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灶丁到学者

王艮(1483—1541),是泰州学派创始者。初名银,字汝止,号心斋,人称心斋先生。南直隶扬州府泰州安丰场(今江苏东台)人。出生于一个世代灶户家庭。

泰州安丰场,为明代淮南盐场之一。盐场有团有灶,灶有户有丁,数皆额设,役为永充。灶丁煎办之苦,甚于耕凿之民,而宽恤之惠独无一分之及。他们既要向封建国家交纳一定数量的盐品,又要承担各种杂役。因此,绝大多数的灶户都是极端贫困的,王艮的家庭也是如此。他七岁“始受书乡塾”,至十一岁即因家境清寒,不能继续上学,“辞塾师,就理家政”,参加劳动,备受艰难困苦。但是,他聪明好学。“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一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

王艮自十九岁起,奉父亲之命经商,开始贩运私盐,从中牟利,由此结束了灶丁生活,摆脱了贫困,“家道日裕”。其时,他以山东为孔子故乡所在,径趁其地,入曲阜,谒孔庙,曰:“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自是“奋然有任道之志”。回家刻苦攻读《孝经》、《论语》、《大学》三书。他学无师承,信中谈说,逢人求教,以顽强的精神自学儒家经典著作,遂从经商转向治学。二十六岁时,曾替父亲到官府服徭役。

王艮,不但“经理财用,人多异其措置得宜,人莫能及”,善于经商理财,而且善于学习和思考。“讲说经书,多发明自得,不泥传注。或执传辩难者,即为解说明白”,不拘泥儒家经典的释义和宋儒朱熹的章句之学。二十七岁时,他“默坐体道,有所未悟,则闭关静思,夜以继日,寒暑无间,务期于有得,自是必有为圣贤之志”,欲为天下万世师。二十九岁时,“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独奋臂托天而起,见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衣如故,万人欢舞拜谢。醒则汗溢如雨,顿觉心体同彻,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真切不容已。自此,行在语默皆在觉中”。于是毅然以先觉为己任,欲救斯民于水火。开始在家乡讲学。其学主“格物”,“以悟性为宗,以反己为要,以孝弟为实,以乐学为门,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重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

正德十五年(1520),江西吉安人、塾师黄文刚闻王艮讲解《论语》,颇似王守仁的“致良知”,乃诧曰:何类王守仁语也。王艮大悦,遂于同年九月坐船至南昌。及入城,他一身道人打扮,头戴自制纸帽,身着稀奇古衣,手执笏板。“观者环绕市道”,人多怪之。起初,王守仁对他有些鄙视,王艮对王守仁的观点亦不完全同意。经过多次究竟疑义,反复论难,最后王艮才自愧他的“格物”不如王守仁的“致良知”之高深,心服口服地拜其为师,从此在王门达八年之久。王艮原名银,这时王守仁改银为艮,字汝止。

师生之间

“艮本狂士”。在政治思想上,由于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不同,尤其是所处的阶级地位不同,王艮和其师王守仁之间始终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在学术观点上,王艮有反对儒家正统思想的一面。在治学态度上,又具有顽强的独立思考精神。因此,他入学王门之后,经常在各种问题上与王守仁发生矛盾和冲突。“时时不满其师说”,甚至“往往驾师说上之,持论益高远”。嘉靖二年(1523),王艮为了传播自己的学说,拯救民众,自制一驾蒲轮车,带着两个仆人,北上京师。一路之上,他聚众讲学,“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面向社会,面向普通群众,公开宣传自己的观点和主张。这次北行讲学活动,无论是讲学形式还是讲学内容,皆有悖于王学正宗,具有鲜明的“异端”色彩,从而受到社会各阶层的极大注意,“男女奔忙”,“聚观如堵”,“都人以怪魁目之”,轰动一时。自然也引起王守仁的强烈不满,特地遣人令他作速南归。王艮回到绍兴,欲见王守仁,王守仁以其“意气太高,行事太奇”,严厉裁抑,“及门三日不得见”。直到王艮长久跪地求情,承认错误,始予宽恕。

嘉靖三年以后,王艮主要在绍兴及南直隶广德州、泰州、南京等处从事讲学活动,结交各地官僚和著名学者。同时进行著述,撰写《复初记》、《天理良知说》诸书,多数是承袭师说,重复王守仁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观点。但也有所发挥,提出“百姓日用之道”和“安身立本”的主张,显示出不同于王学的独立见解。

嘉靖七年十一月,王守仁卒。翌年十一月,在绍兴举行会葬。王艮乃“大会同志,聚讲于书院,订盟以归”。自此开始创立泰州学派。

创立泰州学派

嘉靖九年,王艮赴南京会见王门同学邹守益等人,聚讲于鸡鸣寺。

十年,居家讲学。是时四面八方的学者以及佣工、樵夫、农民、商人等普通平民百姓,纷纷入门定师弟礼,门徒日众。艮“相与发挥百姓日用之学,甚悉”。并由此陆续写成一批著作,如《格物要旨》、《勉仁方》、《与南都诸友书》、《均分草荡议》、《王道论》、《大成歌》等,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政治、学术观点。其中,《格物要旨》和《勉仁方》两书,被誉为是“百世不可易” 之作。

