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生在大平原,没见过山。没见过山的孩子性情温和平静,就这样温和平静自然也平庸无奇地长到十三岁。除了在画报上和电影中看一看大山的平面图外,觉得自己离山太遥远,山是迷蒙的未来、陡峭的憧憬,偶或有梦,梦中登一种叫做高山的物体,登到山顶很累,就想飞翔——便向空中纵身一跃,身子骨一激灵,吓醒了。

大人们都是过来人,知道我梦中跳崖飞山,说这孩子拔节长个儿呐!

事实也是如此。没见过山,却不断梦山,梦见的山美丽、蒙眬、高耸入云,有大伞状的青松,还有大朵的蘑菇状的云朵,踩在脚下的石头不硬,像海绵。跳山崖时身轻如燕,从这块山头跃到那座山峰,只一步。

最后的结果当然免不了一脚踩空,继而是一激灵地醒来。定定神,知道自己平安无事地躺在东北大炕上,更知道在梦中又长高了一节,美滋滋的,觉得生活真有趣。

十三岁上告别科尔沁草原,一路奔南,奔向遥远的贵州。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紧随,出发前知道一句民谣,是一位有学问的朋友念给我的,他是喜欢地理课的高中生,我心目中的偶像。他慢腾腾地吟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知道吗?这就是贵州。”

从表面上看,他是怜悯、同情我的远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临各种不可预测的困难,但我清楚地感受到这位老兄的嫉妒,一种困于小城无可奈何的嫉妒。兴冲冲地,我凭粗浅的知识反驳他道:“不可能,人怎么无三分银?再说谁还用银子,全用人民币,你说的全是老皇历。”看到我的不以为然,高中生摇摇头,悲天悯人地与我道别了。

很快地,我们登上旅程,过山海关,经北京,穿中原,越武汉长江大桥。山越走越多,有一阵全是钻隧道,一进隧道,就需紧急关上窗户,否则黑烟蹿入车厢,呛得你鼻涕眼泪直流。大山的厉害,终于开始领教。火车开到贵阳,一座典型的山城,我们小驻。父亲领我们游览黔(qián)灵公园,其实这公园就是一座黔灵山,沿山路台阶攀登,看满眼的修竹绿树,觉得山美极了,它仿佛是为了迎合人们的兴趣才生得那么秀,长得那么高。登到山顶,有一种平原上决计感受不到的快乐与豁朗,你冲白云喊一声,白云间有声音应和你;你拾一枚山石掷向山谷,有惊飞的小鸟啾啾地埋怨你;你采一把松针,有松香黏黏地留恋你的指甲,闻一闻,仿佛能闻到山本身的气息,一种平原所不具备的、清新又有几分粗犷的野味,用当前时髦的用语:混合香型。黔灵山就这样给我上了第一课。

山意味着沉重,水意味着轻灵;山代表着险峻,水代表着深沉。山举着高树,盘着如绳的小径,是大地的骨骼,故而山倔强;水托起小船,水花轻轻地吟唱,水是大地的血液,因此水温柔。

从我认识和理解了山的那一天起,我知道了“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的山水共存道理,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种自然景观。

曾有十年的时光,我走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在苦聪山、哀牢山的高山哨所,我用竹筒引来的山泉洗濯(zhuó)身心,那山林黝黑,可水色清澈;在景颇山、基诺山,我走访退伍的战友和插队知青,在大山的背影里我们饮山泉,无例外地,愈高的山那泉便愈美,沁出一丝甜味。或许,这泉水是优质的矿泉水,只是养在深山无人识罢了。有缘饮用,是何等快乐的一件事,尤其用那泉水冲凉的滋味,妙不可言。

我却一直没有机会登上军营对面那一座神秘的高山。从步入军营那一日起,这高山就遮断了我望乡的视线,它巍峨、傲慢,每天傍晚将橘红色的晚霞披在肩头,像一个土司山大王,阴天时雾气迷茫,偶或露出一点点鱼脊状的山尖;晴天里它一览无余,好像离我很近,一步便可跨上。这山很高,山半腰隐约有些房舍,山脚下有一条逶迤的铁路,铁路通向何方?房舍住的何人?一切都不可知。

这山横在我面前,渐渐地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囚徒,而它是囚禁我的高墙。这想法激怒了我,我想走到山顶,让它在我的脚下狼狈,哪怕一刻钟,也值。同时我更迫切地想知道山那边的风景,就像一个好奇的邻居想知道一下别人的秘密——山那边肯定有秘密!

择一个训练的日子,背上我的电台,同伙伴直奔那军营对面的山。出发前我充满兴奋与快感,伙伴是一个老兵,从容地备好面条、炊具,又包上一包食盐、一块瘦肉,我们计划中午到达山顶,用电台同山下联络,然后野炊完毕下山。

事实上山路很好走,我们先穿过一条小河,由山脚处的村寨登山。不一会儿人烟渐稀,小路却很平,不像想象中那么陡峭。缓缓地沿小路绕上山,两小时后到达神秘的房舍,这其实是一座破败的古庙,内中住着茶场的职工。小憩后继续登山,直到这时山路才有几分陡峭。

在一块大石旁坐定,向山下望去,我的军营整整齐齐地卧在小小的坝子上,一排排土黄色的营房,掩映在高大的桉树下,极像小时候搭过的积木。

望一眼山顶,已不太遥远。刚准备起身,迎面走过一队农民,原来白云深处还有他们的土地,几个年轻的姑娘嘻嘻哈哈打趣着我们,问我们到山顶去干什么。我说这可是军事秘密,她们一撇嘴,摇摇头走了。临走时一个姑娘扔下一句话:“那山顶上除了风,啥子也没有!”

