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诺丁汉郡有一小块地皮,我在他的四个儿子中排行老三。十四岁那年,他送我进了剑桥大学。我在那儿念了三年书,然后就到伦敦著名的外科医生贝茨先生手下当学徒。父亲时不时地寄点儿钱给我,我就拿这些钱来学习航海术以及对旅行者有用的学科,因为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有踏上旅途的机会。三年后,我的恩师贝茨先生推荐我到“燕子”号轮船上当外科医生,我在这艘船上一干就是三年。回来之后,我在伦敦安顿了下来。我买了一座小房子,跟针织品商埃德蒙?伯顿先生的女儿玛丽·伯顿小姐成了亲。可是,两年以后恩师贝茨去世了,由于我朋友很少,生意也就渐渐萧条,于是我决心再度出海。出过几次海以后,我接受了“羚羊号”船主——威廉?普利查德船长的聘请,当时他正在南太平洋一带航海。1699年5月4日,我们从布里斯托尔起航了。

一开始,我们的航行非常顺利,可在前往东印度群岛的途中,一阵强风暴把我们刮到了梵第门岛的西北方。船员中有十二人因操劳过度和饮食恶劣而丧生,幸存下来的人身体也极度虚弱。11月5日,那里大雾弥漫,水手们在离船一百二十码的地方发现了一块礁石,但是风势很猛,我们的船被刮得径直朝礁石上撞去,船身立刻四分五裂。连我在内的六名船员把救生艇放到海里,脱离了大船,我们只划了九英里远,就再也没了力气,只好听凭波涛的摆布。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一下子把小船掀翻了。小船上的同伴,以及那些逃上礁石或是留在大船上的人们后来怎么样,我无从知晓,可我断定他们全完了。

至于我自己,则听天由命地漂着,被风浪推着向前进。等我有劲儿扑腾几下的时候,我发现海水已经没不到头顶了,这时风势也已大大减弱。晚上八点钟,我终于靠了岸。我往岛上走了大约半英里,却没有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由于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天气炎热,我真想倒下就睡。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草短短的,软软的。我酣睡了大约九个钟头,醒来时,天刚刚亮。

我想站起来,却动弹不得。由于我恰好是仰天躺着,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腿都被牢牢地绑在地上,我的头发又长又厚,也同样被绑住了,因此我只能朝上看。天气越来越热,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听到周围一片嘈杂,可我除了天空以外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个什么活的东西在我的左腿上移动,它轻轻地向前,越过我的胸脯,几乎到了我的下巴前。我往下一瞧,竟发现一个身高不足六英寸、手持弓箭、背着箭袋的人。与此同时,我发现至少有四十个他的同类跟着他走了过来。我大吃一惊,于是猛吼一声,吓得他们全都掉头就跑,有几个在从我腰部往下跳时摔伤了。可他们很快又回来了,其中的一个竟然冒险地走到能看得清我整个面孔的地方,向我崇拜地举起了双手。

我一直那样极不舒服地躺着,最后经过努力挣扎,成功地拔出了将我的左臂绑在地上的绳子。与此同时,我用力一扯,虽然痛得钻心,但还是将绑住我头发的绳子扯松了一点儿,这样我才能稍稍将头转动两英寸的样子。但是,我还没来得及逮住他们,他们却又一次跑掉了。我听到他们大叫一声,紧接着我就感觉有一百多支像针一样的箭射中了我的左手。这还不够,他们又向空中射了一阵,有的落在我的脸上,我赶紧用左手遮住脸。箭雨过后,我痛得呻吟起来。我再一次挣扎着想脱身,他们就比刚才更猛烈地朝我放箭,有几个还试图用矛来刺我,幸好我穿了一件皮夹克,他们刺不进去。这时,我想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到晚上,因为左手已经松绑,我可以很轻松地重获自由。至于那些居民,我想要是他们全长得跟我看到的那个家伙一般大小,就算他们拿最强大的军队来跟我拼,我也敌得过他们。

