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爸爸打电话里回复郑菩萨,说他决定接受“文学课”老师的这一光荣任命。郑菩萨当即对着话筒大叫:“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会想通的!多好的机会啊,告诉你,要是干的好,你有机会转正,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到时候千万记住是我推荐的你,忘恩负义的不要。”

我爸爸说:“噢噢噢,记住了记住了,我要是立了功,军功章统统归你。”

“还有,一眨眼你就桃李满天下了啊,拿了讲课费你得请客,哥们儿好歹进一回鲍翅馆。”

我爸爸吼一声:“你先杀了我算了!”

放下电话,爸爸忽然想到什么,疑疑惑惑地咨询我:“搞一帮少年犯当学生,也能算桃李满天下吗?”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少年犯算不算真正的犯人呢?我不知道。

星期二,爸爸骑车去了位于青阳郊外十里堡的少管所,“火力侦察”他未来的工作场地,还有他将要面对的那群少年犯。晚上回家,他告诉我,所长很器重他,夸他是青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专门给他腾了一间文学教室,有三四十个座位,有空调,甚至还专门配了电脑。“那桌子椅子,浅蓝色,簇新簇新!”他很陶醉地说。

“只给你用吗?”我问他。

“啊不,美术班和计算机班也用这个教室。偶尔。”他耸耸肩。

瞧,我就说嘛,不可能给一个文学老师特别待遇的。我这位老哥实在太幼稚,给他个棒槌他就能当针。

爸爸被我一不留神点醒后,脸色多少有一点沮丧,为自己落到跟别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而郁闷。但是他很快又为另外一个事实兴奋起来了,这个事实就是,少管所新开设的这些文化课程中,要数报名参加文学班的人最多,超过教室里的座位了,不得不动员一些孩子转到其它班级去。爸爸并不认为这是文学课的起点比较低,不需要像学美术课那样有基础,也不需要像学计算机课那样太费劲,他沾沾自喜地认为是他在网络社区中有人气,少年犯们都是冲着他的“网络写手”的大名来报班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怕他再一次受打击。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可怜巴巴要求我:“求求你,嘴上留情,让我保存一点自信心。”

我马上说:“你当然会自信,因为你肯定比别的老师更加受欢迎。”

“你确信吗?”

“就凭你长得帅,你就沾光啊。”

他哈哈地笑,眉飞色舞的,大概我这话真真切切地说到他心里去了。

当天晚上他没有陪着我看动画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声称要备课,争取到“处女课”上一炮打响。外婆来了个电话,知道他已经走马上任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随即说,既是做,就要做得好,别让人家背后瞧不起。外婆还说,按她的经验,少管所这帮学生的水平肯定是参差不齐,小学水平高中水平都有,头一天上课,最好摸个底,以后才能因材施教。

外婆到底是当校长的,一番话让我爸爸茅塞顿开,他大受启发之后,决定头天上课只做一件事:让学生们每人写一篇作文。“作文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语文水平高低了。”他自言自语。

为了想出一个精彩的不同凡响的作文题目,他上网,把历年历届的中考作文题高考作文题统统看了一遍。他还看了我的一本《小学作文大全》,又从书柜最里面翻出他从前用过的《高中作文大全》,一篇一篇地看。

也许他少年时代参加高考时,曾经有这么用功过。

星期三,他第一次去上课。

文学课的时间安排非常人性化:上午十点钟开始,连续上完两小时结束。从我们家骑车出发到少管所,半小时应该足够了,爸爸如果九点钟出发,时间绰绰有余。

可是他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七点钟就打开房门,钻进厕所。我吃完早饭背上书包时,他已经把自己收拾得春光明媚:头发打过摩丝,抓出酷酷的形状,身上穿着他最讲究的一件银灰色的灯芯绒西服便装,下面配一条“LEE”牌的休闲牛仔裤,脚上是黑色的真皮休闲鞋。

看起来,爸爸真把他的文学课当回事了。

“如何?鉴赏一下。”他在我面前转了一个身。

“老哥你好帅!”我真心地称赞他。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回应我的是一个标标准准的九十度的鞠躬,很搞笑。

