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吾子之意亦可得而悉闻一段

问:"天道流行,发育万物,人物之生,莫不得其所以生者以为一身之主,是此性随所生处便在否?"曰:"一物各具一太极。"问:"此生之道,其实也是仁义礼智信?"曰:"只是一个道理,界破看,以一岁言之,有春夏秋冬;以乾言之,有元亨利贞;以一月言之,有晦朔弦望;以一日言之,有旦昼暮夜。"〔节〕

问:"或问中谓'口鼻耳目四肢之用',是如何?"曰:"'貌曰恭,言曰从',视明,听聪。"又问:"'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常',如何?"曰:"事君忠,事亲孝。"〔节〕

问由中而外,自近而远。曰:"某之意,只是说欲致其知者,须先存得此心。此心既存,却看这个道理是如何。又推之於身,又推之於物,只管一层展开一层,又见得许多道理。"又曰:"如'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这便是一身之则所当然者。曲礼三百,威仪三千,皆是人所合当做而不得不然者,非是圣人安排这物事约束人。如洪范亦曰'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以至於'睿作圣'。夫子亦谓'君子有九思',此皆人之所不可已者。"〔道夫〕

问"上帝降衷"。曰"衷,只是中也。"又曰:"是恰好处。如折衷,是折两者之半而取中之义。"〔卓〕

陶安国问:"'降衷'之'衷'与'受中'之'中',二字义如何?"曰:"左氏云:'始终而衷举之。'又曰:'衷甲以见。'看此'衷'字义,本是'衷甲以见'之义,为其在里而当中也。然'中'字大概因过不及而立名,如'六艺折衷於夫子',盖是折两头而取其中之义。后人以衷为善,却说得未亲切。"〔铢〕

德元问:"诗所谓秉彝,书所谓降衷一段,其名虽异,要之皆是一理。"曰:"诚是一理,岂可无分别!且如何谓之降衷?"曰:"衷是善也。"曰:"若然,何不言降善而言降衷?'衷'字,看来只是个无过不及,恰好底道理。天之生人物,个个有一副当恰好、无过不及底道理降与你。与程子所谓天然自有之中,刘子所谓民受天地之中相似;与诗所谓秉彝,张子所谓万物之一原又不同。须各晓其名字训义之所以异,方见其所谓同。一云:"若说降衷便是秉彝,则不可。若说便是万物一原,则又不可。万物一原,自说万物皆出此也。若统论道理,固是一般,圣贤何故说许多名字?"衷,只是中;今人言折衷去声。者,以中为准则而取正也。'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则'字却似'衷'字。天之生此物,必有个当然之则,故民执之以为常道,所以无不好此懿德。物物有则,盖君有君之则,臣有臣之则:'为人君,止於仁',君之则也;'为人臣,止於敬',臣之则也。如耳有耳之则,目有目之则:'视远惟明',目之则也;'听德惟聪',耳之则也。'从作乂',言之则也;'恭作肃',貌之则也。四肢百骸,万物万事,莫不各有当然之则,子细推之,皆可见。"又曰:"凡看道理,须是细心看他名义分位之不同。通天下固同此一理,然圣贤所说有许多般样,须是一一通晓分别得出,始得。若只儱侗说了,尽不见他里面好处。如一炉火,四人四面同向此火,火固只一般,然四面各不同。若说我只认晓得这是一堆火便了,这便不得,他里面玲珑好处无由见。如'降衷于下民',这紧要字却在'降'字上。故自天而言,则谓之降衷;自人受此衷而言,则谓之性。如云'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命,便是那'降'字;至物所受,则谓之性,而不谓之衷。所以不同,缘各据他来处与所受处而言也。'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此据天之所与物者而言。'若有常性',是据民之所受者而言。'克绥厥猷',猷即道,道者性之发用处,能安其道者惟后也。如'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三句,亦是如此。古人说得道理如此缜密,处处皆合。今人心粗,如何看得出。佛氏云:'如来为一大事因缘故出现於世。'某尝说,古之诸圣人亦是为此一大事也。前圣后圣,心心一符,如印记相合,无纤毫不似处。"刘用之曰:"'衷'字是兼心说,如云衷诚,丹衷是也,言天与我以是心也。"曰:"恁地说不得。心、性固只一理,然自有合而言处,又有析而言处。须知其所以析,又知其所以合,乃可。然谓性便是心,则不可;谓心便是性,亦不可。孟子曰'尽其心,知其性';又曰'存其心,养其性'。圣贤说话自有分别,何尝如此儱侗不分晓!碧有儱侗一统说时,然名义各自不同。心、性之别,如以碗盛水,水须碗乃能盛,然谓碗便是水,则不可。后来横渠说得极精,云:'心统性、情者也。'如'降衷'之'衷'同是此理。然此字但可施於天之所降而言,不可施於人之所受而言也。"〔僩〕池录作二段。

