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有一个美丽的泸沽湖,湖水清澈蔚蓝,湖上鸥鸟飞翔。

湖中的岛屿似翡翠横陈,湖边的山峰如美人梳妆。

四季如春的温暖气候使得这里草木葱茏,土地肥沃,湖边上插一根木筷都能够发芽,随便爬上一棵大树,就可以找到能吃的果子。

在这样美丽祥和的地方,却住着一个可恶的麻脸土司,他掌管着土司府周边上千百姓的生命,他的土地上放牧着成万的牛羊和马匹,家里囤积着数不清的珠宝和银洋。

他霸道如虎,凶残如狼,杀人是他最大的乐趣,土司府领地上的所有奴隶都是他刀下待宰的羔羊。

在他的淫威之下,泸沽湖边的花儿见了他都要低垂下脑袋,蝴蝶飞过他身边也要赶紧隐藏起来。

百姓们终日活得愁眉苦脸,战战兢兢,唯恐在什么时候让他一不称心,成了他的刀下冤鬼;唯恐早晨起来还能够站着出门,晚上回家只能够横着进门。

三十岁的那年,土司娶了泸沽湖对面另一个土司家的女儿做老婆。

无巧不巧的事情是,老婆长了一脸跟老公同样的黑麻子,甚至麻坑更深更密,连绵成火烧过一样的瘢痕,小孩子见了她都要吓得啼哭。

人们背地里就叫她“麻婆”。

麻婆的脸上还长了一对比豺狼更狠毒的眼睛,比老鹰更尖利的鼻子,比狮子更阔大的嘴巴。

她的脖子硬得像一截木桩,腰身粗得像一只水桶,手掌大得像两把蒲扇,脚底板宽得像两叶舢板。

她的心要比土司丈夫冷酷十分,脾气比土司凶暴十倍,压榨百姓的手段也比土司多上十份,人们对她的痛恨甚过土司。

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土司和麻婆这两个人夫唱妇随,狼狈为奸,把泸沽湖边人们的生活弄得痛苦不堪,美丽的湖水都被人们终年流出来的眼泪泡得苦涩了,俊秀的山峰和岛屿也被人们心中的冤屈和怒气熏烤得荒芜了。

但是土司也有他的烦恼,那就是麻婆不会生育。

她的肚皮就像浸多了盐碱的土地一样,板结一片,无论怎么播种都没有收获。

土司很担心他死了以后家产会转到外人的手中,土司职位也没有人继承,他在世时拼命聚敛家财是白辛苦一场,心里总是积着个疙瘩。

但是他又不敢当着麻婆的面再娶别的女人,因为麻婆心狠手辣,什么歹毒的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

她娘家的势力在泸沽湖边更是根深蒂固,威震四方,可怜的麻脸土司时不时地还有需要仰仗老丈人鼻息的地方,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惹老婆恼火。

土司只有自己跟自己憋气。

他每想到自己死后的凄凉,心里就会窝火,嗓门比平常更大,脾气也比平常更坏,就有更多的臣民死在他的刀下。

当他杀了人之后还不能解气时,便会带上他的猎犬出门打猎,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通。

渐渐地,他自己领地上的野物都被他猎杀光了,没死的野兽也吓得拖儿带女另寻他处安生,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不闻鸟叫,不见兽影。

土司再要打猎,就得骑上马走出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土司和他的随从们一连翻过两座山包都没有找到猎物,正在气恼和着急时,忽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十几只低头吃草的马鹿。

鹿的皮毛在阳光下缎子一样闪亮,头上的茸角像小树丛一样繁茂,湿湿的眼睛里有绵羊一样的温顺。

土司心花怒放,一张麻脸笑得像一只淋多了雨水的破烂鸟巢。

他放出猎犬,打一个响亮的唿哨。

猎犬撒开腿去,箭一样地扑向对面的山坡,一路带出呼呼的风声。

正在吃草的马鹿骤然受惊,抬头往四面一看,发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来,本能地排成了长队狂奔而逃。

猎犬哪里肯放,嗅着马鹿的气味紧追而上。

鹿奔犬追,霎时间山上热闹得不行。

土司看着这喧闹的一幕,放声地笑着,和随从们打起马来,跟着扑上前去。

可是马鹿和猎犬的速度风快,转眼之间翻过山头,不见了踪影。

土司他们只能循着杂乱的蹄印边找边追。

林深草密,山又是那么大,马鹿和猎犬走散开去,很难让人们发现目标。

不多会儿,蹄印消失不见,林子里声息全无,也不知道猎犬是不是摔下山崖,遭遇不测。

土司心急如焚,因为这头猎犬是他最心爱的宠物,他比疼老婆还要疼它,一旦丢失,要比丢了他的半条命还要难过。

土司就勒住了马,命令他的随从们分散去找。

一直找到太阳下坡,方圆十里的山上被他们篦头发一样地篦了一遍,非但不见猎犬的影子,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见。

土司一时火起,举刀又想杀人。

这时一个随从灵机一动,指着山下的几间茅草房子说,那房子顶上的烟囱正在冒烟,说明那家人正在做饭,也许猎犬饿了,闻到饭香,跑到人家家里去了,也说不定。

土司一想,这话倒是说得有道理,就暂时收了杀人的念头,带着一帮人打马下山,往那几间茅草房子走过去。

说来也真是巧,土司他们走到茅屋附近时,真的发现地上有一行浅浅的狗脚印,印迹还很新鲜,看上去猎犬刚过去不久。

随从指着地上的脚印,高兴得大叫大嚷,因为找到了猎犬,他们可以免受杀身之祸。

土司自然更加开心,翻身下马,咧开大嘴,边笑边往茅屋里大步跑去。

从房子里慌慌张张地迎出来一对老夫妻。

他们是听到老鸦一样难听的笑声,赶出来看个究竟的。

两个老人都是花白的头发,善良而愁苦的面容,破衣烂衫掩不住枯瘦的身躯,一望而知是土司府的奴隶。

见到麻脸土司和他的随从,他们的脸立时黄得像枯叶一样,眼神惊恐而慌乱,彼此手拉着手紧靠在一起,身子簌簌地抖个不停。

“尊敬的头人,”老头儿弯下身子,牙齿战战地说,“不知道哪一阵香风把你吹过来了,没有出门远迎,是我的罪过。”土司用马鞭捅着他的胸膛:“我的猎犬跑到你的屋子里,赶快把它交出来,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破窝!”老头儿闻言,吓得卟嗵一下子跪在土司面前:“老爷,我们没有看见你的神犬,它那么高贵的身份,怎么肯跑进我低贱的茅屋呢?”土司一声冷笑,掉过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狗脚印:“想抵赖是不是?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哼,胆子不小哇,竟敢藏匿本老爷的宝贝!”老妇人面白如纸,跟着她的丈夫颤巍巍地在土司面前跪了下来:“老爷老爷,我们两个都活了这一把年岁,头发白了,牙齿也快掉光了,虽然穷,可是从来没有拿过人家的东西,更别说老爷的宝贝。

我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老爷撒谎。

老爷你要是不相信,尽管叫人到家里搜,如果搜出老爷的神犬,我们情愿受死。”土司哪里肯听他们的解释,鞭子一挥,命令他的随从们:“搜!等搜出猎犬,我一刀宰了他们两个,再一把火烧个痛快!”随从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屋子。

老夫妇见状,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扑到其中一间小屋的门口,枯树桩一样地坐着,把房门堵得严严实实,死活都不肯让人进去。

