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伸出一只灵巧的棕色小爪子,紧紧抓住癞蛤蟆的颈背,狠狠地提,使劲地拉。水里的癞蛤蟆慢慢地但稳当地爬上洞边,最后安然无事地站在门厅里,身上又是泥又是水藻,水从身上流下来,可是他兴高采烈,恢复了老样子,如今他重新来到了朋友家,不用再东逃西躲,装扮成有失他身份的洗衣妇,而要去办大事了。

“噢,河鼠!”他叫道。“自从上次见到你以后,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你想都没法想!那些审判,那些折磨,我全都高傲地经受住了!然后是那些逃亡,那些乔装打扮,那些花招,全都聪明地计划好并且成功了!我蹲过牢——自然逃出来了!我被扔进过运河——我游上岸了!我偷到了一匹马——还卖了一大笔钱!我哄骗所有的人 ——让他们完全照我想的办!噢,一点不假,我是一只好样的癞蛤蟆!你想我最后的一件英勇行为是什么?让我来告诉你……”

“癞蛤蟆,”河鼠严肃和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说,“你马上给我上楼,脱掉你那身破烂,它原来可能是哪个洗衣妇的。然后你好好洗个澡,换上我的衣服,试试看尽可能像个绅士那样下来;我一辈子里从未见过比你现在这个样子更寒酸、更肮脏、更不体面的东西了!好啦,别再吹牛和争辩了,去吧!待会儿我有话对你说呢!”

癞蛤蟆起先打算停下来回嘴。他在牢里听人差来差去听够了,如今在这儿显然又要从头来过;而且是听一个河鼠差遣!不过他还是在帽架上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副尊容,那顶黑色旧女帽歪扣在一只眼睛上面,他于是改变了主意,乖乖地快步上楼,到河鼠的盥洗室去。他在那里洗了个干净,梳好头,换了一身衣服,在镜子前面站了好半天,又得意又高兴地盯着自己看,心想,哪怕有一瞬间会把他错看作洗衣妇的人准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等到他又下楼来,中饭已经在桌上摆好,癞蛤蟆见了真高兴,因为自从他吃了吉卜赛人那顿丰盛的早饭以后,已经经历了好些难堪的事,费掉了不少劲。他们吃饭时,癞蛤蟆对河鼠讲了他的全部历险经过,主要讲他的聪明、脑筋快和在处境困难时机灵狡猾;听下来他经历了一场快活而丰富多采的奇遇。不过他说得越多,吹得越厉害,河鼠也变得更严肃,更沉默。

等癞蛤蟆最后说够了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河鼠开口说话了:“你听我说,癞蛤蟆,我不想再使你痛苦,苦头你已经吃够了。不过认真地说,你不觉得你曾经是一头多么可怕的蠢驴吗?你自己承认,你戴过手铐,坐过牢,挨过饿,给人追赶过,怕得没命,遭到羞辱,让人嘲弄,不光采地被扔到水里——还是被一个女人扔的!这有什么可乐呢?这有什么好玩呢?全都是只为了你硬是要去偷一辆汽车。你知道,从你第一次看到汽车起,除了烦恼以外它没有给你带来过任何东西。可是你如果迷上它们——你的老毛病是5 分钟热度——那又干吗去偷呢?如果你觉得做一个瘸子带劲,你可以做一个瘸子:再不然,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做一个破产者;可为什么偏做一个罪犯呢?什么时候你才能有点理智,想到你的朋友,设法为他们增光呢?比方说,我到处走来走去,听到别人说我这个家伙跟坐牢的做朋友,你想我会高兴吗?”

说到这里,必须指出,癞蛤蟆性格中有一点非常令人放心,就是他心肠极其好,他真正的朋友训斥他时他也从不在乎。即使骂得再凶,他也总是能够想得开。

因此河鼠虽然说得如此严厉,他始终忍不住对自己说:“不过这样真好玩!好玩极了!”