天降衷者,衷降此。以降言,为命;以受言,为性。〔节〕

陈问:"刘子所谓天地之中,即周子所谓太极否?"曰:"只一般,但名不同。中,只是恰好处。上帝降衷,亦是恰好处。极不是中,极之为物,只是在中。如这烛台,中央簪处便是极。从这里比到那里,也恰好,不曾加些;从那里比到这里,也恰好,不曾减些。"〔宇〕

问:"天地之中与程子天然自有之中,是一意否?"曰:"只是一意,盖指大本之中也。此处中庸说得甚分明,他日自考之。"〔铢〕

问:"天地之中,天然自有之中,同否?"曰:"天地之中,是未发之中;天然自有之中,是时中。"曰:"然则天地之中是指道体,天然自有之中是指事物之理?"曰:"然。"〔闳祖〕

问:"以其理之一,故於物无不能知;以其禀之异,故於理或不能知。"曰:"气禀之偏者,自不求所以知。若或有这心要求,便即在这里。缘本来个仁义礼智,人人同有,只被气禀物欲遮了。然这个理未尝亡,才求便得。"又曰:"这个便是难说。唤做难,又不得;唤做易,又不得。唤做易时,如何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后,如何更无一个人与相似?唤做难,又才知觉,这个理又便在这里。这个便须是要子细讲究,须端的知得,做将去自容易。若不知得,虽然恁地把捉在这里,今夜捉住,明朝又不见了;明朝捉住,后日又不见了。若知得到,许多蔽翳都没了。如气禀物欲一齐打破,便日日朝朝,只恁地稳稳做到圣人地位。"〔贺孙〕

问"或问中云,知有未至,是气禀、私欲所累"。曰:"是被这两个阻障了,所以知识不明,见得道理不分晓。圣人所以将格物、致知教学者,只是要教你理会得这个道理,便不错。一事上皆有一个理。当处事时,便思量体认得分明。久而思得熟,只见理而不见事了。如读圣人言语,读时研穷子细,认得这言语中有一个道理在里面分明。久而思得熟,只见理而不见圣人言语。不然,只是冥行,都颠倒错乱了。且如汉高帝做事,亦有合理处,如宽仁大度,约法三章,岂不是合理处甚多。有功诸将,嫚骂待他,都无礼数,所以今日一人叛,明日一人叛,以至以爱恶易太子。如此全错,更无些子道理,前后恰似两人,此只是不曾真个见得道理合如此做。中理底,是他天资高明,偶然合得;不中理处多,亦无足怪。只此一端,推了古今青史人物,都只是如此。所以圣人教学者理会道理,要他真个见得了,方能做得件件合道理。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遇事时,把捉教心定,子细体认,逐旋捱将去,不要放过。积累功夫,日久自然见这道理分晓,便处事不错,此与偶合者天渊不同。"问去私欲、气禀之累。曰:"只得逐旋战退去。若要合下便做一次排遣,无此理,亦不济得事。须是当事时子细思量,认得道理分明,自然胜得他。次第这边分明了,那边自然容著他不得。如今只穷理为上。"又问:"客气暴怒,害事为多,不知是物欲耶,气禀耶?"曰:"气禀物欲亦自相连著。且如人禀得性急,於事上所欲必急,举此一端,可以类推。"又曰:"气禀、物欲生来便有,要无不得,只逐旋自去理会消磨。大要只是观得理分明,便胜得他。"〔明作〕

