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尔贝蒂娜讲穿的。我告诉她说,医生嘱咐我卧床。这不是真话。即便是真话,当初这道医嘱也并没能阻止我陪阿尔贝蒂娜出游。我请她允许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说其中的一个原因,一个出于明智的考虑的原因。每次我和阿尔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离开我一会儿,我就会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许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是在拿眼风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绪不佳,我又会想,大概我把她的约会给搅了或是耽误了她的时间。真实,从来就只是一种把我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而我们在探索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没法走得很远的。最好的办法是尽量不去知道,尽量不去多想,不为嫉妒提供任何具体的细节。遗憾的是,即使与外界生活隔绝,内心世界也会滋生种种事端;即使我不陪阿尔贝蒂娜出去,独自在家遐想,纷沓的思绪中时而也会冒出一鳞半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它们就象一块磁铁那样,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丝马迹牢牢地吸住,从此成了痛苦的渊薮。哪怕我们生活在密封舱里,意念的联想和回忆,仍然在起作用。但这些内心的撞击并不一定是即刻产生的。阿尔贝蒂娜刚出门,孤独所具有的那种启人心智的效能,俄顷之间就使我恢复了生气;我也要在这刚开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乐趣。可要是当天的天气不仅不能唤起我对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实世界,展示这个对任何没有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况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来说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实世界,那么光凭享受一番乐趣的一厢情愿的愿望——这种任性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还不足以给我带来这些乐趣的。有些个晴天,寒意袭人,街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到耳际,与我之间的沟通显得那么畅达,仿佛房子四周的墙壁都给拆了似的,每逢电车驶过,它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就宛如一把银刀在敲击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听到的那把潜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随着温度和外界光线的变化,琴弦变得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在我们体内,这潜在的乐器在日复一日单调划一的生活节奏中保持着沉默,让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异和变化音乐的那个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气的变化会使我们即刻从一种音乐氛围转换到另一种氛围。我们会回忆起一支久已忘怀的曲调,歌的旋律会以数学般的精确浮现在记忆中,甚至都来不及去辩认这到底是哪支歌,便会信口唱了出来。唯有这些内在的变化(尽管它们也是受外界影响产生的),才会引起我对外部世界印象的改变。脑海中那扇久久关闭的交流沟通之门开启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欢愉郊游的场景,都在意识中浮现出来了。随着琴弦的颤动,我全身都震颤了起来,我相信,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体验,我会愿意付出业已逝去和行将到来的全部生命作为代价——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迹,早晚是要给习惯这块橡皮拂拭殆尽的。

虽然我没有陪阿尔贝蒂娜去作长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却比她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我拒绝了用我的感官去领略这个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赏着所有那些与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经有过和还会再有的早晨,更确切地说,我在欣赏的是某一个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时断时续的再现,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因为清洌的风儿吹过,就会把当天的福音书掀到一页页合适的位置,稳稳当当地齐着我的视线,让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这个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类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实,充实我的心灵,给我带来一种不因体质孱弱而兴味稍减的欢乐:幸福舒畅的感觉,往往并不是从健全的体魄,而是从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产生的,我们不必靠充实精力,只须靠缩减活动,就能同样地获得这种感觉。我在病床上积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颤,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犹如一部不能移动的机器兀自在原地运转。

弗朗索瓦丝来生火,往炉膛里扔了些小树枝引火。一个夏天下来已被遗忘的那股气味,氤氲在炉膛四周,生成一个魔幻般的氛围,我在其中依稀觉得自己正在看书,一会儿在贡布雷,一会儿又在东锡埃尔,我感到快活极了,尽管人还在巴黎的房间里,却仿佛正要动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卢和他的那些在军营的朋友们。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回想积聚在记忆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乐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时刻怀着康复希望的人身上,会表现得格外强烈,难支的病体和怀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们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跟回忆吻合的图景,另一方面又使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那么去做,因而面对这些回忆仍会显得充满渴念、无限神往,面前的这一切,在他们已不仅仅是回忆或图景。然而,即使它们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些回忆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们时仅仅是看见一些图景而已,有时冷不丁的,由于一种感觉同一效应,它们会使我整个儿的变成那个当初见到它们的孩子或少年。不仅户外的天气起了变化,室内的气味有了异样,而且在我身上年龄倒了回地去,人也变了模样。清冷的空气中透出的树枝气味,宛如一段逝去的岁月,一块从往昔的冬日飘来的见不到底的浮冰,闯进了我这间不时留有这种香味或那种亮光痕迹的屋子,这些痕迹犹如岁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还在我怀着契阔已久的希望的喜悦辩认出它们以前,我就已经置身其间,整个儿沐浴在它们当中了。阳光照在我的床上,穿过我瘦弱躯体的透明遮挡,温暖着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变得通体灼热。这会儿,我就象一个连医生还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误的饿慌了的恢复期病人,又想起了阿尔贝蒂娜,心想跟她结婚势必会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献给别人这么一个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负担,而且由于她无时无刻不在我跟前,我势必得过一种丧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没法享受到那种悠然独处的乐趣。