并且在心中发出抑制的古怪声音:克克克,卜卜卜,以及鼾声或者开汽水瓶塞声等等,不过等到河鼠说完,他还是深深叹口长气,低声下气乖乖地说:“你说得对极了,河鼠!你一直是多么正确啊!对,我曾经是一只自高自大的蠢驴,我现在看清楚了,以后我要做一只好癞蛤蟆,不再做那种蠢驴了。至于汽车,自从我在你那条河里淹过以后,我就不再那么感兴趣。说实在的,当我挂在你这个洞的边上喘气时,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个真正出色的主意——它跟汽船有关……好了,好了!别这样生气,老伙计,别跺脚,别心烦;这只是一个主意,现在我们先不谈这个。我们喝我们的咖啡,再抽儿口烟,安静地聊聊天,然后我慢悠悠地走回我的癞蛤蟆庄园,穿上我自己的衣服,一切重新照老样子过下去。我冒险得够了。我要过一种安静、平稳和被人敬重的生活,稍微管管我的产业,加以改进,有时候还搞点园艺,美化环境。有朋友来看我,我总能给我的朋友吃点东西;我要弄一辆马车到乡下兜兜风,就像我在老日子那样,那是在我变得闲不住,老想干点什么事以前。”

“慢悠悠地走回癞蛤蟆庄园?”河鼠极为激动地大叫起来。“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说你根本还没听说过那件事?”

“听说什么事?”癞蛤蟆问道,脸都发青了。“说吧,河鼠!快说!别瞒着我!我没听说过什么事?”

“你是要告诉我,”河鼠用他的小拳头捶着桌子大声说,“你一点也没听说过鼬鼠和黄鼠狼的事?”

“什么,森林里那些野畜生?”癞蛤蟆叫道,两手两脚全都在哆嗦。“没有,一个字也没听说过!他们干什么了?”

“……也没听说过他们怎么霸占了癞蛤蟆庄园?”河鼠说下去。

癞蛤蟆把他的两只胳臂肘撑在桌上,下巴撑在爪子上;每只眼睛涌出一颗大泪珠,溢出来,落在桌子上:卜!卜!

“说下去吧,河鼠,”他贤接着咕噜说,“全告诉我吧。最难过的一阵已经过去。我又是一只动物了。我受得住。”

“当你……陷入……你那……那……那些倒霉事时,”河鼠叫人感动地慢慢说,“我是说当你……有好一阵在社交界中消失不见时,那是由于关于一辆……一辆汽车的误会,你知道……”

癞蛤蟆只是点点头。

“那时这里自然议论纷纷,”河鼠说下去,“不但在这儿河岸,在原始森林里也一样。动物照例分成了两派。河岸的动物帮你,说这样对待你不公平,如今在大地上没有正义了。可是原始森林的动物说的话就难听了,说你这是活该,你做的这种事情正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他们变得非常趾高气扬,到处去说你这回完蛋了!你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癞蛤蟆又一次点点头,还是一声不吭。

“那是一些小野兽,”河鼠说下去,“可鼹鼠和獾忠心耿耿地坚持说你很快总要回来的。他们说不准怎么回来,但说总要回来!”

癞蛤蟆重新坐到他的椅子上,傻笑了一下。

“他们搬出历史来争论,”河鼠说下去,“他们说从来不知道有过一种刑法是针对你那种厚脸皮和巧嘴的,再加上你又有财力。于是他们把他们的东西搬进癞蛤蟆庄园,睡在那里,让房子通气,把它收拾好等你回家。他们自然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还是不放心原始森林的那些动物。现在我要说到我这个故事中最难过最悲惨的一段了。在一个黑夜——是个很黑很黑的夜,而且是狂风暴雨——群黄鼠狼武装到了牙齿,悄悄地爬过马车道,来到前门。与此同时,一群亡命之徒雪貂穿过菜园,占领了后院和下房。这时候一队搜索的鼬鼠无所顾忌地占领了暖房和弹子房,让落地长窗对着草地敞开着。”

“鼹鼠和獾正在吸烟室里,他们坐在炉火旁边讲着故事,一点也不疑有他,因为这样的夜是任何动物都不会出来的。可就在这时候,那些嗜血的恶棍打破了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冲过来。他们奋力对抗,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们没有武器,遭到突然袭击,再说两只动物又怎么对付得了几百只动物?