这些人发现我安静下来,就不再放箭了,但就听到的嘈杂声来判断,我知道他们的人数又增加了。在离我约四码远的地方,他们敲敲打打地闹了一个多钟头,好像在干什么活儿。在钉子与绳子允许的范围内,我将头朝那个方向转过去,这才发现一个一英尺半高的平台拔地而起,旁边还有两三副用来爬上平台的梯子。他们当中一个看上去像是有身份的人站在台上,对我发表了一通长长的演说,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尽管我从他的架势上可以看出有时他是在威胁我,而有时他的语气显出了怜悯和仁慈,我就用最顺从的语气回应了他几句。

这时,我已经饥肠辘辘,禁不住表现出了不耐烦。我不时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我要吃东西。他清楚地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从台上下来,命令在我的两侧放几副梯子,然后一百来个居民就将盛满食物的篮子朝我嘴边送来,这些食物都是国王在接到关于我的情报之后,立刻下令送来的。食物里有类似羊的腿肉和肩肉,但是比云雀的翅膀还要小,我一口就能吃两三块,面包也是一口三个地狼吞虎咽。他们一边尽快地为我供应食物,一边对我的胃口惊讶不已。接着我又表示要喝水,他们估计一点儿水是不够我喝的。聪明的他们吊起一只最大的水桶,把它滚到我手边,撬开桶盖。我将这桶水一饮而尽——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因为这只桶的容量还不到半品脱。接着他们又给我弄了一桶来,又让我喝了个精光,我表示还想喝,可他们已经没水给我喝了。不过,我不能再向这些大胆的小家伙们要求什么了,在我一只手已经获得自由的情况下,他们还冒险地爬到我身上走来走去,而且也没有因为看见我这么个庞然大物而害怕得发抖。

过了些时候,一位国王派来的高官来了。这位阁下带着大约十二个随从,从我的右小腿爬上来,来到了我的脸前,大约讲了十分钟的话,并且不时地用手指向前方。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指半英里外的京城,因为国王已在那儿下令把我运到京城去。我用松了绑的左手做了一个手势——把左手放到右手上(从那位阁下的头顶掠过,以免伤了他和他的随从),示意他们我想获得自由。他似乎很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然后举起手来也做了个手势,让我明白在那儿可以过上酒足饭饱的日子,而且会有很好的待遇。这样一来,我倒又想努力挣脱束缚了,可我感到脸上手上的箭伤还在痛,有的已经起了脓包,而且,我看到敌人还在增加。我只好做手势让他们明白,对我,他们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随后,他们往我的脸上和手上抹上一种很香的油膏,几分钟后,所有的箭伤全都消失了。饥饿和疼痛都没有了,我也昏昏欲睡。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睡了大约八个钟头。这倒也不足为奇,因为医生们奉国王之命,事先在我喝的水里掺了一种安眠药水。

看来我上岸以后被人发现在地上躺着,就有人报告了国王,于是他决定把我用前面所述的方式捆绑起来(那是在夜间趁我睡着时干的),又决定送给我充足的酒肉,并准备一台机器把我运到京城。五百个木匠和工程师立即动手建造这台机器。那是一座木架,高三英尺,长约七英尺,宽约四英尺,装有二十二个轮子。可是,难就难在怎样把我抬起来放到机器上去。为此他们竖起了八十根柱子,随后工人们用非常结实的绳子拴在捆住我脖子、手、身子和腿的绷带上,绳子的另一端穿过固定在柱子上的滑轮。九百名最强壮的汉子一起拉动绳子,用了不到三小时,就把我吊了起来放到了车上,在车上我依然被捆得结结实实。一千五百匹最高大的御马 ——每匹都约有四英寸半那么高,拖着我向京城进发。不过,当他们把这一切都捣鼓完以后,我还睡得很沉,而且在出发后的四个钟头之内都没醒。