土司很是恼火,上去用马鞭抽了他们一人一鞭。

鲜血立刻从他们头上流了下来,沾着花白的头发,在皱纹密布的脸上蚯蚓一样爬行,看上去触目惊心。

土司责问说:“既然你们说猎犬没来,为什么守着房门不让进去?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两个老人用手指死死地扒紧了门边,坚持不肯离去,一边苦苦哀求:“尊敬的头人,求你饶恕我们吧,这屋里真的只有一些破烂东西,高贵的神犬不可能走进这样破的屋子。

求求你们了,千万不要进去。”老夫妇越是哀求得厉害,土司越是不肯相信。

他上前揪住了他们的衣领,把他们恶狠狠地推搡到旁边,又飞起一脚,踢开房门,闯进了屋子。

屋子里很暗,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浓浓的霉菜味和烂草味扑面而来,土司连忙捂住了鼻子。

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土司才发现这是一间存放粮食和柴草的厨房,破破烂烂的锅碗瓢勺堆得四处都是,乱得叫人无处下脚。

土司皱了皱眉头,心里想,这么脏的地方,想必他的猎犬也是不高兴进来的。

他转了一个身,已经准备出去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屋角有一堆东西在抖动。

他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一堆乱草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年轻姑娘的身体。

姑娘见躲藏不住,只好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这么一站,身子和脸庞暴露在土司的眼前,倒让他大吃一惊。

破烂的小屋和昏暗的光线遮不住她柔美动人的脸孔,她就像一朵从污泥里冉冉升起来的莲花,脸上的皮肤粉白娇嫩,吹弹即破。

乌亮的眼珠如同花瓣上莹莹滚动的朝露,惊惶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哀怨,一丝隐忍,一丝叫人怜爱和心疼的柔弱。

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比花茎还要柔软,隔着一层补丁摞补丁的麻衣布衫,依然能够看出来她体态的婀娜和年轻女孩身体中掩不住的活力。

她就是老夫妇的独生女儿阿娥。

土司这才明白老两口把守住屋门不让人进去的原因。

他一仰脑袋,哈哈地大笑,笑声如夜猫子一样阴森怕人。

姑娘被他这一笑,神情更加胆怯,身子哆嗦得像一片风中树叶,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土司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拎到老夫妇面前,得意洋洋地说:“谁说我的猎犬没有进来?它进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姑娘,所以我要把她带走。”老夫妇吓得魂不附体,一边一个拉住了土司的衣袖,不住声地哀求:“老爷啊,我们给你当了一辈子奴隶,现在眼睛快瞎了,耳朵快聋了,只有这一个女儿是我们的命根子,如果你把她带走了,我们就再也活不成了。”土司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该死的奴隶,别说你们的女儿,就连你们自己的两条老命也是属于我的,我想要你们活就活,想要你们死就死,看谁敢不从命?”土司推开两个老人,亲手把姑娘绑到了马上。

阿娥手脚被缚,无法挣扎,只能拼命地抬起脑袋,哀哀地看着她的爹妈,不住声地哭喊,声音凄厉得连苍鹰都要为之动容。

老头儿听得心如刀割,不要命地追上前去,抓住阿娥的衣角,死也不肯放手。

土司用劲地抽了马一鞭子,马儿高高一跳,把老人家掼倒在地,马蹄随即从老人胸口踩了过去,鲜血从老人的口鼻处喷射出来,周遭的土地被染出一片褐红。

老妈妈见状大惊,扑到老头儿身上,摇着他,喊着他,哀痛着他。

土司听得心烦,干脆掉转了马头,让马蹄把老妈妈同样踢倒。

两个苦命的老人家顷刻之间命丧黄泉。

阿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母在她的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心里一急,在马背上昏死过去。

到她醒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被土司占有,成了他的女人。

土司贪恋她的美丽,又怕母狮子一样的麻婆知道阿娥的存在之后容不下她,就把她偷偷安置在一座九层楼高的经塔上,给她穿上绫罗绸缎,戴上珠宝首饰,一日三餐派人送到房间里,却锁上了房门,不让她下楼一步。

土司对麻婆解释经塔里的秘密说,他为了向菩萨求子,特地从藏地高原请来一个高僧活佛,佛堂就设在经塔,他每日都要上塔跟随活佛念经。

麻婆知道土司求子心切,相信了他的解释。

于是,土司每天必定要登上经塔,到阿娥这里来寻欢求爱。

土司任何时候过来,阿娥都要强打精神,沐浴更衣,伺候得他舒舒服服,否则土司会当即翻脸,揪着阿娥的头发把她暴打一顿。

高高的经塔建在美丽的泸沽湖边,阿娥常常站在窗口,遥望湖水,想念父母,眼泪流得如同山洪一样汹涌。

几年当中,阿娥受胁迫给土司生了两个儿女。

女儿哈若已经八岁,眉眼长得跟母亲一样俊俏美丽,而且温柔乖顺,聪明伶俐。

儿子哈及不过四岁,虎头虎脑,稚气可爱。

两姐弟从懂事之后,几乎就没有看到过母亲脸上有过一丝一毫欢乐和幸福的模样,连偶尔的微笑都是一闪即过,短暂得像鸟儿在阳光下倏忽闪过的影子。

与此相反,更多的时候,母亲总是忧伤地搂着他们,给他们讲述自己悲惨的命运,讲他们可怜的外祖父母的冤死,和他们土司父亲的凶暴残忍。

姐姐哈若大了,已经懂得同情母亲,憎恨父亲。

弟弟哈及还小,听得糊里糊涂,混混沌沌。

长期牢狱般不见天日的生活摧残了阿娥的身体,过度的忧伤哀痛也使她的精神日见萎靡,她从前鲜花一样的颜容渐渐地没了生气,脸色枯黄,头发焦干,眼神黯淡,连声音都变得嘶哑沉闷。

土司慢慢地对她的身体失去兴致,也不乐意总是见到她阴郁沉默的面容,有时候干脆两三个月都不来经塔里看她一趟。

有一天土司在她这里过夜的时候,她没有把被子事先烘暖,土司睡下去之后感觉身体冰凉,就发起火来,一脚把阿娥踢下床去,皱着眉头说:“你一个奴隶的女儿,我好吃好喝地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你一张笑脸都没有看见。

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我也没有必要看你的冷脸了,你给我立刻滚回老家去吧。”阿娥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也不响,动手脱去了身上的绫罗绸缎,换上当年被抓来时穿的粗衣麻衫,到隔壁房间叫醒一双儿女,牵着他们的小手就往外走。

土司在她身后一声大喝:“回来!孩子不准你带走!”阿娥回过头,对着他怒目而视:“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我不能把他们留给你这个杀人成性的魔王!”土司哈哈地怪笑:“你的?不,不对,这泸沽湖边,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不是属于我的财产。

我喜欢他们,可以让他们继承遗产和土司的职位;不喜欢他们,杀了他们也是一举手的事情。

”阿娥悲愤欲绝:“你这个魔鬼!你不能把我和孩子们分开!”土司摆摆手:“罢了罢了,看在你是孩子母亲的份上,我宽限你在这经塔里再住一晚,明天太阳出来之后,你必须从我的眼前消失,否则别怪我手狠。”说完话,他气呼呼地穿衣起身,头都不回地走出门去。

两个孩子懵懵懂懂意识到了跟母亲的分离在即,紧紧抓住阿娥的手,一步都不肯离开。

阿娥搂着一对亲生骨肉,一遍一遍地叮嘱说:“记住,是你们狠心的土司父亲拆散了我们,阿妈走了之后,你们一定要想尽办法逃出经塔,否则说不定有哪一天,土司会翻脸不认人,把你们当小狗一样杀了。