我们终于到达了山顶。山顶很平坦,左右望去,果然一无所有。我努力想看清楚山那边的风景,除了树就是树,再就是远方隐隐约约的一座湖泊,看得不太分明,绿蓝相间的颜色很轻易地被蓝天融化,说它是湖,仅只是我的臆(yì)测。

我们支起电台,调好频率,与连队联系,无线班长的声音清晰地响起,这是一个乐天派河南老兵,他建议我们煮面条时顺便打只兔子。大家在电台里调侃几句后,关机,煮面。

应该说这顿面条奇香无比。尽管没猎到什么野兔,可是爬山的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脸盆里的面条被我们用树枝筷子捞得一干二净,连汤都没剩一口。

怎么说呢,山那边的风景远不如山顶上的野炊有味道,下山时我有几分懊丧地思忖(cǔn)到。

回到军营已近黄昏,疲惫不堪的我放下背上的无线电台,再扫望一眼屏障式的大山,发现虽然晚霞一如既往地被它披在肩头,可我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心态。我觉得它一点也不傲慢,相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风度。山嘛,就该有山的样子!

或许,我不去窥视山那边的风景更好吧?谁知道呐。熄灯号尚未吹尽,我已沉沉睡去,毕竟爬了一天山,太累了。

那一夜,从那一夜起,我再也没有梦见过登山。

阅读高洪波

成长的身影

方卫平

高洪波为孩子们写诗的时候,常常忘掉了自己。他走进一个孩子的思想和心灵中,用诗行来表现这个孩子对童年生活的感受和思索。这些感觉和想法有的散发着自然的诗意,有的饱含着生活的温暖,有的纯然是一些调皮的点子,还有的则藏着孩子心里小小的苦恼。这样,从他的诗歌里就走出来了许多个姿态各异的童年身影。这些身影叠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生动而又多彩的现代童年的形象。

他关注这个孩子对“生命”与“成长”的体验。在诗歌《我想》中,他写一个孩子在春天里的生活想象与成长感觉将自然意象与童年的身体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诗中的“我”变成了举着花苞、牵着阳光的桃树枝,变成了高飞的风筝、发亮的小草、芬芳的小花、飞翔的柳絮和蒲公英的一部分。诗歌借童年的感觉写出了大地上的活泼春意,也借这些自然意象写出了渴望“成长”和“飞翔”的童年的“春天”。他也关注孩子的日常生活体验。在诗歌《生日》中,他用“甜的”“红的”“长的”“活的”这四幅画面的蒙太奇式组合,生动而又特别地表现了“生日”这一天留给一个普通孩子的感觉印象。他关注孩子自己的思想。在诗歌《我喜欢你,狐狸》《懒的辩护》《我是一个小学生》中,他让我们看到了儿童身上常常蕴藏着的那份活泼、自由、创新的生命力。他也关注孩子有时不得不承担起的某些生命的缺憾,并引导他去发现这缺憾中所包含的完美——在《我的太阳》中,他用深藏着情感的笔墨与“盲童朋友”对话,诗中看不见太阳的盲童,却用他“又大又亮”的心房,点亮了我们的眼睛。

如果说高洪波的童诗里住着一个他心里的孩子,那么在他的散文里,我们则看到了作家自己孩童和青春时代的影子。在《打雪仗》《翠绿色的歌》《山那边的风景》等散文中,故乡冬天的雪和夏天的蝈蝈,童年登山的梦境和青春时代对于“山那边的风景”的执著,以或充满童趣、或意味深长的方式,越过遥远的时空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对于今天的孩子们来说,阅读这些文字,有如在时间的长河里回溯一段属于父辈们的已经成为历史的少年和青春岁月,而这样的回溯构成了对于当下童年体验的一种有益的丰富。

高洪波并不仅仅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他的笔流连于童诗和儿童散文的创作,却并不局限于此。他写过《山那边的风景》等一系列表现他所亲身经历的军旅生活的散文,这些文章在汲取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的同时,也传达出他对于人生、世界、存在的哲思。他还写过包括《西皮流水》在内的一些文化散文,读来别有一番酽茶淳酒般回味深长的意蕴。毫无疑问,他的诗人和散文家的身份影响了他的儿童文学创作,使他常常在铸字炼句、描景抒情、意境提炼等方面更添一份浑厚与深刻。而另一方面,他从儿童文学创作中所获得的那样一份成熟的单纯与清洁的洒脱,或许也对他的诗歌和散文创作产生了另一种深刻的影响。

延伸阅读

童年作文的故事(节选)

