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新主人姓马,已年过半百了。十年前,他上山狩猎,稀里糊涂地踩中别的猎人安设的捕兽铁夹,把右腿给夹断了,医好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寸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别人都叫他马拐子。马拐子长得奇瘦,胸脯上的肋骨一根根显山露水,瘦削的脸上剔不出三两肉来,真正的皮包骨头。马拐子年轻时也打过几年猎,却从来没敢去猎过狗熊雪豹老虎这样的猛兽,只猎过岩羊草兔马鹿之类的食草动物,属于猎人中最没出息的庸常之辈。自从坏了右脚,他就典卖了猎枪,再也不打猎了,改行做起了诱捕的营生。先是诱捕松雉,后来看松雉不如金雕赚钱,就想着诱捕金雕了。

日曲卡雪山的金雕属稀有猛兽,它们的羽毛呈金红色,威武华丽,具有极强的装饰性,和孔雀羽毛同样珍贵。国内外动物园和各级动物研究机构及富豪人家、高级宾馆都争相出大价钱来购买金雕,一只活的上等金雕相当于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的价钱,因此捕猎金雕成了日曲卡雪山一带山民们很走红的一项副业。但金雕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且生性机敏,数量又少,性情又野,极难捕捉,不会像松雉那样被几粒谷米引诱而钻进猎人的捕兽铁夹或金丝活扣里来。但两足直立行走的人类毕竟比两翅飞翔的金雕聪明得多,总想得出绝招来降伏这种稀有珍贵的大型猛禽。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金雕作为诱子,用雄金雕身上的气味、艳丽的羽毛和嘹亮高亢的叫声,把隐蔽在高山岩壁间、盘桓在九霄云层中的雌金雕勾引过来;或者把另一只性情暴躁的雄金雕激怒,引得它前来争斗,诱雕的主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觉的金雕们擒获住。

马拐子把你买来,就是让你当诱雕。

你的两条雕腿被一根细长的铁链子拴住,绑在一块岩石上。你身后是一堵绝壁,绝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尼龙丝网。透明的尼龙丝网本来就不易看清,贴在灰白色的石灰岩上,更模糊了视线。马拐子不愧是干了十来年诱捕营生的老手,机关布置得如此精妙。他就埋伏在绝壁旁一丛斑茅草里,手里捏着一个能控制尼龙网升降的绳扣。只要有金雕上当,来到你身边,马拐子就会拉动连接在一只小滑轮上的绳扣,那张巨大的尼龙丝网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罩落下来,把上当受骗的金雕笼罩住。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这种诱骗的勾当的,你想。只有卑鄙无耻的野驴和没有头脑的松雉才会去做这种戕害同类的丑事。你是金雕,你从来就光明磊落,深恶痛绝一切形式和内容的阴谋诡计。

临近中午时,你听到翅膀扇动的声响,凭感觉,像是一只野金雕在离你不远的天空翱翔。你微微睁开眼睑,果然,在左侧两座巍峨的山峰间,徐徐飞来一只金雕。你吃不准它是偶然路过此地还是有意朝你飞来的,你赶紧闭起雕眼,耷拉下翅膀,不敢喘息,也不敢动弹。你生怕它看出你是只活雕,冒冒失失飞到你身旁来,自投罗网。

你决不能帮助马拐子捕猎你的同类。

飞翔声越来越响,那只金雕已飞临你的头顶了,擦着绝壁在盘桓。你还是像只死雕那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突然,头顶跌落一串啸叫,瞰叽瞰叽的叫声尖厉短促,像在咒骂。你一听就明白,这是一只心高气傲的雄金雕,它的雕巢就修筑在附近山崖上,它习惯于把这方圆十几里的天空都视为自己的领空,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生活圈。它朝你愤慨地啸叫,这既是同性间的相斥,又是对入侵者的警告。它想把你驱逐出境。

假如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才不稀罕这座山峰呢。世界无限广阔,哪儿都能找到理想的栖身之地。

那只雄金雕慢慢降低着高度,咒骂得也更厉害、更难听,把一串串嘶哑的刻毒的叫声劈头盖脸般朝你掷下来。你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顶撞还嘴。你知道,此时只要你稍一动弹,那只憨头憨脑的雄金雕便会不顾一切地扑飞下来同你厮斗,悬挂在绝壁上的尼龙丝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

你宁可受到同类的侮辱,也不想成为马拐子的帮凶。

那只愤慨的雄金雕在你头顶啸叫了一阵,见你没任何动静,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松了口气。