就是土司不杀你们,土司家的麻婆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孩子啊,一定一定要逃出去啊!”阿娥千叮万嘱,两个孩子眼泪汪汪。

母子连心,生离死别的时刻,说多少话都不能割舍彼此间的绵绵亲情。

终于到夜深了,孩子们实在熬不过困倦,趴在阿娥的怀里睡着了。

阿娥手摸着两个孩子软软的头发,心里的悲伤像海浪一样翻卷,一波一波地要冲出胸膛。

实在憋不住了,她就沙哑着嗓子低低地唱起歌来:泸沽湖深不见底,狮子山高耸云天,阿娥的苦难啊比山还高,阿娥的冤仇啊比海还深。

月亮啊,你为什么这样冷清?奴隶啊,你为什么这样苦命?老虎啊,你为什么这样凶残,吃掉了母羊,小羊怎么生存?……说巧也真是巧,这一天的晚上,土司府的女魔头麻婆正好过四十岁的生日,因为高兴,喝多了酒,吃多了肉,躺在床上肚子胀得睡不着觉,又爬了起来,叫上侍女,出了土司府,往泸沽湖边散步消食。

路过月光下的经塔,她忽然听到塔里好像有歌声传出,仔细一听,还是女人的声音。

夜深人静,歌声从高空中若有若无地飘下来,越发的幽怨凄婉,绵长动人。

麻婆大吃一惊:这经塔里住的不是高僧活佛吗?怎么会有女人混迹在内?她立刻站住,叫过侍女,厉声责问。

侍女见事已至此,不敢再向她隐瞒,就把土司抢来阿娥,并且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麻婆如雷轰顶,惊出一身冷汗,立时酒就醒了。

麻婆掉头直奔土司府,饿虎扑食一样地扑到土司房间里,把他从床上一把抓起,咬牙切齿说:“好嘛,你请来的活佛真是有用啊,居然给你生出了一对儿女!你这个天杀的畜生,竟敢骗了我整整九年,难不成真是吃了豹子胆?我告诉你,天亮之前你必须把那个贱人和她的野种杀了,把三颗脑袋提过来见我!”土司虽然拿阿娥不当人看,对自己亲生的骨肉倒还有怜悯之心,当下便向麻婆求情:“这事是怪我不好,可是我瞒着你不肯声张,也是怕你生气。

杀个阿娥倒无足轻重,反正她也就是个奴隶,那两个孩子却万万不能杀,我们两个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女,孩子将来是要为我们养老送终的呀。”麻婆听了土司的话,一时间犹豫起来,鼻子里哼哼两声,算是同意。

这样,天刚亮的时候,哈若和哈及在母亲的怀抱中还没有睡醒,楼门被撞开了,闯进几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把哈若和哈及拎起来扔到一边,一根麻绳绑牢了阿娥,推她下楼去。

母亲和孩子分离在即,哭声震天,悲惨的情景连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卒看。

阿娥从楼梯下去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她孩子的安危,一步一回头地大声喊叫着嘱咐他们:“记住妈妈的话呀!一定一定要做到啊!”麻婆杀了阿娥之后,坐在家里左想右想,心里还是不能踏实。

火苗虽微,不扑灭会烧翻了天;决口虽小,不堵住会淹没了地。

要是不把两个小野种斩草除根,将来长大了,继承了土司的职位,我的好日子还能够有得过吗?可是她又一想,孩子是土司亲生的,要杀孩子,土司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如果硬要下手,彻底惹恼了土司,后果也是不能收拾。

这样,她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终于在权衡了所有的利弊之后,一咬牙作出决定。

这一天,她吩咐下人精心准备了一桌酒席,又把自己装扮一新,假说要跟土司重续旧好,永结同心,夫妻间再喝一场交欢酒。

土司从未见过麻婆如此恩爱贤惠,受宠若惊,毫无警觉,坐在桌子上一杯接一杯喝得高高兴兴。

酒至半酣,麻婆起身,寻机在土司的酒杯中下了毒药。

土司回房间睡到半夜,毒性发作,杀猪一样地哀嚎到天亮,一命呜呼。

麻婆看着土司咽下最后一口气,立刻派出刽子手,去经塔里杀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片刻之后刽子手气急败坏地回来复命:两个孩子已经在昨夜里破窗而逃,不知去向。

麻婆大惊,心里想,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心眼儿却是不小,居然就能从她的眼皮子底下逃了。

她又想,如果他们是为复仇而逃,那么只要让他们活下去,就如同放虎归山,她的恐惧和灾难会永远存在。

想到这里,麻婆有点不寒而栗,赶紧叫来了土司府里的两个屠夫,许以重赏,要他们无论如何追上孩子,杀了他们,把死者的心挖回来呈给她看。

这样,屠夫和两个孩子在泸沽湖边的深山里展开了追杀和逃亡的残酷游戏。

屠夫身强力壮,又因为平常收猪收羊熟悉了这一带的山路,一天走个百十里地没有问题。

两个孩子还太小,一个八岁,一个才四岁,还是在母亲怀中撒娇嬉戏的年龄呢,哪里是屠夫的对手?他们在深山里走着走着,很快迷失了方向,又饥又渴,又惊又怕。

弟弟哈及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姐姐哈若看弟弟哭了,鼻子一酸,跟着也哭。

姐弟俩抱在一起,孤苦无助,索索发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像一对嗷嗷待宰的羔羊。

屠夫追上了他们,老鹰抓小鸡一样,一个用手掐住了哈及细细的脖子,一个用尖刀挑开了哈若胸前的衣服。

只要他们手底下稍稍再一用劲,两个孩子顷刻间就要去阴曹地府见自己的母亲了。

危急关头,年幼的哈及只知道挣扎哭喊。

聪明伶俐的哈若还懂得苦苦哀求:“好心的大叔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就像可怜你们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们的外公外婆已经被土司杀了,我们的好妈妈又被麻婆杀了,如果我和弟弟再被你们杀死,菩萨都不会饶恕这种罪过的。

可是大叔如果肯放了我们,就是积德行善,我一辈子都会为你们烧香拜佛。

求求你们了,大叔啊!”哈若一口一个“大叔”,喊得两个屠夫心尖儿颤了,手腕子抖了,举起的尖刀怎么也刺不进孩子瘦小的胸膛。

他们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啊,我们本来是杀猪杀羊的人,杀人从来就不是我心所愿,何况你们才这一点年纪,杀了你们实在作孽。

快快逃命吧,麻婆要是知道你们没死,还会再派人来的,但愿你们有菩萨保佑,命大福大。”懂事的哈若一听,惊喜交加,急忙拉着弟弟跪下磕头,拜谢两位大叔的不杀之恩,掉头朝东方的大海边奔去。

屠夫眼见他们小小的身影走远,才去附近村子里买来两条狗,杀死之后,取出狗心,拿布包裹着,连夜赶回土司府复命。

麻婆看到红艳艳的狗心,喜笑颜开,真以为是两个孩子的心脏,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交给厨房里的伙夫在瓦罐里煮熟,沾一点盐巴,狼吞虎咽地吃了。

麻婆的侍女在旁边嗅着盘中肉食的气味,疑疑惑惑地说:“人心不腥,狗心才腥,这两颗心煮熟了有这么大的腥味,恐怕不是人心是狗心吧?”一句话提醒了麻婆,她当即也有了怀疑,赶快叫人去找屠夫来查问,却被派去的人报告说,屠夫已经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麻婆心知是受了屠夫欺骗,怒火冲天,亲自带人冲到屠夫家中,把两家的老老少少全部杀光,又放两把火烧了房子。

