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狼停止了徒劳的努力,不再东绕西转寻找可以攻击的破绽。他蹲在雪地上,凝望着西边那轮苍白的太阳,发出一串婴孩啼哭般的嗥叫,像是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灵感。突然,他慢悠悠踱到爵咪农鹿角前,张开尖尖的嘴,噗噗噗朝爵咪农唇吻喷吐一团团气流。霎时间,清新的空气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一招十分阴险毒辣。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气味在马鹿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鹿对食肉猛兽身上那股刺鼻的臊臭和血腥味有过敏反应,多嗅闻一会儿就会头晕眼花气虚心悸浑身发软,产生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心理。安妮看见爵咪农在小公狼污浊气流的袭击下,眼神开始散乱,步履开始踉跄,鹿角甩摆也显得笨拙了。他想用角尖去挑小公狼,但机警的小公狼轻盈一跳就躲开了鹿角的锋芒,角尖屡屡挑空,白耗了许多力气。

呦呦呦呦,爵咪农发出一串凄凉的哀鸣。

安妮看出来爵咪农已被小公狼口腔里那股能和死亡的腐败气息相媲美的浊流,喷射得恶心反胃,意志快崩溃了,要不了多长时间,爵咪农即使不转身逃离,也会被熏得窒息晕倒。

安妮急得拼命用蹄子踢蹬地面,地面上的积雪扬起一层轻烟似的雪尘,随风朝小公狼方向飘去,空气中污浊的血腥味顿时减轻了些。这无意中的发现使安妮欣喜若狂,立即扭转身来用两条后腿拼命尥蹶子,瀑布似的雪尘劈头盖脸朝小公狼飞去,不仅盖住了那股让鹿讨厌的浓重的血腥味,还砸得小公狼睁不开眼来,只好离他们远一点。爵咪农转忧为喜,也依葫芦画瓢,用角架铲起地上的积雪,朝小公狼抛去。小公狼大概从来没玩过如此阵势的雪仗,无可奈何地哀嚎着连连后退。她和爵咪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个鹿角朝前,一个屁股朝前,改被动防御为主动进攻,以地上取之不尽的积雪为武器,朝小公狼追撵过去。雪尘雪粒雪块雪团,还有坚硬的冰碴,地毯式地朝小公狼倾泻,初出茅庐的小公狼在这奇异的打击面前终于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气馁了,委瘪了,放弃了这场看来没有多少指望的狩猎,悻悻地跑开了。她和爵咪农狼口余生,幸运地摆脱了险境。

虽然最后驱逐双色小公狼的办法是她想出来的,但要是没有爵咪农不顾狼的威胁恫吓,忠实地坚定地伴随在她身边,她早就葬身狼腹了。

青草萋萋的山坡上,爵咪农和亚乌的争偶战仍在继续。爵咪农的处境似乎越来越不妙了。亚乌像注射了什么兴奋剂,四蹄变得极富弹性,角架也变得坚韧无比,一次接一次跳跃出击,爵咪农被逼得连连后退,耳根腿弯好几处被对方的角尖擦伤,疼得他呦呦呻吟。

安妮一步步走下坡去,向那两头已斗红了眼的公鹿靠拢。她自己也不清楚走过去要干什么。

亚乌你并非鹿群中的佼佼者,你凭什么就一定要从我身边驱赶走爵咪农?亚乌,当可怕的暴风雪席卷日曲卡山麓,你曾用你的体温温暖过我的心吗?亚乌,当皑皑白雪覆盖大地,我饿得饥肠辘辘,你曾陪伴我同嚼过苦涩的草根吗?当我在恐怖的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苦苦煎熬时,亚乌,你却在遥远的南方享受着青青的牧草耀眼的阳光!