高洪波

我的小学生活平淡无奇却又绚丽多彩。印象深的,除了暑假偷西瓜,便是童年写作文。偷西瓜是一种有益身心的顽童游戏,需要一系列准军事动作,如观察敌情、匍匐前进、果断接敌等,一旦被看瓜人发现,又需要迅速撤退、隐蔽等待,这是一门大学问;而写作文则属于精神领域,是一种意识形态行为,两者堪称互补。

……

也有狼狈的时候。记得一次暑假作文,老师让写《一件好事》,可我们实在没做什么值得一写的好事,没法子,只好瞎编在百货商店捡钱包,然后交给农民伯伯。几个同学相互借鉴,最后都成了捡钱包的好孩子,开学后老师当众一念,我们的脸面丢尽。因为故乡小城本不富庶,百货商店又顾客寥寥,更主要的是农民伯伯从不兴带什么时髦的钱包,没那么多钱可包!这不明明是拿自己穷开心吗?

从此记下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没经历过的事别瞎写,写了准闹笑话。

走进“弟弟山”

林芳萍

三月的一个下午,我跟着爸妈走进了一座陌生的山里。

这座山,虽然和阿妈家村子外围的那几座山手牵手,排排站,但是我从不曾来过,只站在阿妈家的土坡上,用眼睛远远眺望过:

当我眯起眼,以指尖轻轻一点——一朵云儿就会听话地从山的这边,飞去盖住了山的那边的头顶。彷佛个儿一般高的兄弟俩,轮流共戴一顶白色丝绒帽!这时,看起来那么遥远的两座山,却变得那么近了。

这是我一个人时常变的魔术——用心和眼睛邀来云儿和山儿陪我玩。

但是这一次,我竟真的站在这座“弟弟山”的脚边了。等爸爸把车子在树林下停好,我就可以真正走进山里,亲近他了。

我抬头看,“弟弟山”已经戴上一顶白云帽在等待我。

山下的这片树林很浓密,爸爸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最后还将前轮压在一条凸出地面的老树根上,才勉强停好了车。

我往上走了几步路,转身看,爸爸的铁灰色车子歪歪夹挤在一棵棵相思树之间,好像一粒硬塞在巨人脚趾缝里的小石子。

“你会不会很痛啊?”我问“弟弟山”。

“弟弟山”没有回答我,却在山区弯弯的入口,下起了绵绵的春雨。

雨丝细细柔柔地飘着,像有人站在山顶上洒下一把一把新生的鹅毛,落到身上先是一阵轻微的痒,再化成了沁凉。

我仰起脸,让雨湿润脸颊,也让一颗被午后春阳鼓噪发酵的心——像一粒安静的梅子,冰镇在雨中。我放慢了脚步,以脚跟为圆心,身体为半径,用眼睛画了个半圆,环看这座山中的景物。

也许是山高湿寒,黏滑的山壁像弧形的笔座,插满了一株株叶美茎肥的蕨类植物,正沾着雨墨,书写出它们丰沛的生命力;还有几棵金狗毛蕨,从深深的山谷里长出来,在片片绿叶中挺直了;一根沾满细细金毛的卷曲幼叶,像是要擎(������������)天的拐杖,又像是书写在山谷中的一个问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个时刻,我似乎明白了,天地间也存在着很多疑问,等待解答。

我默默走着,听微风中爸妈交谈的对话,试着自己找出答案。

“已经病了好一阵子了啊!”

妈妈似问非问,更像在自问自答。

“嗯,之前一直住院,现在送回来了。”

我竖直了衣领和耳朵,仔细听爸爸的回答。

“身体不是一直都很硬朗的吗?怎么一病就病得这么重? ”

妈妈的问话在我听来并没有人可以解答,倒像是一句问天的话。

“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

爸爸的声音凝结在雨里。

空气突然沉重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珍贵而困难。我深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前的肺叶像两把大蒲扇在扇动,然后经由嘴巴吐出气来,“唉⋯⋯。”

这一个下着雨的三月午后,我和爸妈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要去探望病重的叔公。虽然山是陌生的,但是对叔公的记忆却是鲜明的。

记忆中,叔公总是在山上工作一整天后,直接翻过了一座山来访。当他穿着一身褐灰色的粗布服,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摇着斗笠,出现在门口时,我常常会以为是阿公回来了。

叔公是阿公最小的弟弟,他们两个不仅长得相像,很多地方也是一个模样。他们都喜欢在山林中做活儿,人也像树木山石一样耿直,却又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像几朵偶尔绽放的野花,柔软的被烈日和劳力刻画得有棱有角的脸部轮廓,使这两个老人看来又一样地慈祥。

只是几年前阿公过世,叔公便很少下山了。剩下两座兄弟山,遥遥相望。

此刻,我走在“弟弟山”里,终于看见了在雨中的红瓦屋。雨,愈下愈大了,我得赶紧加快脚步⋯⋯

阅读林芳萍

开在时间里的生命之花(节选)

方卫平

林芳萍的许多诗歌都给人这样一种浑然一体的结构美感。但在林芳萍的散文里,她放下了诗歌的紧致,而改用另一种疏朗散漫的笔法来记写自己的童年与生命体验。不过读到后来,我们总会发现,它们略显松散的叙述是被同一条情感的线索牢牢牵系着的。状如兄弟的两座山峦默默地见证了一对普通兄弟的成长与衰老,村角的樱花树下安放了一段晴好的童年时光⋯⋯林芳萍用散文的笔调探寻着普通生活的温度。她笔下的喜悦与忧伤、幸福与烦扰,都是真诚的、朴素的、清清净净的。这些从她自己的回忆里剪辑出来的生活影像,像一枝枝从时间的土壤里开出的生命之花,有一种被定格了的遥远而又清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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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神奇的是小石子(节选)

林芳萍

追根究底地说,我的作品也有这么一个发源处,那就是我成长的地方,我童年的故乡。如果你曾经看过我的作品,那么,你肯定来过了我的故乡。如果你没有看过我的作品,那么,请跟我一起走一趟!

