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抬大轿,鸣锣开道。

钦差大臣,心情烦躁。

有轿子坐还烦躁什么?原来,这钦差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圣旨,到各地求才访贤皇帝要找一些有能耐的人帮他管理国家。但一个人一旦当了皇帝,脾气容易变坏,动不动就叫:“来呀,将某某推出午门斩首!”那些人能耐虽大,胆子却小,所以就用能耐把自己藏起来,藏得钦差没法找到。但这么一来,钦差交不了差,也难免要被“推出午门”,这时便也赶紧来想藏起来的主意。

正想着,轿子停了。怎么回事?钦差从轿窗望出去见来到一座大石桥下,前面吵吵嚷嚷。

不一会儿,随从来禀报:“大人,有个叫花子挡住去路。”

“叫花子要见我?”

“不,他叫您去见他。”

钦差心里一动:会不会是个假叫花子?装扮成乞丐、酒徒,能人才子喜欢这一套。好极了,运气来了。

钦差走下轿来,迎上前去。

他发现这位能人装叫花子装得很像,因为要想穿得这么破还不难,要想弄得这么脏可就不容易了。

钦差行了一礼:“请问高士尊姓大名?”

“我叫杨老黑。”

“家庭出身?”

“破落地主。”

“本人成分?”

“流氓无产阶级。”

“从事专业?”

“当,当!”叫花子把他的破碗敲了两下。

钦差大为失望。正要厉声训斥,叫花子说:“该我问你了。是朱元璋派你来的吗?”

钦差吃了一惊:“听这口气,你像是万岁爷的舅舅?”

叫花子说:“不是舅舅。但我救过他的命。”

叫花子便告诉钦差,当年朱元璋落难时,在破庙里快要饿死了,要不是他杨老黑用馊饭相救,现在的皇帝肯定不姓朱了。

“没吹牛?”钦差不肯相信,“你说说皇帝什么模样。”

“皇帝的模样可神气了。”

“怎么神气?”

“生一只呼哧呼哧风箱鼻,长一对眨巴眨巴绿豆眼。黄里透青的大长脸,脸上有麻子,点点点点点。”

一点儿没说错。

钦差大臣心花怒放。没找到能人,却找到了万岁爷的恩人。到时候万岁爷一高兴,说:“爱卿想当宰相吗?”“想!”“那就当吧。”“哈,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这钦差又想: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慎之又慎。便又对叫花子说:“这样吧,您说救过皇帝,总该有个凭证。把这凭证给我带去京城,让万岁爷想起您的馊饭。然后您就等着吧,一粒馊饭能换一锭金子……”

叫花子说:“我倒还想让皇帝给我立座牌坊。有贞节牌坊、进士牌坊,从来还没有叫花子牌坊。”

“好办,什么都好办。快拿凭证来!”

钦差伸出白白胖胖的手。

叫花子便从怀里摸呀摸,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在钦差掌心。

钦差一瞧:“什么也没有呀。”

叫花子说:“您得凑近了仔细看。”

当然不是什么也没有。

钦差的掌心有一个很小的小虫,一只虱子。

虽然很小,但在虱子中间,这还是个虱王呢。当年叫花子杨老黑像捉蟋蟀一样不,比捉蟋蟀费事多了,好不容易从一头野驴身上找到这只虱子。看腰,看腿,看背部的颜色,看脑袋上的花纹,判定这是虱王。从此就养在身上,片刻不离。这如同养个保镖,有虱王在,别的虱子就不敢来抢地盘了。养一只虱子来防许许多多虱子,怎么说也是上算的。

虱王跟着叫花子,过得很自在,因为新主人没有野驴那样的尾巴。那尾巴噼里啪啦抽打过来,你就得左避右让,使你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好。叫花子救朱元璋那会儿,虱王已被养得膘肥体壮,胃口很好。朱元璋和叫花子相处了三天,叫花子就让朱元璋替他养了三天虱子。所以虱中之王和人中之王是有交情的。而且一旦和虱王有过交情,肯定终身难忘,因为那种感觉是绝无仅有,再不可求的,一般虱子不会只一口就把人咬得跳起来。是的,只一口就让皇帝想起老朋友,这是没问题的。