我们俩同时举起手,“啪”地击一掌。

可是我对爸爸的自控能力实在不放心,他虽然开开心心地去了,并不一定还能够开开心心地回来。他也许上课上到一半时觉得学生们水平太低,令他索然无味。也许他面对陌生的少年犯会紧张,会神经过敏。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喜欢少管所里的一切,那毕竟是一个关押罪犯的监狱……我记得一年之前他曾经试着应聘《青阳日报》的工作,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通讯稿,第二天拿到报纸一看,主编把他的稿子删节到仅仅五六行字,排在角落里,比火柴盒还要小一圈。他气坏了,稀里哗啦把报纸一撕,拎包走人。总之他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我,外人谁都容不下他的那股随心所欲的劲儿。所以,这一天我虽然人坐在课堂里,心却飞到了那个有着“簇新”的浅蓝色桌椅的教室中。我一个劲地替爸爸祈祷,希望他的“处女课”是顺风顺水。

语文老师领着我们读的一篇课文叫《麦哨》。“雨线缝,阳光熨,暖风抚,大自然把一个又一个的季节巧妙连接在一起,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转眼就是立夏。不知不觉中,我们从春走进了夏的边沿。”

老师问:“课文开头这一段,写季节转换,作者一共用了几个动词?”

我下意识地举了手。

老师就便用手指头往我这边一点。坐前排的人就有这个不好,当老师问一个问题时,你不举手呢,老师的眼睛一下子就会瞄到你;你举了手呢,老师喊你发言也最方便:手指一点,或者嘴巴一努,最简单时下巴一抬,递个眼神。所以坐前排的同学轻易不敢走神。也所以我们班的家长都争着让自己的孩子坐前排,好让老师的眼睛时时能扫到。

我赶快起立,站起来了再拿眼睛补看这段课文。还好课文不长。我扫一眼,回答:“用了三个动词。”

“哪三个?”老师皱起眉头,嫌我没有一气答完,还要劳烦她问第二次。

“缝,熨,抚。”我回答得很流利,读音清楚,次序分明。

老师眉头再一皱,屈起中指敲敲课本:“那么‘连接’是一个什么词呢?‘季节和季节连接在一起’,这个‘连接’难道是形容词?”

天哪,这是我的疏忽,我注意到了前面三句的排比,忘了后面还有一句概括。

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爸爸将要面对的学生,那些犯了大罪需要被拘留管教的少年犯人们,他们也会这样规规矩矩起立回答问题吗?如果他们被我爸爸拎起来了,又回答不上,会不会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三拳两脚揍伤我爸爸?

“任小小,你今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老师斜着眼睛看我,很不满意地发出警告。

我识相地把身体站成一根木桩,接受老师批评。我祈祷她不要告状告到外婆那儿。

好不容易熬煎到放学,我背了书包一溜烟地回家。同桌的孙猴子出门追上我,喊我陪他去买“蜡笔小新”的画书,我摇头拒绝。

“蜡笔小新的画家死了耶。”他很八卦地提醒我。

“这又怎么样?炒遗作啊?你买的是印刷品哎。”我也提醒他。

他翻翻眼皮,脚步有点迟疑。前一阵子美国歌星杰克逊死了,他一下子买了人家歌星的很多画片,打算有机会高价出售,结果到今天一张也没有能出手,亏得不轻。

“哎哟,蜡笔小新,买还是不买啊?”他思想斗争得厉害。

我不管他,小跑着沿河边回家,书包里的文具盒一个劲地咯啷咯啷响。

上楼,掏出脖子里的钥匙开门,一眼就看见我爸爸双目微合,死尸一样躺倒在客厅沙发上。也够难为他哦,七点钟就早早地起床去上班。多少年他都没有这么勤奋过。

我放下书包,踮了脚尖去他房间里,抱出他床上的毛毯替他盖上。

他忽然“啪”地睁开眼睛,吓我一大跳。

“任小小,今天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他坐起身,兴奋地对我宣告。

我哭笑不得:“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哪能!”他目光炯炯。“想想我一整天面对的都是什么人啊,说出来吓死你!有个女孩才十七岁,号称是‘贩毒女王’,长成那副样子,背后一看就像一头黑棕熊。还有个男孩呢,长得眉清目秀的,猜猜像谁?像少年梅兰芳。可是他能飞檐走壁,爬水管一直爬到六楼,想偷谁家偷谁家,案迹累累。大部份人一脸老实相,管教要是不讲,你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捅过人,偷过汽车,**过人家女孩。哦哟哟,真不能提,我一走进教室,好像浑身上下都粘了他们的眼睛,抖都抖不掉,胸前背后直发凉。”

“郑叔叔呢?他没有去陪你?”