麻婆又派第二拨人追赶孩子。

这回派的是泸沽湖边的渔夫。

她把两个渔夫叫到土司府里,阴沉着一张麻脸对他们说,如果不追上孩子,把他们捆绑结实丢进大海喂鱼,屠夫一家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

渔夫不敢抗命,更不敢耽搁,立即启程上路,穿过深山,往东方的大海边追去。

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离大海不远的地方追上了精疲力竭的孩子。

此时两个孩子蓬头垢面,瘦骨伶仃,胳膊大腿细得像一根麻干,根本连啼哭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渔夫抓住他们的时候,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两只瑟瑟发抖的麻雀,心中就有几分不忍,叹着气说:“孩子啊,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这是麻婆的命令,不杀你们,我们全家人就要被杀。”黑瘦得像一张纸片儿的哈若跟着也叹一口气,眼睛里流出了血一样鲜红的眼泪,自言自语说:“我不怪你们,只怪自己命苦。

做奴隶的人难道生来就是这样的苦命吗?同样都是苦命的人,为什么奴隶还要帮着杀害奴隶呢?”渔夫一听,难过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两个孩子天真无助的面容。

他们想用绳子捆紧他们,手指却一个劲地发抖,绳结怎么也绑不牢固。

他们的背后冷飕飕的,像有一股阴风吹着,令他们脊骨发麻,脖子发硬。

他们惊慌地想,是不是神灵知道他们要下此辣手,暗地里给出神喻,要阻止他们呢?于是他们长叹一声,决定放弃。

“孩子啊,这都是菩萨帮你们,不想让我们抛尸下海。

赶快逃命吧,别再让麻婆派第三拨人追上。”两个孩子闻言,跪地就拜,口中谢了又谢。

刚刚转身想走,好心的渔夫又叫住他们,问他们准备逃到何方?哈若看看哈及,哈及又仰头回看哈若,两个人都答不出来,只是茫然摇头。

渔夫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做到底,指点他们说,索性一直往前走,绕过前面的海子,有一座高山,翻过高山,是一片更大的海,如果想法渡过那个海,就出了麻婆土司的领地,到了自由的国土。

只是翻过高山时要小心一条会吃人的黑蟒,千百年来奴隶逃不出土司的掌心,就因为翻越高山时总要碰到黑蟒挡道。

哈若听了指点,泪流满面地说:“叔叔的大恩大德,我们会永远记在心里。”姐弟俩叩别了渔夫,拖着打满血泡的双脚,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赶路。

他们饿了就吃树上的果子,渴了喝一点山间的泉水,千辛万苦地绕过海子,又不知不觉登上了高山。

眼前的山峰高耸入云,脚底下全是龇牙咧嘴的怪石和根蔓交错的林木,根本没有道路可走。

两个人手拉着树枝青藤,一步一挣扎,衣服被划得稀烂,手脚血肉模糊,一坐下来歇息,人立刻瘫成了软软的泥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哈及斜靠在一块岩石上,眼睛闭着,气若游丝地对姐姐说:“姐姐啊,我实在走不动路了,就让我躺在这里被黑蟒吃了吧,它吃了我,肚子饱了,就不会再吃你,你可以一个人翻过高山。”哈若抱着弟弟放声大哭:“我情愿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死,你是男孩子,给妈妈报仇的责任在你身上呢。”哈及舔着嘴角上黄色的燎泡,昏昏沉沉回答:“我不要报仇,只要喝一碗水。

我渴得嗓子都冒火了。”哈若哽咽着说:“好弟弟,你躺着别动,姐姐去给你找水。”她忍住疲劳,站起身来,循着山泉流响处,去给弟弟弄水。

泉水又清又甜,她用手接了一捧,才走几步,水从指缝里漏光了。

回过头去再接,走几步,还是漏得精光。

她四面看看,高高的山顶都是针叶形林木,找不到一片可以接水的阔大叶片。

眼看着泉水清泠泠地流入岩缝,可是她没有办法把水喂到弟弟的口中,急得泪珠儿滚滚。

就在这时候,一只山鹰从山头俯冲下来,黑黑的身影乌云一样从哈若的面前掠过,翅膀掀起的风把崖头的碎石子扫得哗啦啦落地。

然后,咣当一声响,神鹰把嘴里叼着的一只银碗丢在哈若脚边。

哈若赶忙拣起碗来,对天空连拜几拜:“神鹰啊神鹰,谢谢你的好心,菩萨保佑你儿女成群。”她接了满满一碗水,小心地端着,往弟弟躺着的树下走去,一路快乐地喊着:“弟弟,弟弟,快尝尝这泉水,甜得多像妈妈的奶子!”喊声才止,她却跟着又是一声惊叫,声音惨厉而又绝望:原来她看见幼小的弟弟已经被一条丈多长的黑蟒紧紧缠住,无法动弹,面孔憋得青紫,眼球暴突出来,眼看着就没了气息。

哈若扔掉银碗,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抱起地上的石块用劲砸黑蟒的脑袋。

黑蟒身粗皮厚,每一块鳞片都硬如一块铠甲,哈若的力气微不足道,石头砸在黑蟒身上,等于给它挠着痒痒,它一门心思地缠紧哈及,嘴巴里的涎水滴滴溚溚流了一地,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哈若的拼命。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哈若凄惨的哭声穿透了云霄,满天白云翻滚游走,忽地裂开一道口子,一只金色凤凰随着阳光从云端里直冲而下。

凤凰张开的翅膀像天空中五彩缤纷的霞光,头顶高耸的羽毛是一顶高贵无比的王冠,长长的尾巴如彗星在天际闪烁。

它冲落云端之后,准确地落在黑蟒头上,嫩黄的脚爪利箭一样刺进蟒身,“叭叭”两口啄瞎了它的眼睛,再两口啄开了它的脑壳。

就见那脑壳里的白浆嗤地迸出,淌了一地,腥臭无比。

黑蟒巨大的身体立刻瘫软,慢慢松开哈及,绳索一样打开,勉强扭了几扭之后,死了,尸体如一段腐烂的木头。

金色凤凰一声鸣叫,放开黑蟒,飞到哈及的头顶,往哈及伤口上吐了几滴唾液,还张开翅膀,对他的鼻孔扇进两股清风,这才双脚一蹬,流光溢彩地飞上天去。

霎时间满天白云再次飞旋,闭合,凤凰隐入云中不见了影子。

哈若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朝着天空一拜再拜。

回头再看哈及,他躺在草丛中,已经苏醒过来,满眼都是迷惑,对刚才的一切没有丝毫记忆。

哈若怕吓着了他,也不多说什么,草丛里找到那只银碗,重新到泉边接了甜水,让哈及美美地喝了个够。

奇怪的是,哈及从苏醒过来之后,腿不累了,脚不疼了,身上又有了力气,不光自己站起来独自走路,还能够搀扶着姐姐哈若走。

哈及只知道高兴,不知道别的,只有哈若心里明白,是神灵又一次帮助了他们。

再说麻婆在土司府里等着两个渔夫前来复命,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麻婆马上想到,这两个人一定是抗命逃走了。