十四年,泰州大饥,“族家子至除夕多不举火”。艮命长子王衣以所食粟赈之,并劝乡里富者共济饥民。

十五年,会王畿于金山,访唐顺之于武进。又入南京泛交各界官僚。御史洪垣访艮,且为其构东淘精舍数十楹。

十六年春、冬,按淮阳之御史吴悌两次至泰州造访王艮。是年,艮“玩《大学》,因悟格物之旨”。时,有不谅艮者,谓其自立门户。王艮闻而叹曰:“某于先师受罔极恩,学术所系,敢不究心以报。”

十七年,以安丰场灶产不均,贫者多失业,奏请摊平,几十年不决。会运佐王公、州守陈公共理其事,遂谋于王艮。艮竭心经画,二公喜得良策,“一均之而事定”。

从十八年起,王艮时时患病,而四方入学者日益众。艮“据榻讲论,不少厌倦”。

总观这一时期王艮的活动,一在与王门同学和各界官绅广泛接触交游,以不断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二为注意社会现实问题,关心民众的切身利益,为民请命,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三是在此基础上,以家乡安丰场为基地,继承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广收门徒,聚众讲学,著书立说,建立自己的学派,传播自己的学说。

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初八日(1541年1月4日),王艮以病不治,卒于家,终年五十八岁。有子五,长王衣,字宗乾,号东堧;次王襞,字宗顺,号东堧,“皆能承其家学,不习举业”。

王艮因出身贫寒,“自少不事文义”,文化水平较低,所以“鲜少著述”。今传《明儒王心斋先生全集》(五卷)内所载之语录、论文、诗,多系经过其子和门人收集整理而成。其著述之少,在儒家各学派的创始人中亦属少见。

王艮的叛逆精神及对后世的影响

王艮开创的泰州学派,是明代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学派,也是明末具有强烈“异端”色彩的思想派别。这个学派与王守仁的“良知”说关系很深,基本上以陆王心学作为它的道德伦理思想和社会政治学说的理论基础,是从王学演变分化出来的。但是它又有别于王学,自成体系,独树一帜,具有明显的叛逆精神。李贽曰:“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王艮泰州学派的主要学说有二:

一曰“百姓日用之学”。这是泰州学派的主要宗旨。泰州学派产生、形成于明中叶正德、嘉靖年间,实质上是当时社会阶级矛盾日趋尖锐的产物。这时明皇朝已经走向衰落,政治腐败,赋役日增,农民起义接连不断,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也日益激烈,整个社会动荡不安。为了挽救封建统治危机,王守仁不但奉命督师围剿“山中贼”,残酷镇压农民起义,而且为了破“心中贼”,从思想上消灭农民起义,提出了一剂救世“良方”,即以“致良知”为主要宗旨的主观唯心主义心学,主张恢复人的本性,去恶从善,“去人欲,存天理”,放弃追求物质利益,正人心,去邪念,做圣贤。王艮,虽曾在中年拜王守仁为师,入王门多年,在哲学思想上深受王守仁的影响。但他毕竟出身于世代受压迫的贫苦灶户家庭,本人又当过灶丁,对劳动人民所受的剥削有着真切的体会,因此他和王守仁势必存在着分歧。这种分歧,首先反映在他提出的“百姓日用之学”(或称“百姓日用之道”或“百姓日用即道”)。

王艮的“百姓日用之道”,从思想渊源和理论形式看,虽然与古代儒家的传统思想和王守仁的“良知”说有关,但是在实际内容上却有着重大的区别。“日用”的本意,原是指实在事物,即“本体”。王艮认为,“日用”就是“本体”。他所说的“百姓”,不仅是指受压迫的下层群众,而且包括广大士、农、工、商;“道”,亦非传统儒家所提倡的“君子之道”,而是指百姓日用常行之道,即人的自然本能和生命价值,人们的吃饭、穿衣等日常物质生活需要。他说:“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十分明确地把解决人们日常的物质生活需要作为“道”的中心内容和检验“道”的标准。又曰:“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圣人之道”,就是“百姓日用”。如果不能保障百姓的物质生活需要,使他们丧失生存权利,挨饥受冻,那就不是“圣人之学”了。这同王守仁所鼓吹的“去人欲,存天理”的禁欲主义思想,显然是格格不入,互为对立的。

不仅如此,王艮的“百姓日用之道”,还包含着平民百姓的文化生活需要,强调发展平民教育。这是王艮泰州学派与王学的又一个区别,也是泰州学派的另一个重要特色。王守仁说:“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竭力赞美唐虞三代“五伦之学”。王艮则不同。他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学者,而且始终与下层群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他敢于冲破封建统治阶级对文化教育的垄断,提倡发展平民教育,力图把高深的儒学改造为士、农、工、商“人人共明共同之学”,用“愚夫俗子”的“日用之学”去取代经生文士的正宗儒学。这一点,在王艮所招收的门徒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他的学生,固然有官僚士大夫,但更多的则是布衣平民。他最早的学生林春出身佣工,朱恕系樵夫,韩贞是陶匠。在泰州后学中,还有不少是农夫和手工业者等。

