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读书,但不必说读书乃是人伦之首、大教之本、进身之阶。学而优未必仕,是时尚;致仕而操心,也不算如意。累而不惠,好像不合潮流。

说实话,读书并不算轻松,有时激愤,有时沉重,有时伤感。比如我读明代名士张岱为人写的祭文时,往往在“呜呼尚飨”之后伤感小半天,挺受刺激的。这倒没什么。读书犹如看戏,为古人叹息,为今人扼腕,全是自找的情趣。较为苦恼的是发现了“吾道甚孤”,不合时宜。

为什么呢?是因为如今的读书看来仍是一种糜费不浅的消费,读不起。

比如,读书对时间的要求非常之高。而诸事繁杂,已不胜其累。分房子,你要盯着,周旋关系,还要不停地吆喝,才不致于再次被遗忘。这只是一件半大不小的事。类似的事以及围绕这些事所要走到的必须的程序,可以拉一纸密密麻麻的清单;件件如此,任何环节都要考虑到,方可成功一半。

另一方面,你又必须为某种日渐强烈的落伍感而找到一种平衡。薪水难以卒月,要想保持比较体面的生活就得打短工:或为小人书配写说明词,或为推销挂历而游说四方,或写一些半生不熟、不痛不痒的文章填充版面。我甚为怀疑当今的那些无地点、无时间、以“ABC 先生”代替人物姓名的所谓纪实文学有多少实的成分;但这不失为稻粱之谋的最上法门。

冲击还来自“尼姑思凡”式的对商品经济的架不住的诱惑。往日的“道友”看准了时节改行批发西瓜或零售“水洗裤”去了,丰收在望或硕果累累。新结识的朋友爽性单刀直入:是代销还是包销;是玩股票还是玩债券。而今什么都可玩得,涌现出大批在商品经济中搏浪击水的弄潮儿。他们行,令我心折,亦令我心生疑虑:今夕何年?仍然执著于李贺的诗章,“三袁”的“尺牍”,庄周的“太虚”以及高鹗所续的“红楼”……是否近于古怪和孤癖。毕竟秀色可餐,肥羊可啖;也知道阮囊羞涩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幸好诸位并未因之而讥我这数尺须眉是一块“废物点心”,但要知道看到美丽的服装和玩具就疾速地绕开,佯装不见,是一件颇不愉快的事情。花钱,哪怕是一块或一张,都会获得一种被人尊敬的感觉。特别在那些急于促销的商品面前,老板变得格外谦虚和亲热。

曾经设想过兼顾或结合的途径。我很迷信结合一说,但结而合之少不得搓揉的工艺,这很难办。一方面,须保持读书人的宁静、专注和自我陶醉;另一方面,又腾出只眼,看西瓜价潮起潮落,看“水洗裤”风起云飞。而实践的结果呢,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专者,一也。两两专注碰到一块冰炭不能相容。当你流连于《逍遥游》,以垂天之翼扶摇而上九万里时,忽然接到一个喋喋不休的电话,就像吞了个苍蝇。而你好容易思虑了半载,埋头写作时,却来了一伙朋友大谈书市行情,就会感到机制转换其实是相当困难的。他说的什么,你全没入耳;你的“问天”和“孤愤”,他又感到莫名其妙。读书本是件寂寞的事情,读进去,就把别的杂事全部排除干净,故而有忘食之说。这是真的。写作更是件须闭门才能进行的劳动,岂能够聊聊写写。这也是真的。当然看报纸、看杂志、看言行或武侠小说,那又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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