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那一天,我爸爸从福建出差回来了。

冬至在我们青阳算是个大日子,从冬至这一天开始"数九"。民间有一首"数九歌",我从艾早的奶娘胡妈口中不上一次听到过:"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冬至这一天,天开始大冷,人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不肯伸出来。到数完九个九,河边的杨柳树就要爆出新芽了,大雁飞来了,漫长的冬季就算过去了,你说这一天重要不重要呢?

还有一句话也是胡妈教给我们的:干冬湿年。就是说,冬至这一天如果不下雨,春节保准没有好天气;要是下雨了呢,过年就好过了,就是日头明晃晃的艳阳天了。总之在冬至和春节这两天,雨水只下一次,轮着你就轮不着它。胡妈信誓旦旦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灵着呢,她验证了几十年,次次不落空。

冬至一大早,我和艾早起床,衣服扣子都来不及扣,先开门看天气。天当然是不好,残雪也还没有融尽,四处灰蒙蒙的,随时随地都有雨雪飘下来的架势。我们都盼着雨赶快下来,雨下过了,春节就不会再下。跟冬至比起来,春节当然更重要,因为我们要穿新衣新鞋,要上街看龙船花灯,要放炮仗,点烟花,还要串门走亲戚,要是老天不帮忙,弄点雨呀雪的,那不是太煞风景了?

艾早一边抬头看天,一边虔诚地念叨:"下雨下雨下雨。....."

我挤在她的胳肢窝里,鹦鹉学舌地跟着她重复:"下雨下雨下雨。....."

我妈妈把冻成鱼干一样的毛巾摁进热水盆里,没好气地喝斥我们:"还下雨?再不出太阳,家里都要上霉了!"

胡妈在她家里磨了芝麻,搓好了一大碗猪油芝麻馅心,送来给我们包汤圆。自从我三岁进幼儿园之后,胡妈就离开我们家,打理她自己家的箍桶店去了。可是她奶大了艾早,又一手带大了哥哥艾好和我,跟我们家有感情,隔三差五地要过来看我们,送点吃的啦,帮忙缝个衣服鞋啦,拆洗个被褥蚊帐啦,好像我们家的老亲戚一样。青阳人家的习俗,冬至这天要吃汤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中还没有超市,没有花样繁多的冷冻食品和真空包装食品,想吃点稀罕东西就要自己动手做。我妈妈要上班,如果胡妈不送馅心来,她是没有时间精工细做的,她会马马虎虎地拿冷水和了糯米粉,搓成一个个实心汤圆,煮熟了让我们蘸上白糖吃。

蘸白糖的实心汤圆和香得让人打喷嚏的芝麻馅汤圆,那真是不好比。

我们放学回家时,妈妈刚好也下班回来了。她说是因为过节,局里提前下班。她从一个白瓷坛子里倒出事先舂好的糯米粉,招呼我和艾早洗手,帮她包汤圆。艾好照例不参加,他是男孩子,男孩子不做家务事。

我妈妈揉米粉,捏出差不多大小的实心团,一个一个排列在桌上,再由我和艾早把实心团在手心里转啊转的,转出一个小碗形状的坯子,然后拈一个馅团放到坯心里,再窝在手里转啊转,把小碗转成小圆球。

艾早手巧,她手里转出来的汤圆,一个个粉白滚圆,表皮亮晶晶的,水滑水滑的。我的手笨,芝麻馅总是被我捏破,掺和到米粉中,白汤圆成了花汤圆。而且我的汤圆总有一处地方闭不拢嘴,这样的汤圆往锅里一下就会破,需要艾早接过去重新加工。

艾早很不耐烦我:"走开走开,我一个人能够做出来两个人的份。"

我不肯走。妈妈也不同意我走。她说艾早是姐姐,我不会就应该教我,不应该厌烦我。她还说:"女孩子要是不学会做家务,将来嫁人都嫁不掉。"

艾早就对我做鬼脸,嘴巴一撇一撇的,弄出很鄙夷的样子,好像我真的是一个嫁不出去的笨女孩。

我爸爸艾忠义就是在这时候进了家门。他穿着一件有四个口袋的藏青色的中山装,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了亮,胸前的扣子掉了一颗,下摆处还勾破了一个洞,洞边飘拂着丝丝缕缕的线头,四方脸上胡子拉碴,头发油腻腻的,嘴唇干得脱皮,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劣质烟草和乱七八糟食品混合的气味。他左手里拎着一个旧得不成样子的、拉链只能够拿别针锁住的帆布旅行袋,右肩上背着比较新的一个深灰色人字革的公文包。不用打开看我就知道,旧旅行袋里放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从出差地点买回来的土特产品,新公文包里则装着他的工作证、出差介绍信、差旅费发票、购货合同、发货单、车皮调拨单。.....等等与公事挂钩的物件。

