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子我不下楼到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儿去,为了排遣阿尔贝蒂娜回家前的这段时光,我就随手翻翻埃尔斯蒂尔的画册、贝戈特的书或者凡德伊的奏鸣曲谱。于是——由于看上去仅仅诉诸视觉和听觉的艺术作品,实际上要求我们在欣赏它们时必须把被唤醒的思维活动跟那两种感官感觉密切配合——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丽的梦,这些梦,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们的光采。我把这些梦,犹如加进一口坩埚似地加进乐句和画面中去,用它们来润泽正在读着的书。自然,我觉得这本书变得更加生动了。但阿尔贝蒂娜因此也获益不浅,她从容地往来于我们能够通往、能够将同一对象依次置放其间的那两个世界之间,摆脱了物质的重负,在思维的流动空间中遨游嬉戏。刹那间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够体验对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炽烈感情的。这时候的她,似乎就是埃尔斯蒂尔或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艺术使我对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瞬息间的激情。

过了不一会儿,仆人来通报,说她刚回来,我吩咐过,当我不是独自一人,比如说当我跟布洛克在一起,并且硬要留他再待一会儿,免得让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时候、谁也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因为我没告诉任何朋友她住在这儿,就连我在家里见过她这一点,都是讳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个朋友会迷恋上她,会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会趁在过道或前厅碰到他的机会,对他做手势,定约会时间,随后,我听见阿尔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响着,朝她的房间而去,她一则是出于谨慎,二则大概是出于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饭店吃饭时同样的考虑,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场时从不上我的房间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间意识到,原因还不止于此。我在记忆中追寻着:我当初认识的是第一个阿尔贝蒂娜,后来骤然间她变成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现在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变化,只能由我自己来承担责任。当我俩只是好朋友的那会儿,她对我起初是口没遮拦,想到随口就说,后来也是好多事都愿意告诉我的,但自从她认为我爱上了她,或者也没想到爱这个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种什么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么事都得刨根问底的叫人难以忍受的脾性以后,话匣子就关上了。从那时起她就样样事情瞒着我。只要她以为我有朋友在,其实那常常并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会过我房门而不入;而在以前,当我说起哪个姑娘时,她的眼睛就会发亮:“您一定得让她来呀,我挺想见见她。”“可她,照您的说法是风度欠佳的呢。”

“对,那才更有趣嘛。”那时候,她或许还是会对我说实话的。即使她在小游乐场从安德烈怀里挣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并不是因为有我在场,而是因为戈达尔在场,她大概以为这位大夫会张扬出去有损她的脸面。但就在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跟我保持一种距离了,从她嘴里听不见要心的悄悄话了,她的一举一动也变得矜持起来。在这以后,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动的话或事,她都避免去说去做。关于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经历,她只让我留下一个清白无邪的印象,由于我的一无所知,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而现在,转变已经完成,我不是单独呆着时,她就径直上自己房间去,这不仅仅是为了不打扰我,而且也是为了向我表明,她对谁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兴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会做了,那就是无所保留地把实情都告诉我,除非将来有一天我也许对它无动于衷了,她才会再这么做,而且那时候她光为这点理由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此以后,我就象个法官一样,只能靠她无意中漏出的片言只语而妄自定案了,这些片言只语,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实也未必是不能自圆其说的。而阿尔贝蒂娜,也总觉着我又忌妒又好当法官。

我俩的婚约无异于一堂庭审,使她象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现在,每当谈话涉及某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会把话题岔开。我真该在她还没疑心我对她妒心有这么重的时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盘问出来才是。真可惜错过了那机会,当时,咱们这位朋友不止肯对我说她怎么寻欢作乐,而且把她怎么瞒过别人的办法也都告诉了我。现在她不肯再象在巴尔贝克那会儿一样地对我无话不说了,当时她那么做,一半是出自无心,一半也是为了没能对我表现得更亲热些向我表示歉意,因为我那时已经使她感到有点厌倦了,她从我对她的殷勤态度中看出,她对我不必象对别人那样亲热,就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回报,——现在她不会再象当时那样对我说这种话了:“我觉得让人看出你爱谁,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样:我喜欢谁,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样子。这一来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里。”怎么!对我说过这话的,难道就是今天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自命坦率,自以为对一切都漠然处之的阿尔贝蒂娜吗!现在她是绝口不跟我提她的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说话提到某个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时,她会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这么个不起眼的脚色,我都没瞧过他。”有时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会听说,就抢在头里先把话告诉我,不过光凭她那声气,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辩解的这事实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经觉出那全是谎话了。