这些动物用棍子狠狠地揍他们,那两只忠心耿耿的可怜动物,被他们赶到又冷又湿的外面去,还被他们骂了许多脏话和废话!”听到这里,无情的癞蛤蟆反而咯咯笑,但他接着缩成一团,要装出特别严肃的样子。

“自此以后,原始森林的那些动物就在癞蛤蟆庄园里硬住下来了,”河鼠继续说,“而且要一直住下去!他们在床上睡上大半天,一天24小时吃个不停,那地方变得如此乱七八糟(我是听人家说的),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他们吃你的食物,喝你的饮料,说关于你的难听笑话,唱下流的歌,歌里说的是……嗯,说的是监狱、官吏和警察;可怕的人身攻击的歌,里面没有一点儿幽默。他们告诉商人和所有的人,说他们要永远住下去了。”

“噢,是吗!”癞蛤蟆说着站起来,抓起一根棍子。“我倒马上要看看!”

“这没有用,癞蛤蟆!”河鼠在他后面叫。“你还是回来坐下。你只会惹麻烦。”

可是癞蛤蟆已经走了,拦也拦不住。他快步顺着大路走,高举他那根木棍,气得叽哩咕噜地怒骂,一直来到他家的前门附近,忽然从围篱后面跳出一只长长的持枪的黄雪貂。

“什么人?”那雪貂厉声说。

“别废话!”癞蛤蟆怒气冲冲地说。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马上走开,要不然……”那雪貂不再说下去,却把他的枪托顶在肩膀上。

癞蛤蟆小心地趴在路上,乓!一颗子弹在他的头顶上呼啸而过。

癞蛤蟆吓坏了,爬起来就拼了命飞也似地逃走,一边跑一边还听到后面那雪貂哈哈大笑,跟着是另一些可怕的尖细笑声,把那哈哈笑声继续下去。

癞蛤蟆跑回来,垂头丧气,把他的遭遇告诉河鼠。

“我跟你怎么说的?”河鼠说。“这样没有用。他们布下了岗哨,全都有武器。你只好等待着。”

癞蛤蟆还不打算马上死了这条心。因此他把船弄出来,坐船出发,顺着河划到癞蛤蟆庄园前面,花园通到河边的地方。

到了能看见他老家的地方,他停下桨,小心地观察这儿的情况。一切看来十分安静,没有人。他能看到在夕阳下闪烁的癞蛤蟆庄园的整个正面,三三两两地停在笔直的屋脊上的鸽子,花园,盛开的花,通到船库的小溪,小溪上的小木桥;它们安静,没有人,显然在等着他回来。他想他可以试试看先到船库。他小心翼翼地把船划到小溪入口处,可正当他从桥下经过的时候……啪啦!

从上面扔下来的一块大石头掷穿了船底。船灌满了水,沉下去了,癞蛤蟆在深水里挣扎。他抬头看见两只鼬鼠靠在桥栏杆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下回就扔中你的脑袋了,癞蛤蟆!”他们对他叫道。生气的癞蛤蟆游到岸边,这时两只鼬鼠你撑着我我撑着你,笑啊笑啊,笑个不停,直笑到他们差不多抽了两次筋——这当然是说,一只鼬鼠抽一次筋。

癞蛤蟆用两条腿走完了他那条累人的路,再一次向河鼠讲述了他这次失败的经历。

“是啊,我跟你怎么说的?”河鼠十分生气地说。“好,你听我说!看看你做出了什么好事!丢掉了我的宝贝船,这就是你做的好事!完全糟塌了我借给你穿的漂亮衣服!说实在话,癞蛤蟆,所有动物都受不了你,我怀疑你能找到一个朋友!”