问题还不止于此。即便我们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给予我们的种种愿望,其中也总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会有它们独特的禀性。所以,倘若我从床上起来,撩开一会儿窗帘,那可并不仅仅是象音乐家打开一会儿琴盖那样,也不仅仅是为了证实一下阳台和街上的阳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忆合得上辙,我那样做,也是想瞧一眼那个挎着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着件蓝罩衫的面包铺女掌柜,或者是那个用弯弯的扁担挑着牛奶罐、穿着围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个跟在家庭女教师后面、满脸骄气的金发小姑娘,总之,我想瞧的是这样一幅图景,它跟其他图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别,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图景之间,用音乐的语言来说,有如两个不同的音符那样迥然相异,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见不到它,这一天就会因其无法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对象而显得苍白贫乏。不过,见到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虽然给我带来了愈来愈多的欢愉,使这街道,这城市,这世界都变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复健康,走到外面去,没有阿尔贝蒂娜在身边,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当那个将把遐想留给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车子开得飞快地从屋前经过的时候,我总为自己的病体没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人,犹如火枪的枪子儿从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让她的脸容从我的眼里消失,因为我在这张脸上期待着幸福——

一个幽居如我的人从未尝到过的幸福——的赐予!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对她的情况已经不感什么兴趣。她一天比一天变得难看。只有当我听说她怎么撩拨起别的男人的欲念的那会儿,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从他们那儿夺回来,让她当着我的面给高高地吊在桅杆上。她能使我痛苦,但决不会使我快乐。正是这种痛苦,维系着我和她之间的这种乏味腻人的关系。一旦这种痛苦得以解脱,减轻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种让人倍受折磨的游戏,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随之变得全无需要之后,我就觉得她对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而我对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丧的是这种状况还会持续下去,我有时甚至希望听到她干下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丑事,能让我在病体康复之前跟她吵一场,然后好让我俩重归于好,让那根把两人拴在一起的链子换个样儿,变得柔软些。

与此同时,我又利用许许多多个场合,许许多多次作乐的机会,在两人的交往中给她制造了一种幸福的幻象,而这种幸福我自问是无法真正给她的。我一旦身体恢复,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尔贝蒂娜,我怎么能成行呢?我对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决定要走动一下的时候,也总要带着她一块儿出去。即便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家里,我的思绪还是一路跟随着她,我眼前会浮现出一幅蓝濛濛的幽远的场景,以我为中心绵延生成一片朦胧空廓、飘移不定的地带。“要是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说,“在哪回兜风的时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结婚的事儿,下个狠心就此不回来,干脆上她姨妈家去,也不要我对她说声再会,那她就会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为两人的分手去那么担心了!”我的心,自从它的伤口愈合以后,开始跟我的这位女友分道扬镳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费力地把她挪开,让她离得我远远的。没有了我,十有八九会有别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许就会去干出那种种叫我胆战心惊的荒唐冒险的事儿。可是,这会儿的天气这么好,我拿准她晚上就得回来,所以即使她可能干下傻事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头,我还是能很洒脱地把它甩在一边,让它在头脑里的哪个旮旯里无声无息地呆着,就象那是某个想象中的人物干的坏事,跟我的现实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脑子轻松自如地运转着,觉得自己具有一种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种肌肉的活动,一种精神的亢奋,使我超越始终羁绊着我的忧心忡忡的状态,开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围中活动,而一旦进入这种氛围,就觉得不论是死命地去阻止阿尔贝蒂娜跟别人结婚,还是想方设法不让她跟别的女人相好,它们在我自己眼里,就跟在一个不认识她的陌生人眼里同样的显得有悖情理。