想象,你走在台北往乌来的山上。山路的一侧,是莹莹剔透的溪水,散发出水晶般的亮,溪底的鹅卵石又圆又光滑,如碧玉般冰冰凉凉。山路的另一侧,缠缠绵绵地生长着不同的树木和各类藤蔓,像一面翡翠屏风,随着四季变换深浅的绿意。再转几个弯,视野豁然开朗,农家的红瓦矮墙,在夕阳中闪烁着金光。其中一户,就是我阿妈的家。

爸爸叫我跪在苏州城外祖坟前

班马

站在大雨中,非常奇怪,我心里头这时开始不怎么发慌了。

因为乌云没有了。

它们在天上变得很淡,奶白兮兮的,让你的魂灵好像要升上去了。大雨刷刷地下着,大雨下得一片灰,好像再也不会停地不断地落下来⋯⋯我一个人站在雨里,突然就大哭起来。这时浑身都是雨水,脸上也是雨水,哭的泪水好像也是雨水一样,所以,真的,哭得很痛快,我就一个人在这大雨的坟山上痛哭起来,为什么哭我也不晓得,只觉得要哭够,和大雨一起落个舒服。

哭得我心里面很远很远。

我也像爸爸那样号啕大哭——

我慢慢地跪下来了,是我自己跪在了那里,我觉得当我的膝盖一跪到地上,心里面就更加想哭了,好像是身体想哭。

跪在那里大哭,我觉得“祖先”有了。

祖先,是温暖的。

我跪在大雨里对着墓亲切地哭。祖先的墓很亲切,而我好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到它的跟前。

它什么也不会怪我的⋯⋯

我那个时候,实际上在发呆。坟山,大雨,孤独一人,都已经没关系了,我觉得一个人在这里,好像很平静一样。真是有点奇怪,人索性在大雨里,倒很安静。哭过了,心里也很干净。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世界比以前大了好多。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世界是一个很大、很远的地方!我们在上海住在一个家里,在马路上奔来奔去,在学校里吵来吵去,我们是在一个很小的地方!

我觉得做一个小孩子,太小了。

我想要长大。

我已经有点知道,“世界”,原来很远。

阅读驿站

小说用一种带有上海方言味儿的口语表达来叙述故事,从主人公“我”颇有些逆反、刁钻和不无嘲讽的叙述语气中,这个男孩的性格也向我们慢慢地、立体地展现出来。这是一个既有些“吊儿郎当”,又懂得看大人“山色”,同时也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从不轻易屈从的当代少年。当“我”被迫独自留在祖坟前时,发生在“我”心里的情感变化是那么真实、自然,而又丰厚、复杂——属于人类的遥远而又亲切的历史感透过一个孩子的身体,被真真切切而又独一无二地传达了出来。

阅读班马

童年的生命及其跨度(节选)

方卫平

但班马并不放任童年的这种狂野之气一味地飘升。他显然不希望它像飘飞的气泡那样,在瞬间的华彩之后,无影无形地耗尽在空中。他要这股气在爆破的同时,也深深地沉淀下来,变成提升童年的一种力量。在《爸爸叫我跪在苏州城外祖坟前》中,他让一个带着可爱的轻狂气的少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忽然感受到了“祖先”这样一个词所包含着的遥远而又亲切的血脉温暖。在这一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慢慢地跪下来”“跪在那里大哭”。这是与父亲一样的“跪”和“哭”的动作,但它又不是父亲的“跪”和“哭”,它并非来自现实的悲伤,而是少年的心灵蓦地与天地世界、与历史时间相遇相识时,所迸发出的不能自抑的深切情感。

十一岁的雨季(节选)

彭学军

“左教练,我、我想到体操队来,我想学体操。”终于把这些日子一直折磨着我的念头说出来后,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他肯定没料到我会说这个,也肯定没对我的话有足够的重视,我抬起头时,看见他把本子合上,边整理东西边半开玩笑地说:“哦,那你们郭教练同意吗?我可不敢抢他的学生。”

“你同意吗?你同意吗?”我急切地追问。

他把东西放进抽屉里,关上,然后看着我,表情有点严肃。他开始认真对待我的问题了。

“我是真的很想学体操!”我又赶紧强调了一句。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学体操?”

这个⋯⋯为什么?我该怎么说呢?