她马上叫人去抓渔夫的家眷。

去的人扑了一个空,原来渔夫们已经在两天前悄悄摸回渔村,用船接了家人,划过泸沽湖,从湖的那边逃进了深山。

麻婆听人报告了此事,气得眉眼倒竖,牙齿把腮帮子咬出了鲜血,眼睛红得像刚吃了人的疯狗。

她跺脚跳着,心里把土司府里的人想来想去,最后找出了一个亲信的伙夫和一个头脑简单的猎人,命令他们接着追赶两个孩子,务必要把人抓住之后摔下山岩,让秃鹰啄食。

她伸出长长的指尖点着他们的胸口说:“记住,不把那两个孩子弄死,你们自己也不能活命!土司府的威势,不说你们也会知道。”两个人带足干粮,一步不停地赶了九天九夜的路,终于在山顶上发现了姐弟两个的身影。

这时候,哈及刚刚逃脱了黑蟒的缠杀,姐弟两个眼看就要翻过高山,奔赴自由,死神又一次把魔爪伸到他们头上。

猎人追上了他们之后,拿出生擒猛兽的身手,先悄悄地从旁边迂回接近,而后猝不及防地甩出绳套,一下就扣住两个孩子。

伙夫在猎人之后气喘吁吁地赶到,见了束手被擒的哈若和哈及,先是狠狠大骂:“两个小野种,害老子走得脚底打泡!”又催促头脑简单的猎人:“傻站着干什么?赶快把他们摔下山岩,好回去交账啊!”猎人一只手抓住了一个孩子,刚往悬崖边走了两步,看见孩子脸上那一对羊羔般温顺漂亮的眼睛,心里忽然咯噔一跳,孩子哀伤的眼神好像刻在了心里一样。

他奇怪地问孩子说:“你们怎么不向我求饶呢?”姐姐哈若含泪作答:“我们逃命的这一路上,已经求过了太多的人,也得了太多人的好处。

我知道麻婆的狠毒,你要是不杀我们,自己就要被她杀掉。

与其再连累大叔你,还不如我们死了算了。

天命若该绝我,我是怎么样都不能逃脱的。”哈若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这一番话,听得猎人心酸不已。

他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糊涂,是非善恶分得一清二楚。

此时他想,如果真把这两个孩子抛下山岩,就是犯下了天大的罪孽,即便自己从麻婆手中争回一条命,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活着也会不得安宁。

他这样想着,停住脚步,放下两个孩子,回身劝说伙夫:“还是把他们放了吧,孩子太可怜了,杀死没有罪过的人,自己就成了罪人啊。”伙夫心性邪恶,又是麻婆身边的亲信,自然不能同意。

他冷笑一声说:“这女孩子有这样一张巧嘴,难怪会把几拨人马说动了心。

可是你别忘了,她若不死,你就要死。

你便是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他说着上前一步,推开猎人,一把抓住了弟弟哈及的胳膊,头也不回地拉往悬崖边。

姐姐哈若一见,嘶声大喊:“求求你了大叔,别扔我的弟弟,要扔就扔下我吧!大叔啊,我弟弟他还小啊……”话还没有说完,伙夫已经恶眉恶眼地站到了悬崖边,倒提住哈及的脚踝,胳膊用劲一扬,只看见哈及像一块石头一样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顺着崖边急速下坠。

那一刹那,满山满谷都响彻着哈及惊恐的哭叫,凄厉的声音使山坡上整片松林都在簌簌地颤抖。

几只正在山谷中飞翔的鸟儿也被这悲哀击中,翅膀无力地垂落下来,哀哀鸣叫着,紧随在哈及之后坠入谷中。

站在山顶上的哈若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两眼一黑,在猎人手中失去了知觉。

正直的猎人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惨彻人寰的悲剧,不由得怒从心生,放下哈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奔过去,一声大喝,将那个邪恶的伙夫猛地往悬崖边一推。

伙夫正探头看着坠崖的哈及,万万没有料到猎人会掉过头来对付他,因此猝不及防,脚底下一个踉跄,身子来一个倒栽葱,惊叫声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嘴巴,脑袋已经撞到了岩下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整个身体弹了几弹,一团破布一样地坠落山谷。

猎人回过头去,抱起哈若,掐着她唇上的人中,把她救醒。

“好孩子啊,”猎人说,“赶快翻过山逃命去吧,我听人家说,山下面有个海子,海子那边就是没有土司和奴隶的地方。

你快逃过去吧,去享受自由吧。”哈若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已经没有了弟弟,再想到刚才的场景,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

猎人没有办法安慰她的悲伤,只好劝她说:“生死有命,祸福在天,你弟弟已经死了,你总不能守在这里陪着他死。

赶快逃命吧,被麻婆再派人来追上,连我都救不了你了。”哈若擦去眼泪,问猎人说:“既然山那边没有土司和奴隶,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逃过去呢?”猎人回答:“我要赶回去救我的老婆孩子,不然麻婆一定会杀了她们。”哈若只好给猎人磕了头,谢了又谢,含泪告别,从山羊行走的崎岖小道上翻下了山,千辛万苦地又行了几天的路,才赶到无数人向往的大海边。

正是晨光初现的时刻,绚丽的朝霞把海水映成了一口巨大的染缸,五光十色的海水在缸中翻卷,沸腾,搅荡,一波泛蓝,一波出红,一波又现出灼灼的金黄。

海水的灿烂和天空的灿烂交相辉映,海就变成了天,天也变成了海,天海相连,像是一幅悬挂在天穹上的壮美壁画。

哈若呆呆地站在海边,傻了眼睛。

波涛汹涌的大海,宽广无垠的大海,凭她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小孩子,如何能够渡得过去?绝望之中,她忍不住想到死去的母亲和弟弟,又想到自己孤独一人,年幼势单,即便是能够渡到对岸,将来的日子还不知道有没有盼头。

想着,哽咽着,她不禁万念俱灰,索性把双眼一闭,两脚一蹬,跳进了滔滔海水之中。

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在她的身体落入海水的一瞬,无数透明的气泡涌上来包裹了她,托起了她,让她像住在母体里的胎儿一样飘浮和荡漾起来。

接着,一个冰凉柔滑的东西钻到她的身下,把她整个的顶了上去,浮出海面,然后载着她破浪前行,箭一样飞快。

哈若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又看见海水被破开一条黑线,雪白的浪花溅起两堵高高的水墙,哗啦啦地从眼前急速后退,令人晕眩。

哈若还没有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人已经飞速地滑上海岸,洁白柔软的沙滩闪烁着碎银一样的光亮,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从那个滑溜溜的船背上爬下来以后,才看清楚载着她飞驰的东西并不是船,而是一条黑黝黝体态庞大的鲸鱼。

鲸鱼送哈若过了海,气儿都不喘一口,摆一摆尾巴,掉过身体,哗的一声又滑进海中。

海水涌出一个漂亮的水花,而后复归平静,鲸鱼不见了踪影。

哈若睁大眼睛望着海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她转身往岸上走去,一抬头,又被眼前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沿着海滩上白沙闪闪的小路,已经涌来了一大群迎接她的当地人,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有的端着茶水,有的拿着吃食,还有的抱来了给她换洗的衣物用品。

他们身上的衣服是粗麻织成,袖口宽宽的,裤腿也是宽宽的,手腕和脚踝上戴着贝壳串成的精巧饰物。

他们的面容被海风吹得黝黑,头发被海水洗得枯黄,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善良和真挚的,对劫后余生的哈若充满同情和怜爱的。

最让哈若不能相信的是,在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圆头圆脑,眉清目秀,跟她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样。

哈若吃惊地捂着嘴巴,想要上前相认,又不敢相认,一个劲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弟弟哈及这时候却像小鸟儿一样地张着手臂飞过来,一边大叫着“姐姐!姐姐!”一边扑进哈若的怀中,抱着她不肯放手。