然而,嫉妒又属于那种诱发因素变化莫测、无从控制的间发症,这些诱发因素往往在这个病人身上是一个样儿,在另一个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个样儿。有的哮端病人发病时,非得打开窗户,站在风口里呼吸从冈峦拂来的新鲜空气,病情才能缓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却得呆在城里,躲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嫉妒病,他们又会都有对某些事可以循例不究的脾气。有的人并不在乎受骗上当,只要别人把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真相就行,有的人却但愿别人能把事情瞒着他,其实这两种人同样可笑,因为,如果说后一种人由于别人对他隐瞒了真相而更称得上真正受了骗,那么前一种人要知道真相则无非是要让烦恼滋生、延续、周而复始。

而且,嫉妒的这两种不同的偏执表现,对隐情恳请告知也好,拒不与闻也好,常常都会走到偏执狂的地步。我们看到,有些受了情妇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许她委身于别的男人,只要事情得到过他的许可,而且就在近边,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顶底下进行。在那些上了些年岁,而情妇还很年轻的男人中间,这种情形是屡见不鲜的。这种男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难以讨得情妇的欢心,有时甚至已经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于是,与其让她欺骗自己,倒不如把一个能使她开心、却不会给她出坏主意的男人,引进家里的一间邻室。对另一些人,情况截然相反:在一个他所熟识的城市里,他决不允许情妇离开自己半步,完完全全把她当奴隶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开一个月,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无从想象她在那儿会怎样生活的国家去。我对阿尔贝蒂娜,就同时有着这两种以偏执求安宁的心态。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寻欢作乐,而且是由我怂恿她这么做的,我就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不用担心会受她的骗,所以也就不会嫉妒;如果她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国度,叫我无从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样行事的,那我或许也不会嫉妒。在这两种情形下,或是由于了如指掌,或是由于一无所知,都无从产生疑窦。

夕阳吐着余辉,回忆把我带进了一种久远而清新的氛围,我感受着这种氛围,犹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间不曾有过的、来自天堂的美妙气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终于降临,将我沉浸在忧郁之中,我下意识地望望挂钟,看阿尔贝蒂娜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我发觉还来得及穿好衣服下楼去,就某些衣着打扮的问题,请教一下房东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我正打算买些东西给阿尔贝蒂娜。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门去买东西,而且即便天气不好,她也总戴着女便帽,穿着皮大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聪明人的眼里,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公爵领地或亲王封邑,那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头也就全无意义了;可是我对公爵亲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种不同的看法。这位不分晴雨都穿着皮大衣的太太,当年她作为公爵夫人、亲王夫人、女子爵所拥有过的那些城堡采地,在我眼里似乎仍在她手里,就如建筑物巨石门楣上镌刻着的那些人物擎着他们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们所保护的城市。不过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灵的眼睛才能看见它们擎在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这位国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阴沉的日子所能看见的仅仅是公爵夫人敢于用来武装自己的一把雨伞。“天有不测风云,还是带着保险些,要不万一我走得挺远,汽车讨的价钱又太贵,我可怎么办哪。”“太贵”呀,“我可付不起”呀,这些话都是公爵夫人整天挂在嘴上的,还有一句是:“我可太穷啦,”让人分不清她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有钱人,说说自己很穷挺有趣,还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贵族尽管装得象一个乡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几个钱就看不起穷人的暴发户似的视财如命,自有一种潇洒的意味。但也可能这只不过是她在某个生活阶段的一种习惯,她挺富有,但相对于支撑这个场面的开销来说又不够富有,总难免感到钱不够用,而她又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想瞒着人家,于是就干脆自己放在嘴上说了。一个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事儿,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烦意乱的事儿,只是他不愿意显出烦恼的样子,而且暗地里也许还怀有一种侥幸心理,指望谈话的对方听出自己开玩笑的口吻,也就以为这事儿不能当真了。

不过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总是在家的,对此我感到挺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详细请教阿尔贝蒂娜用得着的种种知识了。我下楼去的时候,几乎根本没去想一想这事儿说起来有多奇怪:这位让我在童年时代感到那么神秘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会儿我上她家里去仅仅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想派她个用场,就象是在打个电话似的,当年电话曾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的奇迹曾让我们感到神乎其神,惊叹不已,可是时至今日,逢到要约裁缝来或者招呼店家送冰淇淋来的时候,我们拿起电话就打,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着电话这回事。