问:"'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看来关於事为者,不外乎念虑;而入於念虑者,往往皆是事为。此分为二项,意如何?"曰:"固是都相关,然也有做在外底,也有念虑方动底。念虑方动,便须辨别那个是正,那个是不正。这只就始末上大约如此说。"问:"只就著与微上看?"曰:"有个显,有个微。" 问:"所藉以为从事之实者,初不外乎人生日用之近;其所以为精微要妙不可测度者,则在乎真积力久,默识心通之中。是乃夫子所谓'下学而上达'者。"曰:" 只是眼前切近起居饮食、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处,便是这道理。只就近处行到熟处,见得自高。有人说,只且据眼前这近处行,便是了,这便成苟简卑下。又有人说,掉了这个,上面自有一个道理,亦不是,下梢只是谩人。圣人便只说'下学上达',即这个便是道理,别更那有道理。只是这个熟处,自见精微。"又曰:"' 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亦只是就近处做得熟,便是尧舜。圣人与庸凡之分,只是个熟与不熟。庖丁解牛,莫不中节。古之善书者亦造神妙。"〔贺孙〕

问:"或问云:'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所谓'不容已',是如何?"曰:"春生了便秋杀,他住不得。阴极了,阳便生。如人在背后,只管来相趱,如何住得!"〔淳〕宇录云:"春生秋杀,阳开阴闭,趱来趱去,自住不得。"

或问:"理之不容已者如何?"曰:"理之所当为者,自不容已。孟子最发明此处。如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自是有住不得处。"〔人杰〕

今人未尝看见"当然而不容已"者,只是就上较量一个好恶尔。如真见得这底是我合当为,则自有所不可已者矣。如为臣而必忠,非是谩说如此,盖为臣不可以不忠;为子而必孝,亦非是谩说如此,盖为子不可以不孝也。〔道夫〕

问:"或问,物有当然之则,亦必有所以然之故,如何?"曰:"如事亲当孝,事兄当弟之类,便是当然之则。然事亲如何却须要孝,从兄如何却须要弟,此即所以然之故。如程子云:'天所以高,地所以厚。'若只言天之高,地之厚,则不是论其所以然矣。"〔谟〕

或问:"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先生问:"每常如何看?"广曰:"'所以然而不可易者',是指理而言;'所当然而不容已'者,是指人心而言。"曰:"下句只是指事而言凡事固有'所当然而不容已'者,然又当求其所以然者何故。其所以然者,理也。理如此,固不可易。又如人见赤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其事'所当然而不容已'者也。然其所以如此者何故,必有个道理之不可易者。今之学者但止见一边。如去见人,只见得他冠冕衣裳,却元不曾识得那人。且如为忠,为孝,为仁,为义,但只据眼前理会得个皮肤便休,都不曾理会得那彻心彻髓处。以至於天地间造化,固是阳长则生,阴消则死,然其所以然者是如何?又如天下万事,一事各有一理,须是一一理会教彻。不成只说道:'天,吾知其高而已;地,吾知其深而已;万物万事,吾知其为万物万事而已!'明道诗云:'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观他此语,须知有极至之理,非册子上所能载者。"广曰:"大至於阴阳造化,皆是'所当然而不容已'者。所谓太极,则是'所以然而不可易者'。"曰:"固是。人须是自向里入深去理会。此个道理,才理会到深处,又易得似禅。须是理会到深处,又却不与禅相似,方是。今之不为禅学者,只是未曾到那深处;才到那深处,定走入禅去也。譬如人在淮河上立,不知不觉走入番界去定也。只如程门高弟游氏,则分明是投番了。虽上蔡龟山也只在淮河上游游漾漾,终看他未破;时时去他那下探头探脑,心下也须疑它那下有个好处在。大凡为学,须是四方八面都理会教通晓,仍更理会向里来。譬如吃果子一般:先去其皮壳,然后食其肉,又更和那中间核子都咬破,始得。若不咬破,又恐里头别有多滋味在。若是不去其皮壳,固不可;若只去其皮壳了,不管里面核子,亦不可,恁地则无缘到得极至处。大学之道,所以在致知、格物。格物,谓於事物之理各极其至,穷到尽头。若是里面核子未破,便是未极其至也。如今人於外面天地造化之理都理会得,而中间核子未破,则所理会得者亦未必皆是,终有未极其至处。"因举五峰之言,曰:"'身亲格之以精其知',虽於' 致'字得向里之意,然却恐遗了外面许多事。如某,便不敢如此说。须是内外本末,隐显精粗,一一周遍,方是儒者之学。"〔广〕