爸爸一咧嘴:“哈哈,我到现在才知道,郑菩萨其实就是在少管所搞后勤的,他根本还没资格当管教,进教学区。下回见他,看他怎么人五人六!”

他打开一个黑色的牛津布的手提电脑包,取出里面的一摞作文纸,得意地拍在桌上。“看看,我布置的作文题:《就这样走过青春》。酷吧?那帮小东西全被我打个措手不及,吱哇乱叫。这就是下马威呀,我得让他们一开头就服了我。”

我在心里想了一下,觉得这题目是挺难,如果让我写,我会怎么下笔呢?

不过我才八岁,还没有“走过青春”,我写不出来是正常的。

我们动手做晚饭。爸爸打开冰箱检点余货,找出一盆从爷爷家里带回来的红烧鱼,外婆送来的只剩下半碗的粉蒸肉。米饭吃光了,爸爸懒得再烧,就说煮挂面吧。我们把红烧鱼的汤汁倒在挂面里煮,结果出奇的鲜美。新奶奶总是批评爸爸不讲究饮食卫生,说米饭和菜肴不应该在冰箱里搁置两天以上。可我们总吃剩饭剩菜,似乎也没有谁得毛病。

因为没有吃蔬菜,饭后我们吃了水果:一人一个冰糖橙,拿餐刀切成四瓣,也不用装盆,趴在水池边上稀里哗啦啃完了事。我们两个人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橙子、桔子、香蕉,这些东西不必清洗也不必削皮,对付起来最最方便省事。

橙子瓣切得太大,我的嘴边一圈和鼻尖上都沾了粘乎乎的橙汁,爸爸把舌头伸过来舔了舔,说:“好甜!”我却被他弄得很痒,慌忙抓起水池边的抹布,胡乱擦脸。爸爸一把抢过去,大惊小怪说:“抹布擦脸要讨人嫌的!”

逗不逗啊,爸爸这么新潮的人,有时候偏要讲些老古板的规矩,大概是我死去的奶奶从前教给他的吧。

饭饱水果毕,我们一人占据饭桌的一端,开始工作:我写作业,爸爸批改作文。

第一篇作文,他拿起来看了几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抢下我的圆规和铅笔,一定要我听他读。那篇作文是这么写的:青春多么美好,可是我被关在铁窗里。我真不应该参加“铁血帮”,跟着我们老大四处打架。打架很刺激,我们镇上的镇长都很怕我们,因为他有个儿子,欺负女孩很多次,怕被我们打了。后来我们失手打死了一个养螃蟹的人,我被抓到少管所服刑。我要接受教训,刑满释放后决不再打架。

“这什么作文啊?整个一份检讨书!看看,还有这么多错别字,一个,两个,三个……哇呜,我以后就要教这样的学生?”

我告诉他:“还行,文字很通顺。也没有离题十万里。”

“任小小,你对我学生的期盼值有问题。你是不是认为少年犯就应该文理不通?或者你认为他们是智商不足才犯罪?”他用红色的签字笔用劲地点着作文纸。

我说:“我真觉得还行。”

他撇撇嘴,不屑于再跟我争论。

接下来,他又看了几篇作文,大概都比较索然无味,他由一字一句地品读改为一目十行地浏览,浏览过的作文纸雪片般纷纷从他手里落下,很快铺满桌面,并且开始蚕食我的空间。我时不时地要停下笔,动手帮他规整那些纸张。

他询问我:“太无聊,可不可以去超市帮我买包烟来抽?”

“不好,会让我得肺癌。”我回答。

“搞没搞错?是我抽啊,不是你抽啊。”

“可是被动吸烟更有害,电视里讲的。”

他“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孩子,成天都被电视教些什么?从前我们上学时,老师的话是圣旨,现在呢,电视明星的话是圣旨。真堕落。”

他用双手捂住嘴,连打几个哈欠,眼泪汪汪的样子。

“如果你困了,就先去睡觉。”我同情地看着他。

“那你呢?”

“我做完算术还要背单词,还要默写课文第一段,还有一页毛笔字要写。”

现在轮到他同情我了。他想了想,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先睡觉,坚称要留下来陪着我。之后他就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还冲了脑袋,把头发弄得湿漉漉地出来。

“好吧,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为我们两个鼓劲。

结果他就看到了那篇令他“眼前一亮”的作文。这是他自己这么形容的。可见很多时候“坚持”还是有好处。

那篇作文他给我读了至少三遍,所以我的记忆很清楚。

就这样走过青春

已经是深秋季节,想像我家乡的田野上,此时应该是金黄一片,洁白一片。金黄的是稻谷,雪白的是棉花。我的乡亲们,他们是不是家家户户倾巢出动,雇来了收割机,雇来了摘棉花的外乡人,笑微微地陶醉在收获之中了呢?

