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之所以会被臭野猪的獠牙咬断脚爪,主要是为了救黑珍珠。它已跳到了野猪背上,咬住了肥嘟嘟的猪脖子,这时,黑珍珠也蹿了上来,搂住一只猪后蹄拼命啃噬。公野猪长着一副狰狞的獠牙,脾气暴躁,凶蛮无比,使劲摆动硕大的猪头,龇着獠牙朝黑珍珠咬下去。在旋风般激烈的厮杀中,黑珍珠只顾啃噬猪蹄,浑然不知大祸临头。假如听任疯狂的公野猪咬下去,即使不能一口咬掉黑珍珠半个脑袋,也起码报销半张狼脸,刹那间一代绝色美狼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丑八怪。灰满趴在公野猪背上,这一切它看得清清楚楚,来不及多想,在野猪獠牙触碰到黑珍珠的一瞬间,伸出自己右后爪闪电般地捣进凶光毕露的猪眼,一只猪眼像鱼泡泡似的破碎了。公野猪怪叫一声,放弃了去咬黑珍珠脑壳的意图,猛一抬头,擎着锋利的獠牙朝灰满还扎在野猪眼窝里来不及拔出的狼爪咬来。这臭野猪动作出奇地敏捷,灰满想缩回爪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响,右半边身体变得麻木,整个身体从野猪背上栽落下来。这时,后面的狼群已追赶上来,起跳扑蹿,在空中编织一张恐怖的大网,罩向臭野猪。

要是早知道黑珍珠会这般寡情绝义,它根本就不该冒险去捣野猪的眼窝的,就让野猪獠牙啃掉黑珍珠半张脸好了,少了半张脸的丑母狼与骷髅库库倒刚好配成一对。它灰满身为狼酋,还愁找不到年轻美貌的小母狼吗?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古戛纳狼群离去了,山洼一片寂静。暮色苍茫,凛冽的寒风吹得枯叶和积雪在地上打转,仿佛是一群群白蝴蝶和一群群黄蝴蝶在约会。

灰满躺在浅雪坑里,一动不动。伤口还在流血,按理说,它可以爬到山洼去寻找能止血疗伤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点血,但它不愿白费这点力气。伤口养好了,也难逃一死。这血要流就流吧,也许早点流尽了更好,可以缩短痛苦的苟活时间。

它静静地躺卧着,任凭越来越浓的暮色覆盖自己。

突然,通往山外的牛毛小路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一片青烟似的暮霭中,一条细长的身影急匆匆往山洼赶来。灰满耸动鼻翼,嗅到一股同类稔熟的气味,心忍不住一阵悸动——极有可能是古戛纳狼群中心肠特别歹毒的家伙,想来这里捡顿夜宵。它下意识地往雪坑里缩了缩身体。

转眼间,影子迅速飘到面前。圆月从山坳口升起,一束清辉照在来者身上,灰满认出原来是名叫黄鼬的小母狼。

它一颗悬吊着的心平稳地放了下来。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最卑贱的角色,光听这名子就不难揣摩出它丑陋的长相:酱黄色的皮毛,黯淡无光;四肢奇短,差不多只及它灰满一半高;粗腰窄臀,按狼的审美标准看,猥琐得就像一只臭鼬。它的唇吻和正常的狼比较起来,轮廓线圆得有点滑稽;一双狼眼也不是高高吊向眉际,而是平平地长在额前,缺少一种白眼斜视世界的风采。它是公狼察察和母狼飞飞的后代。察察和飞飞都是古戛纳狼群中其貌不扬、地位低贱的草狼。这是一次错误的结合、退化的遗传,低贱加低贱等于双倍的低贱。

在灰满的印象里,黄鼬的年龄和黑珍珠相仿,不,它好像要比黑珍珠大好几个月呢,却发育得羸弱瘦小,像枚长僵了的酸杏子。黑珍珠是高贵的公主,两者相比,黄鼬则像是苦命的婢女;黑珍珠像身后已黏着一串崇拜者,而黄鼬却无狼问津,属于被生活遗忘的角落。