趁那一对近视眼凑近手掌,虱王攀上钦差的长胡须,很有兴致地爬了一会儿,然后穿过胡子的密林,来到衣领上。钦差的衣服不像叫花子那样粗糙,绸缎做的袍子,滑溜溜的。虱王在那上面故意滑了几跤,这才不慌不忙进入领口。

钦差的身体保养得很好。虱王巡视一番,发现这身体还没被任何虱子享用过,好像生来就是为虱王准备的。这皮肤也比虱王以前见过的皮肤细嫩得多。虱王忍不住先轻轻地来上一小口……

“哎哟!!”

钦差大叫一声,蹦起老高。

刚才,他一边听叫花子介绍,一边眯着眼睛在手掌上找虱子,找得挺着急的。现在挨了虱王这一口,心里有底了,踏实了。

想到这虱子曾咬过皇帝,自己能跟皇帝一般待遇,真值得自豪。

被咬过的地方先疼后痒,但钦差不敢伸手去抓,生怕伤了虱王。

他从没养过虱子,不知道这虱王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住得惯、吃得惯。

“把您的日常食谱告诉我,”钦差向叫花子请教,“同样的营养会造出同样的血,好让虱王合口味些。”

叫花子说:“这容易,你去看看有钱人家的剩食缸,他们扔什么,我就吃什么的。”

“哦,哦。”

“要记住,叫花子吃东西是‘三少三多’:荤的少,素的多;热的少,冷的多;新鲜的少,馊的、酸的、霉的、生虫的多。”

“知……知道了。”钦差老老实实铭记心间,又想起一个问题:“虱子会生病吗?”要是面见皇帝时,虱王生病了,不能发挥正常水平,使皇帝怀疑起来,这可要命了。

“我的虱王挺结实,你放心。”叫花子安慰钦差,“不过你要注意,尽量别洗澡,不然容易把虱王弄感冒了。”

钦差坐到马车里。虱王坐在钦差怀里。马车载着虱王和钦差直奔京城而去。

一路上应该睡十个觉,吃三十顿饭。但钦差的怀里暖暖和和,马车跑得晃晃悠悠,虱王感到太舒服了,一觉竟睡过了头,早饭都没吃。睡啊睡,干脆睡过中午,连午饭一块儿省了。

虱王少吃两餐不要紧,可把钦差急坏了。怀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其实虱子也会打呼噜,可惜人的耳朵听不见)。是病了?死了?还是不辞而别了?虱王不吃,钦差哪里吃得下。一直等到下午,身上又狠狠地疼起来,痒起来,钦差这才眉舒目展,谢天谢地,重新有了食欲(当然,进餐要严格实行“三少三多”)。

抵达京城,天色已晚。钦差暂且回府歇息,待明早上朝,便大功告成。

钦差途中劳累,很快入梦。夫人因为觉得自己有关节炎,习惯让小丫头捶捶腿。

卧房里香气弥漫,不仅仅是由于燃着龙涎香,虱王还远远闻见另一种挺好闻的气味。

虱王兴奋起来。它翻越钦差的身体,接着越过夫人,最后冒险沿着那捶腿的拳头往上爬……好闻的气味越来越浓,这气味来自小丫头身上的一位虱子姑娘。

它真香。它真美。

虱王感叹地痴对着虱子姑娘。

虱王原来不清楚新主人是干什么的,现在清楚了他是特地来接虱王与虱子姑娘相会的。

虱子姑娘也挺感兴趣地打量虱王。

它们便用虱子的方式交谈起来。

“你的主人待你好吗?”虱王问,“比方说,为了你不洗澡,怕你感冒?”