你不用猜也知道,躲在斑茅草丛中偷看的马拐子一定气歪了鼻子。眼看到手的猎物飞跑了,他能不恼火吗?你就是要深深地激怒他、惹恼他,让他发疯发狂丧失理智,或者拔出猎刀一刀削落你的雕脑袋,或者把你转手卖掉,无论哪种结局都比强迫你当戕害同类的诱雕要好得多。

那只幸运的雄金雕飞得无影无踪后,马拐子一瘸一拐地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他并没生气。他似乎对你的反抗早有充足的精神准备。他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来到你面前,用悲悯的眼光望着你,自言自语道:

“是啊,巴萨查,你是只有血性的雄雕。我早就料到了,你不肯帮我忙的。唉,要是我腿脚还灵便,要是我还有力气进山狩猎,我一定会让你做猎雕的。可惜,我马拐子这辈子只能干诱捕的营生了,你巴萨查这辈子也只能做一只诱雕了。我晓得你很委屈,可我总不能为了成全你的气节,自己白白饿死呀!”

你拧着雕脑袋,不予理睬。哼,别指望用几句软话就能感化性格刚烈的金雕,你想。

“你会叫的,巴萨查,你会成为一只好诱雕的,你会帮我马拐子忙的。”马拐子很有信心地说。

你只当他是痴人在说梦话。

马拐子说完,退到绝壁下,在阴影里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开始卷老草烟吸。

你不明白马拐子的用意。也许,他想让你有个反省的时间吧。这挺好笑的,你想。即使等上一百年,你也不会屈服于他的淫威的。

晨岚消退,艳阳当空。虽然是在海拔很高的半山腰,但气温还是随着中午来临而升高。干燥的热风和温热的阳光吸干了你羽毛间的水汽。你口干舌燥,很想喝点水,但你被绑在岩石上,无法动弹。

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马拐子故意想刺激你。就在你翕动着嘴壳露出干渴状时,马拐子解下系在腰间的葫芦,摇晃着,葫芦里传来叮咚叮咚水的晃荡声。那是一葫芦清水啊!你咽了一口发黏发涩的唾液,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马拐子,希望他能恩赐给你一口水喝。

马拐子拔掉葫芦口上的软木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两口,很解渴地咂咂嘴唇:“唔,巴萨查,想喝水吗?嘿,只要你答应帮我的忙,把你的同伴们叫唤来,你想喝多少我都能满足你。”

宁可渴死,你也不会妥协的,你想。

马拐子并不着急,又把葫芦系回腰间。

太阳偏西了,你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现在要是能逮只斑鸠来充饥就好了,你想。但你被一条锁链禁锢在岩石上,无法去猎食。

马拐子却在绝壁下烧起一堆篝火,从筒帕里掏出一大块麂子干巴,用一根竹棍串起,上面撒层盐巴辣子,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欢笑的火苗将麂子干巴烤出一层油花,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扑鼻的香味。你闻到这股肉食的香味,饥饿感被撩拨得更加强烈,馋得直咽口水。你猛烈地挣动着铁链,传达自己也想进食的愿望。

马拐子捏着烤熟的麂子干巴,笃悠悠地来到你面前,当着你的面咬了一口干巴肉,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大声咀嚼起来。

你痛苦得全身抽搐。你恨不得能扑飞过去,从他手中抢来那块麂子肉!

马拐子狡黠地笑笑,说:“巴萨查,想吃吗?很简单,你只要同意当诱雕,我马上喂饱你。”

你毫不犹豫地把视线从马拐子手中的麂子干巴肉上移开。

你在岩石上整整曝晒了—天。终于,太阳落山了。你虽然又饥又渴,但总算熬过来了,没有用灵魂作交易去换取肉食和水。

黑夜比白天稍稍好受些,浓浓的夜雾虽然无法解渴,却缓解了那种渴得要冒烟的难受的感觉。

马拐子用块豹皮作垫褥,睡在绝壁下,陪着你在山野露宿了一夜。

你晓得马拐子是想用断水断食的办法来逼你就范。你觉得他是打错了算盘。你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连死都不怕,还怕饥渴吗?