我侧耳听着阿尔贝蒂娜的脚步声,颇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会再出去了,想到这位从前我以为无缘相识的姑娘,如今说她每天回家,其实说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觉着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尔贝克跑来睡在旅馆里的那晚上,我曾经匆匆领略过的那种神秘和肉感夹杂参半的乐趣,变得完整而稳定了,我这向来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经常充盈着一种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气氛,连走廊也变得熠熠生辉,我所有的感官,有时是确确实实地,有时,当我独自一人等她回来时,则是在想象中静静地尽情享受着这种甜美的气氛。听到阿尔贝蒂娜走进房间关门的声音,如果我还有客人,就赶紧打发他走,直到确信他已经下了楼才放心,有时我甚至宁可亲自陪他走下几级楼梯。

在过道里我迎面碰见阿尔贝蒂娜。“喔,趁我去换衣服的这会儿,我让安德烈上您屋里去,她是特地上来跟您说声晚上好的。”说着,连我在巴尔贝克送她的那顶栗鼠皮帽上挂下来的灰色大面纱都没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里去了,仿佛她是寻思着安德烈,这位我派去监视她的朋友,准要把一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向我报告,把她俩怎么碰到一个熟人的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诉我,好让我对她们今儿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无从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烈的缺点渐渐暴露出来,她不再象我刚认识她时那样可爱了。现在她身上有一股显而易见的酸涩的味儿,而且只要我说了句使阿尔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开心的话,这股涩味儿立时就会凝聚起来,犹如海面上的雾气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对我的态度却越发来得亲热,越发显得多情——我随时可以举出佐证——而且比起任何一个没有这股涩味的朋友来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点高兴的样子,而这种情绪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会感到一种神经上的不舒服,就象是听见有人砰地一声把门关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许我难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系,但容不得我高兴;如果看见我病了,她会感到忧伤,会怜悯我,会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许满意的表示,比如说当我刚放下一本书,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气伸着懒腰说:“嗨!这两个钟头的书看得可真带劲。真是本好书!”这句话要让我母亲,阿尔贝蒂娜或者圣卢听见,他们都会觉得高兴的,可安德烈听了就会觉着反感,或者干脆说会觉着神经上的不舒服。我的称心如意会使她感到一种无法掩饰的愠恼。她的缺点还有更严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尔贝克跟安德烈的那帮女友一起碰到过的那个年轻人,他对赛马、赌博、玩高尔夫球样样在行,而除此以外却一窍不通,安德烈听着听着冷笑起来:“您知道,他的老子偷过东西,差点儿给送上法庭判刑。他们现在牛皮愈吹愈凶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张扬出去。我巴不得他们来告我诬告罪。我要出庭作证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发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亲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别人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她自以为受了做儿子的冷落,就想找个岔儿叫他难堪,让他出丑,于是编出了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证的鬼话,而且因为翻来覆去说得次数多了,也许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照说,按她现在这样子(且不说那种动辄记恨的疯劲儿),恶意的无端猜疑已经象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儿箍住了她那热情可爱得多的本性,光凭这一层缘故,我就不会愿意去跟她见面的。但是关于我那位女友的种种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实在心里放不下,不愿错过得悉这些消息的极其难得的机会。安德烈走进屋来,随手把门带上;她俩今天遇见过一位女友;而阿尔贝蒂娜从没对我说起过这女人。“她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趁阿尔贝蒂娜有人陪着的空儿去买毛线了。”“买毛线?”“没错,是阿尔贝蒂娜叫我去买的。”“那就更不该去了,她说不定正是想支开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买的呀。”“噢!”我总算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工夫,疑团又冒了上来:“可是谁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个女人约好,而且想好这个借口到时候来支开安德烈的呢?” 再说,难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设(安德烈对我说的都是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安德烈没准也是跟阿尔贝蒂娜串通一气的呢。