哈若此刻才恍如梦醒,搂着弟弟,喜极而泣地说:“你被恶人摔下山崖,我以为你死了,再也看不到你了。”哈及告诉她:“我从山崖落下去的时候,天上飞下一只红嘴巴的仙鹤,仙鹤用它的脊背接住了我,又送我渡过大海到了这边。”哈若双手合十,乞拜上苍。

她默默地想,一定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护佑着他们,祈祷和祝福着他们,才能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逢凶化吉,劫后余生。

现在,他们姐弟已经真正脱离了麻婆的魔掌,来到一个自由和幸福的国土上。

从此以后,只要他们勤劳工作,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

姐弟俩安顿下来以后,日子果然过得无忧无虑。

哈若学会了纺纱织布,很快成为四乡八镇手儿最巧的姑娘,等着买她织出来的漂亮花布的人多得要踏破门槛。

待嫁的新娘们以穿上哈若织出的衣裙为荣,娶媳妇的人家也非要买上几匹哈若的布料缝制新被床围。

哈若天天手不离梭,还是不能满足乡亲们的需求。

小哈及因为年幼,只能帮人家放牛放羊,因为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懂得惜福,活儿总是干得踏踏实实,十岁过后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牧羊好手。

姐弟俩相依相靠,团结一心,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盖了房,置了地,吃穿不愁,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足。

当年他们从泸沽湖边出逃,被麻婆派人追杀时,哈及才只有四岁,还不太记事,一晃十年过去,从前经历过的悲惨往事在他心中留下的印痕已经很淡很淡,他连麻婆和土司府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哈若却不同,八岁的女孩子是接近成熟的年龄,生命中所有的惨痛刻骨铭心,她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可怜的母亲,狠心的父亲和杀人无数的麻婆。

有时候她半夜被噩梦惊醒,躺在床上回想往事,心里就有一股怒火在闷闷地燃烧,让她泪流满面,不得安宁。

又过了几年,哈及已经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棒小伙子了。

从小在外面帮人放羊,风里来,雨里去,水里淌,泥里过,倒把他的身体练得强健有力,抬手能举百斤的石碌,弯腰能挑千斤的担子,一只胳膊抱一只肥羊,走上百十里地,脸不变色气不喘。

除此之外,他拉弓射箭的本领也练得炉火纯青,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被他的眼睛盯住,他拉开架势,一箭射出,总是百发百中。

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哈及这个“神射手”的名字。

有一天,哈及出门打猎,在路上遇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

老头儿佝偻着腰背,衣衫不整,一嘴牙齿掉落得参差不齐,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精光四射。

他拦在哈及面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眼,点一点头,拈着胡子说:“勇敢的哈及啊,你已经是一个棒小伙子了,又有一手出众的箭法,为什么还不去给你妈妈报仇呢?蓝天高飞的鹰,影子留在大地上;神射手哈及,你不能忘记自己亲生的娘。

”哈及一听这话,依稀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如雷轰顶,马上跪倒在老头儿面前,请求老人家把妈妈被害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

老人却摇了摇头:“月亮到了十五就会圆起来,事情到了时候自然会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撇下一头雾水的哈及,一转身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及站起身,一个人独自发了半天愣。

老人家的话像一个沉重的石碌一样在他心里滚来滚去,压得他五脏六腑发疼。

他再也无心打猎,掉头飞奔回家,从纺车上拉起姐姐哈若,问她说:“请你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应该如何替她报仇?”哈若被他这一问,愣了片刻,往事如烟如云,如雨如雾,在她心里翻滚蒸腾。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苦命的弟弟啊,”哈若说,“姐姐从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没有长大就去做复仇的事情,复仇不成反被人害。

现在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我们家里的悲惨遭遇应该让你知道了。”哈若拉着哈及的手,坐了下来,从土司父亲打猎丢失了猎犬的那一天说起,说到两个老人家被马蹄踢死,母亲被关进经塔,麻婆毒死父亲,杀了母亲,他们姐弟出逃之后又如何被追杀,多少无辜的人因为不肯杀他们而死……哈若从白昼说到天黑,又从天黑说到黎明,两手紧紧地绞着,身子簌簌地抖着。

说到痛处,姐弟两个扑在一起,抱头大哭,滂沱泪水把两个人脚下的泥土地都浸得湿透。

天明之后,哈及弄清楚一切,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右手放在胸口发誓:“马儿养大了,是要给好猎手骑上去奔跑的;儿子长大了,是要给苦命的母亲报仇的。

我哈及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如果不能杀死泸沽湖边万恶的麻婆,我今生誓不为人”说完这句话,天色刚好破晓,太阳轰轰地从东边升起,把哈及年轻的脸膛照得英姿勃勃,红光闪亮。

哈若望着弟弟一双稚气却坚定的眼睛,欣喜万分地喊了一句:“我的好弟弟啊!”可是,当年他们逃难出来,坎坎坷坷走过了太远的路,如今再要回去,必须颠倒着重新来过——渡过大海,翻过高山,然后再穿山越海,最后过泸沽湖。

路途遥遥,地形险恶。

尤其是茫茫大海,没有人帮忙的话,渡过去绝无可能。

哈及抱定了回家乡复仇的信念之后,每日都在海边徘徊,盘算着如何从海边启程。

他想一个办法,自己摇头否定掉;再想一个,还是不行。

他心事重重,脑筋动得人都瘦了。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正想着心思,一不留神,轰隆地一下子,掉到路边一口深深的井中,脑袋撞在井壁上,当即昏迷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柳暗花明的地下世界里,耳边流水淙淙,鼻子里花香浓浓,眼面前蝶飞蜂舞。

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水桶那么高的身子,水桶那么粗的腰,屁股撅得老高,脑袋贴在地上,一会儿侧过左耳听听,一会儿偏过去用右耳听听,忙来忙去,就好像一只不安分的水桶在地上滚来滚去,非常可笑。

而且,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布料缝出来的,是用一种发亮的岩石打磨成片片,连缀起来,裹在腰间。

上半个身体干脆裸着,皮肤苍白得发蓝,幽幽地泛出磷光。

如果在黑暗中走路,这样的皮肤就像灯一样,能把周围照亮。

特别出奇的是他的耳朵,又尖又翘,形状和大小都像驴子头上的玩意儿,现在这玩意儿长在他扁扁的小脑袋上,跟一只面盆按上了两个长长的把手一样。

况且那双耳朵灵活机警,运用自如,当他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时候,两只耳朵能够随时根椐需要窝起来,卷起来,折起来,甚至像卷心菜叶子一样全部拢到耳朵眼子里。

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哈及看得呆了,撑起身子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呢?”那人一看哈及已经苏醒,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水桶一样滚了过来:“我是地下王爷的家奴,前几天我听到了消息,草原上勇敢的神箭手哈及要想为母报仇,我希望能跟他交个朋友,帮上他一点忙。”“你能够干些什么?”哈及问他。

小人儿得意地咧开嘴巴:“我的名字叫‘报信奴’,因为我把耳朵贴在地上,就能够听到山那边人说的话。

我希望能为哈及报告消息。”“我就是你的朋友哈及。”“啊呀呀,啊呀呀……”“报信奴”一听,扑上来抓住哈及的手,摇了又摇,热情万分。

“勇敢的哈及,神箭手哈及!我要请你到我的家里做客。”哈及摇头说:“不行,在我母亲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不能放下这件事去寻欢作乐。”“报信奴”抓耳挠腮:“啊呀呀,你真是个孝子。”