到了京城以后,国王和大臣都出来迎接我们,但大臣们不愿让国王陛下冒险爬上我的身体。马队停在了一座古庙前,这估计是整个王国里最大的庙宇了,国王决定把我暂时安置在这里。他们在大门口——因为我可以轻易地从那儿爬出去——系了九十一条链子,这些链子就像女式手表上的装饰链一样,链子的另一端拴在我左腿上,然后用三十六把锁将链子锁起来。工人们发现我不可能挣脱束缚了,这才把捆住我的绳子全部割断。我站了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可那些看到我站起来走路的人们却惊讶万分、欷歔不已,那种场面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那些缚住我左脚的链子大约有两码长,它们既给了我在前后两个半圆范围内行动的自由,还让我能爬进庙堂,整个儿躺在里面。穿戴极其华贵的国王从大臣们中间向我走来,用十分崇拜的眼神打量着我,但他还是跟我保持一段距离。他比其他大臣都高,高出大约我的一个指甲盖长短,仅此一点就足以使看到他的人肃然起敬。此外,他容貌雅致而威武。为了更方便看他,我侧身躺着,脸对着他的脸,他在只离我三码远的地方站着。不过,我也曾多次把他托在我手里,所以我可以把他看得真真切切。他的服装非常简朴,但头上戴了一顶轻巧的、镶满珠宝的黄金头盔,头盔上插着一根羽毛。他手握着剑,要是我挣脱束缚,他就可以用剑来防身。这剑大约三英寸长,柄是黄金做的,上面镶满了钻石。他的嗓音很尖,但发音很清晰。我站起来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国王时不时地跟我说话,我也回答了他,但彼此一个字都听不懂。

过了大约两个钟头,宫里的人才全部离去,只留下一支强大的卫队来防止民众滋事——因为当我坐在门口的时候,有人曾无礼地朝我放箭。卫队的上校下令逮捕了六个人,并将他们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我手上。我把其中的五个人装进了衣兜,至于第六个,我做出要生吃他的样子,把那可怜的家伙吓得号啕大哭。上校和军官们也都很沮丧,尤其当他们看见我掏出小刀的时候。但我很快就消除了他们的恐惧,因为我割断了绑着他的绳子,轻轻把他放到地上,他撒腿就跑。剩下的五个人我也作了同样的处理,将他们一个个从我的口袋里放走。我看得出来,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都为我这种仁慈的表现感到欣慰。

傍晚,我好不容易才爬回屋里,在地上躺了下来,大约有两个星期我都是这样睡在地上,直到他们为我准备好了那张相当于六百张普通床那么大的床。国王又安排了六百个人当我的仆人,并让三百个裁缝给我做了一套衣服。此外,还雇了六名最伟大的学者教我学习他们的语言,因此我很快就能跟国王交流了,而他来看我的时候也常常称赞我。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他表达我的愿望:问他能否让我获得自由。这句话我每天都跪在地上不停地念叨,可他回答:这还得看时间,首先我得承诺跟他和他的子民和平相处。他还告诉我,根据王国的法律,我必须经过两位官员的搜查,而没有我的协助,他们是办不成的。他很放心地将他们交给我,并且告诉我,无论他们从我身上取走什么,在我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自当奉还。于是,我把那两位官员放进了衣兜。两位先生随身带着钢笔、墨水和纸,他们将所看到的一切列出了一份详细的清单,我后来将它译成了英文,抄录如下:

在巨人上衣的右边口袋里,我们只发现了一大块粗布,大小足以做陛下大殿的地毯。在左边口袋里,我们看到一口巨大的银箱,盖子也是银制的,我们打不开。我们让他开了箱子,我们中有一人跨了进去,结果发现里面有一种像尘土一样的东西,一下没到了他腿的中部。扑面而来的尘土,使得我俩打了好几个喷嚏。在他背心的右边口袋里,我们发现了一大捆白白的、薄薄的东西,有三个人那么大,一层层地叠在一起,用一根粗壮的缆绳扎着,上面记有黑色的图形,据我们估计,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文字。