安妮心里油然产生对亚乌的反感和憎恶。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那天深夜,鹿群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露宿,按秩序排列,轮到亚乌担任哨鹿。半夜,有一匹牦牛路过山崖,在树林穿行时碰响了树枝,亚乌误以为是狼群前来袭击,便发出尖厉的报警声。梦中惊醒的鹿群睁着惺忪睡眼夺路奔逃,小路上你推我,我搡你,拥挤中一头小鹿被挤下悬崖死于非命。这时牦牛钻出树林哞哞叫了几声,大家才晓得是虚惊一场。这桩无谓的惨案,说明亚乌是头嗅觉、视觉和听觉都极一般的草鹿,还是一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胆小如鼠的不称职的哨鹿。

就这种货色,也配用胜利者的姿态把她安妮拥进怀里吗?假如那天不是爵咪农,而是换了亚乌在她身边,面对双色小公狼张牙舞爪的威胁,他恐怕早就撇下她独自逃命了!

亚乌以排山倒海般的袭击使爵咪农退到山脚,退到古戛纳河边。爵咪农又一叉角尖被扭断,发出绝望的哀鸣。安妮用仇视的眼光盯着扬扬得意的亚乌,闷声不响地走过去,紧挨在亚乌的屁股后面。她已忘了母鹿在这种特定的场合,应绝对保持中立,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介入的超然的态度。

爵咪农两条后腿已踩进河中,在布满彩色的鹅卵石的浅水湾东摇西晃地站不稳,也许还有两三秒钟,也许还有十几秒钟,他就会在亚乌凌厉的攻势面前无力抵挡,落荒而逃。

假如没有爵咪农,今年冬天她即使不被饿死冻死给狼咬死,也会被孤独和寂寞活活折磨死。

安妮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壳,什么遗传密码,什么生存规律,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特定的生活习性,什么鹿群社会的无形禁忌,一瞬间统统被置于脑后,遗忘得干干净净。她的灵魂被一缕情感牵绕着,做出了一个对母鹿来说是旷古未闻、离经叛道的举动。她钩着头,用平滑的脑门突然朝亚乌的胸侧用力撞将过去。咚,脑盖骨撞在对方的肋骨上,震得她脑袋发晕。

这侧面一击是那么猛烈、那么突然、那么坚实有力。亚乌被撞得身体腾空飞出两三米远,扑通掉进河里,宁静的河湾爆起一大片七彩水花。亚乌摔了个四足朝天,仰面躺在浅浅的河水里,好一阵身体都没动弹,茄紫色的唇吻中发出稀奇古怪的呦呼喔呦呼喔的叫声,那恓惶的神态惊诧的表情就像突然看见一棵树会走路一样。他做梦也想不到正在身后观战的安妮会和自己的对手结成神圣同盟,公然袒护并公然跳出来助战,这实在太反常、太怪诞、太不可思议,简直叫他不知道该谴责、该抗议,还是该目瞪口呆。

爵咪农也没想到安妮会把亚乌撞翻在河里,一时竟看傻了眼,呆呆地站着不动。

亚乌这一跤虽然跌得不轻,却并未伤筋折骨,在凉丝丝的河水的冲刷下,很快回过神,四蹄划拉着想翻身爬起来。

呦——安妮朝爵咪农喝叫了一声,是报警,是提醒,是催促,是鼓励,是助战的呐喊。

于是爵咪农摇晃着头顶琥珀色的鹿角,踩着水花,带着胜利者压倒一切的气概,朝两条前腿还跪在水里没完全爬起来的亚乌冲刺过去。

亚乌臀部挨了一家伙,被捅出两个不深不浅的血窟窿。它嗷嗷怪叫着,沿着河湾朝丛林深处逃去。其实安妮一脑袋将它撞翻在河里时,他的斗志已经被撞垮,精神已经溃败了。

爵咪农用矫健的步伐追逐着落荒而逃的亚乌,追出老远老远,这才站在一座隆起的土丘上引吭高歌:

呦——呦——呦——

我赢了,这块肥沃的土地属于我;我赢了,这头美丽的母鹿属于我。

爵咪农昂首挺胸在安妮身旁踱来踱去,夕阳把他优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用前腿潇洒地踢动草叶,一对金凤蝶在他身旁的花丛中轻飞曼舞,更衬出他英武的气概和胜利者的风采。