现在,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看体操队训练,看邵佳慧训练。看她练跳马、练平衡木、练高低杠、练自由体操⋯⋯看她腾跳、翻跃、举腿、伸臂,翩然跃起,轻盈落下;看她随心所欲、大开大合地舒展、叠加、扭曲、团紧、绽放自己的身体,像鹿、似鹤、如兔、若鱼。每每她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大大地打开自己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也被大大地打开了,有一种奇特的畅快感与满足感。别的动作我无法模仿,但这个我会,我曾试着抬头挺胸翘臀双臂向上向后舒展,自我感觉有那么一点点邵佳慧的味道。有几次都想叫猫帮我看看,又怕她打击我。

可是,这些,我要怎么说呢?怎么样才能让他了解我,接纳我?我又是那么地沮丧,觉得自己说不清,说不好,我没法表达自己,没法让他明白这些。我只是嗫嚅道:“我喜欢。”

而这个意愿在这一刻又是那么地强烈——我喜欢,我就是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是那么急切地希望他能接受我,急切得一刻也不愿等,急切得直想哭,同时,又无端地觉得委屈得不得了。我抬起头,大声地、执拗地再一次说道:“我喜欢!”

他看着我,眼里有几分惊讶、几分迷惑,他肯定不明白我这份执拗从何而来。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突然想到,应该向他展示一下我的绝活,可还没等我付诸行动,就听见他不动声色地说:“跟我来。”

我跟着左教练来到体育馆旁边的大仓库,那里只有一小半堆着器材,一大半的空地上有十几个小孩在训练,压腿、下腰、蛙跳、俯卧撑、仰卧起坐⋯⋯

平时在体育馆也见过他们训练,因为太小,他们不住校。

有一个男孩显然是个鼻涕虫,一小截鼻涕亮晶晶地挂在鼻子上,长得憨头憨脑,蛮可爱的。见我看他,猛地一吸,鼻涕哧溜一下就缩进去了。

“你多大了?”左教练问我。

“十一岁。”我小声说,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他们是体操队最小的一批队员,最大的六岁,最小的四岁。现在的这批运动员中,邵佳慧是五岁进校的,李洁是四岁半进校的,王皓也是五岁进校的,体操要从小练起,到了你这个年纪应该开始出成绩了。”说完,左教练拍拍我的头,亲切而又坚决地说:“别再想这事儿,

快去训练吧。”

临走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那个男孩,他的鼻涕又出来了,还鼓了个鼻涕泡,不过,一眨眼就破了。他正在队伍中做踢腿练习,他做得很认真,每一下都努力地把腿踢到最高,踢高的那条腿落下时,必须与另一条腿踩在一条直线上。他做得不太好,每次腿落下时身子都有点晃,但他全神贯注地做着,竭力让落下的脚踩在一条直线上,没发现我在看他。

我的梦想也像那个男孩的鼻涕泡一样,破了。

阅读驿站

仅仅是为了一份莫可名状的强烈的喜欢,“我”便决定放弃属于自己的跑道,“投身”到体操的世界中去。但“我”的这个美好的愿望却被一个自己不经意间意识到的“老”字彻底击碎。情绪低落的“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四百米和八百米的“无聊”跑道上,继续不无嫉妒而又“认命”地遥望邵佳慧的体操动作。然而,正是在这样郁郁的气氛下,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如鸟儿般在跑道上奔跑的姿势也在邵佳慧的眼睛里燃起了赞美的光芒。读到这里,我们明白了,“我”曾经如此向往的其实并非体操本身,而是自己寄寓在体操上的对青春最美的那个姿态的想象与追寻。

阅读彭学军

成长的心思与风景(节选)

方卫平

读完彭学军的《十一岁的雨季》,我惊讶一个作家怎么能够把属于十一二岁女孩的那样一种玲珑、微妙、闪烁不定的成长心思,表现得如此细腻、精准而又含蓄收敛,像一潭内部卷动着漩涡的碧水,水面上却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小说中的“我”暗自观察和欣赏邵佳慧练体操的身影,假装“随意”地打探学体操的条件,看似无谓的外表掩饰着内心翻卷的心情。当一个“老”字彻底打碎了“我”的体操梦之后,“我”却从邵佳慧的眼睛里发现,原来跑道上的自己有着另一种灵巧、轻捷的美,这种美和体操运动中的邵佳慧一样独一无二,一样令人羡慕、感动。

读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体操也好,跑步也罢,原来不过是成长的一种背景。就像故事里的邵佳慧擅长体操,“我”擅长中长跑,猫则擅长长跑那样,每一个成长中的女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那方最合适、最特别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上,每个女孩的身影看上去都是那么新鲜,那么芬芳,那么闪闪发亮。彭学军巧妙地以“我”和邵佳慧之间目光的交错,来传达少女成长中对自我、对美的这样一种敏感。她用自己的作品告诉我们,每个女孩在欣赏另一个女孩的时候,也是在欣赏自己;每个女孩在张望身边的另一道风景的时候,回过头来,就能在自己的身上发现同样的美。

我猜想,许多女孩读了彭学军的这篇小说,会有一种眼眶湿润的感动和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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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彭老大(节选)