二曰“格物”(亦称为“淮南格物”)。王艮的“格物” 论,在他入学王门之前已有所得,所谓“王公论良知,某谈格物”是也。泰州学派的“格物”,也同样有别于王学。不仅不赞成人为的道德修养功夫,以为“凡涉人为,皆是作伪”,而且涉及到人生哲学和伦理学问题,即“安身立本”之说。王艮训“格”为“格式”之格,而其“物”则指“身与天下国家”。他说:“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物,知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国家事,是之谓失本也。……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很清楚,只有“安身立本”,而后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安身”,首先要满足人们吃、穿等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同时要维护人的尊严,保障人身不受侵犯,享有个人的独立意志,做到不以利禄害身,不为己而害人,人己平等相待,人人相爱,实现“人人君子”的社会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王艮还针对明中叶所存在的尖锐的现实问题,提出了改革封建政治、经济、文化的要求,主张行“仁政”、“务本而节俭”、重视平民教育。

泰州学派的上述主张,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劳动人民要求摆脱贫困、渴望平等自由,具有否定封建等级和封建特权的积极意义。但是在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严重对立的封建社会,只能成为一种幻想,是永远不能实现的。王艮本人作为早期启蒙思想的先驱者,也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他的学说在不少方面未能摆脱王守仁心学的影响。尤其在他晚年过分强调孝弟,上书嘉靖皇帝,陈言“尽孝道而安天下之心”,要求通天下以孝为教,时时、日日、月月大讲孝道。为了倡导新说,他甚至制造了一些悟道、梦兆之类的神话,表现出一种宗教式的狂想,最终流于空疏。

然而,王艮的历史功绩是必须肯定的。他所开创的泰州学派,在明中叶以后得到广泛的传播,造就了一大批人才,其门墙之盛,影响之大,皆在王门各派之上。《明史》曰:“泰州王艮亦受业守仁,门徒之盛与畿相埒。” 又云:王守仁“弟子遍天下,率都爵位有气势,艮以布衣抗其间,声名反出诸弟子之上”。据不完全统计,泰州学派自王艮至五传弟子共计四百八十七人,内属江西省籍者三十五人,安徽二十三人,福建九人,浙江十人,湖南、山东各七人,湖北十一人,四川三人,河北、河南、陕西、广东各一人,江苏本省百数十人,弟子中为广西、云南、甘肃三省之官者甚夥。他们当中,以进士为达官者三十六人,以举人为官者十八人,以贡仕为官者二十三人,以樵陶农吏为贤士入祀典者各一人,余以士庶入乡贤祠者不乏其人。弟子中载入《明史》一书者二十余人,编入《明儒学案》者三十余人。总之,“上自师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农吏,几无辈无之”。于此可见,泰州学派人物之兴旺,同时也说明它既以商品经济发达、市民阶级势力较为强大的东南为其主要传播地区,但又决不是囿于一隅的地方学派。

“阳明学派,以龙溪、心斋为得其宗。”王艮的泰州学派,为王门两大学派之一。然而,它在历史上所留下的巨大影响,并不是由于它宣传王学,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在明中叶以后封建自然经济的统治地位日趋动摇、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出现的年代,敢于冲破封建专制制度的樊篱,否定传统价值观念,强调人的自然本能与生命价值,提出“百姓日用之学”和“淮南格物” 等违背儒家正统、有别于王守仁心学的“异端”思想,反映出平民的思想觉醒,具有“掀翻天地”、“赤手以搏龙蛇”、反抗封建统治阶级的英勇气概,具有“非名教之所能羁络”、敢于破除名教的无所忌惮的叛逆精神。这是王艮泰州学派的本质,是它与王学的根本区别,也是它最可贵的精神所在。这种精神,在泰州后学的代表人物何心隐和李贽等人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

何心隐(1517 —1579),原名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江西吉州永丰人,“家世饶财者也”。他自三十岁中举人之后,即放弃功名,从师颜钧(山农)学“心斋立本之旨”,从事讲学活动。东起杭州,西至重庆,南止福建,北到京师,都留下了他讲学的足迹,是泰州学派中一位反封建的斗士。何心隐与王艮一样反对王守仁“去人欲,存天理”的禁欲主义思想,主张“与百姓同欲”,肯定人类物质欲望的合理性,认为广大劳动人民同样有要求满足生活需要的权利,反对封建地主阶级的横征暴敛。他的另一个主要观点,是在社会组织方面敢于冲破封建伦理纲常的束缚。李贽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道。”何心隐主张摈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四伦,把朋友和师弟关系置于其他一切关系之上,并用一种组织形式联系起来,建立一种“会”,以“尽道”、“尽学”。他还按照自己的设想,在家乡试行过“合族”的集体生活的计划,试图实现“老安少怀”的理想社会。最后因为坚决维护讲学自由,反对封建专制主义,遭受内阁首辅张居正的迫害,被封建统治阶级诬为“妖逆”,于万历七年(1579)九月在武昌为湖广巡抚王之恒杖杀。“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不知公之冤也”。“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一代高似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