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之神再次垂青安妮。妇女援助会请安妮去拜访玛丽·丘吉尔太太,让她为社区捐款。丘吉尔太太很少去教堂,也不是援助会的成员,但是她“相信传教”,如果有人登门请她捐款,她总会慷慨解囊。不过,大家都不喜欢做上门募捐这类事,因此每年都轮流去募捐,今年轮到安妮了。

一天傍晚,安妮沿着一条开满雏菊的小径走下来,又翻过一座小山坡,一路上到处都是芳香美丽的可爱景致。过了山坡,就有一条大路直通丘吉尔农场,那儿离溪谷村有近两公里远。那条大路相当乏味,有点儿陡峭的小斜坡上布满了灰色的篱笆,就像蛇一样蜿蜒前行。不过路上还有人家,有一条小溪,牧草的香气一直弥漫到海洋上……还有花园。安妮每经过一个花园都会停下来看一看。她对花园抱有浓厚的兴趣。吉尔伯特经常取笑说,如果一本书标题有“花园”两字,安妮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一只小船懒洋洋地停泊在港口,远处的一艘船也静静停泊着。安妮每次看到船只出港都有点儿心跳加快。她曾听富兰克林·德鲁船长说过一句话,她深有同感——德鲁船长从码头登上他的船时,他说:“上帝,我真为那些留在岸上的人难过!”

丘吉尔家的大房子正好俯视着港口和沙丘。屋顶用冷冰冰的铁丝网围了起来。丘吉尔太太彬彬有礼地欢迎安妮的来访,但说不上热情。她带着安妮来到富丽堂皇的客厅,这里光线昏暗,贴着褐色墙纸的黑暗墙壁上,挂满了丘吉尔家和艾略特家不计其数的先人画像。丘吉尔太太坐在一张绿色的长毛绒沙发上,瘦长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来访者。

玛丽·丘吉尔个子瘦高,面容憔悴,神情刻板严峻。她下巴突出,深陷进去的蓝眼睛很像埃尔顿,宽宽的嘴巴总是抿得很紧。她不会多说一个字,从来不会到处传闲话。安妮发现,要和她交流真是异常困难。但是当她提起港口那边新来的牧师时,终于打破了交流的僵局。丘吉尔太太并不喜欢那位牧师。

“他不是个好牧师。”丘吉尔太太冷冰冰地说。

“我听说他的布道很精彩。”安妮说。

“我听过一次,但我再也不想听了。我的灵魂在寻求慰藉,而他只是夸夸其谈。他相信光凭脑子就能到天国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说起牧师,罗布里奇现在的牧师非常聪明。我觉得他对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很感兴趣,就是思黛拉·切斯。传言说两家将会联姻。”

“你是说结婚吧?”丘吉尔太太说。

安妮觉得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她明白,如果你想多管闲事,那你就只好忍受。

“我觉得他们非常般配,丘吉尔太太。思黛拉特别适合当一位牧师的妻子。我还告诉过埃尔顿,他绝不能破坏他们的好事。”

“为什么?”丘吉尔太太问,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嗯……其实……你知道……我担心埃尔顿任何机会都没有。切斯先生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思黛拉。埃尔顿所有的朋友都不希望看到他被甩掉,就像一双旧手套突然就被扔掉。他很不错,没必要这么做。”

“没有哪个姑娘会甩掉我的儿子,”丘吉尔太太说,她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情况往往相反。不管那些姑娘的鬈发多么漂亮,笑得多么甜美,不管她们怎么搔首弄姿,装腔作势,我儿子都会甩掉她们。只要我儿子看上了,他想跟谁结婚就能跟谁结婚,布里兹太太……不管哪个女人。”

“哦?”安妮用这种语气示意,“出于礼貌我当然不能反驳你,但是你也不能驳倒我。”玛丽·丘吉尔懂得这个意思。当她起身离开房间去拿捐款时,她苍白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色。

“你这儿的风景真是太漂亮了。”当丘吉尔太太送安妮出门时,安妮说。

丘吉尔太太瞥了海湾一眼,她可不这么认为。

“如果你冬天在这儿感受一下东风,布里兹太太,你也许就不会想着风景之类的事了。今晚天气真够凉的。我总是在想,你穿这么薄的裙子,难道不怕着凉吗?不管裙子多漂亮都不管用。你还年轻,要风度不要温度,我已经老了,对这些虚荣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了。”