殷健灵

认识彭老大有些年头了。

最初是喜欢读她的小说,《北宋浮桥》《油纸伞》⋯⋯彭老大早期的小说,浸染了浓郁的湘西气息,雾一般,淡淡的,忧伤的,很耐嚼。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人是写不出这样水灵灵的小说的。在认识了彭老大之后,我才知道,她的童年在湘西的凤凰古城度过,这个诞生过大作家沈从文的地方,有温柔的沱江水、轻烟中的吊脚楼、码头边的浣纱姑⋯⋯所有这些已经和彭老大的血脉融合在一起了。所以,无论她以后走到哪里,在她写的故事里,总有那么一点隐隐约约的湘西的影子,好像淡雅的水墨画。那是能让人的心灵安静下来的东西。

蹲下来抱抱自己

郁雨君

傍晚,两个大人下班了,在灶间里生炉子。爸爸跑到院子里,找了块木爿( ),蹲在那里劈成小片做引火柴。妈妈在洗鸡毛菜,嘴里嘀嘀咕咕埋怨爸爸中午没有把炉子封好,害得要烧晚饭了,炉子倒灭了。

小柴爿堆在炉眼上,盖了一团报纸,爸爸对炉口使劲地扇风,灶间里烟雾腾腾,妈妈都呛出了眼泪。

炉子不发火,妈妈就要发火,旧话重提:“中午干吗不把炉子塞头塞紧点?手腕脱臼了是不是?!”

我钻到楼梯间,把爸爸的咳嗽声、妈妈的埋怨声关到门外。一个人蹲在楼梯下,看着自己鼻尖上的那点光亮一点一点隐下去,有点像太阳下山。

有首歌在唱“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炉子死了照旧会旺旺地燃起来的呀,饭就可以煮好了,菜就可以炒好了,一家人坐在黄浸浸的灯光里,扒着饭、嚼着菜、喝着汤,妈妈会心平气和起来,爸爸会呷几口黄酒,拍拍我的头,脸上笑眯眯,泛出红光。

暗去的光线里有沙沙的声音,我养的蚕宝宝在一只鞋盒子里日长夜大,已经开始吃桑叶了。

我踮起脚开了小灯,拖出蚕宝宝的“大卧房”。鞋盒子底里垫着厚厚一层绒布,一些小小的生命在动,细细的,像一段段有光泽的白棉线,头上顶着一小点黑,我蹲在那里看蚕宝宝吃桑叶。好几条蚕宝宝伸直了身体,一起对准一片桑叶发动“进攻”,桑叶边有趣地一点点凹进去,弯成一道波浪形。

蚕宝宝多幸福啊,没心没事,爱什么时候开饭就什么时候开饭,从来不用去担心炉子会不会灭掉、煤饼发不发火。

蚕宝宝吃饱了桑叶,懒洋洋地伸伸身子,休息了。爸爸要到老虎灶泡开水,大概是怕我一个人在楼梯间太闷,喊我一道去。

其实,我又玩出一种新花样:我的视线又落到水泥地板上,上面埋伏着隐隐的、淡淡的各式各样古怪的花纹,扭来扭去,横看竖看都不一样。我发现了一张古怪的脸:酒窝一边大一边小,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一丝丝小裂缝像极了一排密密的睫毛。还有几道水泥裂痕碰头在一起,正好拼成了一个月亮的“月”字,一撇弯弯的,一横拱起来,形状很妖娆。我蹲在地上,小猫咪一样悄无声息,一寸寸往前移,有趣的发现一个接着一个,手指头敲敲地,那么神奇的图案下,会不会有一个特别神秘的地洞?嗵、嗵、嗵,天,好像地是空心的!一脚探进去,数不尽的曲曲弯弯的台阶,还是逃出来吧,肯定要迷路的⋯⋯

“别在楼梯间看小人书哦,光线太暗。跟爸爸泡开水去。回来好早点倒水烧饭!”妈妈的话要听的,她在火头上呢。

远远的,老虎灶的水蒸气里人影绰绰。“哦,还要排队?!”爸爸有点沮丧。大概那天风向不对,镇上好多

人家炉子都不发火,大人们讨论下来,异口同声地骂煤饼站,他们卖出去的这批煤饼都不发火。

我跑到老虎灶旁边,蹲下来看烧火的老头儿身体和脑袋在水汽里时隐时现,他咳嗽着,一年四季都清不了的喉咙。爸爸泡好水了,东张西望地找我,我就蹲在他的脚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这样和爸爸捉迷藏,太有趣了。

爸爸再一次走近时,我用大拇指悄悄拉了拉他的裤脚,“坏姑娘!”他敲敲我的头顶心。

牵着爸爸的衣角走回家,迎面看见一个小男孩,头颈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吹塑的铁臂阿童木,我用力摇摇爸爸,“哦,力气真大!”爸爸嘟囔了一句。我也想要一个阿童木,一吹气,立起来跟我一般高。我仰起头朝爸爸看,小手摇啊摇,眼神里满满的全是巴望。爸爸的脚步可一点也没放慢。他皱起了眉头,像是在生气的样子。我只好把那个蹿上来的强烈念头使劲往下压,怏怏地拖着脚步,进了家门。

