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顶佛不是泥塑木雕,当然能感觉到来自断趾姨妈的敌意。

连做女仆也要竞争,竞争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这真是个充满竞争的世界。

说心里话,它不想树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这条规律在猴界同样适用。它初来乍到,当然是希望朋友越多越好,而敌人越少越好。开始时,面对剑拔弩张的断趾姨妈,它采取了忍让的策略。每当断趾姨妈凶狠地盯视它,它总是用温和的眼光来应答对方,绝不睚眦必报闹摩擦。有几次,它与断趾姨妈在树枝上相遇,断趾姨妈像个疯子一样,龇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啸叫,一副恨不得一口生吞了它的模样,它却强压下怒火,做出微笑的表情。微笑并非人类所独有,人类确实是面部表情最丰富的动物,但许多灵长类动物也具备喜怒哀乐的面部表情,黑叶猴也是面部表情能随着心情变化的灵长类动物。黑叶猴的微笑虽不如人类那般灿烂,但嘴唇上翘,眼睛微眯,鼻翼轻轻翕动,颊肌勾勒出和谐的线条,基本形态与人类大同小异,所传递的信息也并无二致,都是表达友善,表达无敌意。

遗憾的是,断趾姨妈根本就不把它的微笑当回事,仍做出种种挑衅行为来。有一次,丹顶佛抱着血臀在悬崖上攀爬。这是一条险象环生的牛毛细路,有百把米长,中间仅一条宽不足一尺断断续续的石缝相连接,黑叶猴虽然是攀援高手,行走时却也要提心吊胆。

它刚走到一半,迎面碰到断趾姨妈。按规矩,两只黑叶猴在如此险峻的窄道上相遇,如果其中一只黑叶猴地位高,另一只黑叶猴地位低,地位低的黑叶猴就必须往后退却,退到安全地段,让地位高的黑叶猴先过;如果是两只地位相近的黑叶猴,交汇时,双方就像跳交谊舞似的面对面搂肩搭背,各自小心翼翼地交错旋转,在最小的空间用最小的动作互换位置。

丹顶佛与断趾姨妈,一个是前来投靠的外族雌猴,一个是年老色衰的女仆,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地位应当说是相等的。相距还有五六米远,丹顶佛就送去友好的微笑,并做出要跳交谊舞的姿势。但让它愕然的是,断趾姨妈嘴里呼呼喷出恫吓的粗气,冠毛和体毛恣张开来,加快了步伐,凶神恶煞般地冲撞过来。下面就是刀劈斧斫般陡峭的百丈悬崖,真要猛烈冲撞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眼瞅着来者不善,丹顶佛赶紧往后退缩。虽说彼此地位相等,面对对方的蛮横无理,自己往后退缩,未免会有一种屈辱感,但丹顶佛还是急急忙忙往后退缩。它怀里抱着血臀,为了血臀能活下去,它什么样的屈辱都能忍受。

这段石缝特别狭窄,它抱着血臀很难转身,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倒走,速度当然很慢。断趾姨妈却越走越快,简直可以用横冲直闯来形容,朝它压过来。它急得哇哇直叫:我已经在往后退缩了,我见你害怕,我给你让路了,你还想怎么样呀!断趾姨妈仿佛聋了似的,仍疯疯癫癫直冲过来。

眼看断趾姨妈就要撞到身上来了,丹顶佛抬头一看,天无绝猴之路,就在它所处的头顶上方约半米高的位置、石缝内侧的岩壁上,挂着一丛草丝,它立刻纵身一跃抓住草丝,像壁虎似的紧紧贴在岩壁上。断趾姨妈从它身后蹿跃而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断趾姨妈的胳膊撞在它腰眼上,把它撞得像荡秋千似的摇晃。

不幸中的万幸,那丛名叫雀雀草的草丝还算坚韧,没有被它折断,不然的话,极有可能发生坠岩惨剧。

断趾姨妈这么做,不说是蓄意谋害,也起码是用心不良啊。

这件事发生后,丹顶佛算是彻底清醒了。除非它停止巴结讨好孔雀蓝王妃,与孔雀蓝王妃疏远关系,把贴身女仆的岗位还给断趾姨妈,否则的话,它与断趾姨妈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巴结讨好孔雀蓝王妃,这是它拯救血臀唯一可行的办法,不可能放弃的。因此,斗争是不会停止的。它采取忍让的策略,希望和平竞争,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鸵鸟式的愚蠢和犯傻。树欲静而风不止,它必须面对无情的挑衅,面对残酷的现实。

仅仅过了三天,又发生了一件让丹顶佛毛骨悚然的事情。

这天中午,云雾猴群到一个名叫“一线天”的地方去采食黑木耳。所谓“一线天”,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一道奇绝风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好像被天斧从中间劈开,从山顶到山脚,齐崭崭一条宽不足两米的裂缝。站在山脚往上看,天空变成一条明亮的丝线,便有了“一线天”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地名。山脚下阴暗潮湿,枯木遍地,每到春末夏初季节,在腐烂的树干上,便一骨朵一骨朵冒出肥厚的黑木耳来。新鲜的黑木耳甜嫩爽口,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