现在你该猜出来了吧?我爸爸是个采购员,为青阳供销社工作,终年到头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在外面出差,南来北往地看货接货,大到木材化肥,小到针头线脑。一九八一年的冬天,"改革开放"才走了小小的一步,物资紧张,大部份的日常用品凭计划分配,想要在数量上和品种上稍微的丰富一点,得凭采购人员灵活的脑袋和三寸不烂之舌。而我的爸爸,他就是青阳供销部门最有本事、在全国各地最能够兜转得开的功臣人物。

每回出差回来,爸爸总忘不了从他的旧旅行袋里翻出来一两样稀罕东西,让我们小小的高兴一下。这也是爸爸弥补自己常年在家庭中缺席的方式吧。我能记得起来的,他带回来过东北的大松子,四川的灯影牛肉干,广东的香蕉,还有内蒙古的奶干。可惜的事情是,每回他亮出礼物的过程,总是以我们的欢呼声开始,又以妈妈的抱怨声结束。你比如说吧,松子很香,但是太硬了,活生生嘣掉过我的两颗乳牙。我妈妈说幸好是乳牙,掉了还能长,要是现在长出来的牙齿嘣掉了,那可怎么办?补都没法补。灯影牛肉干倒是有营养,可那东西哪是人吃的?一粒就足以麻翻舌头。香蕉带回家时还是青的,梆硬梆硬的,爸爸说捂在米桶里能熟,然而妈妈捂了半个冬天,香蕉皮都捂成了黑色,拿起来仍然能够当铁棍使。奶干呢,看上去雪白诱人,拿起来一闻,哎呀,那股子羊膻味,简直让人吐。

有一回爸爸带回来的是北京的大盘柿,也跟那回的香蕉一样,梆硬梆硬,青绿青绿。妈妈怪他又做了冤大头,没长熟的柿子怎么能吃?我们青阳本地也产柿子,得等它们红到透亮,软成棉花,才能进口呢。爸爸坚持说他看见北京人拿小刀削了青柿子皮吃,咬苹果一样咬得嘎巴脆。他不顾妈妈阻拦,试着削一块放进嘴巴里尝,一尝就眯着眼睛叫起来:"甜!好吃!"

他把削下来的第二块塞到我嘴巴里,果然甜,还脆,还鲜美。原来柿子也有削了皮嚼的品种。

又有一年冬天爸爸从沈阳回家,临上火车买了一包冻梨塞进旅行袋,结果可想而知,半路上梨子化了冻,烂成一包果酱似的污糟,把袋子里的衣服和洗漱用具悉数泡进去,回家让妈妈好一通抱怨,因为她要为爸爸的这个错误花上整整半天时间做清理工作。

不管怎么说,每次爸爸回家,艾早和艾好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对我来说都是节日。青香蕉也好,青柿子也好,如果不是走南闯北的爸爸,青阳这样的小城市里起码要延后十年才能够看得到。

也所以,爸爸刚刚在门口一露面,我就开心地发出一声叫,不顾手上的糯米粉和芝麻油,鸟儿一样地扑上去,抢着帮爸爸拿旅行袋,拿公文包。

爸爸夸张地大惊小怪着:"哎哟,哎哟,我家艾晚真乖噢,真是个勤快的小姑娘噢!"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看妈妈,期待她的一个笑脸或者问侯。

妈妈却皱起眉头,扎撒着一双沾满糯米粉的手:"怎么脏成这样啊?快把衣服脱了,洗脸洗手!艾好呢?给你爸爸打盆热水去。"

坐在炉子旁边的艾好听见叫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头,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一本关于哲学小原理的书,笨拙地起身,去拿墙角三角架子上的搪瓷洗脸盆。走过炉子旁边时,他眼睛直直地往前看,差点儿被脚底下的火钳绊一跤。

艾早嘴快手快地说:"算了算了,别喊他了,我来吧。"

她飞快地在抹布上擦了一下手,一阵风般地旋过去,拿洗脸盆打了热水,又拿了毛巾和肥皂,端到爸爸面前,搁在一张小几上。

爸爸呼哧呼哧洗脸,顺便还洗了头发和耳朵,用了很多肥皂,让艾早帮他换过两次水。完了之后他擦干,凑到妈妈面前:"不脏了吧?你闻闻!"