癞蛤蟆马上看到自己干得大错特错,愚蠢透顶。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和刚愎自用,由于丢掉了河鼠的船和糟塌了他的衣服而向河鼠诚心诚意地道歉。他那么坦率地认错,总是能使他的朋友不想再批评他,而把他们仍旧争取到自己一边来。他最后说:“河鼠!我看到了,我是一只自以为是和任性的癞蛤蟆!从今以后,请相信我吧,我将谦虚和温顺,在听到你的亲切忠告和得到你的完全同意之前,我什么事情也不做!”

“如果真是这样,”好心肠的河鼠说,他已经息怒了, “那么我要劝你坐下来吃你的晚饭,围为时间已经晚了,晚饭马上就在桌子上摆好,而且你要非常耐心。我断定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先得见到鼹鼠和獾,听听他们的最新消息,大家商量一下怎么办,听听他们对这桩棘手事情有什么看法。”

“噢,啊,对呀,那还用说,是得先见到鼹鼠和獾,”癞蛤蟆轻巧地说。

“他们变得怎么样了,这两位亲爱的伙计?我把他们全忘了。”

“你完全应该问一问!”河鼠责备他说。“当你坐着贵重的汽车在乡间开来开去,骑着纯种的马神气地乱跑,大吃大喝的时候,那两位可怜的忠实朋友却不管天气好坏在露天下宿营,白天过得很昔,夜里睡得很差;他们守望你的房子,巡逻你的地界,时刻盯着鼬鼠和黄鼠狼,筹划和打算怎么能为你收回地产。你不配有这样忠心耿耿的高贵朋友,癞蛤蟆,你的确不配有。

等到有一天来不及了,你会觉到后悔,当你有他们这样的朋友时,却没有重视他们!”

“我知道,我是一只忘恩负义的野兽,”癞蛤蟆洒着苦泪呜咽着说。“让我出动找他们吧,到外面寒冷的黑夜中去,去分担他们的苦难,尝试角我的行动来证明……等一等!我断定我听到了一碟菜的叮叮声!晚饭终于端来了,万岁!来吧,河鼠!”

河鼠想起可怜的癞蛤蟆曾经在牢里关了好久,因此必须对他宽宏大量。

于是他跟着癞蛤蟆到桌旁,慷慨地劝他快吃,好弥补他的损失。

他们吃完饭刚在他们的扶手椅上坐下,就传来很重的叩门声。

癞蛤蟆很紧张,可是河鼠神秘地对他点点头,一直走到门那儿去把它打开,进来的是獾先生。

他整个外表一看就是好几夜回不了家,得不到一丁点儿休息的样子。他的鞋子上全是泥,人看上去蓬头垢面;不过他,这位獾先生,即使在最好的日子里也不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人。他郑重地走到癞蛤蟆面前,跟他拉爪子,说:“欢迎你回家,癞蛤蟆!天啊!我说什么了?什么家,真是的!这是可怜的归来。不幸的癞蛤蟆!”

接着他背过身,在桌旁坐下来,把他的椅子拉过去,动手切了一大块冷馅饼。

癞蛤蟆对这种异常严肃和凶多吉少的见面方式非常害怕;可是河鼠跟他咬耳朵说:“别放在心上;不要管它;什么话也先别对他说。当他要吃东西时,他总是十分消沉和诅丧的。过半个钟头他就完全变样了。”

于是他们一声不响地等着,不久又传来另一下轻一些的叩门声。

河鼠对癞蛤蟆点了点头,走去开门,放进鼹鼠。他穿得破破烂烂,没有洗过澡,皮毛上黏着一些干草和麦秸屑。

“万岁!癞蛤蟆老弟在这里!”鼹鼠叫道,脸上闪着红光。“想想看,你又回来了!”他围着他跳起舞来。“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回来得那么快!嗨,你准是逃出来的,你是一只聪明伶俐、足智多谋的癞蛤蟆!”