爱情这东西,我在巴尔贝克那会儿常这么想,无非就是我们对某位一举一动都似乎会引起我们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总觉着,如果对方能把事情都对你和盘托出,讲个明白,也许是不费什么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给治好的。而受难的这一位,无论他怎样巧妙地想把心头的妒意瞒过别人,发难的那一位总会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过来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们引向会遭遇不幸的歧路,这在她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这一位本来就毫无提防,又怎么能从小小的一句话里听出其中包藏的弥天大谎来呢?我们根本听不出这句话跟别的话有什么不同:说的人悬着颗心,听的人却没在意。事过之后,当我们独自静思,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会觉着这句话似乎跟事实不大对得上头。然而,到那时我们还记得清这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吗?思绪转到这上头,而又牵涉到记忆的准确性的当日,脑子里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类似于记不清门有没有关好的疑窦,碰到有些神经过敏的场合,我们是会记不起有没有把门关好的,即便回头看过五十次了,照样还是这样。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某个动作,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确切而洒脱的记忆。要说关门,至少我们还可以再去关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话,却已属于过去,听觉上存留的疑窦,并非我们自己所能消释的。于是,我们打起精神再去想她还说过些什么,结果又发觉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唯一的药方——可我们又不愿意服这帖药 ——就是什么都不去追究,打消弄个水落石出的念头。

嫉妒之情一旦被发现之后,作为其目标的那位女士就认为那是对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骗别人就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了。何况,当我们执意想知道一桩事情的时候,也是我们自己起的头去撒谎骗人的。安德烈和埃梅答应过我什么都不说的,结果怎么样呢?布洛克,他自然没什么好答应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阿尔贝蒂娜,她只要跟这三位中间任何一位聊会儿天,照圣卢的说法就是取得一点“旁证”,就会发现我说的不过问她的行动以及根本不可能让人去监视她云云,全是些谎话。于是,在我惯常的关于阿尔贝蒂娜的那种无休无止的疑虑——这些疑虑过于飘忽不定,所以并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们之于嫉妒犹如忘却之于忧伤,当一个人开始忘却时,无形之中就觉得好过些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从安德烈方才向我报告的某个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问题;跋涉于这片在我周围绵延伸展的广漠区域,我的所获只不过是把那不可知的东西推得更远些罢了,而对我们来说,当我力求要对那不可知的对象形成一个明确的概念时,我们会依稀感觉到那就是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阿尔贝蒂娜一则出于谨慎,二则似乎是要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吗?)来了解情况,所以呆在自己房间里磨磨蹭蹭地换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这工夫继续询问安德烈。

“我想阿尔贝蒂娜的姨夫和姨妈都挺喜欢我,”我冒冒失失地对安德烈说了这么一句,忘了考虑她的性格。顿时只见她那凝脂似的脸蛋变了样,就象一瓶糖浆给搅过似的;满脸的阴云仿佛再也不会消散。嘴角也挂了下来。我初到巴尔贝克那年,她不顾自己的虚弱,也象那帮女友一样向我展示的那种神采飞扬的青春欢乐气息,现在(说实在的,安德烈从那以后也长了好几岁)居然那么迅速地从她身上消失,变得荡然无存了。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饭前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却又使它重现了光采。“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夸您呢,”我对她说。顿时她的目光变得神采奕奕、充满欢乐了,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确实很爱我。她避开我的目光,睁大两只霎时间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是谁?”她带着率真而急切的表情问道。我告诉了她这人的名字,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感到欣喜万分。

到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跟我分了手。阿尔贝蒂娜走进我的屋里;她已经换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关于这种中国双绉长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 盖尔芒特夫人咨询过,其中某些进一步的细节还承斯万夫人来信指点过,信是这么开头的:“睽违多时,顷接见询tea-gown①来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阿尔贝蒂娜脚上穿一双饰有钻石的黑鞋子,这双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丝斥之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尔贝蒂娜隔着窗户瞧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种,稍过些时候,阿尔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几双是山羊皮烫金面的,另几双是栗鼠皮面的,瞧着这些鞋子,我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因为它们是一种标帜(别的鞋子就并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里。有些东西,比如说那只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给她买的。我很欣赏那上面刻着的一头展开翅膀的鹰。“这是姨妈送我的,”她对我说,“不管怎么说,她有时候还是挺和气的。瞧着它我就觉得自己老了,因为这还是我二十岁那年她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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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宽松女袍。