妈妈要笑不笑地白了他一眼:"去!"

桌上的汤圆此时已经退居到不重要的位置了,我跟前跟后地绕在爸爸脚边,眼巴巴地盯着扣住旅行袋的那枚大别针,期待它锁住的是个百宝箱,里面能变出让我怦然心动的好东西。

爸爸故意引逗我,搓着手,迷惑不解似的:"艾晚你转悠什么呢?想看爸爸包里的臭袜子?"

我不好意思,脸红起来,走到妈妈身边,装着去数桌子上包好的汤圆。

妈妈替我解围:"别馋着小孩子了,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分分吧。"

爸爸这才拍着手招呼大家:"都来看!都来看!"

闻声而去的只有我。艾早在忙着帮妈妈收拾桌子:往包好的汤圆上面撒薄薄一层干米粉,确保它们不粘连;把用过的锅盆拿到厨房里洗;把炉火捅旺,坐上一锅水,准备在水开之后下汤圆。艾早做家务活儿真是一把好手,眼到手到,眨眼功夫场光地净。

艾好不做事,可是他对爸爸的召唤一点不积极,脚步慢吞吞的,目光东张西望的,神情漫不经心的。话说回来,他平常就是这么一副懵懵懂懂睡不醒觉的迷糊样。只有我们家的人知道,这是艾好的假像,如果你真以为艾好的脑子跟他的外表一样迟钝,那就大错特错了。艾好十三岁,已经连跳几个年级,跟十七岁的艾早同进同出,就读青阳县高级中学。艾早读高三,艾好读高一。艾早的成绩忽上忽下,好的时候年级前十,差的时候排到了一百名之后。艾好却从来都在班级里雄踞第一,没有一个同学有本领奋起直追把他拉下。

艾早和艾好不捧场,爸爸一点儿不失望,礼物这东西本来就是骗小孩子的,有我这条小狗围着他转就可以了。他拍了拍我的头,语气夸张地提醒我:"艾晚你看好啊!"说着他摆出一副神秘得不得了的架势,呲牙咧嘴地解那枚别针,把缺了齿的坏拉链一点点地撕开,把棉袄袖子一直掳到肘弯之上,胳膊一个猛子扎到旅行袋的深处,拨开散发着油腻和灰尘气味的待洗的衣物,以及零零碎碎的牙膏牙刷、简易剃须刀、擦手的蛤蜊油,硬得像鱼干的毛巾,在袋子深处掏呀,掏呀。.....

爸爸的动作太搞笑,站在炉子边等着水开了煮汤圆的妈妈也被吸引过来了,弯下腰,伸着脖颈,等着看爸爸掏出来的东西。

我心跳着催他:"爸爸你快点儿啊!"

他快乐地吆喝道:"来了来了!"手一伸,两只手心里捧着三个圆不溜丢的洋葱头一样的怪东西。

我能确认它们不是洋葱头。洋葱头有一股刺人眼睛的辛辣气味,它们没有。洋葱头有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的外衣,它们也没有。它们怪模怪样的形状和脏兮兮的面容,让我的心里很费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呢?

我妈妈率先表示了她的不满:"老艾你搞什么?你弄这三个泥球儿回来,脏不脏啊?"

"什么泥球儿?"我爸爸很委屈的样子:"你再看清楚,这是漳洲水仙球!福建名产呢,没见过吧?青阳城根本见不着。"

他表功似的,托着三个拳头大小的怪东西,在妈妈和艾早艾好的面前轮流走一遍,展示。

"朋友送的,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仔细看看,每个鳞茎都不少于四个头。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将来我手里的每颗水仙球都能抽出四根以上的花茎,每根花茎开出的花不少于。....."

艾早忽然一声大叫:"妈妈水开了!"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起来,妈妈掀开锅盖,把面板上的汤圆一个一个小心地推下锅,又拿锅勺挨个儿碰一碰,把它们推散。

"水仙是南方的东西,"妈妈边煮汤圆边说,"你把它们弄回来,能养活吗?"

热气熏着妈妈的脸,她的头发上凝起了一颗一颗小水珠,灯光之下亮晶晶的,珍珠串成的头饰一样的。

妈妈在县教育局当会计,做的是事务性的工作,习惯了凡事讲求可操作性。

"怎么不行啊?"爸爸沉浸在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兴奋之中,眉飞色舞。"我朋友说,水仙这玩意儿,有水就能活。水仙水仙嘛,水里的仙女啊。了不得!艾早艾好艾晚,都来拿,一人一个,看谁养得最好。"

艾早对爸爸的点名无动于衷,不错眼珠地盯着锅里上下沉浮的白白胖胖的汤圆,声明:"爸,你那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人家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烦都要烦死了。"

妈妈马上帮腔:"就是,艾早明年考大学,你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她的岔。"

爸爸碰个钉子,把头转向我哥哥艾好:"艾好,儿子,你拿一个!长出绿叶子来,每天看看,别的不说,对眼睛也好。你这双眼睛整天看书。....."