呦嗷呦嗷,他朝安妮趾高气扬地叫唤着。

安妮晓得爵咪农是向她索讨胜者的权利,要她履行母鹿的义务,夕阳如火把山坡晒得一片温馨。安妮慢吞吞朝爵咪农靠拢,心里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倘若爵咪农是靠自己的力量斗败并驱赶走亚乌,那她根本不用它来催促提醒,就会喜滋滋迈着轻快的步伐,投入对方雄性的怀抱。事实是因为自己插手干预,爵咪农这才转败为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特别的缺憾。是的,在这场争偶决斗中,爵咪农获胜了,却是一种很勉强的胜利,她安妮投向胜利者怀抱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勉强。

呦嗷呦嗷,爵咪农骄傲地朝她贴过来。

爵咪农,假如你现在露出一丝羞赧的愧意,我会更喜欢你的,倘若你果真具备雄性的高傲,你就不该把刚才那场侥幸的胜利视作真正的胜利。你应当把来自雌性的恩赐当做自己的耻辱,你应当登高嚣叫,用雄性的傲慢和目空一切,向树林背后和山岩深处的雄鹿再次发出挑战,用热血谱写一曲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赞歌。假如你有勇气有魄力有信心有毅力这样去做,那么,我会跪倒在你琥珀色的角架面前,像一头最温顺的母鹿那样心甘情愿地向你奉献出一切。

爵咪农得意非凡,看不出有任何内疚,也看不出有任何反思。

安妮像嚼了一口苦艾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爵咪农热腾腾的身体触碰到她的身边,她嗅到了一股雄鹿身上特有的汗酸味。气味在哺乳动物中扮演魔术师的角色,特定的气味能变幻情感更改行为。她将鼻孔探进爵咪农两条前肢交汇的凹部,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靠爵咪农身上那股强烈的雄性气息,来平静自己紊乱的心绪,来调动起自己体内的某种欲望。遗憾的是,不知心理出了什么差错,气味这个哺乳类动物的魔术师竟然发挥不了一丁点儿作用。

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安妮想,就权当爵咪农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获得辉煌胜利的。她打破常规在两雄争偶时出面干预,不就是要让爵咪农斗败亚乌吗?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在手段问题上枝节问题上计较不休呢?

爵咪农温热的鹿舌舔着她的脸颊,湿润的唾液有股紫苜蓿花的清香。雄鹿的这种爱抚应当像电流一样传导母鹿全身,安妮等待着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出现奇妙的激情。唉,自己怎么变得像块没有感觉的石头,久久无动于衷呢?

作为和爵咪农相濡以沫在日曲卡山麓度过严酷冬天的伙伴,她很愿意和他结为情侣;可作为未来母亲,她又不能不对他的体魄、胆量和意志打个大大的问号。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爵咪农交配产下的鹿儿当然就是爵咪农的复制品。她能忍心让未来的鹿儿也像爵咪农那样面对一头并不出色的前来争偶的公鹿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地掉进古戛纳河吗?未来的宝贝不可能再如此好运气,会碰到一头不顾一切帮他打败争偶对手的母鹿,未来的宝贝也就永远得不到能繁衍后代的机会。对一头公鹿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在生存竞争自然淘汰的丛林法则面前被无情地剥夺掉做父亲的权利更可悲的事了。

安妮绝不能让这种鹿间悲剧在自己的后代身上重演。

爵咪农的舌头在她身上左右移动,慢慢地朝她尾部接近。对雄鹿来说是完成神圣结合的最后一道工序;对母鹿来说这是开启母性心扉的最后一道防线。安妮纵身一跳跳出了那暧昧的氛围。