左边那只口袋里是一部机器一样的东西,它的背面伸出二十根长长的柱子,我们估计,那是巨人用来梳头的东西。在右边稍小一点的口袋里,放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圆而扁的金属板,颜色有白有红。白的像是银子,又大又重,我和我的同伴都搬不动。另一个口袋外面悬着一条巨大的银链,底端拴着一部很棒的机器,它呈球形,一半是银质的,一半是透明的金属;我们在透明的那部分看见了一些奇怪的字体,本来以为可以摸到它们,手指却被那层闪亮的物质挡住了。这个机器不停地发出噪音,好像水车一般,我们猜想这东西不是某种不知名的动物,就是他所崇拜的神灵,但我们更倾向于后一种猜测,因为他告诉我们,无论做什么事,几乎都要先问问它的意思。

这就是我们在这位巨人身上搜查到的东西的清单,他对我们非常有礼貌。

我有一只秘密的口袋逃脱了他们的检查,那儿装了一副眼镜和一架袖珍望远镜,它们对国王来说无关紧要,我也觉得没有必要非献出来不可。

我的君子作风和礼貌举止使我博得了国王和大臣们的喜爱。事实上,人们普遍都对我有好感,所以我就开始抱有在短期内获得自由的希望。当地人越来越不怕我了,有时候我躺在地上,让他们五六个人在我的手上跳舞,再后来,男孩女孩们都敢跑到我的头发里面来玩捉迷藏了。

由于战马和皇家御马每天都被人带到我的跟前,它们已经不再胆怯。有一位御前猎手还骑着一匹骏马从我脚面跳过去,这可是惊人的一跳!有一天,我还以一种很特别的方法让国王消遣了一回。我找来九根棍子,将它们牢牢地插在广场的地面,然后又找来四根棍子,横绑在每个角落,离地面约两英尺。接着我把手帕展开,铺在九根直立的木棍组成的每一个角上,让手帕像鼓面一样绷紧,然后我请国王让一支由二十四人和最好的骏马组成的骑兵到这块平台来操练。国王听从了我的建议,于是我把这些驮着军官的马一匹一匹放到了手帕上。

他们一站整齐就马上分成两队,一时万箭齐发,刀剑出鞘,跑的跑,追的追,总之表现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严明的军事纪律。有了四根横木的保护,他们没有从平台上跌下来。国王高兴至极,命令他们在几天内反复表演这个节目。他甚至说服皇后,让我把她连人带轿举到离平台不到两码的高处,从那儿她可以饱览操练的全景。也算我运气好,因为几次操练都没发生事故,只有一次,一匹性情暴烈的马用蹄子乱踢,在手帕上踹出一个洞,弄得人仰马翻。但我马上就把人和马都救了起来,一手遮住洞,一手像原先送他们上台时那样将人和马放回到地上。失足的马左肩胛扭伤了,骑手则毫发无损。我尽力将手帕补好了,不过我认为手帕的牢固程度再也经不起这种危险的游戏了。

为了获得自由,我给国王上了许多奏章,他终于在全国委员会议上提出了此事,除斯凯瑞什·伯格兰姆以外,没人反对。伯格兰姆是当朝的海军上将,他似乎很高兴当我的死敌。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尽管他成功地提出,释放我必须满足几个条件。关于这些条件的文件宣读之后,他们让我按照他们的法律所规定的方式宣誓,坚决遵守执行以上条款。宣誓的方式是:用左手拿住右脚,右手中指放在头顶,大拇指放在右耳尖。我把这个文件翻译出来了,大家看看吧:

高伯斯特-莫马莱姆-依芙拉姆-加代尔-谢芬 -木里-乌利-古,利里普特国至高无上的国王,举世敬畏,领土广被全球,身高超过人类的万王之王;脚踏大地,头顶太阳;头一点,全球君王双膝颤;和蔼如春、舒适如夏、丰饶如秋、威严如冬、至高无上的吾皇陛下,向不久前来到本天朝国土的巨人提出如下条款,巨人需庄严宣誓并遵守执行:

一、如果没有加盖我国国玺的许可证,不得擅自离开本土。

二、不经特许,不准擅自进入首都;如特许进入首都,应警告居民两小时内足不出户。

三、只可在我国的主要大路上行走,不得随意在牧场或田间行走或躺卧。

四、在上述大路走动时,必须绝对小心,不得践踏我国良民及其车马;未经本人同意,不得将我国良民拿到手里。

五、如遇需特快传递的文件,需将专差连人带马装进口袋并跑完六天的路程;如有需要,还需将该专差安全送到国王驾前。

六、应与我国联盟,迎战布莱法斯卡岛的敌人,竭尽全力地摧毁正准备向我们发起侵略的敌军舰队。

最后,巨人如郑重宣誓遵守上述条款,每天即可得到足以维持我国一千七百二十八位子民生活的肉食与饮料,可随时进见国王及朝臣,还可享受其他恩典。

我皇登基以来第九十一月十二日于贝尔法布拉克宫。

我心甘情愿地宣了誓,他们立刻打开了锁住我的链子,让我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大约在我获得自由后的第十四天早晨,内务大臣雷德里修来到我的住处,只带了一个随从。他吩咐他的马车在远处等候,请求我同他谈一个钟头。我提出躺下来说话,这样我听他说话要方便些,但他更希望我把他拿在手里交谈。他先是对我能获得自由表示祝贺,但他又说,要不是因为朝廷现在这个处境,我也许不会这么快就获得自由。“因为,”他说,“尽管在外国人看来,我国国势昌盛,可实际上却面临着布莱法斯卡岛人入侵的危险。布莱法斯卡是世界上另一个强大的王国,其国土面积与国家实力跟我皇陛下的王国不相上下。至于我们听你说过世界上还有其他王国,住着跟你一样身形高大的人类,我们的哲学家对此深表怀疑,他们宁可认为你是从月球或者其他某个星球上掉下来的,因为只要身形像你这么大的人有一百个,很快就会将陛下领地上所有的果实和牲畜吃个精光。

此外,我们六千个月的历史除了利里普特和布莱法斯卡两大帝国外,再没有提到过其他什么国家。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两大强国一直在苦战,战争是这样开始的:我们都认为,吃鸡蛋的原始方法是打破鸡蛋较大的一端,可当今国王的祖父小时候吃鸡蛋时,按古法打破鸡蛋时碰巧将一个手指弄破了。因此他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国王,颁布了一条法规,命令全体臣民吃鸡蛋时要打破鸡蛋较小的一端。老百姓对这条法规极为反感,因此发动了六次叛乱。叛乱中,一个国王送了命,另一个丢了王位。据统计,先后有一千一百人宁愿受死也不肯去打破鸡蛋较小的一端。但是这些暴民却受到了布莱法斯卡国王的鼓励,他们也总是逃亡到布莱法斯卡王国去寻求庇护,因此,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两国之间就掀起了一场持续了三十六个月之久的血战。现在,布莱法斯卡人已经装备好了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准备向我们发起进攻。陛下深信你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才命我来把这件事讲给你听。”