艾好舔了舔湿漉漉的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向妈妈求援:"我不会养花。....."

"不会就算。"妈妈替艾好回答,又责备爸爸:"老艾你真是,艾好一个男孩子,养什么水仙呢?瞎搞噢。"

儿女都不领情,这让爸爸很尴尬,他有点落莫地站着,手里托着三个水仙球,眼睛东看西看,不知道如何下场。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的我,这时候才放胆伸出手,向爸爸要求:"都给我,行吗?我来养。"

爸爸转头看我,一下子欢天喜地起来:"哎哟,我们艾晚,真是的,喜欢水仙花,长大了就是花仙子哎。"

爸爸说错了,我不是喜欢水仙花,我还从来没见过水仙开花是什么样子,我只不过觉得,爸爸大老远背回来的水仙球,要是大家都不肯要,那就太伤爸爸的心了。

晚上,吃完汤圆之后,爸爸腾出桌上的地方,帮我伺弄水仙球。我本来以为把那个球茎泡在水盆里,每天换换水,自然就会开出花,结果不是,还要有一些复杂的程序。爸爸先要了我的一把铅笔刀,在磨刀石上磨薄了刀尖尖,然后拿起一个水仙球,一层一层剥去外面的枯黄老皮,一直到露出里面蒜瓣一样的茎,而后他操着小刀,从上到下地把茎芽割开,仔细剔掉多余的鳞片,小心不碰伤最里面的芽肉组织。他一边割,水仙球一边不停地流出粘液,把他手里弄得滑溜溜的,他隔一会儿就要把球茎和他的手伸进水盆里荡一荡,甩去鼻涕一样脓的粘液。我问他怎么知道水仙球要剖开才养得好?他是从哪儿学会的?他笑眯眯地回答我:有心学,世上什么东西学不会?朋友送他水仙球的时候,他就问清楚这些程序了。爸爸还自豪地夸耀说,当了这些年的采购员,他的好朋友遍天下!

我很喜欢我爸爸。只要爸爸回家,我们家的太阳就升起来了,身上和心里都暖和了。

爸爸刻第二个水仙球的时候,收拾好碗筷的妈妈忍不住过来看热闹。到他把第三个球茎抓在手里时,艾早艾好都加入了。一家子五颗脑袋凑在一起,五双眼睛盯在爸爸灵活的手指上。我担心艾早艾好会反悔,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两颗水仙球要回去。还好,他们两个只是看看,谁也没有开口说别的话。

割完最后一刀,爸爸直起腰来,心满意足地说:"行了,行了。"

他把三个伤痕累累的球茎泡在水盆里。我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水仙球的伤口。我认为它们也会感到疼,那些粘乎乎的东西就是它们疼出来的眼泪,只不过它们没有嘴巴,不会哭,也不会喊。

爸爸一连换了三盆水,才把球茎里的最后一丝粘液泡出来。之后他从碗橱里找了一个描着荷叶和鱼的浅口的汤盆,把三个水仙球肩并肩地立进去,倒上清水,还找了几片纱布裹住它们的伤口。

"都妥了。"爸爸拍了一下手。"勤换水,勤晒太阳,等着水仙开花吧。"

晚上写作业,我把水仙花盆放在我面前的窗台上,写几个字,就要抬头看它们一下。艾早用铅笔敲我的头,说我学习不专心。可我就是忍不住,我要留心观察水仙在我们家的第一个晚上过得好不好。

睡觉的时候,掀开被窝,被子冷得像铁。我想到水仙也会冷,因为它身上的衣服都被爸爸剥光了,它是光着身子的女孩呢。我马上又跳下床,找出我的一条睛纶绒的长围巾,把那个养水仙的浅口盆子一圈又一圈地裹起来。

艾早洗完脚进来,刚好看见了,皱皱鼻子说:"哎哟艾晚,你怎么不把它们抱到怀里睡啊?"

我没有理睬她。如果能抱着,我肯定会抱的。我欠身,用劲地对着水仙球哈了几口热气,好让它们感觉到我在想着它们。

好了,我要睡觉了,你们也睡吧,睡饱了才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