呦——呦——爵咪农惊异地伤心地委屈地愤怒地叫起来。

安妮晓得自己不合情理的行为会刺伤爵咪农雄性的自尊。没办法,爵咪农,母鹿不可能像公鹿那样可以随心所欲滥施自己的感情。对公鹿来说只要是处于发情期,从理论上说可以使无数母鹿怀结珠胎,但对母鹿来说一年就一次受孕的机会,不不,假如把哺乳和抚养幼鹿期间停止发情的两年也计算在内,就只有三年才有一次受孕的机会。她不能不十分小心谨慎地挑选自己的配偶,不能不十分珍惜吝啬自己的感情。

爵咪农打了个响鼻,大幅度地摇晃起头上四叉鹿角,前腿蹦后腿曲摆出一副攻击姿态,怒气冲冲地盯视着她。她晓得他像一些性情暴烈的雄鹿那样,试图用蛮力报复她的背信弃义,并迫使她就范。她完全可以躲闪可以逃掉,但她伫立着纹丝不动。扎吧,爵咪农,假如这样能安抚你雄性受伤的心灵,能平息你郁结在胸中的怒火,那就请扎吧,就范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为你皮开肉绽。

爵咪农慢慢退后半步,突然挺着角架快步朝她奔来。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但角尖刚刚戳到她富有弹性的皮肤便又自动退缩了回去。

善良的爵咪农到底是爱她的,不忍心伤害她。她心里对它充满感激。

爵咪农的眼睑上有一抹紫血痕,脖颈也被亚乌的角尖挑破了皮。她温柔地靠过去,用舌尖和唇吻替他舔洗疮面。她确实很喜欢它,但她无法克服自己雌性的古板、雌性的矜持、雌性的偏执和雌性的小心眼。她非要亲眼目睹他在其他雄性的挑衅面前,在生存的考验面前,一展坚韧的意志、雄浑的胆魄、出色的格斗技巧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才能平衡心理,打消顾虑,寄托希望,化喜欢为挚爱,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投入自己的感情。

爵咪农,请为了我再进行一场争偶决斗。

安妮没想到第二个前来争偶的竟然是红金背。红金背在日曲卡山麓马鹿群中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这头年轻的公鹿长着一副鹿群中十分罕见的不同凡响的八叉大角架,除了老鹿王沙哥外还没有第三头公鹿有这份荣耀。他从头顶到尾尖有一条金红色的毛斑贯通脊背,犹如一条用阳光编织的缎带。他四肢结实犹如四棵小橡树,身上凸突的肌腱坚硬得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他体格健壮高大,通体散发着青春的光焰和雄性的威武。

红金背的出现和亮相也与众不同。

清晨,安妮和爵咪农正在啃食蘸满露珠的青草,空寂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鹿鸣。高亢嘹亮底气十足,像一支专门垂钓母鹿寂寞灵魂的鱼钩。不一会儿,一条炫目的光带从山谷飘然而至。普通的公鹿在闯进陌生领地后,都会紧张战栗,上上下下打量着争斗对手,仔细掂量彼此的实力,并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环视地形,给自己选择一条万一失败后的最佳逃跑路线,这才敢站出来亮相。红金背把这套繁杂的程序全省略了。他旁若无鹿地径直奔到她安妮面前,摇晃着珊瑚般美丽的大角架,颠动着油光水滑浑圆如磨盘的屁股,舞兮蹈兮做出一副轻佻的求爱姿势。他嬉皮笑脸,流里流气,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移来移去,似乎不是来进行一场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争偶决斗,而是来应邀做客,闲得无聊来串门子,来逛市场赶庙会,来上门相亲遴选妃子。

安妮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反感和愤懑,为自己也为待在自己身边的爵咪农。

爵咪农的反应也十分奇怪。几天前当亚乌贸然闯入时,它大义凛然地吼叫一声扑将上去,和情敌斗成一团,但此时却微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哼哼了两声,眼睛里流动着一抹惊恐的目光,在原地烦躁地用蹄子刨着泥土。

红金背偏过那张狭长的英俊的青春焕发的鹿脸,漫不经心地瞅了爵咪农一眼,那眼神充满了鄙视轻蔑,不像是在打量争偶对手,倒像是肉食兽在端详俯视一只草食兽。它朝爵咪农发出一声含有侮辱和驱赶性质的呦叫声。

嘘,不堪一击的讨厌的平庸的家伙,滚一边去吧!