当察察和飞飞在一次同雪豹争抢一只羚羊的搏斗中双双死于非命后,黄鼬活得就更悲惨了:每次进食,都要等其他狼吃得差不多了,才轮到它去捡食吃剩下的骨渣和皮囊;每次宿营,它毫无例外地睡在漏风滴雨的最差位置。狼在群体中的地位是要靠力量去争取的,但黄鼬每次跟着狼群巡山狩猎,从不敢冲锋陷阵向猎物猛撵猛追猛扑猛咬;当狼群旋风般地和猎物扭成一团时,它只会和未成年的狼崽一起待在圈外,噢呜噢呜嗥叫助威。这德行,也只能做匹贱狼了。

灰满不相信这么个角色会有胆魄敢把它当一顿候补夜宵。

果然,黄鼬弓着脊梁,嘴缩进胸窝,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那条毫无特色的狼尾像把破扫帚一样在雪地上来回扫动,急切地表达着友好与善意。

黄鼬不是来害它的,灰满彻底放心了。

黄鼬跳进雪坑,站在灰满面前,后肢直立前肢弯曲,从尾尖到后脑勺形成一条水平线,整个身体像波浪似的颠簸起伏,一张嘴,吐出一坨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糜。灰满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野猪肉香,它明白了,黄鼬是在喂它进食呢。狼虽然不像骆驼和牛那样是天生有两个以上胃囊的反刍动物,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也有反哺的功能——母狼养育狼崽其间,一旦断奶,就是靠反刍出肉糜来哺养自己的宝贝的。

灰满刚才同臭野猪搏斗了一番,又流了许多血,早饿坏了,既然是免费送上门来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它一口把肉糜吞进肚去。

黄鼬浅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温柔,又反刍出好几坨肉糜来,灰满不客气地照吃不误。

遗憾的是,这小贱狼大概刚才争抢野猪肉时没能吃饱,吐了几口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几口肉糜使灰满冰冷的身体暖和了起来。

黄鼬疾风似的奔走了,大概是追赶狼群去了。灰满弄不太懂这匹小贱狼干吗要大老远地踅回来喂它几口肉糜,难道是一种欠债还情?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正值隆冬,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山野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对于古戛纳狼群来说,隆冬就是鬼门关。有迁徙习性的食草类动物斑羚、崖羊、马鹿等都到温暖的尕玛尔草原过冬去了;冬眠的动物狗熊啦、蟒蛇啦,都躲进狼鼻子休想闻得到的地洞里不再出来了;雪雉和雪兔这类动物依托着白皑皑积雪的掩蔽,极难发现踪迹。饥饿召来了黑色死神,像幽灵似的残酷地笼罩在古戛纳狼群上空。每年这个时候,狼群就争食得更加厉害了。有时逮到一只小蜜狗,几秒钟之内就会被分食得干干净净,地位低下的草狼和行动迟缓的老狼经常吃不到东西。黄鼬是地位和能力双重低下的狼,境遇也就可想而知。

在其他季节里,黄鼬还能捡食到众狼吃剩下的骨渣皮囊,进入隆冬后,好几次进食只勉强饱了饱鼻福——站在争食的狼圈外闻到点血腥气和肉香。终于有一天,黄鼬饿得头晕眼花支持不住了,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上走着走着,四肢一软,咕咚一声瘫倒在雪地里,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每年在暴风雪肆虐的隆冬季节,都要饿死几匹草狼老狼,这并不稀罕事,更何况是黄鼬呢?这小贱狼饿倒在雪地里非但没狼理睬,有几匹大公狼还居心叵测地用唇吻在其绵软的身体上探索,那贪婪的模样就像在嗅闻一坨快到嘴的肥肉。

黄鼬软耷耷的脖颈垂在雪地上,无力地哀嚎着。

就在这时,灰满在山岬的拐角望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棵老橡树下躺着一头被暴风雪冻死的黄牛,它兴奋地狂叫起来。狼群拥向死牛,对黄鼬不再感兴趣。

黄鼬侥幸地躲过了被同类吃掉的劫难。

也许这又丑又蠢的小母狼以为它灰满是有意相救。这倒不错,等于白捡了一笔感情债。

其实,灰满当时并没想到要救黄鼬,在这节骨眼上见到冻死的黄牛,纯属偶然;兴奋地狂叫起来,也是在饥饿时喜遇食物的一种常态。至于后来整个狼群饱啖了一顿冰冻牛肉后,它衔了一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一息的黄鼬面前,纯粹是做了一次顺水狼情。这根牛尾巴多少还有点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一根牛尾巴使得差不多饿晕的黄鼬重新有力气站了起来。

