嘴朝我抿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眼光柔和得像水。

小狗终于很不情愿地走开了。

它眼里有一种不服气的神色。

我站着没动,头低在胸前。

我觉得我就要哭出来了,真的,眼泪在一个劲地要往外涌,热乎乎的,怎么也憋不住,使劲憋也憋不住…… “哇”的一声,我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我埋着头拼命往外挤,从大人的两腿间挤出去,像一匹挨了打的小马驹子。

我跑着,跌跌绊绊地穿过广场,躲到一棵树后面,放开嗓门哭了半天。

以前,爸爸打我,奶奶训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妈妈说我的眼泪向来比金子还宝贵。

可是今天我哭了,哭得这么伤心。

我第一次知道羞愧的滋味,第一次知道,人,还有比挨打更疼——当你疼在心里的时候。

那边的人群又在哄笑了,有的人笑得几乎要从凳子上摔下来。

那一定是在表演“刀枪不入”。

我没有一点要看的念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虽然我曾经在梦里都遇见这样的“英雄”。

我擦干眼泪,悄悄地溜回家里。

奶奶还坐在窗前缝衣服。

一只金色的蜜蜂在她身边盘旋,有几片树叶从窗外飘落在她身上。

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响着,使人更觉得家里是这样安静,跟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开始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想在家里找到一分钱。

我不愿向奶奶要,奶奶不会给我的,家里从来没有给过我零花钱。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要,我说什么呢? 我设想着能在抽屉里找到钱,我就翻起抽屉来了。

先打开我的小抽屉,里头塞了满满一家伙汽车呀、手枪呀、画书呀什么的,我“哗啦”一声全都扣在地上,也没有找到那种圆圆的、亮晶晶的小硬币。

我又把奶奶的抽屉拖出来,这个抽屉里尽是些布头呀、针呀、线呀零碎东西,也没有钱。

我记起来了,奶奶是从来不把钱放在这儿的。

剩下妈妈和爸爸的抽屉了,那里或许有,或许……就算妈妈也不往里头放钱吧,那么,就不兴从妈妈的钱包里掉进去一个硬币吗?真的,妈妈有好多好多钱,掉进去一个,她一定不会知道。

好,小秃尾巴,你等一会儿,我也有钱了,我就给你送去! 我兴奋地去摸妈妈的抽屉,手都有些发颤。

我碰到了铁皮的搭扣,不知怎么的,那铁皮竟然烫得烙人。

我犹豫了…… 奶奶皱起眉头,疑惑地从老花镜片上头看着我:“你乱翻什么?大人的抽屉,不许瞎动。” 我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连身子也不敢动一下了。

我终于没有找到钱。

等我找到借口再出去的时候,广场上空荡荡的,小姐姐和秃尾巴小狗都不在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好像丢失了一件最最心爱的东西似的。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肮脏的泥地上,还清清楚楚留着几个梅花形的狗爪子印,可是小狗呢?又到别的地方去鞠躬、去衔着小铁罐要钱了吗?它会不会又碰到不给钱的人呢?它会不会又用那双像哀求、也像威胁的眼睛盯着那个人呢?我想了好久好久。

过了几天,门口的广场上又来了两个变戏法的。

看的人依然很多。

依然是笑着、喊着、闹哄哄的。

这回奶奶也坐不住了,放下活计要去看,还拖上我。

我却拼命挣脱她的手,屁股往后蹭到地,死也不肯挪一步。

奶奶再拖,我就索性放开嗓门哭。

奶奶没办法,摇着头,嘟嘟囔囔地说:“奇了,奇了,也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气?往常打都打不回来的呀!”我缩着脖子站在门后,一句话也不说。

奶奶怎么能知道呢?我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呀。

我总觉得这两个变戏法的和小姐姐他们是一家子的人,我在他们面前有一种犯罪的心理,我不敢看见他们,我抬不起头来……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次,姑妈给了我五分钱,让我买炒米糖吃。

我把这个亮晶晶的硬币用一块布片包了起来,藏在玩具汽车的“驾驶室”里。

我经常跑到广场上去,朝大路张望,盼着小姐姐他们再来到这里。

那时,我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这枚硬币投进小狗衔着的小罐罐里,让它也发出那种好听的、叮叮当当像弹琴似的声音。

我还会给小 狗吃一块糖,一块玻璃纸包的奶糖。

只是,我要让它对我鞠个躬,不知道它肯不肯? 我等了好多天、好多年,再也没有看见他们。

我长大了,上完了中学,又进了大学。

童年的许多往事随着时光淡漠了,消逝了,被无数新的生活、新的思想代替了。

可是,唯独这件事,深深地记在我心里,就像刀刻在树上一样,年深月久,越发斑痕累累。

今年暑假,我回家探亲。

意外地,又在那个热闹的广场上,碰到一次民间艺人的表演。

我拼命地挤进去,想看到当年的小姐姐,还有秃尾巴小狗。

可是在场上翻跟头的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我哑然失笑了,想道:若是小姐姐还活着,不是比我更大了吗?后来散场的时候,我掏出袋里所有的零钱,塞在那个小胖丫头的手里。

她惊讶地望着我,眼睛一眨一眨似乎要说话。

我笑了,吐出一口气来。

二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我有一种还债后的轻松感觉。

是的,我欠得太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