怎么办?怎么办?”哈及看他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之间有的是相聚的日子。

等我赶去泸沽湖边杀了麻婆,我一定回过头找你。”“报信奴”又一次高兴起来,把两只尖尖的耳朵摆动得像是跳舞。

“好朋友哈及,”他说,“就让我帮你一个忙吧,请答应从我们的地下王国里穿越海底。”哈及大喜过望,因为他正愁着没有舟船无法渡海。

于是“报信奴”就抓住哈及的一只手,要求哈及闭紧眼睛不要睁开。

哈及刚来得及把眼皮合拢,耳边已经风生水起,只觉得两边的东西唰唰后退,身子在飞速地向前,鼻子里嗅到阵阵带海腥味的空气,片刻之后,“报信奴”把他的手用劲往下一压,两个人停了下来。

“报信奴”念念有词说:“哈及啊哈及,朋友有难朋友帮,叫我三声我就到。”哈及睁开眼睛,热情的好朋友“报信奴”已经悄然不见,他发现自己穿过了大海,升出地面,此刻正站在大山的山脚下,阳光从海的那边照过来,把他全身都照得金光灿灿。

他弯下腰去,整好鞋袜,准备翻越这座险峻的高山。

抬头望去,山高得令人眼晕,白云在山尖缭绕,雄鹰在山腰飞翔,瀑布从山口冲出,细得像一条裤腰带。

哈及想,翻越这样的大山,也不知道需要用几天几夜的时间。

正想着呢,忽然发现山在移动,沿着山中的一个轴心,转磨一样,发出滞重艰涩的轰隆轰隆的声音。

山上的树啦,藤啦,岩石啦,瀑布啦,都跟着山体慢慢转动,仔细看,能感觉到树梢和岩块的微微摇摆。

看了片刻之后,原先山体的豁口处还有一朵白云在飘荡缭绕,现在白云已经被另一边的山峰遮住,可见大山的移动速度并不十分缓慢。

哈及好生奇怪,转过山脚一看,原来有一个身高力大的巨人回答他,声音轰隆隆响得像打雷:“我是大山王爷的人,名字叫作‘推山奴’。

我在这儿等着一个叫哈及的小伙子,听说他要为母报仇,我想帮他的忙,跟他交朋友。”哈及故意逗他:“你有什么本事和他交朋友?”“我的力气大,能够把山推着走。

哈及回泸沽湖的时候肯定要从这里过,我可以帮他推开山,打开路。”哈及快乐地摊开手:“我就是哈及啊!”“推山奴”很高兴,弯了腰,一把握住了哈及的手,差点儿把哈及的手骨头握断了。

“我在这儿等你几天了。

你是个勇敢的人,我要跟你交朋友,请你到我家去做客。”“推山奴”说得诚心诚意。

哈及又一次谢绝:“不行,在我母亲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不能放下这件事情去寻欢作乐。”“推山奴”性子很急:“那就快点去报仇吧,别让我等太久。”哈及笑着回答说:“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山要一步一步地爬。”“你用不着爬山,让我来送你过山口。”“推山奴”说着,走到哈及身后,一只手抵在哈及后背上,然后嘱咐他闭上眼睛。

哈及只觉得一阵大风推着他往前飘,山崩地裂的声音在他身边轰隆隆地响。

一会儿工夫,风止了,声音也停了,“推山奴”在他耳边说:“哈及,哈及,朋友有难朋友帮,叫我三声我就来。”哈及睁开眼睛,大山已经落在他的身后,眼前是浩浩荡荡的一湖碧水,湖中白帆点点,鸥影重重,湖心还有翡翠一样的碧绿小岛,景色秀丽得让人心醉。

哈及猜测这便是泸沽湖了,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被麻婆土司的势力统治、人民苦难深重的地方。

哈及站在湖边,盘算着怎样渡过湖去。

哈及是个旱鸭子,这么大的一片湖水,如果没有小船,过湖也是千难万难的。

正想着呢,却见眼前的湖水慢慢退缩,往中间收拢,湖边留下大片的泥沼和水草,草丛中蹦跶着鱼儿虾儿,太阳下闪闪发光。

哈及不由自主地跟着湖水往前走,一步一步在泥沼中跋涉。

才走出十步二十步的样子,湖水却又改变了方向,从中心往四面漫出来,而且涨得飞快,哈及掉头就跑,还是慢了一步,涌上来的湖水把他的鞋袜裤腿都打湿了。

哈及心里很是恼火,放眼四望,终于看见湖边芦苇上坐着一个老顽童样的人,他的眉毛是白的,胡子也是白的,头发秃得不剩几根,脑袋像个不规则的光葫芦,腰背也佝偻得厉害,就跟肩上背了一口大锅似的。

可是他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却呈现出婴儿一样的蓝色,碧蓝碧蓝,没有一点杂质和忧愁的蓝,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快乐的蓝。

他蜷腿坐在芦苇上的样子也非常有趣:两条腿架起来,弯过去,交叉着搁在两个肩膀上,双手环抱着腿弯,远看身体就成了一个屁股尖尖的陀螺。

姿态这么别扭,他的神情却是怡然自得,逍遥惬意。

他嘴里叼着一根细细长长的芦苇管子,管子的另一头插在湖水之中,提气一吸,湖水咕噜噜地一阵响动,湖底就干涸了;再轻轻一喷,水流哗哗地四溅喷涌,湖面顷刻间又涨起来了。

他吸了喷,喷了吸,不厌其烦,自得其乐,简直就像无聊的小孩子在玩无聊的恶作剧。

哈及走过去,拎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腿,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老顽童看都不看他,把芦苇管子咬在嘴巴里,口齿不清却又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怎么是玩呢?我坐在这里等一个叫哈及的勇士,我要把本事显给他看。”哈及问:“你为什么要等他?”老顽童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可以等他?你不知道他要去找泸沽湖边的麻婆土司报仇吗?他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我准备交他做朋友,助他一臂一力。

我是海水王爷的‘吞水奴’,本事大得总愁没地方用。”哈及一听大喜,连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吞水奴”吃惊地做个鬼脸,立刻从芦苇上跳起来,脚点着苇尖飞上湖岸,一把拉住了哈及的手,又蹦又跳,开心得像小孩子瞒着大人偷偷见面。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请你到我家里去做客。”他忙不迭地邀请着哈及。

哈及当然不答应,他有最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那好吧,那好吧。

”“吞水奴”满脸失望地说:“你先办你的大事去,回头来找我。

记住一定要来啊,不然我会追到你家里把你绑过来。”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也是孩子一样的蛮不讲理。

哈及笑着作了允诺。

“吞水奴”便又开心起来,铺开一片衣襟,要哈及坐上去。

哈及才刚坐妥,把眼睛闭上,衣襟就开始飘动,先是轻如水波荡漾,而后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哈及只觉得像坐在小时候的摇篮里一样,晃晃荡荡,昏昏欲睡,再加上耳边波涛声声,真是舒服得很。

在他迷糊着刚要睡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湖的对岸,“吞水奴”把他唤醒,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哈及,哈及,朋友有难朋友帮,叫我三声我就来。”这时辰,太阳已经落山了,哈及站在泸沽湖边,看见九层楼高的经塔在夕阳中稳稳地站立着,如一口倒扣的铜钟,经塔的尖顶反射着太阳的光彩,流金淌银,腾腾燃烧的火苗儿一样,把哈及的眼睛都要点燃起来。