问:"'格物'章或问中如何说表里精粗?"曰:"穷理须穷究得尽。得其皮肤,是表也;见得深奥,是里也。知其粗不晓其精,皆不可谓之格。故云:'表里精粗,无所不尽。'"〔过〕

问以类而推之说。曰:"是从已理会得处推将去。如此,便不隔越。若远去寻讨,则不切於己。〔必大〕

问:"或问云:'心虽主乎一身,而其体之虚灵,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物,而其用之微妙,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不知用是心之用否?"曰:"理必有用,何必又说是心之用!夫心之体具乎是理,而理则无所不该,而无一物不在,然其用实不外乎人心。盖理虽在物,而用实在心也。"又云:"理遍在天地万物之间,而心则管之;心既管之,则其用实不外乎此心矣。然则理之体在物,而其用在心也。"次早,先生云:"此是以身为主,以物为客,故如此说。要之,理在物与在吾身,只一般。"〔焘〕

"或问云:'万物生於天地之间,不能一日而相无,而亦不可相无也。'如何?"曰:"万物生於天地,人如何少得它,亦如何使它无得?意只是如此。"旧夫。

◎近世大儒有为格物致知之说一段

或问中近世大儒格物致知之说曰:"格,犹扞也,御也,能扞御外物,而后能知至道。"温公。"必穷物之理同出於一为格物。"吕与叔。'穷理只是寻个是处。'上蔡。"天下之物不可胜穷,然皆备於我而非从外得。"龟山。"'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为非程子之言。"和靖。"物物致察,宛转归已。"胡文定。"即事即物,不厌不弃,而身亲格之。"五峰。

吕与叔谓:"凡物皆出於一,又格个甚么?"固是出於一,只缘散了,千岐万径。今日穷理,所以要收拾归於一。〔泳〕

吕与叔说许多一了,理自无可得穷,说甚格物!〔泳〕

"穷理是寻个是处,然必以恕为本。"但恕乃求仁之方。试看穷理如何著得"恕"字?穷理盖是合下工夫,恕则在穷理之后。胡文定载显道语云:"恕则穷理之要。"某理会,安顿此语不得。〔贺孙〕

上蔡说:"穷理只寻个是处,以恕为本。"穷理自是我不晓这道理,所以要穷,如何说得"恕"字?他当初说"恕"字,大概只是说要推我之心以穷理,便碍理了。龟山说"反身而诚",却大段好。须是反身,乃见得道理分明。如孝如弟,须见得孝弟,我元有在这里。若能反身,争多少事。他又却说:"万物皆备於我,不须外面求。"此却错了。"身亲格之",说得"亲"字急迫。自是自家格,不成倩人格!〔赐〕

以"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为非伊川之言者,和靖也。和靖且是深信程子者。想是此等说话不曾闻得,或是其心不以为然,故於此说有所不领会耳。谢子寻个是处之说甚好,与吕与叔"必穷万物之理同出於一为格物,知万物同出乎一理为知至",其所见大段不同。但寻个是处者,须是於其一二分是处,直穷到十分是处,方可。〔人杰〕

张元德问以"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为非程子之言者。曰:"此和靖之说也。大抵和靖为人淳,故他不听得而出於众人之录者,皆以为非伊川之言。且如伊川论春秋之传为案,经为断,它亦以为伊川无此言。且以此两句即'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真伪'之意,非伊川之言而何!"〔恪〕