安妮借着昏暗的暮色回家去了,她对这次的会面感到非常满意。

“当然不能全指望丘吉尔太太,”安妮走过树林的一小片空地,对着正在这里“开会”的一群欧椋鸟说,“不过我让她稍稍有了点担忧。我知道,她可不愿意让人看到埃尔顿被甩掉。好了,凭着我的能言善辩,我对涉及的大部分人都做过思想工作了,现在就只剩下切斯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我还不认识他呢。我很想知道,他是否觉察到了埃尔顿和思黛拉在热恋?不可能。思黛拉根本不敢把埃尔顿带回家,肯定是这样的。现在,我该怎么劝说切斯先生呢?”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幸运之神又为安妮铺平了道路。一天晚上,科尼莉娅小姐顺路来看安妮,并请她陪自己一起去切斯家。

“我正想去理查德·切斯家,让他为教堂厨房的新炉子捐款。亲爱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你只用给我精神上的支持。我很不喜欢和他单独交锋。”

她们发现切斯先生正站在他家的前门台阶上,眺望着远处。他有着长长的腿,还有长长的鼻子,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冥思苦想的鹤。脑袋顶上光秃秃的,闪着微光,周围有一圈头发。他眨巴着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盯着来客。他或许在想,和老科尼莉娅来的是不是就是医生的妻子,她的身材很不错。科尼莉娅算来该是他的远房表姐,她是个态度生硬的女人,她的智力也许跟一只蚱蜢差不多,不过只要总是顺着她的脾气,她还算得上是一只不坏的老猫。

他彬彬有礼地邀请她们到他的小书房去,科尼莉娅小姐咕哝一声,舒服地坐进一张椅子里。

“今晚热得吓人呀。我担心要下雷阵雨。老天,理查德,那只猫比以前更肥了!”

理查德·切斯养着一只块头大得惊人的黄猫,它现在爬上了理查德的腿上。他温柔地拍拍它。

“托马斯·莱蒙让世人知道,做一只猫也是很有自信心的,”他说,“对吧,托马斯?看看你的科尼莉娅婶婶,莱蒙,她正恶狠狠地斜视着你呢,那圆溜溜的眼睛本该装满仁慈和关爱的哦。”

“别把我当成是那只畜生的科尼莉娅婶婶!”艾略特太太正颜厉色地说,“玩笑归玩笑,但别太过分了。”

“难道你宁愿当内迪·丘吉尔的婶婶,也不愿意当莱蒙的婶婶?”理查德·切斯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质问道,“内迪又贪吃又酗酒,不是吗?我还听说你给他罗列了一张罪单呢。难道你不觉得,给托马斯这种正派诚实的好猫当婶婶,要比给一个只关心威士忌的醉鬼当婶婶强得多吗?”

“可怜的内迪总算是人类吧,”科尼莉娅小姐反驳说,“我不喜欢猫。那正是我对埃尔顿·丘吉尔唯一不满的地方。他不可思议地喜欢猫。只有上帝才明白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毛病……他父亲和他母亲都很讨厌猫。”

“他是多么明智的年轻人啊!”

“明智!是啊,他真够明智的……他除了狂热地喜欢猫,还狂热地信奉进化论——这也不是从他母亲那里遗传来的。”

“艾略特太太,你知道吗?”理查德·切斯郑重地说,“我也暗自倾向于进化论的理论。”

“你以前就这样说过。好了,你想信什么就信什么,理查德·切斯——你真像个男人。感谢上帝,没有人能够使我相信我是一只猴子的后代。”

“你长得不像,我承认,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从你那红润、愉快、尊贵、亲切的相貌上,我确实看不出你与猴子有什么相同之处。但是,你一百万代前的老祖母就是用尾巴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树枝的。科学已经证明过了,科尼莉娅,信不信由你。”

“那么我还是不信好啦。我可不是为了这事来跟你讨论的。我有我自己的宗教信仰,那里面可没有说什么猿猴祖宗这种事。顺便说一句,理查德,思黛拉今年夏天看起来不大对劲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她一直觉得天气太热了。等天气转凉,她就会恢复精神的。”

“但愿如此吧。莱斯特每年夏天也会这样,但是最后那一年她就没有恢复过来,理查德……你可别忘了。思黛拉和她母亲体质差不多。幸好她不可能结婚。”

“她为什么不可能结婚?我得好奇地问问你,科尼莉娅……非常好奇。女人的思维方式让我莫名其妙了。你总是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样的前提条件让你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你凭什么说思黛拉不可能结婚?”