安妮心里涌动起一股强烈的仇恨,假如她此刻头顶长出犄角,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把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家伙教训一顿的。她觉得红金背对爵咪农的轻蔑,其实也是对她的轻蔑:她和爵咪农是形影相随的伙伴,瞧不起她的伙伴,其实也就是瞧不起她。

可惜她是头顶不长角架的母鹿,只配做旁观者。

爵咪农本来是面对面站在红金背面前的,这时,突然掉过头去,脸朝着山弯那片茂密的白桦林,频频向安妮甩动胡萝卜形的粗短的尾巴,角架也微微前倾作示意性的摇晃。

安妮和爵咪农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很快就领悟了他这套身体语言所包含的意思。他是想让她也掉转头来,给红金背一个后脑勺,然后贴到爵咪农身上,一雌一雄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密林。这就等于毫不含糊地向红金背说明,她安妮和爵咪农精神和肉体都已融为一体,肚子里已怀上可爱的宝宝。她还可以在走出十几步远后,用调皮的神态回眸一望:哦,红金背,对不起,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饭,你来晚了啊。红金背必然会像踩破了的猪尿泡一样,全身萎瘪悻悻地走开。

这倒不失为一种庇护爵咪农打击红金背的绝妙的好主意。

你傲什么傲,狂什么狂,留着你的傲劲和狂劲自己去享用吧。

安妮已经看出爵咪农在红金背面前还没交手精神上就先矮了三分,爵咪农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红金背的对手。她要是赖着不走,无疑是把爵咪农推到了一个应战是必败、不应战是懦夫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她不愿意看着爵咪农身心两方面受到伤害。在这个严酷的冬天,要是没有爵咪农陪伴在身边,她安妮早就命归黄泉呜呼哀哉了。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感上,她都舍不得和爵咪农分离的。她扭动腰肢,摆动细长光滑的脖颈,准备要跟随爵咪农掉转头去了,可是,一股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可惜,说不清是欣赏还是留恋的缠绵的思绪,缚住了她的芳心,缚住了她的四蹄,使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去。

红金背可不是轻易能遇得到的草鹿,他的强壮的体力和勇猛的品性在日曲卡山麓的马鹿群中是屈指可数的。安妮想起去年仲秋鹿群和狗熊相遇的惊心动魄的事来。

那天下午,鹿群路过喀斯特溶洞时,恰巧下起了如注暴雨,鹿群便钻进溶洞里避雨。刚进洞没多久,洞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熊吼声,一头两米来高膘肥体壮浑身漆黑的老熊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洞口。狗熊是一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这头老熊的窝就筑在溶洞里。这愚蠢的家伙以为暂时来避一下雨的鹿群抢占了自己的窝巢,发疯般地舞着熊掌就要往洞里冲。狗熊号称森林大力士,若比蛮力,孟加拉虎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那双黑黢黢的熊掌尤其厉害,能把小树拦腰劈断。并不太宽敞的溶洞里挤满了鹿,一旦老熊冲进洞来,蛮不讲理地抡起熊掌左右开弓,不知会有多少头无辜的鹿将死于非命。老熊笨重的庞大的身躯堵在狭窄的洞口,使鹿群无处可逃。就在这紧张时刻危急关头,红金背大吼一声挤开鹿群,只身蹿向洞口,古铜色的八叉大角架瞄准老熊的心窝猛力捅去。老熊也不甘示弱,伸出熊掌按住鹿角拼命朝洞内推搡。这真是一场奇异的相扑,精彩的角力,无与伦比的力的较量。红金背四肢蹦挺脖颈梗直,整个身体像棵倾倒的大树,黑老熊身体前倾腰围拱动像座滚落的小山。熊吼鹿啸电闪雷鸣,吓得溶洞内的蝙蝠惊慌飞窜。以洞口为中心线,一会儿老熊挤进来半步,一会儿红金背顶出去一步。也不知僵持了多久,红金背突然狂吼一声,把黑老熊顶得连连后退。洞口恢复光明,出现一条逃生的路。鹿群鱼贯蹿出洞去,消失在白帘似的暴雨中。红金背这才一扭脖子跳闪开去,老熊没有防备,用力过猛,跌了个嘴啃泥,红金背趁机三蹿两跳摆脱了危险。

