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我觉得,书橱里的那些书,尤其是那些中外名家堪称经典的小说,对我是个莫大的威胁。那些大师们的眼光,仿佛探照灯光柱似的,经经纬纬,织成一张严密的网,把人类精神的夜空一览无遗地照得透亮,使我们这些后来者目眩神迷,几乎再不能发现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我们不知不觉地为那些大师的眼光所笼罩、所左右;我们为自己能在生活中“发现” 大师们发现过指出过表现过的那种人情世故、物志气象,那种“美”,而沾沾自喜;我们拾了大师们的牙慧当宝贝,当修养。我们以为自己在创作,在写一个前所未有的故事,在写一个唯有我知道唯有我能写的故事,其实我们只是在模仿。大到篇章结构,叙述语调,小到细节设置,遣词炼句,我们只有在感到某个人师的作品可以为依托,为渊源,心头才踏实,文势才汹涌。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我们在技艺上成熟了,甚至可望臻于圆熟,臻于炉火纯青,但我们失去了感觉的童贞。我们把自己培养成了职业厨师,但也许是永远失去了在节假日为家人与自己烧一点可口的家常菜的那份愉悦。我们被我们所喜爱的文学异化了。大师们充满神奇魅力、哲思睿智的作品把我们引进文学的殿堂,但他们也可能永远把我们置于他们的浓重的荫影之下。

我的那种莫名的恐惧,是在读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艺术的涵义》之后产生的。这“之后”是隔了一段日子,实际时间可能只有几个月,但在心理上,这段时间却很漫长,漫长到当这种感觉发生时,它好像是没来由的,是 “忽然”降临的。由此可见,习惯成见是多么顽固,哪怕对它的轰击是非常的猛烈,它也不会一下子崩坍。也可见,奥班恩在这本书里阐述的是真理。真理的被接受是需要假以时日的,而唯有真理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艺术的涵义》是本论绘画的书,作者奥班恩是个画家与艺术教育家。当初,引我去觅这本书是因为在一本文学刊物上读到该书的节选。他引用禅宗“人人皆有佛性”的观点,来阐发他的艺术主张,“每个人生来都是艺术家,但是只有极少数人实现了他们的潜力……艺术家的稀少不是因为他们是特殊的天才,而是因为其他人不会或不愿意冲破他们头脑中的各种障碍,也是因为他们不会或不愿意对自由和责任谨慎地作出反应。”当时,我觉得这些话非常新鲜,闻所未闻,以为在这本书中也许能找到什么深入艺术堂奥的捷径。因此,狠狠心(因为书价昂贵)买回来一口气读完,我的第一感觉是有些失望。他信誓旦旦所言之捷径,他的教学生学绘画的方法,就是排除现有的一切技巧,给你一支笔,一张白纸,让你随心所欲地去胡涂乱抹。当我今天为了写这篇短文重读这本书时,我发现他说的话句句都明白在理,容易接受。他的艺术观点、审美趣味一点也不偏激,甚至似乎有些保守。留在我记忆中的他的一些离经叛道的主张,有些竟是我的误解。因此,在我以后的实践中,自以为是对他的主张作了些折衷、修正,现在看来,恰是不折不扣地依照他的方法在施行。被修正的不是他的主张,而是我在阅读时因为感觉太强烈所生成的错觉。我是在感到大师们的眼光对我的天生直觉压迫时,追根溯源,才意识这本书对我的潜在影响的。从那时开始,我便有了寻找对生活的“我”的眼光的自觉。这种寻找的第一个结果,就是我发现,几十年来,我在这世上追求的一直是“认同”,而不是“自觉”。我不知道除了一系列的信条、规范,一系列的他人对“我”的评价, “自我”还能剩下什么,我们经历过曲折,遭受过磨难,有过欢乐与痛苦,有过追求与失落,被人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但回头去看,却似乎一切与‘我”毫不相干。一切都是属于历史的,属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的。从根本上说,我们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我们是被历史所选择的,而非我们选择了历史。在生活中,我们是这样一种无‘我”的状态,在作品里,怎么能期望表现出唯我所有的眼光呢?这样,几十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人生观、价值体系发生了动摇。如果说,这是一种多米诺效应,那么,倒塌的第一块牌,就是那本薄薄的《艺术的涵义》。它使我带着一种形而上的困惑跨进了不惑之年。也许我将带着这困惑去黄泉,但它给我暮气方生的生活注入了活力,我衷心地感激那位指点迷津的老奥班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