“好吧,理查德,简单地说,她不是那种很受男人喜欢的姑娘。虽说她是一个漂亮、人品很好的姑娘,但是她跟男人毫不沾边。”

“她有追求者。为了赶跑他们,我花了不少钱购买猎枪,还养了斗牛犬。”

“他们都看中了你的钱袋子,我想。他们很容易就会泄气的,对不对?你随便挖苦他们几句就会让他们滚蛋。如果他们真的喜欢思黛拉,随便你养多少斗牛犬,都不会把他们吓跑。所以啊,理查德,你最好应该接受现实,思黛拉是不可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的。你知道,莱斯特也是这样的人。她在嫁给你之前,从来也没有过男朋友。”

“难道我还不值得她苦苦等待吗?要知道莱斯特是个聪明的女人。你别想把我的女儿嫁给汤姆、迪克或是哈利什么的,好不好?尽管你看不起她,但她是我的掌上明珠,会在国王的宫殿里发光的。”

“我们加拿大没有国王,”科尼莉娅小姐反驳说,“我并不是说思黛拉不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只是说男人好像都没有看到这一点。而且,考虑到她的体质,我觉得她最好别结婚,这样对你也很好,你可以把她永远留在你身边……没有了她,你就像是个无助的婴儿。好了,你只用答应给教堂的新炉子捐款,我们马上就离开。我知道你急着想去看你的那本书。”

“真是令人钦佩、明察秋毫的女人!有你这样的表姐,我真是三生有幸啊!我承认……我确实急着想去看书。还没有人能有你这样的火眼金睛,也没有人能像你这么体贴入微。你打算让我出多少钱?”

“你可以捐五元。”

“我从来不和女士讨价还价。五元就五元。怎么,要走了?一点儿时间也不浪费,真是个罕见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就抛下我不管了。晚安,尊贵的远房表姐。”

在整个拜访活动中,安妮一言未发。既然艾略特太太无意中把她想说的事情都说了,她又何必多嘴呢?但是,当理查德·切斯弯腰向她们致意时,他突然悄悄地对安妮说:“你有一双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脚踝,布里兹太太,刚才我一直在欣赏它们呢。”

“他是不是很可怕?”当她们走下小路时,科尼莉娅小姐气喘吁吁地说,“他总是对女人说些这种很没有礼貌的话。你别介意他,亲爱的安妮。”

安妮没有介意理查德·切斯,相反,她还挺喜欢他的。

“我觉得,”她暗自思忖,“他听说思黛拉不讨男人喜欢,肯定会不高兴的,尽管他在‘祖先都是猴子’的问题上得胜了。我想他也会‘向世人展示’,思黛拉是很优秀的。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且做得相当漂亮。我已经让埃尔顿和思黛拉彼此有了好感;我和科尼莉娅小姐不会让丘吉尔太太和切斯先生反对这桩婚事的。现在,我只用安心等待,静观其变。”

一个月后,思黛拉·切斯来到壁炉山庄,再次和安妮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当她和安妮聊天时,心里一直在想,要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布里兹太太这样优雅稳重、和蔼可亲、充实忙碌,那该多好啊。

那是九月上旬,凉爽的黄灰色白昼已经过去,烟雾迷蒙的清凉夜晚已经来临。海洋发出轻微的哀叹,不绝于耳。

如果沃尔特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一定会说:“海洋今晚很不开心。”

思黛拉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沉默少语。她仰望着星星在紫色的天空施展着魔法,突然开口说:“布里兹太太,我想对你说件事。”

“是吗,亲爱的?”

“我和埃尔顿·丘吉尔已经订婚了,”思黛拉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我们去年圣诞节就订婚了。我们直接告诉了我父亲和丘吉尔太太,但没有让别的任何人知道,因为我们觉得保守这个秘密是非常甜蜜的事。我们讨厌把这事传得满世界都知道。现在,我们准备下个月就结婚。”

安妮惊讶得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思黛拉一直仰望着星星,所以她没有看到布里兹脸上的表情。她接着往下说,语气轻松了些。

“我和埃尔顿是去年十一月在罗布里奇的一场聚会上认识的。我们……一见钟情。他说他总是梦见我……一直在寻找我。当他看见我刚走进门口,他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妻子。’而我……跟他的感觉一样。我们过得非常快乐,布里兹太太!”