吃饱后,猴们便爬上山顶,在杂树林里休闲消食。孔雀蓝王妃四仰八叉躺在岩石上,扭动身体惬意地蹭痒。丹顶佛已十分熟悉孔雀蓝王妃的肢体语言,晓得这表示需要整饰皮毛,于是将已经在打瞌睡的血臀放在身旁的石旮旯里,自己乖巧地跳到岩石上,灵巧的手指梳理并翻拣孔雀蓝王妃身上的毛丛。

一座大山,被大自然这把天斧劈成南北两半,裂缝南面或许可以称为南半山,裂缝北面或许可以称为北半山。丹顶佛在北半山上给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它看得很清楚,金腰带猴王和那几只凶悍的大公猴正在南半山那片杂树林里睡午觉,相隔起码有两百来米。吃饱鲜美的黑木耳,远离饥寒,族群没了喧嚣与吵闹。雀鸟啁啾,白云朵朵,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中午。丹顶佛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认真而细致地替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将躲藏在毛丛深处的扁虱和跳蚤一个个捉拿干净。

腹部整饰完毕,孔雀蓝王妃舒服地翻了个身,露出有点脏乱的背部。完全出于一种习惯,丹顶佛在继续为孔雀蓝王妃整饰背部皮毛前,探出头去朝岩石下的石旮旯张望。无论在做什么事,它都会时时刻刻牵挂小宝贝。它想看看血臀是否睡得香,会不会有蜈蚣或蝎子爬到它身上去?

它的眼光落到石旮旯里,石旮旯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只淘气的小松鼠在落叶堆里捡食坚果。它的心陡地悬了起来,立刻呕啊呕啊发出联络的啸叫。右侧那片草地上,吱呀吱呀传来血臀应答的叫声。那叫声欢快热烈,还透出几分兴奋。哦,小家伙趁它在给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的机会溜出去玩耍了。它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从应答的叫声判断,小家伙正在愉快地做游戏呢。可小家伙走出它的视线以外,它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还是把小家伙抱回自己身边来玩比较好。它歉意地吻吻孔雀蓝王妃脚爪,便朝传来叫声的方向跳跃过去。

绕过几块裸岩,便望见血臀了。一瞬间,丹顶佛一颗猴心剧烈跳动起来,嘣嘣嘣嘣嘣,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血臀倒是在高高兴兴玩耍,却不知什么原因,正蹦蹦跳跳往那条不足两米宽的裂缝而去。裂缝边缘,杂草丛生,两侧的草叶差不多长拢了,把这条裂缝遮盖起来。成年黑叶猴当然晓得翠绿的草叶下是一条可怕的裂缝,而不懂事的幼崽却懵懂无知,还以为是可以在上面踩踏行走的草地呢。

别过去,危险,快回来!丹顶佛大声叫唤。

按理说,幼崽听到母猴叫唤,会停止玩耍,奔回母猴怀里来的。可是,这一次血臀却一反常态,听到叫唤后,它停止蹦跳,扭头看看丹顶佛,但仅仅停顿了一秒钟,又兴冲冲地往裂缝方向跳跃。好像魂被勾走了,根本听不进劝阻。

血臀离那条裂缝只有五六米远了,丹顶佛把声音压粗,从牙缝间发出嗬呀嗬呀严厉的呵斥声,那是在动用母亲的权威,喝令血臀立即滚回来!以往这个时候,小家伙无论在干什么,都会立刻转身屁颠屁颠地跳回它身边来。可这一次真是见了鬼了,小家伙仅仅回头瞥了它一眼,便又兴高采烈往前冲去。

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直冲危险的裂缝,这也太邪门了啊!

血臀离那条深不可测的裂缝只有一两米了,丹顶佛四只猴爪用力在石头上一蹬,就像在两棵树之间飙飞一样,飞也似的跃到血臀身边,牢牢将小家伙抓住。好险哪,再往前走两步,就有可能一脚踩空掉进裂缝去,一失足成千古恨。

让丹顶佛颇觉蹊跷的是,血臀还眼睛盯着前方,踢蹬挣动,嚷嚷着要蹿跃过去呢。丹顶佛顺着血臀的视线望去,这才看清,绿草地上,有一根紫色的长春藤,正在像蛇一样瑟瑟游动,顶端那簇蓝色花叶,似乎涂了厚厚一层金黄色液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耸耸鼻尖,闻到一股蜂蜜香甜的气味。黑叶猴天生嗅觉灵敏,它还闻出这是用栀子花酿成的蜜,扑鼻清香,令猴垂涎三尺。