"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乃杨遵道所录,不应龟山不知。〔泳〕

龟山说:"'只'反身而诚',便天地万物之理在我。"胡文定却言:"物物致察,宛转归己。见云雷,知经纶;见山下出泉,知果行之类。"惟伊川言"不可只穷一理,亦不能遍穷天下万物之理。"某谓,须有先后缓急,久之亦要穷尽。如正蒙,是尽穷万物之理。〔德明〕

胡文定宛转归己之说,这是隔陌多少!记得一僧徒作一文,有此一语。〔泳〕

问:"观物察己,其说如何?"曰:"其意谓'察天行以自强,察地势以厚德'。如此,只是一死法。"〔子蒙〕

问:"物物致察与物物而格何别?"曰:"文定所谓物物致察,只求之於外。如所谓'察天行以自强,察地势以厚德',只因其物之如是而求之耳。初不知天如何而健,地如何而顺也。"道夫曰:"所谓宛转归己,此等言语似失之巧。"曰:"若宛转之说,则是理本非己有,乃强委曲牵合,使入来尔。许多说,只有上蔡所谓'穷理只是寻个是处'为得之。"道夫曰:"龟山'反身而诚'之说,只是摸空说了。"曰:"都无一个著实处。"道夫曰:"却似甚快。"曰:"若果如此,则圣贤都易做了!"又问:"他既如此说,其下工夫时亦须有个窒碍。"曰:"也无做处。如龟山於天下事极明得,如言治道与官府政事,至纤至细处,亦晓得。到这里却恁说,次第他把来做两截看了!"〔道夫〕

知言要"身亲格之"。天下万事,如何尽得!标山"'反身而诚',则万物在我矣"。太快。伊川云:"非是一理上穷得,亦非是尽要穷。穷之久,当有觉处。"此乃是。〔方〕

格物以身,伊川有此一说。然大都说非一。五峰既出於一偏而守之,亦必有一切之效,然不曾熟看伊川之意也。〔方〕

五峰说"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内,而知乃可精"者,这段语本说得极精。然却有病者,只说得向里来,不曾说得外面,所以语意颇伤急迫。盖致知本是广大,须用说得表里内外周遍兼该方得。其曰"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内",此语极好。而曰"而知乃可精",便有局促气象。他便要就这里便精其知。殊不知致知之道不如此急迫,须是宽其程限,大其度量,久久自然通贯。他言语只说得里面一边极精,遗了外面一边,所以其规模之大不如程子。且看程子所说:"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久自然贯通。"此言该内外,宽缓不迫,有涵泳从容之意,所谓"语小天下莫能破,语大天下莫能载"也。〔僩〕

黄问"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曰:"人之为事,必先立志以为本,志不立则不能为得事。虽能立志,苟不能居敬以持之,此心亦汎然而无主,悠悠终日,亦只是虚言。立志必须高出事物之表,而居敬则常存於事物之中,令此敬与事物皆不相违。言也须敬,动也须敬,坐也须敬,顷刻去他不得。"〔卓〕

问:"'立志以定其本',莫是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之意否?"曰:"固是。但凡事须当立志,不可谓今日做些子,明日便休。又问"敬行乎事物之内"。曰:"这个便是细密处,事事要这些子在。'志立乎事物之表',立志便要卓然在这事物之上。看是甚么,都不能夺得他,又不恁地细细碎碎,这便是'志立乎事物之表'。所以今江西诸公多说甚大志,开口便要说圣说贤,说天说地,傲睨万物,目视霄汉,更不肯下人。"问:"如此,则'居敬以持其志'都无了。" 曰:"岂复有此!据他才说甚敬,便坏了那个。"又曰:"五峰说得这数句甚好,但只不是正格物时工夫,却是格物已前事。而今却须恁地。"〔道夫〕