炉火有气无力的,铁锅底里倒上油,很久没有大动静,妈妈又蹲下来使劲地扇扇子。

“煤饼有问题,我明明中午把塞子塞紧的。”爸爸开始申冤了。

“那你买煤饼的时候,不会自己看看清楚啊⋯⋯”妈妈的反应更快。

两个大人都不作声了,闷闷地候着锅里的油气泡一个一个消失。

肚子更饿了,神气的阿童木、顶天立地的阿童木在我眼前晃啊晃啊,我的眼泪要冒出来。我蹲回那个角落里,把头搁在膝盖上,两只手环拢来,抱抱自己,轻轻地拍拍自己的背。一个小姑娘,蹲在暗暗的角落里抱着自己,就像未出世的小孩子全身蜷缩,躲在妈妈暗暗的、暖暖的子宫里,那么柔软、安全、妥贴。眼泪,一点一点隐下去,没有了。

一天一天过着的日子,有时明亮,有时暗淡。情绪低落了、难过了、受了伤害了,稍微停一停往前赶的脚步,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蹲下来。

抱抱自己,拍拍自己, 抚慰抚慰心灵和情感,让心境逐渐平和、回暖,一点点调节到好的状态。然后,站起来,振奋精神,朝前看,向前走。

能够安慰自己的人,比较容易重新找回快乐。

阅读驿站

一个小小女孩简单而又敏感的心情,随着烧饼炉子里火光的明灭和炉子边上爸爸妈妈声音的高低,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心地走走停停。散文的叙述带着意识流的味道,小女孩的视角和声音在现实和想象的世界之间游走而没有固定的落点,她的愿望与念想被务实而又琐屑的生活现实淹没了,没有人看见。她送给自己的那个“抱抱”,温暖中带着伤感的味道,失落中又充满乐观的坚强。散文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我们,在生活的无奈中学会“抱抱自己”,学会自己给自己安慰和力量,也是生活的一种内容。

阅读郁雨君

给你一片心灵的晴天(节选)

方卫平

郁雨君的许多文字都是特意写给女孩们的。她在小说里描绘女孩的世界,也在散文里和读者分享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所体验到的成长的不安与惶惑、欢乐与忧愁。它们随着妈妈的酸梅汤和爸爸带回的可口可乐,从童年鲜绿色的大象水壶里被慢慢地啜吮出来,也从那个在童年无人知晓的暗淡心事里蹲下身去,用自己的手抱抱自己的小女孩的身影里涨起来又落下去。

郁雨君曾在她的散文里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件事比长大更有意思了。而她的文字正诠释着这样一份“长大的意思”。对于成长路上的许多女孩来说,郁雨君的作品就像一个温暖的“抱抱”,在某些心情暗淡的日子里,帮助她们重新寻回快乐和自信。

延伸阅读

我的朗读课(节选)

郁雨君

我报名参加了梅老师的小说班,我记得第一堂小说课,梅老师用柔和明亮的男中音朗诵蒲宁的小说《轻轻的呼吸》。蒲宁笔下那个十五岁的俄罗斯少女奥丽雅对女伴说——“我爸爸有很多滑稽可笑的古书,我在他的一本书里读到,女人怎样才算美⋯⋯比如说,要有油亮油亮的眼睛⋯⋯还有漆黑漆黑的睫毛,柔嫩红润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但主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轻轻的呼吸!我就是这样的——你听我怎么喘气——真是这样吧?”

那个被朗读美妙激活的故事击中了我的心房,我忽然觉得这一辈子如果写出这样一篇小说,就是幸福的。从此,少女“轻轻的呼吸”,就一直弥漫在我的生命里了。

像个印第安公主(节选)

秋秋等

同事印象:像个印第安公主

辫子对美好的事物有强烈追求,处世方面有些迷糊有些马大哈。辫子打扮起来花样无极限,但基本是很忠实地围绕着同一种风格的,也就是说,在大方向上,她始终是非常专一的!所以很久以来她的写作都是认认真真在一条道上走的,不管是冷清还是热闹,只要自己喜欢,就要做到最好。辫子看起来像个印第安公主,有点野,有点神秘,但又很阳光,很灿烂⋯⋯这是一个给人第一印象非常强烈的人,从外貌到性格,都是热烈的,就像她写的文字,也有发自内心的温暖。辫子性格爽气、做人爽气、花钱爽气,同时吃东西也异常爽气!就凭这些,朋友们就都很爱她啦。嘿嘿,要是她写文章也再爽气一些就好了,以后我要帮助她争取做一个德智体美和写作全面爽气的好作家!

——《少女》杂志编辑秋秋

渔船上的红狐(节选)

金曾豪

小狐从此有了红彤彤的名字:丹丹。

……

丹丹不久就习惯渔船上的生活了,还表现出了出色的模仿能力。当船靠岸,星有上岸的意向时,丹丹就会及时地把鞋子叼到主人面前。这是对鲁鲁的模仿。鲁鲁对此挺有意见的,但也无可奈何。一是它没有申请过专利,二是每到叼鞋时它的动作总没有丹丹的动作敏捷和准确。所谓“准确”是指叼成对的鞋。星是故意把他的几双鞋胡乱放在一起的。