成熟的稻谷有一种厚墩墩的香。棉桃刚摘下来气味青涩不好闻。土地被太阳晒暖后,有一股一股的热气蒸腾出来,站在地头上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贴着地面的雾,那股子熟土味,吸一口就饱了,比喝可口可乐还滋润。如果用锄头翻松,地气更浓,掺杂了粪肥味,植物腐烂的根须味,还有地鳖虫的臭味,蚯蚓的腥味,田鼠的骚味,好丰富,也让人好喜欢!

我的爷爷奶奶干不动活儿了,他们至多只能够往地里送送饭,拣拾些遗漏的稻穗,把人家丢弃不要的僵桃抠回家,晒干之后剥出来,多少卖几个钱。我不在家的日子,要苦了他们两个老人家。

我的姐姐过得还好吗?记得小时候她把我背在背上满村里疯跑,我嘴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全都滴在她脖子里,她笑着打我屁股说:“好恶心!”

现在我住在高墙里,即便在院子里活动,我也只能看到院子大的天空,看不到我朝思暮想的田野。我只能用听,用嗅,用想像,走过我的灰暗的青春。

我爸爸一连读了三篇之后,击节赞叹:“好文章!情真意切,朴素无华!任小小你想不到吧,少管所里也有天才,文学天才!”

我为他高兴:这篇作文给了他一个继续任教的理由。

星期四,他没有课,因此又恢复了从前的懒散,在电脑上通宵打游戏,偷菜,更换他的雇主们的博客,各个聊天室里溜达一番,插上两句嘴,又窜到他熟悉的论坛去,拍版主一砖头,当然也会被别人拍得头破血流。

七点钟我起床上学时,他满眼血丝,胡子拉碴,哈欠连天地离开电脑桌,撕了两片面包用牛奶冲下肚,脸也不洗,牙也不刷,一头扎到床上。

下午我放学回家,他倒是破天荒地起了床,笑嘻嘻地告诉我,银行卡上又多了一笔钱,晚上请我下馆子。

“想吃什么?牛排鱼翅鹅肝生蚝……说!”他豪气地一挥手。

这是他的夸张。在我们青阳城,牛排鱼翅也许有,鹅肝生蚝我听都没听过。

“羊肉串可以吗?”我问他。

他歪头看着我:“你确信?不怕致癌物?”

“偶尔一次啦。”

他拍拍我的肩:“书包放下,走。”

我们在街头一家小烧烤店的油腻腻的小桌子上坐下来,一人点了二十串羊肉。他要了啤酒,我要了可乐。我们用易拉罐碰了杯,祝贺他财源滚滚。

然后我有点迟疑地说:“老哥,能不能给你一个忠告?”

“如果你确信我能做到的话。”

“你可以的。”

“说出来听听。”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那个……我认为是这样啊:你既然接受了一份固定工作,就应该改变你的生活方式,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像个正常人一样作息。你现在的生活方式不好,很不好,不利于你的健康。”

他喝一口啤酒,之后就盯住我的眼睛看。看了很久之后,他笑起来:“任小小,还是你最关心我。好吧,为了我老弟,我会努力去做。”

星期五,他的文学课安排在下午,因此回来比我稍晚些。进门时,他骑车骑得脸发红,脖子里冒出热腾腾的汗味,兴奋地告诉我:“我找到了那孩子!”

“哪个孩子?”我一下子有点蒙。

“张成啊,作文超级棒的那个啊!”

我知道了,那个被姐姐背在身上流哈喇子的孩子叫张成。

“你跟他说话了吗?”

他的脸色有点沮丧:“没有。我招呼他了,可他不搭理人,有点油盐不进的样儿。”

“他犯了什么罪?贩毒还是偷窃?”我问。

“杀人。”

“啊?”我头皮猛一麻。

我爸爸的声音低下来。“是杀人,我问过管教了。不过没杀死,重伤。”

我大张着嘴,心里嘭嘭地跳得很厉害。我不止一次地从电影电视里见到过演员们扮演的杀人犯,他们总是身材高大,长相邪恶,目光阴险,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爸爸,他欣赏的学生居然是一个杀人犯?

有好一阵子,我们沉默着,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