伊川只云:"渐渐格去,积累多自有贯通处。"说得常宽。五峰之说虽多,然似乎责效太速,所以传言其急迫。〔璘〕

问:"先生旧解致知,欲人明心之全体;新改本却削去,只说理,何也?"曰:"理即是此心之理,检束此心,使无纷扰之病,即此理存也。苟惟不然,岂得为理哉!"问:"先生说格物,引五峰复斋记曰'格之之道,必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云云,以为不免有急迫意思,何也?"曰:"五峰只说立志居敬,至於格物,却不说。其言语自是深险,而无显然明白气象,非急迫而何!"问:"思量义理,易得有苦切意思,如何?"曰:"古人格物、致知,何曾教人如此。若看得滋味,自是欢喜,要住不得。若只以狭心求之,易得如此。若能高立著心,不牵惹世俗一般滋味,以此去看义理,但见有好意思了。"问:"所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知当如何格?"曰:"此推而言之,虽草木亦有理存焉。一草一木,岂不可以格。如麻麦稻粱,甚时种,甚时收,地之肥,地之硗,厚薄不同,此宜植某物,亦皆有理。"问:"致知自粗而推至於精,自近而推至於远。不知所推之事,如世间甚事?"曰:"自'无穿窬之心',推之至於'以不言饣舌'之类;自'无欲害人之心',推之举天下皆在所爱。至如一饭以奉亲,至於保四海,通神明,皆此心也。"〔宇〕

先生问:"大学看得如何?"曰:"大纲只是明明德,而著力在格物上。"曰:"著力处大段在这里,更熟看,要见血脉相贯穿。程子格物几处,更子细玩味,说更不可易。某当初亦未晓得。如吕,如谢,如尹杨诸公说,都见好。后来都段段录出,排在那里,句句将来比对,逐字称停过,方见得程子说攧扑不破。诸公说,挨著便成粉碎了!"问:"胡氏说,何谓太迫?"曰:"说得来局蹙,不恁地宽舒,如将绳索絣在这里一般,也只看道理未熟。如程子说,便宽舒。他说'立志以定其本',是始者立个根基。'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内,而知乃可精'。知未到精处,方是可精,此是说格物以前底事。后面所说,又是格物以后底事。中间正好用工曲折处,都不曾说,便是局蹙了。"宇。

格物须是到处求。"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皆格物之谓也。若只求诸己,亦恐见有错处,不可执一。伊川说得甚详:或读书,或处事,或看古人行事,或求诸己,或即人事。复曰:"於人事上推测,自有至当处。"如杨谢游尹诸公,非不见伊川,毕竟说得不曾透,不知如何。今人多说传闻不如亲见。看得如此时,又却传闻未必不如亲见。盖当时一问一对,只说得一件话。而今却斗合平日对问讲论作一处,所以分明好看。〔浩〕

这个道理,自孔孟既没,便无人理会得。只有韩文公曾说来,又只说到正心、诚意,而遗了格物、致知。及至程子,始推广其说,工夫精密,无复遗憾。然程子既没,诸门人说得便差,都说从别处去,与致知、格物都不相干,只不曾精晓得程子之说耳。只有五峰说得精,其病犹如此。亦缘当时诸公所闻於程子者语意不全,或只闻一时之语,或只闻得一边,所以其说多差。后来却是集诸家语录,凑起众说,此段工夫方始浑全。则当时门人亲炙者未为全幸,生於先生之后者未为不幸。盖得见诸家记录全书,得以详考,所以其法毕备。又曰:"格物、致知,其次上蔡说得稍好。"〔僩〕

诸公致知、格物之说,皆失了伊川意,此正是入门款。於此既差,则他可知矣。〔〈螢,中"虫改田"〉〕

问:"延平谓:'为学之初,且当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凡遇一事,即当且就此事反复推寻以究其极。待此一事融释脱落,然后别穷一事,久之自当有洒然处。'与伊川'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之语不同,如何?"曰:"这话不如伊川说'今日明日'恁地急。卓录但云:"伊川说得较快。"这说是教人若遇一事,即且就上理会教烂熟离析,不待擘开,自然分解。久之自当有洒然处,自是见得快活。某常说道,天下事无他,只是个熟与不熟。若只一时恁地约摸得,都不与自家相干,久后皆忘却。只如借得人家事一般,少间被人取将去,又济自家甚事!"〔贺孙〕卓同。