对所有这些华美的衣着,阿尔贝蒂娜具有一种远远胜过公爵夫人的强烈爱好,因为正如你想要拥有某件东西时所遇到的阻碍(在我就是这病,它让我没法出远门,可又那么渴望去旅行)一样,贫穷——它比富裕更慷概——会给予这些女人比她们无力买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东西:那就是对这件衣服的向往,也即对它真切、详尽、深入的了解。阿尔贝蒂娜和我,她因为自己买不起这些衣服,我因为在订制这些衣服时想讨她喜欢,我俩就象两个渴望上德累斯顿或维也纳去亲眼看看博物馆里那些熟悉的名画的大学生。而那些置身于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间的有钱的夫人们,她们就象事先并无任何兴趣的参观者,在博物馆转来转去只会使她们感到头晕目眩,又疲乏又无聊。对阿尔贝蒂娜和我来说,哪怕一顶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袭袖口有粉红翻边的浴衣,都会有某种分外重要的意义,某种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尔贝蒂娜,是因为她一见这些东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们,而又由于这种向往会使人变得执拗和细心,所以她在想象中把它们置于一个更能显出衬里或腰带可爱之处的背景跟前的同时,早已对它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了然于心——在我,则是因为曾经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家打听过这件衣裳为什么这么优雅,这么与众不同,这么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师的独创性又体现在哪儿——这种意义和魅力,对于未吃先饱的公爵夫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即便对于我,倘若是在几年前我百无聊赖地陪着这位或那位风雅的女士出入于裁缝店的那会儿,情况也会跟公爵夫人一样的。

诚然,阿尔贝蒂娜渐渐成了一个风雅的女人。因为虽说我这么给她订制的每件衣服都是同类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经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或斯万夫人的审定,但这样的衣服她也已经要多得穿不完了。不过这也没关系,既然她见一件爱一件,对它们没一件不喜欢的。当我们喜欢上了某个画家,而后又喜欢上了另一个画家,到头来我们就会对整个博物馆有一种好感,这种好感是由衷的,因为它是由连续不断的热情构成的,每次热情都有其具体的对象,但最后它们联结成了一个协调的整体。

但她并不是浅薄无聊的女人,独自一人时书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时也爱念书给我听。她变得非常聪明。她对我说(其实她没说对):“每当我想到要不是您,我到现在还是个傻丫头的时候,我就感到后怕。您别说不字,是您让我看到了一个我连想都没想到过的世界,无论我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

我们知道,关于我对安德烈的影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难道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她俩都钟情于我吗?那么,她俩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为了把事情弄个明白,我得先让你俩不动,并且从对你俩永恒的期盼中超脱出来,因为你俩永远在这种期盼中变幻着形象;我得暂停对你们的爱恋,以便脱出身来看着你们,我得暂时不去理会你们那些没完没了的、行色总是那么仓皇的来访,哦,年轻的姑娘,哦,当我在令人眩晕的飞速旋转的光影中瞥见你们那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的倩影时,我的心是多么激动地砰砰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种性感的诱惑在把我们引向你们,引向你们这些永远比我们的期望更美的、永远不会相同的金滴,我们也许根本不会领会到那些飞速旋转的光影,还会以为一切都是停滞不动的呢。一位年轻姑娘,我们每回看见她,总会发觉她跟上回见到时又大为变样了(我们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象,以及原先想要满足的欲望,在一见之下就都荡然无存了),以致我们平日所说的她性格稳定云云,都成了讲讲而已的汗漫之词。人家对我们说,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温柔、可爱,如何充满种种最细腻的感情。我们的想象接受了这些赞词,当我们第一次瞧见金黄色卷发中露出的那张玫瑰色的脸庞时,我们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位让我们感到自渐形秽的玉洁冰清的少女,我们居然还想当她的情人,那岂不是痴心妄想。退一步说,即便跟她亲近了,我们又是怎样从一开始就对这颗高贵的心灵抱有无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编织过多少美妙的希望啊!可是没过几天,我们就为自己的轻信后悔了,因为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见面时,就象一个淫荡的厄里尼厄斯①那样满口脏话了。在延读几天的一个脉动过后,重又相继呈露在玫瑰色光线中的那些脸容,让你甚至都说不清,一种外界的movimentum②作用在这些姑娘身上,究竟有没有使她们改变模样,我在巴尔贝克的那帮姑娘,说不定也是这种情形呢。有人会在你面前吹嘘,一个处女是如何如何温柔,如何如何纯洁。可是说过以后他又觉着还是来点热辣辣的东西会让你更中意些,于是他就去劝她举止大胆泼辣些。至于她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想大胆些呢?也许并不,可是在令人眩晕的生活旋流中间,有成千上百个机会让她改变初衷。对于另一位魅力就在于冷峭(而我们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变这种态度)的姑娘,譬如说,对于巴尔贝克那位从吓得目噔口呆的与先生们头上一掠而过的可怕的跳高女将,当我们回味着她那冷峻的风致,对她说着些充满深情的话时,不料兀地听见这位姑娘神情腼腆地告诉我们说,她生性怕羞,见到生人不知该怎么说话,所以挺害怕的,还说她跟我们见面以后,过了两星期才能从从容容地和我们谈话,等等等等,听到这么一番话,我们有多扫兴啊!铁块变成了棉团,我们已经无坚可摧了,既然她自个儿先就软成这副模样。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兴许也跟我们的做法不当有关,因为我们在恭维她的强项时尽说些软绵绵的话,说不定正让她觉着——尽管她并不一定怎么意识到——自己也得软款些才是。(这种改变使我们感到遗憾,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弄巧成拙,因为面对这般软款的态度,我们说不定会为自己居然能把一个铁女人调教得柔情如许而分外欣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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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的总称,她们眼中流血,头发由许多毒蛇盘结而成,一手执火炬,一手执由蝮蛇扭成的鞭子。

