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谗第六正文】

夫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也。争荣华于旦夕,竞势利于市朝。以其谄谀之姿,恶忠贤之在己上;奸邪之志,恐富贵之不我先。朋党相持,无深而不入;比同相习,无高而不升。令色巧言,以亲于上;先意承旨,以悦于君。朝有千臣,昭公去国而不悟;弓无九石,宁一终身而不知。

以疏间亲,宋有伊戾之祸;以邪败正,楚有郤宛之诛。斯乃暗主庸君之所迷惑,忠臣孝子之可泣冤。

故藂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此奸佞之危也。斯二者,危国之本。

砥躬砺行,莫尚于忠言;败德败正,莫逾于谗佞。今人颜貌同于目际,犹不自瞻,况是非在于无形,奚能自睹?何则饰其容者,皆解窥于明镜,修其德者,不知访于哲人。讵自庸愚,何迷之甚!良由逆耳之辞难受,顺心之说易从。彼难受者,药石之苦喉也;此易从者,鸩毒之甘口也!明王纳谏,病就苦而能消;暗主从谀,命因甘而致殒。可不诫哉!可不诫哉!

【去谗第六译文】

如果朝廷里边混入谄谀奸佞之徒,就像禾苗有了专门吃苗根的蝥虫一样,是国家的大患。谗佞奸险的小人,只知道贪财谋利,窃取权势,争一时一世的荣华富贵,根本不把国家的利益放在心上。

自己只会阿谀奉承,毫无忠君之心和佐君之才,反而不满忠良贤能之人地位在自己之上;这种人用心极其奸猾险恶,惟恐自己不先于别人大富大贵。

奸佞小人拉帮结伙,相互勾结,施展阴谋诡计,无孔不入,无深不至;他们来往密切,交相因习,穷尽其所好乐,虽至高之地亦无所不至。

奸佞之人花言巧语,弄姿作态,想方设法去亲近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察言观色,未命而唯唯,未使而喏喏,迎合人主之意趣,以求人主只媚悦。

《左传》记载,起初季公鸟在齐国鲍文子家娶了妻子,生了甲。公鸟死后,季公亥、公思展和公鸟的家臣申夜姑一起来管理他的家务。季姒和管伙食的檀私通,季姒有些害怕,就让她的侍女打了自己一顿,然后跑去给秦遄的妻子看,说:“公若要让我陪他睡觉,我不答应,就打了我。”又向公甫诉苦,说:“公思展和夜姑打算要挟我。”秦遄的妻子把这话告诉公之。公之和公甫告诉了平子,平子把公思展拘留在卞地,逮了夜姑打算杀掉他。季公亥哭泣着哀求说:“杀了这个人,就等于杀了我。”打算为他请求。平子让手下人不放他进来,太阳到中午了还没有能请求上。官吏去领受处理夜姑的命令,公之让他快点杀了夜姑。所以季公亥怨恨平子。

季氏和郈氏斗鸡。季氏给鸡套上皮甲,郈氏给鸡安上金属爪子。季氏的鸡斗败,平子发怒,在郈氏那里扩展自己的住宅,并且责备他们。

所以郈昭伯也怨恨平子。

臧昭伯的叔伯兄弟会在臧氏那里诬陷别人,臧氏逮了他。平子发怒,拘留了臧氏的家臣。将要在襄公庙里举行禘祭,跳万舞的只有两个人,多数人到季氏那里跳万舞去了。臧昭伯说:“这就是所谓不能在先君的宗庙里酬谢先君。”大夫们于是也怨恨平子。

季公亥向公为献弓,并且和他在外面射箭,商量要去掉季氏。公为告诉了公果、公贲。公果、公贲派随从僚报告昭公。昭公已经睡下了,要拿起戈来击僚,僚就跑了。昭公说:“逮住他!”但也没有正式下命令。僚害怕不敢出门,几个月不去朝见昭公。昭公没有发怒。又派他去说,昭公拿起戈来吓唬他,他就跑了。又派他去说,昭公说:“这不是小人管得着的。”公果自己去说了,昭公把话告诉臧孙。臧孙认为不好办,告诉了郈昭伯。郈昭伯认为可以,劝昭公干。昭公告诉子家懿伯。