李尧卿问:"延平言穷理工夫,先生以为不若伊川规模之大,条理之密。莫是延平教人穷此一事,必待其融释脱落,然后别穷一事;设若此事未穷,遂为此事所拘,不若程子'若穷此事未得且别穷'之言为大否?"曰:"程子之言诚善。穷一事未透,又便别穷一事,亦不得。彼谓有甚不通者,不得已而如此耳。不可便执此说,容易改换却,致工夫不专一也。"〔壮祖〕

廷老问:"李先生以为为学之初,凡遇一事,当且就此事反覆推寻以究其理。此说如何?"曰:"为学之初,只得如此。且如杨之为我,墨氏之兼爱,颜子居陋巷,禹稷之三过其门而不入。禹稷则似乎墨氏之兼爱;颜子当天下如此坏乱时节,却自箪瓢陋巷,则似乎杨氏之为我。然也须知道圣贤也有处与他相似,其实却不如此,中间有多少商量。举此一端,即便可见。"〔道夫〕

◎传六章

因说自欺、欺人,曰:"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便教尽大地只有自家一人,也只是自欺,如此者多矣。到得那欺人时,大故郎当。若论自欺细处:且如为善,自家也知得是合当为,也勉强去做,只是心里又有些便不消如此做也不妨底意思;如不为不善,心里也知得不当为而不为,虽是不为,然心中也又有些便为也不妨底意思。此便是自欺,便是好善不'如好好色',恶恶不'如恶恶臭'。便做九分九釐九毫要为善,只那一毫不要为底,便是自欺,便是意不实矣。或问中说得极分晓。"〔僩〕

问:"或问'诚意'章末,旧引程子自慊之说,今何除之?"曰:"此言说得亦过。"〔淳〕

先之问:"'诚意'章或问云:'孟子所论浩然之气,其原盖出於此。'何也?"曰:"人只是慊快充足,仰不愧,俯不怍,则其气自直,便自日长,以至於充塞天地。虽是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也不怕!"〔贺孙〕

◎传七章

陈问:"或问云:'此心之体,寂然不动,如镜之空,如衡之平,何不得其正之有!'此是言其体之正。又:'心之应物,皆出於至公,而无不正矣。'此又是言其用之正。所谓心正者,是兼体、用言之否?"曰:"不可。只道体正,应物未必便正。此心之体,如衡之平。所谓正,又在那下。衡平在这里,随物而应,无不正。"又云:"'如衡之平'下,少几个字:'感物而发无不正。'"宇。

问:"正心必先诚意。而或问有云:'必先持志、守气以正其心。'何也?"曰:"此只是就心上说。思虑不放肆,便是持志;动作不放肆,便是守气。守气是'无暴其气',只是不放肆。"〔宇〕

锺唐杰问:"或问云:'意既诚矣,而心犹有动焉,然后可以责其不正而复乎正。'意之既诚,何为心犹有动?"曰:"意虽已诚,而此心持守之不固,是以有动。到这里,犹自三分是小人,正要做工夫。且意未诚时,譬犹人之犯私罪也;意既诚而心犹动,譬犹人之犯公罪也,亦甚有间矣。"〔盖卿〕

"或问'意既诚矣,而心犹有动焉,然后可以责其不正而复乎正',是如何?"曰:"若是意未诚时,只是一个虚伪无实之人,更问甚心之正与不正!唯是意已诚实,然后方可见得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有偏重处,即便随而正之也。"〔广〕

问"意既诚矣"一段。曰:"不诚是虚伪无实之人,更理会甚正!正如水浑,分甚清浊。不虚伪无实,是个好人了,这里方择得正不正做事。如水清了,只是微动。故忿懥四者,已是好人底事。事至不免为气动,则不免差了。"因举左氏传云:"'正曲为直,正直为正。'曲是体段不直,既为整直,只消安排教端正,故云正直。"〔士毅〕过录云:"先生因子洪问意诚矣,而心犹有动之意,而曰:'如"正直为正,正曲为直"两句,"正曲为直",如出成界方,已直矣;"正直为正",则如安顿界方,得是当处。'"