我请内务大臣回奏国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抵抗一切侵略者,保卫陛下。

在回奏国王后不久,我就想出了将敌军舰队一网打尽的计划。布莱法斯卡帝国是与利里普特帝国只隔一条宽八百码海峡的一个岛国。我向经验最丰富的海员打听海峡的深度,他们告诉我,海峡中心高水位时有七十“格兰姆加夫”深(大约相当于欧洲度量单位的六英尺)。我向海岸走去,在一座小山丘后躺了下来。我取出望远镜,看到了停泊在港口的敌军舰队,包括约五十艘战舰和其他舰艇。然后我回到住所,下令赶制大量最结实的缆绳和铁棍。缆绳的粗细跟包裹绳差不多,铁棍的长度和大小则跟编织针一样。我把三根缆绳拧成一股,好让绳子更结实;为了让铁棍更结实,我又把三根铁棍扭到一起,然后把铁棍两头弯成钩形。在把五十只铁钩固定在五十根缆绳上之后,我回到了海岸,脱去上衣和鞋袜,穿着件皮背心走下海去,这时离涨潮大约还有半个钟头。

我赶紧往海里游去,我在海峡中部游了大约三十码,直到脚够着了海底,不到半个钟头,我就到达了敌舰所在地。敌人一见我就吓得魂飞魄散,三万多人纷纷跳下船向岸边游去。我用铁钩钩住每只船船头的小孔,然后把所有缆绳的一端扎在一起。干活儿时,敌人朝我放了几千支箭,许多箭射中了我的手和脸。我最怕箭射中眼睛,要不是忽然想到了那副逃脱了皇家检察官搜查的眼镜,我的眼睛肯定完蛋了。我把眼镜拿出来,牢牢地架在鼻子上,这样武装过后,我冒着乱箭继续工作。好多箭射中了镜片,但除了对镜片稍有损伤外,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接着,我手握绳结,开始用力拉,可那些舰艇一动也不动,原来它们都被铁锚牢牢地固定了。于是,我做出了最勇敢的举动。我放下那些绳索,果断地割断了系着铁锚的缆绳,这时我的脸上和手上大约中了两百支箭。接着我重新捡起系着铁钩的绳结,轻而易举地把敌军最大的五十艘战舰拖走了。

当布莱法斯卡人发现整个舰队竟秩序井然地被我拉动时,立刻尖叫起来,那种悲痛欲绝的叫声简直让人难以形容。脱离险境之后,我歇了口气儿,拔出手上和脸上的箭,搽了一点利里普特人之前给我涂过的那种油膏,然后摘下眼镜。等了约一个钟头,潮水退了一点儿以后,我便涉水回到了利里普特皇家港口。

国王和全朝大臣都站在岸边等我。他们只看见船队呈一个巨大的半月形向前推进,却看不到我,而我当时正处在海峡中央,水已经没到脖子了。国王断定我已经淹死了,而敌军舰队正虎视眈眈地逼近。但很快他就放心了,因为我越往前走,海水就越浅,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彼此可以听见喊叫的地方。我举起钩住舰队的缆绳末端高声呼喊:“最强大的利里普特国王万岁!”国王兴高采烈地迎接我上岸,当场就把最高荣誉称号“那达尔”赐给了我。

国王希望我再趁机把敌人剩下的舰艇都拉回他的港口,甚至还想把布莱法斯卡整个帝国灭掉,使自己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君主。但我坦白地表示了反对,说我不愿成为使一个自由、勇敢的民族沦为奴隶的工具。尽管最聪明的大臣们都赞成我的看法,但我的公然拒绝完全违背了国王的野心,他因此再也不原谅我了。从此,国王和那些对我不怀好意的大臣就想出了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差点儿让我彻底完蛋。

三个星期后,布莱法斯卡派来了特使,卑躬屈膝地向我们求和。两国很快就缔结了对我们的国王极为有利的和约。布莱法斯卡共派来了六位大使和大约五百名随行人员,全都衣着华丽。有人私下里告诉那几位大使,说我曾经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就来拜访了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赞扬我勇敢、慷慨,接着又以他们陛下的名义邀请我访问他们的王国。我请他们代我向他们的国王致以最诚挚的敬意,并决定在回国之前去觐见这位国王。于是,我在后来一次进见利里普特国王时,就请求他准许我出访布莱法斯卡王国。他倒是答应了,可态度十分冷淡,我后来才弄清原因。

