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其实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当时“文化革命”开始不久,父亲被红卫兵们打成了“走资派”。再过些日子,批斗便开始了。

那年夏末的一个中午,如往常一样,我去机关食堂里买了饭菜回家,就等着父亲。很久了,那熟悉的慢而沉重的声音仍未在门外过道上响起。

饭菜摆在桌上都已凉了。我们三兄妹围着桌子坐着,馋馋地望定那两碟菜。其中的一碟,是我们全家都爱吃的田鸡。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小妹三毛实在熬不住了,伸出手来欲拈一只田鸡的肥腿。我止住了她。三毛便打着哭腔央求我:哥哥,我实在饿得不行啦。我说三毛,别一副好吃相,等爸爸回来一起吃饭好不好?三毛就不作声了。

我们三兄妹平素在家都有些俏皮,但在这种时候,却很懂得疼爱父亲。于是都忍着,静静地等。日影在桌上移动,邻居们早已吃过饭困午觉了,四下里很静谧,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对两个妹妹说:“爸爸看样子中午不会回来了,吃吧。”两个妹妹就吃起来,我也吃着,但都吃得很慢,也不似平素吵吵闹闹,仿佛知道父亲会回来,只是边吃边等。

都知道父亲喜欢吃田鸡,于是只夹炒在田鸡里的大红椒或无肉的背脊,把大腿都剩着。平素最贪馋的三毛,这时一副懂事的模样。她夹着一块田鸡腿.看了一看又放回到碟子里。结果是一餐饭吃完,那一碟田鸡还剩下大半,全是大腿。

刚吃过,父亲却忽然回来了。父亲的脸色非常难看,而且他的额角隆起了一个馒头样的包。我一见之下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冲过去扑到父亲身上。父亲抚了抚我的脑壳,什么也没说。

大妹望见父亲额角的包,惊问是怎么搞的。父亲勉强一笑,说是走路不小心碰在了电线杆上。父亲本是近视,、这么一说还真是诓住了我的两个妹妹。我却忍不住,仰头说:“爸爸,今天又开你的批斗会了!”父亲急忙对我丢眼色,又趁妹妹们没明白过来,故意轻松地问:“你们都吃过啦?我还没吃中饭呢!”三毛一听就表功似地说:“爸爸,我们给你留着菜呢。你慢慢吃吧。”

父亲把桌上的竹纱罩揭开,望到那一碟田鸡,都是大腿,他的脸立即抽搐了一下。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分明潮红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在外边受尽凌辱的父亲,带着肉体与心灵的伤痕回到家中,从一碟他的儿女舍不得吃而为他留着的田鸡里体味到的是什么。

就是从这天中午起,父亲说他的儿女长大了,懂事了。

“文化革命”中,父亲经历了更多的摧残和更大的事件,但是早些天他对我说,有许多旧事,他都能记起,就是回想不到当时的情绪,只有那年夏天的那餐田鸡,他却能清清楚楚忆及他当时的感动。

父亲说,对此他恐怕是一辈子都忘怀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