②拉丁文:动量。

我并不是说不会有那么一天,到那时,即便对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们也能把她们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说个明白,但这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对她们不再钟情了,当见到她们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时候,我们的心不会再为这新的模样久久不能平静了。到那时,她们的模样将会固定下来,那是我们的一种诉诸理性判断的漠然态度的结果。然而,理性的判断亦未必更明确,因为在理性判定一个姑娘身上有某种缺点,而另一个姑娘身上很幸运地没有这种缺点之后,它又会发现与这个缺点同在的却是一个弥足珍贵的优点,于是,从这种所谓理智的判断(它仅在我们对她们不再感兴趣时才会出现),只能看到年轻姑娘性格上一些恒定的特征;当我们的那些女友,以我们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晕的速度,每天、每星期变看模样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没法让它们在旋流中停下来。把它们分类、排序的时候,那些天天见着,但每回见着都让我们惊异的脸容固然并没有告诉我们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断也并不见得让我们知道得更多些。对于我们的感情而言,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得够多,无须再絮叨了,在很多情况下,爱情就不过是一位姑娘(对这位姑娘,我们要不是因为有着这么种感情,也许早就觉得不甚忍受了)的脸蛋加上我们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这种心跳总是跟无穷无尽的等待,跟这位小姐对我们爽约做“黄牛”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话,并不仅仅对那些在善变的姑娘面前想象力丰富的小伙子才适用。咱们的故事到这会儿,看来(不过我是过后才看出来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经对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改变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机为了撺掇她跟莫雷尔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师说成个绝顶温柔体贴的人儿,这些话她听着正中下怀。与此同时,莫雷尔不停地向她诉苦,说德·夏吕斯先生待他就象个混世魔王,她听了就认定这位先生心眼很坏,根本没料到从中有层情爱的缘故。况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尔碰头,总有德·夏吕斯先生专横地插进一脚。而且她还听见社交圈子里的女客们谈论过男爵暴戾的坏脾气,这就更坐实了他的罪名。但是,近来她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她发现莫雷尔身上有着(不过她并不因此而不爱他)居心叵测的坏心眼,而且不讲信义,但又每每有一种柔情,一种真实的感情,抵偿了这些坏处,而德·夏吕斯先生则有着一副不容怀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怀,和她没有见到的那副铁石心肠并存在他身上。于是,她对提琴师以及对自己的保护人的判断,就不见得比我对我毕竟天天见到的安德烈以及对与我共同生活的阿尔贝蒂娜的判断更明确了。