面对他出生和长大的经塔,他童年时代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地恢复,母亲阿娥那张美丽而又终日忧伤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向经塔奔跑过去。

经塔的大门敞开着,塔内塔外都是静悄悄的,守塔士兵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哈及毕竟年轻,不知道这样异常的情况中实际上潜伏了杀机,冒冒失失一头闯进经塔。

只听得咣啷一声,吊起来的大门从半空中放下,把哈及关到了里面。

原来麻婆已经听闻哈及要回家乡复仇,她暗自高兴,因为这是斩草除根的大好机会。

可是碍于哈及已经长大,泸沽湖边人人都知道他是土司家族纯正血统的继承人,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他痛下辣手,只好先关起他来,寻找到杀害他的合适借口再说。

哈及被关进经塔,像老虎被关进笼子,空有一身力气,一腔热血,却无地施展。

但是他不敢放松警惕,在塔里找到了一块磨刀石,每天都磨他带在身边的箭,一支支磨得亮光闪闪,锋利无比。

麻婆这下子有借口了,她逢人就说,哈及寻上门来复仇,她大人不记小人过,请他住进经塔,每日里好吃好喝地伺候,要想化仇恨为亲情,将来再把土司的职位还给他,哪知道这小子天生反骨,住进了经塔还每天磨箭拉弓,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照这样下去,哈及存心谋反,她也就不能不下手无情了。

麻婆逢人就讲,把杀哈及的舆论造得沸沸扬扬。

可怜哈及独自闷住经塔,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一天晚上,月黑风高,哈及正在经塔里把弓箭拉得啪啪作响,地面上忽然崩地裂开一条缝,小人儿“报信奴”扭摆着水桶粗的腰身,气喘吁吁地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边揉着脑袋两边被压红了的耳朵,一边慌慌张张向哈及报告:“不好了,我的朋友,麻婆正在土司府里点兵备马,今天夜里要杀做个了断,你快点跑吧。”哈及一听,却兴奋起来,哈哈大笑说:“我为什么要跑?我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就是要找这个恶婆子报仇的。

这几天我正愁她不敢露面呢,今夜她送上门来,那就正好,我的弓箭磨了这么多天,也该喝到血了!”他谢了“报信奴”,催促好朋友赶快躲开,免得被人误伤,然后他束好箭袋,把弯弓挽在手臂上,悄悄等候在塔门后面。

半夜里,果然从土司府里出来了几十个骑马的兵丁,一律用麻布包裹着马脚,在麻婆的率领下,无声无息地摸进经塔。

到了门口,他们翻身下马,跟守门的兵丁打个暗号,守门人把门打开,几十个人蜂拥而入,把大门的里里外外堵个严严实实。

哈及藏在暗处,对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等人一进门,他搭箭拉弓,嗖的一声响,为首的一个士兵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立刻扑地而亡。

没等他们把事情弄得明白,哈及又是一箭射出,第二个人仰面朝天,倒在人群堆里。

这一来,士兵们慌了,用刀的用刀,用箭的用箭,黑暗中顾不得辨认清楚,乱杀一气,刹那间经塔里人头攒动,哭爹喊娘。

但是对方毕竟人多,兵丁们渐渐地醒过神之后,开始齐心合力把哈及逼到了一个角落里,让他神箭手的威力施展不开。

哈及看看自己有一点寡不敌众,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吼一声,半空中跳起身来,飞出窗户,落到一匹马上,打马就走。

麻婆在后面一声吆喝,没死伤的兵丁们跟着出门,各自上马,紧追过去。

哈及骑在马上,扭过身子,抬手就是一箭,射落一个兵丁。

跟着一箭,又是一个人翻身落马。

他本想瞄紧了麻婆再射,可是狡猾的恶婆子始终躲在兵丁们的身后,让哈及难以下手。

很快,哈及的箭袋子空了,可是土司府里出来的兵丁仍旧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

正在这时,眼面前一座黑黝黝的高山挡住了去路。

山体直立,怪石嶙峋,四望不见有路可行,而后面麻婆的人马已经追到了不足一箭之遥。

前截后堵,哈及的处境就十分危险。

在这紧要关头,哈及忽然想起好朋友“推山奴”,连忙趴在马背上小声召唤:“推山奴,推山奴,哈及有难求朋友。”说完不过片刻时间,大山发出嘎啦啦艰涩的声响,山体往两边移开,一道笔直的缝隙出现在哈及眼前。

哈及还来不及细看,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往山缝中抽吸,他一人一马借着这股力量冲进了山中。

回头看时,落在最后的兵丁们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死了好多,但是侥幸跟着哈及冲过去的人马还有不少,他们在麻婆的威逼催赶下,紧随哈及,一步不落。

冲出山路,前面又遇大河挡道。

河水滔滔,白浪翻卷,哈及身下的坐骑见水惊恐,前蹄一扬,“咴”的一声大叫,无论哈及怎么抽打,死活也不敢泅水过河。

哈及无奈,想起了又一个好朋友“吞水奴”,赶快念叨:“吞水奴,吞水奴,哈及有难求朋友。”哈及说完这句话之后,眼见得河水翻动起来,水中央好像陷落了一个地洞,河水打着漩涡飞快地从地洞中流走,顷刻间河床干涸,河道硬结成板,完全可以在上面策马纵行。

哈及猛夹马肚,马儿扬起四蹄,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飞过大河。

才踏上河岸,身后水声哗哗,河水迅速泛滥,水头猛涨,把土司府出来的人马全都淹没了,只有麻婆的马快,紧跟在哈及的马尾后面,得以过河。

此时,哈及不再打马奔逃,调转马头过去迎战麻婆。

哈及赤手空拳,麻婆是带着刀的,她本来占着上风,但是这一刻麻婆发现她的手下全部毙命,只剩下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心中忽然胆怯起来,不敢恋战,也跟着马头一转,狂奔回去。

一个逃,一个追,顺着河岸而行,卷起的风沙形成河边一堵矮矮的灰墙,气势非常壮观。

哈及是随便抓一匹马来骑上的,麻婆的坐骑却是泸沽湖边有名的火炭马,速度极快,耐力又强,渐渐就把哈及的马甩落在后。

哈及眼见麻婆要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脱,哪里能够容许,大喝一声,从河边拔起一根芦苇,苇竿当箭,拉弓射去。

只听得晴空里“铮”的一声脆响,麻婆跟着浑身一颤,落下马去,一只脚还套在马的脚蹬子里,生生地被那匹马拖死了。

其实,苇竿并没有射到麻婆身上,是她听到弓箭的响声,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自己跌下马去的。

哈及心愿完成,高高兴兴回到了大海那边,见到了姐姐哈若,把从麻婆头上剪下的一缕脏发交给了她。

哈若对着泸沽湖的方向摆下香案,燃起一炷香,又点着了麻婆的头发,把它烧成灰烬,算是对母亲阿娥的拜祭。

哈及履行诺言,背起行囊重新上路,去拜谢自己的几个朋友,到他们的家里做客。

他在“报信奴”的家宴上吃到了用土拨鼠肉做的肉饼,在大山王国里学会了像猴子一样爬树,还跟“吞水奴”玩了三天三夜的掷骰子游戏。

他的朋友们都是世界上最热情、最义气、最有本事的人,哈及觉得能跟他们交往是自己的福气。

回到家中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哈及和哈若总是思念童年的故乡,于是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回到了泸沽湖边。

在那片美景如画的富饶土地上,他们分别找到了自己心上的情人——渔夫英俊的儿子和猎人美丽的女儿,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过起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