从此,灰满觉得黄鼬对它的态度很有点古怪,黏黏糊糊的总爱在它身边转悠,好几次它跟黑珍珠玩耍,正在兴头上,黄鼬在一旁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嗥叫,这真令灰满败兴。

后来,这不知趣的小贱狼越来越惹它心烦了。就是前两天吧,它在刚解冻的小溪边用细长的舌头卷食清凌凌的溪水时,小贱狼又来了,厚脸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块岩石上想同它共饮。假如跳上来的是黑珍珠,它灰满会欢天喜地地把位置让出来的,这溪水会变得像掺进了蜂蜜般甜,但跳上来的是黄鼬,这溪水就像掺进了马尿般酸臭了。它忍无可忍,朝刚刚落到岩石上还立足未稳的黄鼬猛力顶撞,黄鼬猝不及防,跌进冰凉的溪流里,嗥叫着漂出好几十米远才挣扎着爬上岸来,水淋淋像只落汤鸡,冻得浑身哆嗦,打了两天喷嚏。

这是咎由自取,灰满连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懒得施舍给黄鼬。

这以后,黄鼬算是有了点自知之明,不再涎着脸往它身边钻了,而是离得远远地瞅着它。

没想到,当它伤残落难时,黄鼬却会从远遁的狼群中踅回山洼来反哺给它肉糜。

假如此时从狼群跑回来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满会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遗憾的是,来者是众狼不屑一顾的黄鼬,意义显然就打了对折。

灰满又吃了一惊,因为半夜黄鼬又回来了。

皓月当空,灰满看见,黄鼬衔着一蓬野马追的根。这是一种狼经常使用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野马追的根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显然是刚刚从山洼挖来的。不是狼就很难体会在早春寒冷季节挖野马追根的难度与艰辛。这玩意儿长在茂密的灌木丛,四周绕满荆棘藤萝,还有划破皮肤后就会使狼皮溃烂的毒刺,既不易寻找,更不易接近。要是在夏秋两季,只要寻找到并接近了,采撷倒方便,只消把开着粉红色小花的枝条咬断就行。但早春野马追还没抽枝发芽,只有根可以利用。正在融雪的山土冷得彻骨,爪扒牙啃,会累脱一层皮,会冷酥几颗牙。瞧黄鼬,狼毛凌乱不堪,身上沾满枯枝败叶,一只耳朵让毒刺划破了,唇吻也被磨烂了,还滴着血。

黄鼬千辛万苦找来野马追,显然是要给它灰满疗伤。这伤治不治其实都没什么意思,灰满想,可黄鼬一片好心,自己若一味拒绝,实在有点不近狼情了。唉,治就治吧,不管怎么说,生命都是宝贵的。

黄鼬认真地咀嚼着野马追,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滴淌下来,嚼一口,就用舌头把浆状药泥敷在它的断腿上,再继续嚼。灰满尝过这嚼药的滋味。它右前爪被猎人的铅弹打断后,就曾为自己嚼过野马追,满嘴苦涩,恶心得直想呕吐,比死还难受。狼的味觉器官都是相同的,黄鼬不可能把苦涩嚼出一片香甜来。果然,黄鼬嚼了几口后,四肢平趴在地上,难受得腹部一阵阵搐动,呕出一大摊酸水来。但呕吐完后,黄鼬又接着嚼药,直到药泥把它的伤口全敷严实了为止。

夜深了,灰满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太阳已跃上树梢。黄鼬还没走,依偎在它身旁,与它共同抵御雪地的寒冷。

看样子,黄鼬是决心要陪伴在它身边了,灰满想,它此刻拖着伤腿行走不便,孤立无援,离群索居,寂寞难忍,有一匹小母狼在身边照顾,倒也不错。

灰满身体健壮,才敷了两次药,伤口就止血结痂,那截像被折断了芦苇穗似的废脚爪也脱落了。黄鼬在山洼附近找到一个树洞。那是一棵遭了雷击的老榆树,已烧成黑色焦炭的枝桠刺向蓝天,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树洞一半埋在根部一半高出地面,十分隐蔽。黄鼬叼着灰满的颈皮在前面拖拽,费了好大劲儿才双双爬进洞去。它们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