面对如此出类拔萃的雄鹿,安妮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免春情萌动。

红金背似乎已看出蹊跷,呦地鸣叫一声,挺起八叉大角架朝爵咪农冲过来。爵咪农被迫掉转头,将四叉鹿角贴近地面进行防卫。

角架对角架,恶斗前的沉寂。

趁他们的鹿角还没有碰击,还没有顶撞,现在同爵咪农身贴着身颈缠着颈亲亲密密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是……可是……总有一种她很难说得清的,更无法抛得掉的顾虑和障碍阻止她采取决然的行动。如果她怀上的是爵咪农的后代,在不可抗拒和逆转的遗传规律的作用下,宝贝鹿崽极有可能长得像父鹿一样瘦削羸弱,一样貌不惊人,一样平凡渺小,极有可能像父鹿爵咪农那样在深秋鹿群南迁时无法渡过湍急的古戛纳河,而被迫留在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过冬。谁能保证她的宝贝鹿崽也会那么幸运地遇上一头跛脚母鹿相依为命共渡难关?通常的情况下,鹿群南迁时掉队的孤鹿不是被暴风雪冻成冰柱,就是被贪婪的肉食兽当做果腹的美餐,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存活下来。她怎能让分娩的苦痛和育儿的艰辛付诸东流?怎能让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变成一堆兽粪?对马鹿来说,这世界没有温室,没有花房,没有避风港,没有安全岛,世界就是陷阱,就是泥坑,就是沼泽,就是爆发的火山和滚动的泥石流,在望得见的将来还无法躲避更无法修正弱肉强食这一严酷的丛林法则,对马鹿来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安妮还在犹豫,红金背已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攻势。他蓦地朝前跨了半步,摆出一副自上往下进行袭击的架势。爵咪农本能地把角架从地面抬举起来抵挡。没料到红金背这是虚晃的一招,就在爵咪农抬举角架的一刹那,他猛低脑壳将角尖刺进爵咪农角架的空隙用力一掀,爵咪农被铲出两三尺远跪倒在山坡上。

仅仅一个回合,就看出胜负的趋势了。

作为共患难的伙伴,安妮为爵咪农不堪一击的惨状感到痛心;但作为一名旁观者,她不能不为红金背卓越的表现而赞叹。

这不仅仅是力的角逐。

假如红金背只是个肌肉发达有勇无谋的家伙,她安妮是不会对他这样动心的。对高级动物来说,智慧永远是一种有效的力量。红金背不仅体力棒,智商也很高,就在半个月前,鹿群从遥远的南方返回日曲卡山麓,路过古戛纳河时,大风急浪,河里还漂浮着从雪线融化而下的大块冰凌,好几头母鹿和幼鹿被冲得东倒西歪,老鹿王沙哥急得呦呦直叫,却想不出脱险的办法。红金背突然跃出队伍,咬住前面一头大公鹿的尾巴。所有的鹿如法炮制,学红金背的样咬住前头的鹿尾,首尾相衔出现了一条急流冲不垮的长龙。

这主意实在妙不可言。

爵咪农从地上爬起来,一面艰苦地抵挡着红金背的凶猛的攻击,一面用眼光瞟着安妮,朝她呦呦呦发出焦急的呼唤。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再用对付亚乌的办法,从侧面突然用脑袋撞翻红金背以扭转战局扭转乾坤。

这办法定能让红金背陷入迷惘和惊愕之中,导致溃败。

呦呦呦呦呦,爵咪农的呼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安妮茫然地向前走去。她想她是应当帮爵咪农一把的,在双色小公狼对她垂涎三尺时,爵咪农也曾帮过她,不管是出于报答,还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互助,她都责无旁贷地应当赶过去帮爵咪农把红金背撞翻在地。