懿伯说:“坏人们让君王侥幸行事,事情如果不能成功,君王蒙受坏名声,这是不能做的。丢掉百姓已经几代了,以此要求事情成功,这是不能保证的。而且政权在人家手里,恐怕是很难算计他的。”昭公让懿伯下去,懿伯回答说:“下臣已经听到命令了,话如果泄漏,下臣会不得好死的。”于是就住在公宫里。

叔孙昭子去到阚地,昭公住在长府里。九月十一日,攻打季氏,在大门中杀死公之,攻了进去。平子登台请求说:“君王没有调查下臣的罪过,派官吏用武力讨伐下臣,下臣请求待在沂水边上让君王调查。”

昭公不答应。请求囚禁在费地,也不答应。请求带着五辆车子逃亡,昭公也不答应。子家子说:“君王还是答应他吧!政令从他那里出来已经很久了,贫困百姓靠他吃饭的很多,和他一党的人也很多了。太阳下山以后坏人是否会冒出来,还不知道呢。大家的怒气不能让它积聚,积聚而不妥善处理,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的怒气积聚起来,百姓将会发生叛变之心。他们发生叛变之心,和有同样要求的人会纠合在一起。君王必然要后悔的!”昭公不听。昭伯说:“一定要杀了他。”

寺人惠墙伊戾做太子的内师而不受宠信。秋天,楚国的客人到晋国聘问,经过宋国。太子和楚国的客人原来相识,请求在野外设宴招待他,平公就让他去了。伊戾请求跟从太子。平公说:“他不讨厌你吗?”伊戾回答说:“小人事奉君子,被讨厌不敢远离,被喜欢不敢亲近,恭敬地等待命令,岂敢有三心二意呢?太子那里即使有人在外边伺候,却没有人在里边伺候,下臣请求前去。”平公就派他去了。到那里,就挖坑,用牺牲,把盟书放在牲口上,并且检查一遍,伊戾驰马回来报告平公,说:“太子将要作乱,已经和楚国的客人结盟了。”平公说:“他已经是我的继承人了,还谋求什么?”伊戾回答说:“想快点即位。”平公派人去视察,真有这些现象。平公向夫人和左师询问,他们都说:“的确听到过。”于是平公囚禁了太子。太子说:“只有佐能够使我免于灾难。”召请佐并让他向平公请求,并说: “到中午还不来,我知道就要死了。”左师听到了,就和佐说话说个没完没了。过了中午,太子就上吊死了。

佐被立为太子。后来平公慢慢地听到痤没有罪,就把伊戾给煮了。

郤宛正直而温和,国内的人们很喜欢他。鄢将师做右领,和费无极勾结,憎恨郤宛。令尹子常贪财而相信诬蔑别人的话,费无极就诬陷郤宛,他对子常说:“郤宛要请您喝酒。”又对郤宛说:“令尹要到您家里去喝酒。”郤宛说:“我是下贱的人,不足以让令尹屈尊前来。令尹如果愿意屈尊而来,赐给我的恩惠就太大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奉献给他,怎么办?”费无极说:“令尹喜欢各类皮甲武器,您拿出来,我来挑选。”费无极选取了五领皮甲、五种武器,说:“你把这些东西放在门口,令尹来了,一定要观看,你就乘机献给他。”等到举行享礼的那一天,郤宛把皮甲武器放在门边的帐幔里。费无极却又对令尹说:“我几乎让您遭祸。郤宛打算对您下毒手,皮甲和武器都放在门口了。您一定不要去!而且这次潜地的战役,本来可以打败吴国,郤宛受了贿赂而回来;又贻误将领们,让他们退兵。他说:'乘人动乱而进攻,不吉祥。’吴国乘我们有丧事,我们乘他们的动乱,不也是可以的吗?”令尹让人到郤氏那里观察动静,果然看到了有皮甲和武器在那里。于是令尹不再前去,他召见鄢将师把情况告诉他。鄢将师出来,就下令攻打郤氏,而且放火烧他的家。郤宛听到消息,就自杀了。国内的人们不肯放火,鄢将师下令说:“谁如果不烧郤家,就和他同罪。”有人拿着一张席子,有人拿着一把谷草,国内的人们都拿来扔了,因此没有烧着。令尹派人烧了郤家,把郤氏的族人、亲属全都消灭,杀了阳令终跟他的弟弟完和佗,还杀了晋陈和他的子弟。晋陈的族人在国都里喊叫说:“鄢氏、费氏以君王自居,专权而祸乱楚国,削弱孤立王室,蒙蔽君王和令尹来为自己牟利,令尹全都相信他们的话了,国家将要怎么办?”令尹很担心。后来他下令杀掉了鄢将师和费无极,诛灭其九族,以取悦于国人。