难怪血臀会鬼迷心窍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对黑叶猴而言,世界上最心仪的美食,就是蜂蜜了,尤其是用栀子花酿成的蜂蜜,在黑叶猴眼里,就是美食中的极品。尝一口舌头生津,尝两口甜到心里,尝三口心旷神怡。在人类社会,有拼死吃河豚鱼的说法,在黑叶猴社会,就是拼死吃栀子花蜂蜜。对于馋嘴幼猴来说,这是挡不住的诱惑,无法抗拒的勾引。丹顶佛还发现,小家伙的嘴唇上,也挂着几丝蜂蜜,看来是尝到过甜头了。

血臀为何对它的呼唤置若罔闻,这个谜底算是揭开了。但另一串疑问随即涌上心头:这里不见嗡嗡飞舞的蜜蜂,也不见垂挂在树枝或岩壁上椭圆形的蜂巢,何来散发栀子花清香的蜂蜜呢?更让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蜂蜜怎么会涂抹在长春藤顶端那簇蓝色花叶上?而那长春藤又怎么会像蛇一样瑟瑟抖动?

丹顶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根长春藤又蛇一般地曲扭,并一点一点往那条天斧劈开的大裂缝移动。蜂蜜的香甜气味随风飘散,血臀流着口水,估计肚子里的蛔虫都快被勾引出来了,又开始伸胳膊抻腿想去追赶那根长春藤。

丹顶佛瞅准机会,冷不防跳过去,一把揪住长春藤,猛烈拉扯。它一定要弄清楚,这根蘸满蜂蜜的长春藤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它的猛烈拉扯下,长春藤从草地上跳了起来,像棍子一样绷得笔直。丹顶佛又有了新发现,原来这根长春藤的另一端在裂缝对面的南半山上。它又猛烈拉了两下,长春藤的另一端伸进南半山裂缝边缘一片茂密的羊蹄甲花丛中,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怎么也拉不动。它很纳闷,便松开爪子。绷紧的长春藤突然松弛。没想到,这个无意中做出的举动,揭穿了一个可怕的阴谋。

随着长春藤突然松弛,对面南半山上那丛羊蹄甲花剧烈晃动,似有什么东西在打滚。几秒钟后,一个黑色的背影从羊蹄甲花丛中蹿出来,慌慌张张往杂树林跳跃。丹顶佛冲着那背影喔呕喔呕发出几声询问式啸叫,但那黑影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跳跃速度,钻进杂树林不见了。虽然丹顶佛没正面看清那个黑影,但黑叶猴视力极佳,不像人类会患近视眼什么的,它的眼睛是雪亮的,它已经看得非常清楚,那神秘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断趾姨妈!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这是断趾姨妈精心策划的一个圈套。不难推测,断趾姨妈在森林里找到一只岩蜂窝,忍着被岩蜂蜇得鼻青脸肿的痛苦,掏得一些用栀子花酿成的蜂蜜,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秘密角落。当云雾猴群来到“一线天”采食黑木耳时,断趾姨妈觉得机会来了,便在灌木丛里找了根长长的长春藤,将蜂蜜涂抹在顶端那簇蓝色花叶上,像使用诱饵钓鱼一样,在它丹顶佛专心为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时,将蜂蜜制作的甜蜜诱饵用来引诱血臀;长春藤那簇蓝色花叶,在血臀面前轻轻晃动,栀子花的清香和蜂蜜的甜润,丝丝缕缕钻进血臀的鼻孔,小家伙心痒嘴馋,无法抵御这巨大的诱惑,便伸手来抓蜂蜜吃;那簇蓝色花叶像个幽灵,总是保持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内,似乎只要往前再走一步,就能抓住蓝色花叶吃到香甜可口的蜂蜜了,可当血臀往前跨出一步,那簇蓝色花叶便往后退缩一步,永远只差那么一步,可望而不可及;蓝色花叶上的蜂蜜,洒落在地上,点点滴滴,血臀贪婪地舔食,满口溢香,沁入心脾,更勾起无限欲望,狂热地追赶几次从它爪掌间逃逸的那簇蓝色花叶;血臀年幼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正被牵着鼻子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深渊。

断趾姨妈之所以要对血臀下如此毒手,丹顶佛心里很明白,目的是要摧毁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断趾姨妈没办法直接伤害它,便在血臀身上动坏脑筋;这一招确实歹毒,假如断趾姨妈的阴谋得逞,宝贝血臀真的掉进裂缝去,它丹顶佛肯定悲痛欲绝,不仅丧失努力奋斗的信念,也会丧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当然也就不会再有心思去争抢孔雀蓝王妃贴身女仆的岗位;这样的话,断趾姨妈也就扫除了最大的生存障碍,可以重新回到孔雀蓝王妃身边去。

事关生存利益,便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丹顶佛咬牙切齿地想。事实证明,和平竞争这条路根本是行不通的,在大林莽,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它不能永远被动地接受挑衅,它不能再傻乎乎地等待灾难临头,它不能无所作为坐以待毙。它要主动出击,为了宝贝血臀能存活下去,它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