河鼠一听吓坏了,拉拉他的胳臂肘,可是已经太晚。癞蛤蟆早已飘飘然起来。

“聪明?噢,不!”他说。”在我朋友们的眼睛里我并不怎么聪明。我只是逃出了英国最坚固的监狱,如此而已!我只是上了一辆火车,坐它逃出了性命,如此而已!我只是乔装打扮,在乡间走来走去,骗过所有的人,如此而已!噢,不!我是一只蠢驴,我就是一只蠢驴!我来告诉你我冒的一两个小险吧,你可以自己去衡量衡量!”

“好的,好的,”鼹鼠说着,向摆着晚饭的桌子走过去。“趁我吃饭,你给我说。吃过早饭以后,我一点儿东西也没进过口!唉哟!唉哟!”他坐下来就只管动手去弄牛肉和酸菜吃。

癞蛤蟆叉开腿站在炉前的地毯上,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币。“瞧这个!”他叫着给大家看银币。“几分钟就弄到这些,不太坏吧?你想我是怎么弄到手的呢,鼹鼠?卖了一匹马!我就是这么干的!”

“说下去吧,癞蛤蟆。”鼹鼠说道,他太感兴趣了。

“癞蛤蟆,请你住口!”河鼠说。“你别逗他说下去了,鼹鼠,你也知道他是怎么个家伙,还是请你尽快告诉我们,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最好怎么办,如今癞蛤蟆终于回来了。”

“情况糟得不能再糟,”鼹鼠激动地回答说,“至于怎么办,见鬼,我也不知道!獾和我一直在那地方转了又转,不分白天黑夜,可老是一个样子。到处布满岗哨,枪伸出来指着我们,石头向我们扔过来,老是有一只动物警戒着,他们一看见我们,嗐,他们笑成那个样啊!我最恨的就是这个!”

“处境十分困难,”河鼠用沉重的声音说,“不过我想,我现在打心底里知道癞蛤蟆该怎么办了。我来告诉你,他应该……”

“不过,他不应该这样做!”鼹鼠满嘴是食物地叫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不明白。他应该做的是,他应该……”

“哼,我反正不干!”癞蛤蟆激动起来叫道。“我不要听你们这些家伙差来差去!我们在说的是我的房子,我很清楚该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们。我这就要……”

他们3 个一起同时说话,有多响说多响,那响声简直叫人耳聋,就在这时候,一个很细很冷静的声音传来,它说:“你们大家马上停口!”

几只动物顿时不响了。

这是獾吃完了他的馅饼,在他的椅子上转过身来,狠狠地盯住他们看。

等他看到他已经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大家显然在等着听他对他们说什么,他重新把身子向桌子转回去,伸手去切干酪。这位可敬动物的优秀品格博得大家如此景仰,因此大家再也不出一声,直到他把他这顿饭吃完,刷掉他膝盖上的面包屑。只有癞蛤蟆不断地动来动去,可是河鼠用力按住了他。

獾完全吃好以后,从座位上起来,站到壁炉前面,终于用深沉的声音开始说话了。

“癞蛤蟆!”他很凶地说。“你这个闯祸的小坏蛋!你不觉得害臊吗?如果你的父亲,我那位老朋友,今天晚上在这里,知道你的全部所作所为,你想他会怎么说呢?”

癞蛤蟆这时候在沙发上举起了他的腿,一下子翻过身来趴着,痛悔地呜咽得浑身抖动。

“好了,好了!”獾和气一些,继续说下去。“别放在心上,不要哭了。过去了的我们就让它过去了吧,一切从头开始。不过鼹鼠的话完全不错。鼹鼠处处看守着,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哨兵。想要进攻那个地方,完全没有用。对我们来说,他们太强大了。”

“那就完蛋啦,”癞蛤蟆把头埋在沙发垫子上哭着说。“我要去报名当兵,再也不看我那亲爱的癞蛤蟆庄园了!”