“你弄错了,我是她的主人。”虱子姑娘骄傲地告诉虱王,自己先给一个烧火丫头当主人,再给一个端茶丫头当主人,再给扇扇子丫头……再给捶腿丫头……正要再给钦差的夫人当主人,虱王来了……

“说说你自己吧。”虱子姑娘碰一碰虱王,“有没有比当主人更有趣的事儿?”

虱王觉得很难从自己的经历中找出趣味。它就向虱子姑娘叙述躲避野驴尾巴的那一段。

噢,够惊险,够刺激!

虱子姑娘一听就入迷了。

次日,金銮殿早朝。

那位钦差抢先出班,向皇帝试探:“陛下,您是否记得”

人黑声声讨,

饭馊粒粒香;

三天破庙里,

万岁养虱王。

“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问宰相,“有这事吗?”因为皇帝的事都交给宰相记着,“宰相肚里能撑船”,都在那船里装着。

但宰相说:“我这船里从来干干净净,没装过馊饭、虱子什么的。陛下那边再找找吧。”

钦差赶紧提醒皇帝:“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肯定沉在最下边。”

皇帝便命令两个太监:“给我摇一摇。”太监便抱住皇帝的脑袋,上上下下猛摇一气,好让沉在下边的翻上来。

这么做还真管用,皇帝翻翻白眼,也来了四句:

似乎也可能,

仿佛有印象。

恩人要重谢,

功臣要重赏。

那钦差连忙喜滋滋跪下,等待封赏。

皇帝便问:“爱卿想当宰相吗?”

钦差就盼这一句,急应:“想!”

但没等皇帝说出“那就当吧”,现任宰相赶紧阻拦:“陛下,无凭无证,谨防假冒!”

“哈,幸亏我早有准备。”钦差把手伸进怀里,一边向皇帝奏道,“臣已将虱王请到,陛下可亲身一试。”

满朝文武全都屏住呼吸。

但钦差伸进怀里的手只是一个劲地乱摸,再也抽不出来。“这……”钦差开始冒汗,“请陛下准我宽衣解带,寻找虱王。”

“嗯?”皇帝也想瞧新鲜,“好吧。”

于是这大臣把金銮宝殿当成澡堂一般,在百官面前脱得光溜溜的,只剩一条裤衩。可怜他这副模样跪在丹墀(chī),那堆衣裤被他翻来又翻去,翻得大家身上又痒起来……

皇帝是最没有耐心的人。

见找得毫无结果,皇帝问宰相:“怎么办?”

宰相对任何候补宰相都是正气凛然,绝不手软:“定他个欺君之罪!”

又轮到皇帝喊一嗓子了:“推出午门”

虱王去跟虱子姑娘到月光下散步去了。

虱子姑娘的情意像月夜的露珠,绝对是梦和诗,使虱王对生活充满信心,决定下辈子还当一只虱子。

真希望永远都是这样的月夜。

但明亮的太阳这么早就升起了。露珠不见了,梦和诗不见了。虱子姑娘在早晨头脑特别清醒,一下子就发现了虱王所有的缺点。说到吸引力,虱王只有一个野驴尾巴的故事,这太不够了。

朝霞满天的时候,虱子姑娘同虱王分手了。

虱王痛苦得发疯。

想来想去,它特别恨它的新主人。那钦差不该让虱王认识薄情的虱子姑娘,虱王特别怀念旧主人杨老黑那淡泊宁静而又丰富多彩的破棉袄。可是它现在回不去了。哪怕回到野驴背上,也比这样受折磨强。

如果有机会,它定要狠狠地咬新主人几口。

很无聊地,虱王爬进一个小男孩的开裆裤。

一个浑身黑肉的汉子抱过男孩后,又带走了虱王。

黑大汉走进刑场。他是刽子手。

正当刽子手高举鬼头大刀之际,被五花大绑的原钦差忽觉后背上发生了一阵熟悉的剧痛。

“虱王!”

他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