离红金背只有四五步远了,红金背还蒙在鼓里一点没觉察到来自背后的危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撞就趁早撞他个魂飞魄散,撞他个人仰马翻,撞他个丢盔弃甲,撞他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可是安妮似乎已虚弱得连再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呦喔——爵咪农发出悲愤的鸣叫。

她要一个有着金色的皮毛,栗色的嘴唇,背脊上有金红的毛带,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即使在刚刚开冻的冰凌横冲直撞的古戛纳河中央都站立得稳如磐石的鹿儿,她要一个力气能和狗熊匹敌,尥蹶子刚劲有力,头顶长着珊瑚丛般八叉大角架,让小型肉食兽不敢觊觎,中型肉食兽望而生畏,大型肉食兽觉得追捕起来怪麻烦因而兴趣锐减引不起食欲的鹿儿;她要一个体魄智慧都高度发达,被母鹿众星捧月般爱戴,被公鹿又嫉妒又羡慕又钦佩的鹿儿!

也许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是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对母鹿来说,却是一息尚存便永远也舍不得割弃的憧憬。为了有朝一日使憧憬变成现实,她愿意累断自己的骨,吐尽自己的血,付出一切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对她来说,最宝贵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从自己身上繁衍出来的生命。

只有红金背才有可能满足她安妮的愿望。

红金背抵挑掀刺撩捅探扭,把角架舞得眼花缭乱,不歇气不间断地做出一连串进攻动作。爵咪农终于抵挡不住,转身仓皇逃命,血一滴一滴从他肩胛的伤口流出来,滴落在碧绿的草地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

安妮的心像被猎人的长矛搅动似的疼。她很想能迈开四蹄,风也似的赶到爵咪农身边,和他一起奔逃,用温热的鹿舌,用能消炎镇痛止血的唾液,用比名医良药都奇妙的爱来治愈它受伤的身体和心灵。她的身体没有动弹,她让自己的心伴随爵咪农。她用忧伤的目光望着爵咪农在遥远的地平线变成一粒棕色的小圆点。她明白,爵咪农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使过一段时间他在密林深处孤独地养好伤,返回鹿群遇见她,眼睛也一定失去热情、失去温柔、失去相依为命的信任,它会用一种陌生的仇恨的苦涩的怨恨的眼光来看她的。她永远失去了最知心的朋友,最忠诚的伙伴,最难得的患难之交。她一双明亮的鹿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呦——红金背引颈长吭。

红金背威武的八叉鹿角刺向湛蓝的天空,脊背上那条金红毛带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昂首挺胸气度非凡扬扬得意一副胜利者的姿势。他朝她走来了,步履潇洒风度翩翩,俨然是征服者在走向战利品。

强壮的雄鹿在发情期都是些喜新厌旧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永无餍足的家伙,不存在专一的感情,也没有生死不渝的爱意。红金背绝不是例外。红金背受繁衍复制出尽可能多的自我这样一条雄性动物的本能所驱使,会从这一头母鹿身边跳到那一头母鹿身边。鹿群中对红金背抛媚眼送秋波门户开放的母鹿多得是。安妮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形影相随的伴侣了,她将孤独地怀孕,孤独地生产,孤独地抚养鹿崽,尝尽一切鹿间苦难。

安妮用仇恨的眼光望着红金背,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变得绵软,那象征着雌性旺盛的生育能力的臀部高高翘挺,腰际与腹部的皮毛像被晨曦擦洗过似的笼罩着一层迷人的红晕。她再次把目光移向爵咪农逃跑的方向,爵咪农的身影已消失在蓝天与草原相交汇的那条黑线上。她鼻子里嗅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雄鹿的气鼻,那是一种让她无法不陶醉、无法不迷恋、无法不引起强烈冲动的甜美的气息。

她闭起双眼,用痛苦与幸福并存、爱慕与仇恨同在的复杂的心情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