“好了,高兴起来吧,癞蛤蟆!”獾说。“除了用武力收回那个地方以外,还有各种办法。我话还没说完呢。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重大秘密。”

癞蛤蟆慢慢地坐起来,擦干他的眼泪。秘密对他有一种无限的吸引力,因为他从来不能保守秘密,他尽管忠实地保证不泄漏秘密,可刚保证完就去把秘密告诉别人了,正是这种不干净的刺激能使他得到无限的乐趣。

“那里……有……一条……地下……通道,”獾一字一字地着重说,“它从离这里很近的河岸,一直通到癞蛤蟆庄园里面。”

“噢,胡说,老獾,”癞蛤蟆十分神气地说,“你这是从附近酒馆听来的胡编乱造。癞蛤蟆庄园里里外外每一寸土地我都有数。我可以向你保证,根本没那一回事!”

“我年轻的朋友,”獾极其严肃地说,“你的父亲是一位可敬的动物,比我认识的一些其他动物要可敬得多,他是我的一位特别好的朋友,告诉了我许多他做梦都没想到要告诉你的话。他发现了那条地道——它当然不是他开的,在他住到那儿来以前几百年就开辟了,——他只是把它修理好并使它畅通,因为他想,万一有一天遇到麻烦或者危险可能用得着它,他还带我去看过。‘这条地道别让我儿子知道,’他说,‘他是个好孩子,只是生性十分轻浮,简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如果他有一天遇到真正的困难,这地道对他就会有用,到那时你可以告诉他这条秘密地道的事,不过在此以前,可千万别跟他说。’”

另外两只动物狠狠地盯住癞蛤蟆,看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反应。癞蛤蟆起先想发脾气,可马上就快活起来,恢复了他热诚亲切的样子。

“对,对,”他说,“也许我是多嘴一点。像我这样一个交游广阔的人——我的周围都是朋友——我们说笑,我们吹吹牛,我们讲讲笑话——我的舌头就不免管不住,多口多舌了。我有说话的天赋。有人说我该有一个沙龙,不管是怎样的沙龙。没关系。说下去吧,老獾。你说的这条地道将怎么帮我们的忙呢?”

“我最近发现了一两件事情,”獾继续说下去,“我叫水獭扮成一个扫烟囱的,扛着刷子去叫后门,说要找点活儿子。打听下来,那儿明天晚上要开一个盛大宴会。是谁过生日——我相信是黄鼠狼头子,——所有的黄鼠狼将聚集在饭厅里,又吃又喝,又说又笑,一直这样下去,什么也不会怀疑。

他们不带枪,不带剑,不带棍子,反正什么武器也没有!”

“可是外面照常站岗放哨。”河鼠说。

“一点不错,”獾说,“这正是我要说的。那些黄鼠狼将完全依赖他们那些呱呱叫的哨兵。地道就用得着了。那极其有用的地道一直通到食品室,它就在饭厅旁边!”

“啊哈!食品室里那块嘎叽嘎叽响的木板!”癞蛤蟆说。“现在我明白了!”