这就是那些昏庸不明的君主,荒迷惑乱,远拒贤良,听信小人的谗言,以致于这样。因为有小人从中作梗,他们对上进谗,对下诬蔑,所以有许多忠臣孝子被诬陷,实在是冤枉啊!这些都是人主轻信小人,听信谗言的结果。

兰花一旦长得茂盛,就会被凄冷的秋风吹落。这就像忠良之臣往往被小人用谗言陷害一样;君王本来很想明察是非,但往往被小人蒙蔽耳目,不能成为英明之主。这就是奸臣、谗佞之人的危害。以上说的这两个方面,是倾覆一个国家的最大的隐患。

所以说,人君如果想磨练自己,提高自己的修养,最好的办法就是接近正直的臣子,倾听忠直之言;相反,败坏大德,背离正理,没有再比谗佞小人更厉害的了。

一个人的容颜相貌就长在眼睛的附近,人还无法自己审视自己,而况一个人的是非得失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怎么能够轻易觉察呢?

人们在修饰打扮自己的容颜的时候,都懂得去照镜子。但在修养自己的德行的时候,就不懂得去向明道的哲人请教。这是何等的愚蠢和迷惑啊!

一般人都是对逆耳良言难以接受,对顺自己心意的话易于听从。殊不知那些你不爱听的话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那些你爱听的话,虽然像美味一样甘甜,岂知其中有鸩毒只祸!

因此,英明的君主能够听取别人的意见,就像人有了病而能去吃药,疾病能够被消除;昏暗的君主却听从谄佞小人的阿谀奉承,就好象喝味道甘甜的毒药一样,因此而送了命。

为人君者,既知谗佞祸乱的危害如此之大,那么就一定要警惕啊!一定要警惕!

【去谗第六释评】

不听信谗言其实是纳谏的另一个方面。作为帝王,虚心纳谏是美德,但帝王必须具备纳谏的素质,即要能够分清什么是谏,什么是谗;哪种人是好人,哪种人是小人。否则,如果皇帝自己昏聩无能,就容易忠奸不分,错把谗言当成忠言,这样的“纳谏”就不如不纳了。

由此说来,纳谏再往前错走一步就成了信谗!

有一次,唐太宗对房玄令和杜如晦说:“我听说自古以来帝王能够顺应天意,使天下太平,都是贤臣辅助的功劳。我最近广开言路,希望能听到谏诤,但是我发现所有奏事的人,多揭发攻击百官的短处,那些意见细小得没有采纳的必要。我曾考察历代帝王,如果国君怀疑臣下,那么臣下的意见国君就很难了解,如此而想让臣下竭忠尽力,怎么可能呢?那些没有见识的人,只知道进谗言毁谤别人,离间君臣关系,实在对国家没有什么好处。从今天开始,凡上书揭发他人细小错误的,应当按毁谤罪论处。”