翌日,马拐子仍然不给你喂一滴水,也不给你喂一口食。

黄昏时分,你已饿得头晕眼花,快虚脱了。雕嗉一阵痉挛一阵剧痛,继而一阵麻木。连唾液都被阳光和热风吸收干了,喉咙口像卡着一块火炭。你已不希望马拐子会发慈悲施舍给你一点吃的喝的。你只希望能早点渴死饿死,早点结束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为了减轻痛苦,你闭起雕眼,趴睡在岩石上。

突然,你听见叮——嗒、叮——嗒的声音。这是水珠溅落在岩石上的声音。水,珍贵的水,救命的水!开始你以为是自己因渴极了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但叮—— 嗒、叮——嗒的声响是那么真切,不像是梦幻中的想象。你睁开眼一看,是马拐子。他蹲在你面前,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提着那只葫芦,将葫芦里的清水一滴一滴缓慢地往外倒。水珠穿透空气,在你嘴壳前滚过,你便嗅到了一股水的芬芳与甘甜,一种生命的气息。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水珠跌落到坚硬的岩石上,溅起一朵朵微型水花,在阳光下闪烁起一小片七彩虹霞。你感觉到嘴壳四周干燥的空气被水珠滋润了。叮——嗒、叮——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流水声更美妙更动听的音响了。

又一粒水珠跌落下来,你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迅速伸出嘴壳去啄食,可惜,还差那么一毫米的距离而啄空了,你只啄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水汽。你遗憾极了,怪自己动作不够敏捷,脖子伸得不够长,未能啄到水粒。

你急切地嗷嗷叫着。

马拐子的嘴角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他又微微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葫芦口里又滚出一粒水珠。这次,你学乖了,计算好提前量,准确地把水珠啄进雕嘴。

你永远也无法形容在你断水两天后突然啄到一颗水珠那种感觉,就像舔到了水晶,细润冰莹,沁入心脾,让你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一瞬间,你陡地滋生出一种强烈的生的渴望。可惜,只有一颗水珠。太少了,太少了!

马拐子像位深谙生命奥秘的心理学家那样,宽厚而又慈祥地朝你笑笑,又继续缓慢地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一颗又一颗地滚溢出水珠。你贪婪地啄食着,连同对生命的爱惜和珍视,一起吸进干渴的胸膛。

你一口气啄食了七八颗水珠,刚刚够滋润渴得冒烟的嗓子。干渴感勉强缓解了,但饥饿感却因为干渴的缓解而更加突显出来。你一旦放弃了求死的念头,那股强大的抗饥饿的精神力量便烟消云散。精神妥协了,肉体便放肆地想吃东西;精神支柱垮了,肉体便以十倍猛烈的饥饿感来折磨你。你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得到一块能果腹的肉食。

马拐子不愧是训练诱雕的行家,他不失时机地将葫芦收回,然后从筒帕里掏出一只小篾箩,启开盒盖,你看见,里面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牛蛙。牛蛙全身翠绿,个头硕大,尤其是两条后腿,肉质饱满而肥嫩。马拐子捏着牛蛙的后腿,在你面前晃了晃。你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顺着马拐子的手势移动。牛蛙大概已感觉到了危险,哇——哇——发出响亮而又悲切的叫声。这叫声对你这样的食肉类猛禽来说,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是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刺激。你情不自禁地滴下了涎水。

“唉,巴萨查,你是只有灵性的雕。”马拐子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跟你说吧,我也曾像你一样想去死。那是十年前,我刚摔断腿,我老婆跟一个做木耳生意的湖南老板跑了。我老婆长得像山茶花,谁见了谁爱。她跑了,撇下我跑了。我孤苦伶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拄了根拐棍跑到百丈崖,想跳下去,那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我刚要跳,可我又想,要是我老婆知道我要跳下去,说不定会拍手笑呢,那湖南老板准定会高兴得喝两盅,没人会可怜我同情我。而我呢,再也看不见雪山,再也看不见太阳,再也看不见森林了。我干吗要白白去死?我虽然活得很苦,总比死好嘛!巴萨查,相信我马拐子的话,活着总比死好。”

你觉得马拐子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道理。没有哪只金雕会欣赏你的忠贞和勇敢,甚至没有哪只金雕会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同类免遭诱捕而饿死的。你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死了等于白死。

马拐子继续捏着牛蛙在你面前晃荡。

“巴萨查,你是极聪明的雕,你晓得你怎样才能吃到这只牛蛙的。”

你当然知道吃这只牛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想摇头拒绝,但这种想法软弱渺小得就像一片树叶掉进涨潮的大海里,很快就被饥饿的大潮淹没了。

“吃吧,巴萨查。”马拐子把牛蛙送到你的雕嘴边说,“我晓得你同意我的看法了,虽然活得很苦,可还是要活下去啊!”

你的心还在犹豫,但你的雕嘴却闪电般地啄住了那只倒霉的牛蛙。牛蛙在你的嘴壳里挣扎着,更刺激了你的食欲。你一口把它咽进肚去,那翻江倒海般的饥饿感消失了,雕嗉停止了痉挛,血液又开始汹涌流动,生命之火燃烧起来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许是无法违背的客观规律,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