阿尔贝蒂娜对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有强烈的爱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给她买点新鲜玩意儿。每当她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起她那双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风雅的眼睛隔着窗户或是在院子里瞧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围在颈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里的长围巾、皮披肩或阳伞的时候,我心里很明白,这位小姐的口味生来难弄(跟埃尔斯蒂尔交谈,受了她的趣味的影响之后,越发变得考究了),别说一件只不过是看上去还过得去的东西,就算它确实很漂亮,在一般人眼里已经是很雅致的了,但只要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它就决不会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请教公爵夫人,阿尔贝蒂娜喜欢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儿定做,怎么定做,照什么样子定做的,我要怎样才能一模一样地也弄到这么一件,还包括制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尔贝蒂娜把这叫作“风度”,“派头”),确切的名称——名头响亮也至关重要 ——以及我得让人选用的料子的质地。

刚到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就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们在同一幢楼里,就住我们对面,她听见这个显赫的头衔和姓氏时的那副神气,说它是冷漠、敌对、蔑视都还嫌轻,那是一个生性高傲、感情炽烈的人在无力实现自己愿望时的一种情绪流露。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优点却只能在我们的爱好这个框框里面,在我们对自己不得不放弃的那些爱好(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这就是平时所说的反感——中间,去求得发展。阿尔贝蒂娜对社交圈子里的人的这种反感,仅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但它作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个侧面,使我感到兴趣——那就是对贵族的一种饱含怨懑的眷恋——这恰好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贵族气质所表现出来的法兰西性格形成一个有趣的对照。对那种贵族气质,阿尔贝蒂娜因其无法企及,也许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记得埃尔斯蒂尔曾对她说过公爵夫人是巴黎穿着最讲究的女人,所以在我这位女友身上,对一个公爵夫人所表现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视让位给了对一位装束优雅的女人的强烈兴趣。她常常向我打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情况,而且怂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儿去征询有关她的衣着打扮的意见。这些事其实我可以去向斯万夫人讨教,出于这一目的我也确实给她去过一封信,不过我觉得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穿着艺术上似乎更胜一筹。如果我在拿准她没出门,而且关照好等阿尔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楼去瞧见公爵夫人穿着一袭薄雾也似的灰色中国绉纱长裙,一派飘飘欲仙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她之所以象这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而且是应该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的,我听凭自己浸润在这种恬适的氛围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雾气濛濛、笼罩在珠灰色调中的宁谧的下午;如果反过来,她穿的是一件缀满朵朵黄的、红的火苗的中国睡袍,那我就会出神地望着它,犹如望着一轮耀眼的落日;这些衣着,并非一种无所谓的、可以随便更换的装饰,而是一种确定的、带有诗意的现实,如同一天的天气,如同这一天中某个时刻特定的光线。

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这些长裙和睡袍中间,最能反映一种明确倾向、具有一种特殊意义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图案制作的那些长裙。也不知是由于它们的这种历史渊源,还是由于它们中间的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缘故,这些长裙被赋予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性质,使穿着这些长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谈的这个女人,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起来,仿佛这装束是长时期深思熟虑的成果,仿佛这谈话是超脱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说中的场景似的。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们见过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来客的日子特意穿上这件或那件装束。如今的服饰已经不象这般的具有个性了,但福迪尼的长裙算得上是个例外。写小说的人在描写这些长裙时,不会有任何含糊之处,因为这些长裙是确实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细微的图案,也象一件艺术品的真迹那样可以让你细细端详。面对两件决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鲜明个性,甚至可以分别给它们取个名儿的长裙,究竟是穿这件还是穿那件,这位夫人的确是得作一番选择的。