每天清晨,黄鼬便踏着熹微晨光外出觅食。黄鼬的狩猎技巧也实在太差劲了,常常是在森林里奔波忙碌了一天,才带回来两只山老鼠。在狼的食谱里,山老鼠排列末等,就好比人类的五谷中地瓜的价值。不是饿得慌了,即使山老鼠跳进狼嘴,也不耐烦去品尝的。

已经到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春天,日曲卡山麓热闹非凡,冬眠在地下的动物被惊蛰雷声惊醒了,南迁的鹿群羊群和候鸟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老家,嫩绿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新鲜的鹿粪,闻到浓重的羊膻味。日曲卡山麓变成品种繁多货源丰盈的肉食仓库,对于狼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好的黄金季节。

春天是没有饥饿的,狼在严酷的冬季被熬瘦了的身体全指望在桃红柳绿的春天里进补。可是,灰满几乎顿顿都吃这倒胃口的山老鼠。有时偶然运气好,黄鼬捡回一块被冰雪整整冻了一个冬天的陈年腐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一个月下来,灰满瘦了整整一圈,肩胛和肋骨都支棱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张狼皮裹着一堆狼骨。浓密的狼毛大把大把脱落,色泽也由乌紫褪成淡灰,不再像蓄满雷霆蓄满雨雪蓄满冰雹的乌云,倒像一柱轻飘飘的炊烟。

伤口倒是彻底痊愈了,断碴触碰到地面,也渐渐不觉得疼痛。它能站起来了,站起来却比不站起来更尴尬:右边的两条腿比左边的两条腿短了两寸,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右边歪斜,不雅观就不说了,一迈步就摇摇欲坠,走不到三步就跌倒在地。这四只长短不齐的狼腿,要是走在陡峭的山坡上,利用地势的落差与斜面,右边这两条腿倒正好与左边这两条腿一样整齐,走起来也不会趔趄,可它没法让世界所有的路都变成右斜坡的。狼就是再进化一千年也不可能为自己制造假肢。它只有将四只膝盖跪在地上,身体才平衡,才不会跌倒。但这样一来,肚皮很难做到不摩擦地面,走起路来比乌龟爬还慢。

那天,黄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觅食去了,灰满在树洞里憋得难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鲜空气。树洞旁有一小片野荨麻,泡在嫩黄的荨麻丛里晒晒春天的太阳,既隐秘又惬意。就在这时,一头母崖羊领着一只小羊羔从老榆树背后转出来,跑到离荨麻二三十步远的草地里。这是一片碧绿鲜嫩被羊视为珍馐佳肴的马鹿草。野荨麻挡住了母崖羊的视线,背着风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满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满处在下风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钻进它的鼻孔,馋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只要它三只爪子是完好无损的,凭着现在这个有利地形,这只长着一身浅棕色绒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脐线还没脱掉的小羊羔子绝对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只要突然从荨麻中猛跃上去,朝母崖羊狂嚎一声,趁母崖羊惊骇愣神的当口,来个声东击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掉羊羔。

羊羔的头顶没有让狼头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一咬即化。等母崖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里了,说不定还可以来个顺手牵羊,把母崖羊也扑倒了。可现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绑起来,它灰满是连根羊毫也捞不着的。

羊羔大概吃饱了,黏在母崖羊身上,细柔的脖颈在母崖羊背上厮磨,又磨出许多容易让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得鼻馋嘴馋眼馋心馋,却无法捉来解馋,对灰满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公狼来说,这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一种天底下最严厉的酷刑。

既然自己没能耐咬断羊羔的脖子,干脆把它们吓唬走算啦,灰满想,眼不见心不烦嘛。它歪歪地站起来,一颠一颠地走出野荨麻丛,地朝那对羊母子嗥叫一声,同时也喷出去一股野狼血腥的气流。

对于哺乳类动物来说,声音是一种形象,气味也是一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