◎传九章

问:"赤子之心是已发。大学或问云'人之初生,固纯一而未发',何也?"曰:"赤子之心虽是已发,然也有未发时。如饥便啼,渴便叫,恁地而已,不似大人恁地劳攘。赤子之心亦涵两头意。程子向来只指一边言之。"〔宇〕

问:"仁让言家,贪戾言人,或问以为'善必积而后成,恶虽小而可惧',发明此意,深足以警人当为善而去恶矣。然所引书云:'德罔小,不德罔大。'则疑下一句正合本文,而上一句不或反乎?"曰:"'尔惟德罔小',正言其不可小也,则庶乎'万邦惟庆'。正与大学相合。"〔壮祖〕

或问:"先吏部说:'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曰:"这是说寻常人,若自家有诸己,又何必求诸人;无诸己,又何必非诸人。如孔子说' 躬自厚而薄责於人','攻其恶,毋攻人之恶'。至於大学之说,是有天下国家者,势不可以不责他。然又须自家有诸己,然后可以求人之善;无诸己,然后可以非人之恶。"〔贺孙〕

范公"恕己之心恕人"这一句自好。只是圣人说恕,不曾如是倒说了。不若横渠说"以责人之心责己,爱己之心爱人",则是见他人不善,我亦当无是不善;我有是善,亦要他人有是善。推此计度之心,此乃恕也。於己,不当下"恕"字。〔泳〕

范公"以恕己之心恕人",此句未善。若曰"以爱己之心爱人",方无病。盖恕是个推出去底,今收入来做恕己,便成忽略了。〔道夫〕

蜚卿问:"大学或问,近世名卿谓,'以恕己之心恕人',是不忠之恕,如何?"曰:"这便是自家本领不正。古人便先自本领上正了,却从此推出去。如'己欲立',也不是阿附得立,到得立人处,便也不要由阿附而立;'己欲达',也不是邪枉得达,到得达人处,便也不要由邪枉而达。今人却是自家先自不正当了,阿附权势,讨得些官职富贵去做了,便见别人阿附讨得富贵底,便欲以所以恕己者而恕之。却不知'恕'之一字,只可说出去,不可说入来;只可以接物,不可以处己。盖自家身上元著不得个'恕'字,只'恕己'两字便不是了。"问:"今人言情恕,恕以待人,是否?"曰:"似如此说处,也未见他邪正之所在。若说道自家不合去穿窬,切望情恕,这却著不得。若说道偶忙不及写书,切望情恕,这却无害,盖自家有忙底时节。"〔榦〕

问:"大学或问以近世名卿'恕'字之说为不然矣,而复录其语於小学者,何也?"曰:"小学所取宽。若欲修润其语,当曰'以爱己之心爱人',可也。"〔必大〕

◎传十章

问:"或问以所占之地言之,则随所在如此否?"曰:"上下也如此,前后也如此,左右也如此。古人小处亦可见:如'并坐不横肱',恐妨碍左边人,又妨碍右边人。如此,则左右俱不相妨,此便是以左之心交於右,以右之心交於左。如'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前人之开,所以待后之来,自家亦当依他恁地开;前人之阖,恐后人有妨所议,自家亦当依他恁地阖,此是不以后来而变乎前之意。如后面更有人来,则吾不当尽阖了门,此又是不以先入而拒乎后之意。如此,则前后处得都好,便是以前之心先於后,以后之心从於前。"问:"凡事事物物皆要如此否?"曰:"是。如我事亲,便也要使人皆得事亲;我敬长慈幼,便也要使人皆得敬长慈幼。此章上面说:'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民之感化如此,可见天下人人心都一般。君子既知人都有此心,所以有絜矩之道,要人人都得尽其心。若我之事其亲,备四海九州之美味,却使民之父母冻饿,藜藿糟糠不给;我之敬长慈幼,却使天下之人兄弟妻子离散,便不是絜矩。中庸一段所求乎子之事我如此,而我之事父却未能如此;所求乎臣之事我如此,而我之事君却未能如此;及所求乎弟,所求乎朋友,亦是此意。上下左右前后及中央做七个人看,便自分晓。"〔淳〕(宇同。)

《朱子语类》 宋·朱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