不过,说了长裙,我还得再说说这位夫人。我觉得这会儿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甚至比当初我恋慕着她的时候更可爱了。因为我在她身上已无所期待(我去她那儿已不是出于看望她的目的),所以当我把脚搁在壁炉柴架上听她说话,仿佛在读一本用往昔的语体写作的书的时候,我几乎是象独自一人待在那儿似的无拘无束,心境平和而宁静。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脱的,因而我能够细细地品味她的谈吐中那种法国式的典雅,其韵味的纯正,在今天的口头和书面语言中都已是不可复得了。我听着她娓娓而谈,犹如聆听一首风味纯正的可爱的法兰西民歌,甚至觉着依稀能在其中听出她对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词(不过,鉴于女人缺乏主见,易为文学界的时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许已经受了姗姗来迟的褒誉的影响,对这位比利时剧作家赞赏不已了),正如我能觉着梅里美对波德莱尔,司汤达对巴尔扎克,保尔-路易·古里埃对维克多·雨果,梅拉克对马拉美都有过微词一样。我知道,这些嘲贬别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们嘲贬的对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们的语汇确是更纯正的。德· 盖尔芒特夫人的语汇几乎跟圣卢的母亲不相上下,简直到了一种令人赞叹的境界。今天的那些爱说“实则”(而不说“其实”)、“更有甚者”(而不说“尤其”)、“大惊失色”(而不说“大吃一惊”)等等等等的作家们,我可不是从他们的苍白乏味的语汇中,而是从跟一个叫德·盖尔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丝的女人的交谈中学到古风的语体和一个个词儿的真正读音的,我在五岁那年就从弗朗索瓦丝那儿知道,大家是不说塔尔纳,而说塔尔,不说贝阿尔纳,而说贝阿尔的。所以我在二十岁进社交圈子时,就用不着再让人教我不该象邦当夫人那样说“德·贝阿尔纳夫人”了。

如果我说公爵夫人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种乡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妇气,或者她在表现这种味儿时没有某种矫情之处,那我就是在说诳话了。不过在她而言这与其说是贵妇人学乡下人的样子故作天真,与其说是对藐视不相识的农妇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骄傲,倒不如说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愿让它给摩登的粉饰糟蹋掉的女人的颇带几分艺术家气质的审美趣味。有个例子跟这很相象,我们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个诺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板,他执意不肯让自己的小客栈沾上现代化宾馆的奢侈习气,虽说他已是百万富翁,他的说话、穿衣仍保持着诺曼底农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乡下农舍一样,让顾客跑进厨房来看他亲自掌勺烹制一顿决不比最豪华的大饭店逊色,但价钱也贵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贵族世家,单有那点本乡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够的,家族中还必须降生一位聪明恰到好处的成员,才能不至于鄙薄这种生命力,不至于让它湮没在世俗的粉饰下面。德·盖尔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儿也太足,当我认识她时,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经没有半点儿外省气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当年轻姑娘那会儿的生活时,找到了一种(在似乎过于俚俗的外省人的声腔和矫揉做作的文绉绉的谈吐之间)折衷的谈话方式,这种风格的语言,正是使乔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讲述的某些传说显得那么可爱的语言。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听德·盖尔芒特夫人讲那些有农民和她一起出场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远的习俗,使这些城堡映衬下的村落别有一种诱人的情趣。

她的那种发音方式,如果其中没有任何做作之处,没有任何创造一套语汇的意图,真称得上是一座用谈话作展品的法兰西历史博物馆。“我的叔祖菲特-雅姆” 不会使人感到吃惊,因为我们知道菲兹-詹姆士①家族是会很愿意申明他们作为法兰西的名门望族,不想听到人家用英国腔来念他们的名字。不过有些人,他们原先一直以为得尽力按照语法拼读规则来念某些名字,后来却突然听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是这么念的,于是又尽力照这种他们闻所未闻的念法来念那些名字,这些人驯顺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倒是实在令人吃惊。比如说,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当过德·尚博尔伯爵的侍从,为了跟后来当了奥尔良党人的丈夫开个玩笑,她总喜欢说 “我们这些弗罗施多夫的旧族”。那些原先一直以为该念“弗罗斯多夫”的客人当即改换门庭,满嘴“弗罗施多夫”的说个不停。

--------

①菲兹·詹姆士(1670—1734),英国贵族、元帅;1710年被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册封为法国公爵。“菲特-雅姆”是这个英国名字按法文读音习惯的念法。