真使鲁鲁不敢小看丹丹的是丹丹对人的模仿。比如去鸭埘“收蛋”这种活儿,鲁鲁是无能为力的。鸭埘是悬在船尾下水面上的,要收蛋,人得下到淌淌船上去才行,挺麻烦的。丹丹收蛋就不必如此麻烦,它轻易就能从船尾下到鸭埘,叼了蛋再攀援而上,直接将蛋送入贮蛋的篓子,埋在砻( )糠之中。丹丹的这一招很得星的赏识,丹丹常能因此得到一点小奖赏,比如一小碗麦乳精或可口可乐。丹丹对可口可乐不怎么欣赏,那气泡太冲鼻子。

……

有一天,船泊在野外,主人驾淌淌船下麦钓去了。那帮鸭子觉得这是个放纵的好机会,一窝蜂上了岸,去刚收过庄稼的农田里找活食吃。蚱蜢、蚯蚓什么的都是它们的美味小吃。贪嘴的鸭子越走越远,鲁鲁发急了,四处奔走拦截,却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鸭子烦它呢。

丹丹出马了。它箭也似的赶上头鸭,不吭声,跳上鸭背,一口含住了鸭脖子。

头鸭吓得丢了半个魂。鲁鲁也吓了一跳——是不是要开杀戒啊!

丹丹操纵着方向,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着鸭屁股,催着头鸭往前跑,就跑回船边来了。其他鸭子怕也被骑一下,忙不迭地往回跑。

丹丹出手不凡,鲁鲁很是佩服。其实这一招是狐的祖传绝招。狐是常用这种方法来偷鸡盗羊的。

阅读驿站

一个人、一艘船、一条狗、一只狐,演绎了一段迷离而又深情的水上际会。发生在名叫星的小伙子与小狗鲁鲁、小狐丹丹之间的故事被织进了流淌的水声与欸乃的桨声里,又与渔船上恍如隔世般的生活融在一起。星对丹丹的理解与丹丹对他的依恋,鲁鲁与丹丹之间逐渐建立起来的友情,以及最后丹丹的去而复返、返而复去与渔船舱顶上鲁鲁守夜的身影,都令我们生出一种静默的感动。作者的语言也透着流水般的节奏与旋律,在不断向前的优雅流畅的叙述语流中,有一份淡淡的惆怅弥漫过我们的心头又倏忽逝去,就像故事结尾处藏在橹声里的“悠悠的歌”,声音虽已消失,那歌声的美却兀自停留在我们心底。

阅读金曾豪

在生活的水流中踏行(节选)

金曾豪以文字绘成的画轴里通常有着一抹江南水墨的颜色。即便在他的许多情节紧凑的动物小说里,也盘旋缠绕着一层如烟的水汽。这种感觉,一方面是指作家所采纳的题材,另一方面也是指他的笔墨风格。他的《小鹿波波》《渔船上的红狐》《青角》这三个动物故事都在或隐或显的水乡背景上展开,而那个藏在故事后头的叙述者,显然是含着一份如水般柔软、流畅而又韧性十足的语势,在讲述着这些与水有关的故事。

而水又是天然地与人们的生活相连的,它提示我们,金曾豪的这些动物故事同样与人有着密切的关联。我们看到,野生的小鹿波波、红狐丹丹在故事里走进了人类的生活,另一位主人公水牛青角的命运更是自始至终与水乡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

金曾豪喜欢表现人与动物的这样一种相遇,不管这相遇是由于命运的偶然,还是出于生活的必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这些动物小说所写的不仅是动物,也是动物与人的一种关系。他没有把这关系放到生命族群的广阔层面上去呈现,而是在质朴的乡土生活中表现发生在人与动物之间的具体、真实的事件。

延伸阅读

我的第一个文学老师(节选)

一天,我又去茶馆,见一桌子茶客正在考究一把茶壶,就过去轧闹猛。原来是一个老者在那儿招摇一个壶盖。壶盖上有五个字,均匀地绕着壶滴子排成一个圈:可以清心也。老者让人读这个句子。五个都是常用字,这样隆重发问,必是陷阱,一时竟无人出声。最后的答案是无论从哪个字读起都可以的——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汉字的独特妙处就在这热烘烘的老虎灶边冷不丁地把少年的我撩拨了一下,使我心醉神迷。

又一天,听茶客们在议论瞎子阿炳华彦钧。一个老者说阿炳曾到茶馆拉过胡琴,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二泉映月》。一个老者说那天茶馆的窗子外聚集了好多狗,一声不吭地坐着听,棒打不散。又一个老者更浪漫,说阿炳拉着拉着,冷不防从房顶上掉下一条乌梢蛇来。马上有人解释,说阿炳胡琴上蒙的那张蛇皮是乌梢蛇皮,说不定这两条蛇还有血缘或情缘哩⋯⋯我们的小镇离无锡不过几十里,华彦钧是有可能到过茶馆的,但狗与蛇的故事必定是老人们的即兴创作了。这样活灵活现的口头文学创作真是精彩得很。

梳子的故事(节选)

金曾豪的书桌上总备有一把梳子,一般是白色的,干净,不可能缺齿。写得顺手时,他梳梳头,说是梳理思路。写得不顺手时,他也梳梳头,说写文章一路顺风不一定好,得想想:怎么这么顺啊?平庸的文字好多就是这么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