就在我正准备去拜见布莱法斯卡国王的时候,朝廷的一位要人——我曾帮过他大忙——夜里忽然秘密地来到了我的住处,他没有通报姓名,只说是要见我。我把这位大人装进了衣兜,吩咐心腹仆人不准任何人进入,然后关紧大门,把客人放在桌上,自己在桌边坐了下来。这位大人一脸忧虑,他请我耐心地听他讲,因为这事跟我的荣誉和性命关系重大。

“你要知道,”他说,“你一到这里,斯凯瑞什·伯格兰姆就成了你不共戴天的敌人。自从你大败布莱法斯卡之后,他对你的仇恨就更深了,因为这一仗让他这个海军上将名誉扫地。这位大人和另外几个人指控你犯了叛国罪,他们还为此暗中召集了几次议事会。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打探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下面就是他们要指控你的罪状:

第一,当事人曾将布莱法斯卡皇家舰队押至我皇家港口,国王陛下随后命其将残余船只押回,并将所有流犯及不愿当即应允吃鸡蛋时打破鸡蛋较小一端者处死,而当事人与奸诈忤逆之徒无异,以不愿违背良心去摧残一个无辜民族的自由与生命为借口,来违抗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

第二,布莱法斯卡特使到达我国时,当事人与奸诈忤逆之徒无异,竟帮助、款待他们,尽管当事人知道这些人是最近与国王陛下公然为敌的敌国君主的走狗。

第三,当事人目前正准备出访布莱法斯卡国,这是背信弃义的行为。

“在这桩案子的申诉方面”,我的朋友继续说,“国王陛下常常强调你为他作出的贡献,但海军上将和财政大臣却坚持要将你处死。不过,内务大臣雷德里修一向都那么够朋友,他请求陛下保全你的性命,只下令废掉你的两只眼睛,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可能才是公正的判决。听了这话,海军上将伯格兰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他觉得奇怪,内务大臣怎么敢主张保全一个叛徒的性命。而财政大臣指出了为养活你所产生的开支,他也同样主张处死你。但是国王陛下仁慈地说,既然议员们觉得弄瞎眼睛的刑罚太轻了,以后还可以加刑嘛。这时内务大臣谦恭地要求再次发言,他提到了供养你的开支。他提出,不妨逐渐减少你的配给,吃不到足够的食物,你就会越来越虚脱,几个月后就会死去。你一死,子民们就可以把你的肉从骨头上割下来埋掉,留下你的骨架供后人瞻仰。”

“因此,多亏你与内务大臣之间的伟大友情,这件事才有了个妥当的安排。国王下令,秘密执行逐步将你饿死的计划,但弄瞎你眼睛的判决却写在弹劾书中。三天后,你的朋友内务大臣就会来你家向你宣读弹劾书,还会向你表明国王陛下的仁慈,因为他只让你失去一双眼睛而已——国王陛下深信你会低声下气、感激涕零地接受这个判决。之后将有二十名御医前来监督受刑过程,以保证其顺利进行。受刑过程是:你在地上躺着,然后他们将十分尖利的箭射进你的眼球。”

我的朋友接着往下说:“采取什么对策你自己去考虑吧。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得赶紧像来的时候那样偷偷回去了。”

这位大人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心中大为困惑。刚开始,我还想反抗,因为我是自由人了,扔几块石头就能把京城砸个粉碎;可一想起我对国王宣过誓,想起他对我的恩惠,我立刻惶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我决定,既然国王准许我出访布莱法斯卡,就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趁这三天还没有过,我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朋友内务大臣,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没等他回复,我就来到海边,下了海峡,半涉水半游泳的抵达了布莱法斯卡港口,早就等候在那儿的人们带我进了京城。