“到了那里,我们悄悄地爬上去,爬到食品室里……”鼹鼠叫起来。

“……拿着我们的手枪、剑和木棍……”河鼠叫道。

“……向他们冲上去。”獾说。

“……揍他们,揍他们,揍他们!”癞蛤蟆如醉如痴地大叫着,绕着房间跑了一圈又一回,跳过一把又一把椅子。

“那很好,”獾恢复他平时的冷静样子说,“我们的计划就这么定了,再没有什么可争论的。那么,现在已经很晚,你们大家这就上床去睡。明天早晨我们将作好一切必要的安排。”癫蛤蟆自然乖乖地跟着其他人去上床——他知道最好不要反对——虽然他觉得太兴奋了,睡不着。不过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这一天里挤满了许许多多事情;睡过气闷的牢房里石头地上薄薄一层干草以后,如今被单和毯子是可爱和舒服的;因此他的头靠到枕头上还不到几秒钟,他已经快活地打起呼噜来了。自然,他梦到了许多东西:他梦见他正要走上大路时,大路离开了他;运河追赶他,并且把他抓住了;正当他请客吃晚饭时,一只大木船装着他一星期要洗的衣服驶进宴会厅来;他孤零零一个人在秘密地道里摸索着前进,可是它弯弯曲曲,七转八转,最后它一阵晃动,竖了起来;然而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癞蛤蟆庄园,安然,胜利,他所有的朋友围住了他,衷心地认为他的确是一只聪明的癞蛤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很迟,等到他下楼,他看见他的3 个朋友早都吃好早饭了。鼹鼠没告诉任何人他去哪里,自个儿不知上哪儿去了。獾坐在扶手椅上看报,一点儿也没去想这天傍晚要发生什么事。河鼠却绕着房间忙碌地跑来跑去,怀里抱满了各种武器,在地板上把它们分成4 小堆,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兴奋地说:“这把剑……给……河鼠,这把剑……给……鼹鼠,这把剑……给……癞蛤蟆,这把剑……给……獾!这把手枪…… 给……河鼠……,这把手枪……给……鼹鼠,这把手枪……给……癞蛤蟆,这把手枪……给……獾!”

就这样用不变的、有节奏的声音说下去,那4 个小堆逐渐越来越高。

“做得很不错,河鼠,”过了一会儿,獾抬头从他那张报纸的边上看着忙个不停的小河鼠,说,“我不是责怪你。不过我们只要溜过那些带着可恨的枪支的鼬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用不着任何剑和手枪。我们四个拿着木棍,只要一进饭厅,哼,5 分钟就能把他们一扫而光。整件事我一个人也可以完成,只是我不想剥夺掉你们大伙儿的乐趣!”

“还是稳当一点好。”河鼠回答说,用他的袖子擦着一把手枪的枪管,同时顺着枪管看。

癞蛤蟆吃完了他的早饭,拿起一根粗木棍,使劲地抡着它痛击那些假想的动物。“他们抢我的房子,我让他们学学!”他叫道。“我让他们学学,我让他们学学!”

“不要说‘让他们学学’,癞蛤蟆,”河鼠大吃一惊说,“这样说不规范。”

“你干吗老是责骂癞蛤蟆?”獾很不高兴地说道。“他说这话怎么啦?

我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能说,他也就能说!”

“对不起,”河鼠谦虚地说,“我只是想应该说‘教训教训他们’而不是‘让他们学学’。”

“教训他们不就是让他们学,我们就不要说教训他们,”獾回答说,“我们就要说让他们学学——让他们学学,让他们学学!而且我们就要这么办了!”

“噢,好吧,就随你高兴怎么说吧,”河鼠说。他自己也搞糊涂了,马上退到一个角落里,可以听到他在那里嘀噜:“让他们学学,教训教训他们,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学学!”直说到獾十分严厉地叫他住口。

不久鼹鼠就急冲冲地走进房间,显然是非常自得其乐。“我过得太好玩了!”他马上开口说话了。“我激怒了鼬鼠!”

“我想你干得十分小心谨慎吧,鼹鼠?”河鼠着急地说。

“我想是这样,”鼹鼠自信地说。“我想出这个主意,是在走进厨房去看看癞蛤蟆的早饭,让它别凉了的时候。我看到他昨天回来时穿的洗衣妇旧衣服挂在炉火前的毛巾架上。于是我把它穿上,还戴上女帽,披上围巾,然后上癞蛤蟆庄园去,大胆得不得了。哨兵们自然拿枪在看守,问‘你是什么人’等等蠢话。‘你们早,先生!’ 我彬彬有礼地说,‘今天有什么东西要洗吗?’”

“他们看着我,又神气,又板着脸,又傲慢,说:‘走开,洗衣妇!我们站岗时候不要洗什么东西。’‘或者改个时间吧?’我说,呵,呵,呵!我不是很滑稽吗,癞蛤蟆?”