有些晚上,阿尔贝蒂娜不想给我念书,便给我弹点琴或者和我玩几盘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无论哪种情形,都会因为我吻她而被打断。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单纯,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适。正因为她的生活很无聊,她对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热心而且百依百顺。在这个姑娘后面,正如在巴尔贝克从我屋里窗帘下面透进来的红彤彤的光影(其时乐师们吹奏正酣)后面,摇曳着大海蓝莹莹的波光。难道她(她在心里习惯了把我看作非常亲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妈以外,我也许就是她认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尔贝克初次遇见时那个戴着马球帽,眼睛含着执拗的笑意,倩影映衬在大海的背景上显得那么轻盈的陌生姑娘吗?往日的影象清晰地留存在记忆里,每当我们想起它们时,总会为它们跟我们所认识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诧异;我们开始懂得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个人的形象。阿尔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里的壁炉边上,会让我看得那么心旌飘摇,是因为海滩上的那群心高气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间激起的欲念还在那儿荡漾,正象拉谢尔在圣卢眼里,即使在他让她离开舞台以后,永远保留着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样,在远离我带着她匆匆而别的巴尔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尔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滨生活的那种既兴奋又激动,与人交往显得慌乱不安的模样,依然可以觉到她那种永无餍足的虚荣心和变动不居的欲念。如今她深居简出,有些个晚上我甚至都不让人去唤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来我屋里,而当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对象,那回她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我跟在后面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没跟上她,就连开电梯的小伙子也没法帮我追上她,我心想这下子甭指望她能来了,可还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馆门前的那片灼热的海滩上走过,犹如一位大明星在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个相,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就把这大自然的剧场中的常客们弄得神魂颠倒,就让其他的姑娘们显得相形见绌,凡她所到之处,总有妒羡的目光跟在后面;如今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给从舞台上弄了下来,关在家里,让那些徒然寻踪芳迹的家伙离得远远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间里,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描画镂纸,我有时不免要寻思,这个阿尔贝蒂娜,真就是那个阿尔贝蒂娜吗?

现在想起来,阿尔贝蒂娜头一回待在巴尔贝克的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环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渐渐在趋近(当我住在埃尔斯蒂尔家时),尔后,随着我和她先在巴尔贝克,后在巴黎,然后又在巴尔贝克的关系的日渐亲密,两人的生活环境就一致起来了。另外,我前后两次去巴尔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这些海滨小城的图景,虽然都是由同样的大海,同样的海滨别墅,同样的从别墅去海滩的姑娘们构成的。但这前后两幅图景之间,差别是何等的明显啊!第二次去巴尔贝克时,我对阿尔贝蒂娜周围的那些姑娘已经非常熟悉,她们的优缺点就象写在脸上似的让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当初,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当她们笑着嚷着冲进那座瑞士山区木屋式样的别墅,在过道里把柽柳碰得簌簌作响的时候,我的心总会砰然而动,难道我第二次在那儿时,还能从这些姑娘身上,辨认出那些少女吗?她们那一双双圆圆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样明亮了,一则当然是因为她们不再是孩子了,二则也许是因为那些可爱的陌生少女,那些当年充满浪漫情调的演员(从那以后我就不曾中断过对她们情况的调查了解),对我已不复有任何神秘之处了。她们对我的任性已经很迁就,她们在我眼里就不过是些花儿似的少女,我为自己能从中采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颇有些感到骄傲。

在这两幕迥然不同的巴尔贝克场景中间,有着一段地点在巴黎、时间长达数年的间隔,其间点缀着阿尔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来访。我是在一生中的两个不同的时期,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生中两个不同的阶段,见到阿尔贝蒂娜的,因而我感觉到,那些见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长的时间,实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这位玫瑰似的人儿,在时间的透明背景上塑造着她那带着神秘影子的、立体感很强的形象。这种立体感,不仅是由阿尔贝蒂娜在我脑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灵上的众多优点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点,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这些优缺点,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尔贝蒂娜把它们作为一种胚芽,一种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种肉质丰厚的深暗色株体,加进一个先前几乎并不存在,如今却已深不可测的个性中去的。因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们梦萦魂绕,在我们眼中有如画中的人儿,有如本诺佐·戈佐里①画在深绿色背景上的人儿那样,对她们,我们一心以为只要自己待着不动,保持相同的距离,只要光线不变,她们就永远是这个样儿的,其实一旦她们和我们的关系起了变化,她们本身也就变了;从前仅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个倩影,现在变得丰满、结实,形体也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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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佐里(1420—1497),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著名画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尔贝蒂娜联系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薄暮时分的大海,有时,那是在皎洁月光下梦幻般地流连在沙滩上的大海。可不是吗,有时候我起身到父亲的书房里去找本书,阿尔贝蒂娜便要我让她趁这会儿躺一下;她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游玩,实在是累了,虽说我离开才一会儿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这时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从头到脚舒展开来,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势真是浑然天成,任哪个画家都想象不出来的,我觉得她就象是一株绽着蓓蕾的修长的树苗,让谁给摆在了那儿;事情也确实如此:那种只有她不在时我才会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边的这一瞬间,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这样睡着的时候,变成了一株植物。这样,她的睡眠在某种程度上使恋爱的可能性得到了实现:独自一人时,我可以想着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没有占有她;有她在场时,我跟她说着话儿,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无几,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着的时候,我用不着说话,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层上了。