国王陛下率领皇室及朝廷重臣出来迎接我,然后以王者慷慨大方的方式招待了我。不过,我对我在利里普特国王那儿蒙受耻辱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因为据我估计,我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也不可能公开那个密谋的。不过,后来的事实表明,我失算了。

到达布莱法斯卡的三天后,好奇心驱使我来到了这个岛的东北海岸,我发现离海岸有些距离的海面上有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翻了的小船。我脱下鞋袜,涉水走了两三百码,发现那真是一艘小船,我猜测那大概是暴风雨把它从一艘大船上吹落下来的。我马上回到城里求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船弄回到布莱法斯卡皇家港口。只见那儿人山人海,大家看到这么大一艘船,都惊讶不已。我对国王说,我运气真好,老天把这艘船扔在半路,让它载着我到别的地方去,说不定可以带我回祖国呢。我请求国王下令给我提供一些材料,好把小船修好,又请他批准我离境,说了一大堆好话以后,他欣然同意了。

此时,利里普特国王正因为我长时间没有回国而心神不宁(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我已经知道了他的阴谋),于是他派一名要员来到布莱法斯卡,把我受弹劾的事告诉了国王。这位使臣还奉命向国王陈述了他主公的宽大仁慈,因为他只判了我刺瞎双眼的罪,他希望布莱法斯卡皇兄能派人把我手脚捆起来,送回利里普特,好让我以叛国罪受惩罚。布莱法斯卡国王就此做了答复,说了许多客套话。他说,至于把我捆绑了送回去,皇兄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再者说,虽然我以前夺走了他的舰队,但和平谈判时我帮过他不少忙,他很感谢我。不过,两国君王马上就可以宽心了,因为我在海边找到了一艘很大的船,可以载我出海,他已下令把船修好,他希望再过几个星期两国都可以摆脱我了。

使臣带着这样的答复回利里普特去了,而我(尽管布莱法斯卡国王秘密地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继续为他出力,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我)去意已决,再也不对君主们抱什么希望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准备动身了。布莱法斯卡国王、王后和皇室家族都出宫来送我,他们大方地把手伸给我,我仰面躺下来一一亲吻它们。陛下送给我五十只装着斯普拉格(他们国家面值最大的金币)的钱袋,还送了我一幅他的全身画像——我马上把它放进一只手套里,免得弄坏。后来,他们又为我举行了其他一些告别仪式。

我在船上存了肉和水,还有六头活母牛和两头活公牛,以及六只活母羊和两只活公羊,打算带回祖国去。为了在船上给它们喂食,我又带了一大捆干草和一袋谷子。我本来还想带走十二个本地人,但国王可能绝不会答应。除了对我的衣袋进行了仔细搜查外,陛下还要我以我的名誉作担保不带走他的任何子民,就算他们自己想去也不行。

就这样,尽力做好了一切准备之后,我出海了。出了布莱法斯卡岛,行驶了约二十四里格以后,我发现一艘帆船正在向东北方向驶去。我向那船呼叫,但那边没有反应,不过风势已弱,我逼近了那艘船。过了半个钟头,船上的人发现了我,朝我放了一枪。1701年9月 26日傍晚五六点钟,我终于赶上了它,看到那船上的英国国旗,我的心直跳。我把牛羊都装进衣兜,带着我所有的小货物上了那艘船。船长好心地接待了我,叫我告诉他我是打哪儿来的,在听了回答之后他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不过,当我把黑色的牛羊从衣兜里掏出来的时候,他大吃一惊,这才完全相信了我说的话。

我们于1702年4月13日抵达了英格兰。我跟妻子儿女在一起待了两个月,可我盼望去异国他乡闯一闯的心情让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在英格兰逗留的时候,我依靠向达官贵人展览那些牛羊赚了一大笔钱,在开始第二次旅行之前,我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将它们卖掉了。我给妻子留了一千五百英镑,并把她安顿在一所好房子里。挥泪告别了妻子儿女以后,我登上了“冒险号”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