可见信谗不光起不到纳谏的作用,反而对国家有相当大的危害。唐太宗把“去谗”专门列为《帝范》中的一篇,指出小人和谗言是祸国之大害,切切告诫子孙一定要提高警惕。

在贞观初年的时候,唐太宗就对大臣们说:“我看前代善进谗言的奸佞小人,都是国家的害虫。他们花言巧语,结党营私,昏庸的国君没有不被他们迷惑的,忠臣孝子因此而泣血含冤。这类事情多得举不胜举。至于距离现在很近的北齐和隋朝时候的谗巧之人惑主的事情,更是耳闻目睹。律明月是北齐的优秀将领,威震敌国。北周每年冬天都要凿碎汾河上的冰,就是担心北齐的兵渡河。后来,律明月被祖孝徵谗言陷害而死,北周才有了吞并北齐的意图。隋朝的高颎有治理国家的卓越才能,他辅助隋文帝完成了霸业,当隋朝的丞相二十多年,隋朝依赖他使国家太平。可是隋文帝听信妇人的巧言,一味排斥他,后来他竟被隋炀帝杀害,隋朝的法制政令从此衰败。另外,隋太子杨勇统帅军队、代理朝政,前后二十年,本来早已确定了太子的名分。宰相杨素欺骗皇上,谗害忠良,离间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祸乱的源头由此开始。隋文帝听信谗言,最终祸及自身,国家也很快就灭亡了。古人说:'世道混乱则谗巧得逞。’实在不是妄言啊!前代史书说:'猛兽占有山林,人民就不敢去采摘野菜;正直的臣子立于朝廷,奸佞之人不敢玩弄阴谋。’这就是我所期待于你们各位的。”

魏征接应说:“《中庸》上说:'在看不见的地方也要谨慎,在听不到的时候也要小心。’孔子也说:'邪恶善辩的口才能使国家覆灭。’都是为此而发的。臣曾考察自古以来有国家有封邑的人,谁如果接受谗言,忠奸不分,国家必然灭亡。希望陛下警惕这样的事。”

贞观七年,太宗巡视蒲州,刺史赵元楷督促当地父老穿着黄纱单衣,在路边迎接跪拜,并大肆装饰官署,修建楼阁城墙,想以此求取太宗的宠媚。他还在暗地里准备了百余头羊,数千条鱼,打算送给皇亲国戚。

太宗获悉后,训斥他说:“朕巡视黄河、洛河,经过好几个州,一切所需都由公家提供。你养羊养鱼,装饰楼宇,这是已经灭亡的隋朝的坏习惯,今天这一套用不上了。朕正是要改变过去的做法的。”因为赵元楷在隋朝的时候就有过邪佞之举,所以太宗说这番话来告诫他。赵元楷既羞愧又害怕,几天不吃饭就死掉了。

有一次,唐太宗对大臣们说:“太子的老师,自古以来就难以挑选。

周成王很小的时候,周公和召公做他的老师,成王周围都是贤德之人,他每天都能够听到良好的教诲,能够不断增加仁义道德,因此成王后来成了圣贤之君。秦朝的胡亥就不是这样了,选择了一个奸佞之人赵高做他的老师,每天教给他严厉苛酷的刑法。所以在胡亥即位之后,就诛杀功臣,屠戮亲族,十分暴虐。没几天就落了个国灭身死的下场。由此说来,一个人的善恶确实会受到周围的人的影响。朕长大后交往的人并不是古人所谓'友直、友谅、友多闻’。但朕即位之后,治理国家,虽然比不上尧舜的圣明,但能够努力做到避免三国吴主孙皓、北齐后主高纬的暴虐。朕并没有沾染什么恶习,这是什么原因呢?”魏征回答说:“中等智慧的人可以为善,也可以做恶;然上等智慧的人自然就不会沾染什么恶习。陛下受命于天,除暴乱,拯万民,哪里是一般人所能损害圣德的?”

在魏征担任秘书监的时候,有人诬告魏征谋反。唐太宗说:“魏征以前是我的仇人,只是因为他忠于他所侍奉的人,我于是才提拔任用了他,怎么竟会有人诬陷他呢?”太宗竟然不去询问魏征,也不调查,就立刻斩杀了诬告者。这一方面说明了太宗辨别是非的能力,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对魏征的信任程度。

唐太宗一生杜绝谗邪,不愧为一代英主。贞观十六年,太宗对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是专门记录皇帝言行的官,近来记录我做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遂良说: “史官的设置,就是要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好事必定要记录,有过失也不能隐讳。”太宗说:“我现在要努力做到三件事,也是希望史官不至于记录下我的过失。一是研究前代的成败,作为借鉴;二是提拔任用贤能的人,共同制定治国的策略;三是斥退小人,不听信谗言。我要坚持这样做,始终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