有一回我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她给介绍说是她侄儿,但我没听清他名字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谁,因为公爵夫人说这个名字时,尽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说得很响,但发音含混得很,我只听见“这位是……翁,罗贝尔……兄弟。他认定他的头盖骨跟远古时代的威尔士人是一模一样的。”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说:“这位是小莱翁(莱翁亲王,其实是罗贝尔··圣卢的内弟)。”“诚然,他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头盖骨,”她接着说,“这我可说不上来,不过他在穿着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给甩远了。我和罗昂一家在若斯兰①那会儿,有一天我们去做礼拜,碰到好些从布列塔尼各地来的农民。有个高大的乡下汉子,莱翁家的一个佃户,大惊小怪地瞅着罗贝尔内弟的那条浅色长裤。‘你这么瞧着我干吗?我敢打赌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呐,’莱翁对他说。然后,因为那乡下佬说他不知道,莱翁就接着说:‘听着,我就是你的亲王。‘噢!’那乡下佬一边忙不迭地脱帽致歉,一边回答说,‘我把您当作英国佬了。’”如果我趁此机会,怂恿德·盖尔芒特夫人再讲讲罗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们家时有联姻的情况),她的叙述就会充满一种矜悯的伤感情调,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诗人邦比耶也许会说的那样,“有股子在荆豆萁火上煎出来的荞麦薄饼的呛人味儿。”

--------

①若斯兰位于布列塔尼地区莫尔比昂省内的小镇,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教堂、城堡著称。

关于那位迪洛侯爵(我们都知道这位侯爵晚年境况很凄凉,他失聪后常让人把他带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讲当他的境况还稍好些时,他怎么在盖尔芒特围猎之余随随便便地穿着便鞋跟英国国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觉着这位国王比自己就特别尊贵些,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他在这位国王面前半点儿也不感到拘束。她把这一切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还让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乡绅那样戴了顶带翎饰的火枪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断某人的乡籍这类小事情上,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浓的乡土气息——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够说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从小生长在巴黎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的,在她从一幅颇有圣西门①韵味的肖像画谈到外省风光时,也常会如数家珍地报出安茹、普瓦图、佩里戈这些地名。

--------

①圣西门(1675—1755),法国贵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宫廷生活的《回忆录》二十一卷,其中对人物的刻划相当生动活泼。

咱们再回过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发音和语汇吧。所谓贵族气质,那正是在这方面表现出它们真正的保守性的。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这个词儿的那种有点稚气,有点危险,那种对一切发展变化都深闭固拒,但同时又对艺术家颇有吸引力的全部涵义上来说的。我颇想知道从前人们是怎样拼写Jean这个名字的。收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给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签名是——因为他是在哥达①受的洗礼,又在那儿颇有名望——Jehan(约翰)·· 维尔巴里西斯,多了一个漂亮而累赘的、纹章学意义上的H,正如我们在祈祷书或彩绘玻璃上看到用朱红或群青颜色画着的那个令人赞美的字母一样。

--------

①哥达,德国东部城市。刊载欧洲名流家谱的《哥达年鉴》即在该地编纂出版。

可惜我没法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听她说话,因为我得尽量赶在阿尔贝蒂娜之前面到家里。不过,我也只能一点一滴地从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儿获得我所需要的有关衣着的有用的指点,以便让人尽着年轻姑娘合适的范围,给阿尔贝蒂娜裁剪同样款式的衣装。

“比如说,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费尔特府上吃晚饭,然后去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的时候,穿一身红色的长裙,配一双红鞋子,那真是绝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红嫣红的花儿,一颗火红透亮的宝石,那是叫什么料子来着?年轻姑娘也能穿吗?”