合上眼睛,意识朦胧之际,阿尔贝蒂娜一层又一层地蜕去了人类性洛的外衣,这些性格,从我跟她认识之时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树木的无意识生命,这是一种跟我的生命大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却是更实在地属于我的,她的自我,不再象跟我聊天时那样,随时通过隐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隐藏、封闭、凝聚在肉体之中。当我端详、抚摸这肉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着时从没得到过的整个儿的她。她的生命已经交付给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轻盈的气息呢。

我倾听着这神秘而轻柔的声音,温馨如海上的和风,缥缈如月光的清辉——那就是她朦胧的睡意。只要这睡意还在持续,我就可以在心里尽情地想她,同时凝视着她,而当这睡意变得愈来愈深沉时,我就抚摸她、吻她。我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纯洁的、超物质的、神秘的爱,一如我面对的是体现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造物。其实,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后,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边缘,怀着一种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这种快感我永远也不会厌倦,但愿能无穷无尽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对我来说是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边留下了一些那么宁静悠远,那么肉感怡人的东西,就象巴尔贝克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那时树枝几乎停止了摇曳,仰卧在沙滩上时时可以听见落潮碎成点点浪花的声音。

我回屋时,先是站在门口,生怕弄出半点响声,屏息静听着均匀连绵地从嘴唇间呼出的气息,它很象海边的落潮,但更安谧,更柔和。聆听着这美妙的声息,我觉得眼前躺着的这个可爱的女囚,她整个儿的人,整个儿的生命,都凝聚在这声息中了。街上来往的车辆传来嘈杂的声响,但她的前额依然是这般舒展,这般纯净,她的呼吸依然是这般轻柔,仿佛轻柔到了只存一丝脉息。然后,我看到自己并不会打扰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过不少美好的夜晚,但从没哪个夜晚,有象我瞧着她睡觉这般温馨可爱的。她在聊天、玩牌时纵有演员模仿不象的洒脱自然的神气,但总不如在睡梦中那种更为深沉的、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洒脱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长长的秀发沿娇艳的脸庞垂下,洒在床上,不时有一绺头发直直地竖在那儿,看上去使人想起埃尔斯蒂尔那些拉斐尔风格的油画,那些画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胧月光下的纤细苍白的小树。虽然阿尔贝蒂娜闭着嘴,但她的眼睑,从我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没有合拢,我几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着了。不过,下垂的眼睑已经给这张脸定下了一个和谐的基调,即使眼睛没合拢,也不致破坏这种和谐的完美。有些人的脸,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敛,就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丰美和威仪。

我细细端详着躺在我脚跟前的阿尔贝蒂娜。不时,她会突如其来地轻轻动弹一下,就象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拂过林梢,一时间把树叶吹得簌簌地颤动起来。她伸手掠了掠头发,然后,由于没能称自己的心意理好头发,又一次伸起手来,动作那么连贯而从容,我心想她这是要醒了。其实不然;她睡意正浓,又安静下来不动了。而且此后她一直没再动弹。她那只手搁在胸前,胳臂孩子气地垂在肋间,瞧着这模样,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种一本正经的、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气,是我们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见到的。

我在一个阿尔贝蒂娜身上可以同时看到好几个阿尔贝蒂娜,所以此时仿佛觉得看到其他那些阿尔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这眉毛弯弯的样子,我却似乎从没见过,只见这两条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睑围在中间,看上去象两只柔软的翠鸟窝。她的脸庞上,留下了种族和返祖性的印记,也留下了行为不检的痕迹。她每回把头移动一下位置,就变成了一个新的、往往颇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觉着自己占有的不是这么一个,而是许许多多个年轻姑娘。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节奏地起伏着,交叉搁在胸前的双手和那串珍珠项链,也随着这同一节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动着,宛如在波涛漂卷拍击下晃动着的小船和缆绳。这会儿,我知道她睡意正甜,我不会碰在此刻淹没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识的暗礁上,于是放开胆子悄没声儿地爬上床去,挨着她躺下,一手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脸和心口,然后又吻遍全身的每个地方,空着的那只手跟那串珍珠一样,随着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着她那均匀的节奏轻轻地晃动:我的小舟颠簸在阿尔贝蒂娜的睡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