“一只可怜的轻浮的动物!”癞蛤蟆十分高傲地说。事实上他对鼹鼠刚才做的事觉得妒忌极了。只要他先想到,又没有睡过头,这正是他想亲自去做的。

“有一些鼬鼠很生气,”鼹鼠说下去,“值班的警官对我说话了,说得很简短,他说:‘现在走吧,我的好太太,走开吧!别让我的人值班时偷懒说闲话。’‘走开’我说。‘过不了多少时候,该走开的可不是我!’”

“噢,好鼹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河鼠惊慌地说。

獾放下他手上的报纸。

“我看到他们竖起耳朵,相互看看,”鼹鼠说下去。“警官对他们说:‘别理她,她也不知道她在胡说些什么。’”

“ ‘嗐!我不知道?,我说。‘好,让我告诉你吧。我的女儿给獾先生洗衣服,你这就知道我是不是知道我说什么了;你马上也要知道的!100 只嗜血的獾,拿着长枪,今夜要来进攻这癞蛤蟆庄园,从空地那边来。6 船河鼠带着手枪和短弯刀要从河上来,在花园上岸;还有一队癞蛤蟆,人称死不屈服又名不获荣誉毋宁死的癞蛤蟆,要冲进果园,横扫一切,呼唤着要报仇。

等到你们完蛋,你们就没什么要洗的了,除非你们侥幸能逃脱!’说完我就跑开,到了他们看不见我的地方,躲了起来;很快我又顺着壕沟爬回来,透过矮树丛偷看他们。他们可是说不出地紧张慌乱,马上四下奔跑,互相绊倒,你压我我压你,个个在向别人发号施令,却不听别人的大;那个警官不断派出一队队鼬鼠到庄园最远的头上去,随后又派别的鼬鼠去把他们重新叫回来;我听见他们相互说:‘黄鼠狼就是那样,他们舒舒服服地在宴会厅里,又吃又喝,又唱歌又百般玩乐,可我们要在寒冷和黑暗中守卫,到头来被嗜血的獾们杀千刀!,”

“噢,鼹鼠,你这个蠢驴!”癞蛤蟆叫道。“你把什么都毁了!”

“鼹鼠,” 獾用他冷静和安详的口气说,“我知道你这小指头的智慧也比某些动物整个肥胖身体里的智慧多。你干得真是了不起,我开始对你寄托了巨大的希望。好鼹鼠!聪明的鼹鼠!”癞蛤蟆妒忌得简直要发疯,特别是因为鼹鼠所做到的那种无比聪明的事情,他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不过也是他运气,他还没来得及发脾气或者受到獾的讽刺,摇铃叫吃中饭了。

这是一顿简单但是耐饥的饭一有熏肉蚕豆,通心粉布丁;他们吃完以后,獾坐到扶手椅上说:“好,我们今夜的事都安排好了,等我们干完,也许已经很晚,因此只要能做到,我要先打个盹。”他用手帕蒙住脸,很快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性急和勤劳的河鼠马上去继续做他的准备工作,开始在他那么小堆东西之间跑来跑去,一面跑一面咕噜:“这根皮带……给……河鼠,这根皮带……给……鼹鼠,这根皮带……给……癞蛤蟆,这根皮带……给……獾!”等等等等,还想出没完没了的新装备,因此鼹鼠趁这会儿挽住癞蛤蟆的胳臂,带他到外面露天里,把他推到一把柳条椅上,要他把他的全部历险经过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件事癞蛤蟆可太高兴做了。

鼹鼠是一位好听众,而癞蛤蟆呢,只要没有人打断他的话或者不客气地顶他,他可以讲个没完。说实在的,他所说的话当中,有许多更确切地说属于只要我当时想到而不是在十分钟后想到就可能是这样做的。而正是他随口讲讲的这些,却总是最好听和最有趣的历险;为什么它们就不能像那些当真做了但还不够过瘾的事情一样,真正地成为我们的历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