公爵夫人布满倦意的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了,这种表情正是以前斯万恭维洛姆亲王夫人时那位亲王夫人脸上有过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泪,用一种揶揄、探询、欣喜的眼神瞧着德·布雷奥代先生,那位每逢这种场合必到的先生,此刻从单片眼镜后面漾起一阵笑意,好象是对于在他看来全然由年轻人强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热所引起的这种理智上的昏乱表示宽容。公爵夫人的神气则象是在说:“他这是怎么啦?他准是疯了。”随后,她转过脸来温存地对我说:“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颗宝石,还是象朵花儿,不过我倒还记得,我是有件红裙子:是用适合那个季节穿的红色绸缎料子做的。年轻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尝不可,不过您告诉过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从不出门。可这长裙是晚礼服,平时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虽说那个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经把有一桩(我们下面就会看到)她原本该牢记心头的事情都给忘了。看来,对这些活动家(社交场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动家,但毕竟还是活动家)来说,他们的精神由于始终集中在一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之类的问题上,因而几乎无法再在记忆中存储多少内容了。比如说,常有这样的情况,当有人对德·诺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预言要跟德国签订和约,结果却并无此事的这个茬儿时,他就会说出下面一大通话来,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转移目标或为自己开脱:“您准是听错了,我根本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再说这话也不象是我说的,因为在这种谈话中,我总是出言非常谨慎的,对于那种往往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最终通常会酿成暴力行为的所谓惊人之举,我是不可能去预言它会成功的。毫无疑问,在相当长久的未来,法德两国关系将会变得密切起来,这对两国都有好处,在这笔交易中间,我想法国也是不会吃亏的,可是这个看法我还从没说过,因为我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如果您要问我对跟当年的老对头正儿八经地结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将是一步败着,我们会因此蒙受重大的损失。”德·诺布瓦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在说谎,他只不过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说,凡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凡是你通过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怂恿而接受的东西,忘记起来总是特别快的。它们会起变化,而我们的记忆也会随之改变。比起外交官来,那些政客就是有过之无不及了,他们对自己在某个场合所持的观点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在有些情况下,他们的出尔反尔,并非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确实只是健忘所致。至于社交场上的人物,他们向来就记不住什么东西。

·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肯定说,她穿红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记得德·肖斯比埃尔夫人也在场,一定是我弄错了。可是,天晓得从此以后,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脑子里是不是整天尽想着肖斯比埃尔夫妇呢!事情是这样的。骑师俱乐部的主席去世后,德·盖尔芒特先生是资格最老的副主席。俱乐部里有一批人,他们本人没有多少身价,却以对不请他们吃饭的人投反对票为唯一的乐趣,这时他们结成一伙来反对德·盖尔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则自以为稳操胜券,而且又并不怎么把这个相对于他的社会地位来说几乎无足轻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里,所以按兵不动。那伙人到处放风,说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结案了,不过即使过二十年以后人们还会提起它,何况当时才不过是两年以后),接待过罗特希尔德,还说人们长期以来太让象德·盖尔芒特公爵这样有一半德国血统的半外国佬的权贵占便宜了。这伙人处于很有利的地位,因为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也对这些过于显眼的脚色妒火中烧,对他们的巨大家产恨得牙痒痒的。肖斯比埃尔的家产不可谓不大,却没使人感到不快:他从不乱花一个子儿,夫妻俩住一套简朴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门。肖斯比埃尔夫人酷爱音乐,常在家里举办一些小型音乐会,邀请的女歌手远比盖尔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时谁也想不到提起这些音乐会,因为参加的人连清凉饮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场,整个演出是在椅子街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进行的。在歌剧院里,德·肖斯比埃尔夫人来去从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并非等闲之辈,他们的名字会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极端的保皇党人,但是他们都很谦逊,从不招摇。到了选举那天,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显赫不可一世的居然败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却得了胜,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尔当选骑师俱乐部主席,德·盖尔芒特公爵却名落孙山,也就是说,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没能爬上去。当然,当个俱乐部主席对于象盖尔芒特夫妇这样权势炙手可热的显贵来说,本来是算不了什么的。可是明明该是他的缺却没能顶上的这个主席位置,眼看着让一个叫肖斯比埃尔的家伙捞了去,这却让公爵感到难堪,要知道,这家伙的老婆,奥丽阿娜在两年前非但不屑于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对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三等货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觉得忿忿然的呢。他声称他根本不把这次失败放在眼里,并且认定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万的交往太深。骨子里,他余怒难消。有件事说起来挺奇怪的,以前从没人听德·盖尔芒特公爵说过“压根儿”这么个颇为俗气的字眼儿;可自从俱乐部选举过后,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压根儿”冒出来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说得倒轻巧,可这说法本身就措词不当;这又不是宗教事件,这压根儿是个政治案件。”如果说在这以后的五年当中没有再说起德雷福斯案件,那么你耳边可以不再听见“压根儿”这三个字,但倘使过了五年以后,德雷福斯这个名字又让人提起了,那么“压根儿”这三个字也会即刻冒出来。公爵简直无法容忍任何人提到这个案件,“就是它,”他说,“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虽然实际上真正触动了他的无非就是他在俱乐部竞选主席败北的这桩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