安妮几次努力说话,但始终没能说出来。

“而在我们快乐的头顶上,唯一笼罩的乌云就是你对我们的态度,布里兹太太。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我们呢?自从我今年春天来到圣玛丽溪谷村,你就一直是我亲爱的朋友——我觉得你好像就是我的姐姐一样。我一想到你反对我们的婚事,我就感到很难过。”

思黛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安妮恢复了她说话的能力。

“亲爱的,让你获得幸福,这就是我所有的期望。我喜欢埃尔顿……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只是名声不大好,大家说他花心……”

“他不是那样的。他只是在寻找真爱,你难道不明白吗,布里兹太太?他以前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你父亲怎么看呢?”

“哦,我父亲非常高兴。他一看到埃尔顿就喜欢上他了。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进化论,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父亲总是说,只要遇着合适的男人他就会让我结婚的。我觉得要离开他太难过了,但是他说小鸟都有权利建造自己的小巢。我结婚后,堂妹德莉亚·切斯会来帮他料理家务,父亲非常喜欢她。”

“埃尔顿的妈妈呢?”

“她也很愿意。去年圣诞节,埃尔顿把我们准备订婚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就去看《圣经》,她翻到的第一句就是‘一个男人将离开他的父亲,和他的妻子结合。’她说《圣经》已经明白无误地指示她该怎么做,于是当即就同意了。我们结婚后,她便搬到她在罗布里奇的小房子去居住。”

“很高兴你再也不用和那个绿色的长毛绒沙发一起生活了。”安妮说。

“沙发?哦,是的。那些家具真是太老式了,对吧?不过她要把那些家具都带走,埃尔顿准备全部换新的。所以你看,每个人都为我们高兴,布里兹太太,你是否也愿意衷心祝福我们呢?”

安妮靠过去,亲吻了思黛拉冰凉光滑的面颊。

“我为你感到万分高兴。上帝永远保佑你,我亲爱的。”

当思黛拉告辞后,安妮飞奔回自己的房间,那一阵子,她什么人都不想见。在东边那蓬松难看的云朵后面,一轮歪斜的下弦月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远处的田野好像在顽皮地眨着眼,冲她做鬼脸。

她一一梳理了过去这几个星期发生的一切。她毁掉了自己餐厅的地毯,打碎了两个珍贵的传家宝,损坏了书房的天花板,而她还试图利用丘吉尔太太推波助澜,丘吉尔太太肯定一直掩饰不住笑呢。

“到底谁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傻瓜?”安妮问月亮,“我知道吉尔伯特会怎么看这事。我费尽心思,想去撮合他们,没想到他们早就订了婚。现在,我要彻底改掉我爱做媒的毛病……绝对要改。就算全世界再也没人愿意结婚,我也不会伸出根手指头去推一把。好了,还是有件令人宽慰的事情,珍·普林格尔今天来信说,她在我的聚会上认识了刘易斯·斯德曼,现在他们准备结婚了。我的那对布里斯托尔玻璃烛台总算没有白白牺牲。孩子们……孩子们!你们在楼下非得要弄出那么怪异的叫声吗?”

“我们是猫头鹰,必须要咝咝叫。”从漆黑的灌木丛中传来杰姆委屈的辩解。他知道自己学得很像。杰姆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森林里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沃尔特就不那么擅长了,他立即停止当猫头鹰,变回一个醒悟的小男孩,爬上楼来找母亲撒娇。

“妈咪,我认为蟋蟀会唱歌,但卡特·弗拉格先生今天说,它们不会唱歌,它们只是用后腿相互摩擦发出声音来。它们真的是那样吗,妈咪?”

“大概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对那个过程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你要知道,那确实是它们唱歌的方式。”

“我不喜欢这样。我再也不喜欢听它们唱歌了。”

“噢,你以后会喜欢的。当你听到丰收的牧场上和秋日的小山上到处传来它们美妙的合唱时,你就会忘掉它们摩擦后腿的事。是不是该睡觉了,我的小儿子?”

“妈咪,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个睡前的故事?我要听那种让我背脊骨发凉的恐怖故事。你还要一直坐在我床边,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当然可以,否则要母亲有什么用呢,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