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暴雨下来,怒江进入了汛期。汛期的怒江像匹脱缰的野马,沿着高黎贡山蜿蜒曲折的山谷奔腾直下。雨水把两岸的红土从山坡上冲刷下来,把嫩黄色的江水染成血红色。

一只木筏子在浪尖颠簸起伏,箭也似的向下游漂去。筏头上压着几袋粮食,筏尾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篙,不时在水里点点戳戳,将调皮地想要偏离航线的木筏子拨正方向。

少年名叫水秧儿,这奇怪的名字是有来由的:当年阿妈划着木筏子在怒江捞猪草时生下了他,生在水里,嫩得像根秧秧,阿爸就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水秧儿的家就在日曲卡雪山脚怒江边的汗寨,汗寨的意思就是寨子里的人都是干出汗的苦力活养家糊口的。男人干的是两种营生,打猎和淘金。水秧儿的阿爸冬天上山打猎,夏天下河淘金。此时,水秧儿就是给正在离汗寨下游约五十里的蛤蟆滩上淘金的阿爸送粮食去。

虽说水秧儿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岁,但山里的孩子早熟,个头虽然不高,胳膊和大腿上却已鼓凸起一块块肌肉,结实得像棵小橡树;赤裸着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身体,经筏头飞溅的江水一淋,亮闪闪的,像涂了一层陶釉。他从小跟着阿爸阿妈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怒江厮混,撑筏的技艺十分娴熟,虽然孤身一人驾着一只小木筏在洪汛期的怒江漂流,却毫无惧色。

小木筏漂过湍急的骏马峡,进入了三道湾。三道湾长约七八里,江面较为开阔,水势较为平稳,江道弯弯曲曲。但水势平稳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江底下有暗流,江心还有一个个大旋涡,被旋涡卷住犹如被蟒蛇缠住,是极难摆脱的。

水秧儿正小心翼翼地绕开旋涡和暗流,突然觉得筏头一沉,木筏晃荡起来。他开始以为是木筏挂住了暗礁,或者是水草钩住了筏头,可不大像:假如是木筏挂住了暗礁,应该是猛烈的碰撞,木筏剧烈地颤抖;假如是水草钩住了筏头,木筏理应在原地转圈。他好生奇怪,仔细朝筏头望去,随着筏头慢慢往水下沉,一只土黄色的球状物体从水里冒出来,阿罗,是一只野兽的脑壳,漆黑的嘴吻,浑圆的耳廓,两只阴森森的眼睛,那模样既像狗熊,又像臭鼬,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熊和臭鼬的混血儿,那副尊容水秧儿一眼就认出是一只狼獾!

狼獾虽然带着一个狼字,却与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狼属于犬科动物,而狼獾属于生活在地面上最大的鼬鼠类动物。

那只狼獾头升出水面后,两只前爪艰难地抠住筏头上的树皮,竭力往木筏上爬。狼獾不愧是狼獾,很会动脑筋,左前爪抠住筏头的树皮,右前爪朝前一伸,抓住了捆绑木筏的那道竹篾,爪子不再打滑,身体迅速地向上攀登。

水秧儿从最初的惊讶中清醒过来,从水里抽出长长的竹篙,对准上半个身子已探到木筏上的狼獾,就想狠狠戳过去。

溺水的动物情急之中爬上路过的木筏,这并不罕见。去年水秧儿和阿爸划着木筏经过蛤蟆滩时,就有一只小斑羚被浪冲上筏来,结果毫不费力就获得了一大锅美味的野斑羚肉。一般说来,溺水的动物在水里已挣扎得精疲力竭,登上木筏后,就会瘫软得像坨稀泥,失去反抗能力,任人摆布。就算还有一点力气能躲闪窜逃,小小的木筏上也无处可逃,刚刚从水里爬上木筏,宁肯束手就擒,再也不敢重新跳进江去。捉爬上木筏的溺水动物,就等于捉瓮中之鳖。

但想要爬上木筏的是狼獾,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狼獾的名声极坏,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都把狼獾叫做山妖子。猎手上山打猎前焚香祭奠猎神,第一句话就是祈祷猎神保佑上山别碰着狼獾。猎手之间闹了别扭,诅咒对方也是这么一句话:出门就遇着狼獾倒八辈子血霉!

狼獾确实是狡诈透顶凶猛透顶的家伙。在山林里,狼獾十分霸道,专门抢夺别人的食物,饿极了还敢从山豹的嘴里夺取食物。有人曾亲眼看见,在日曲卡山麓的雪线上,一群野狼刚刚捕获一头梅花鹿,突然跑来一只狼獾,冲进狼群,与狼们厮咬了一通,蛮不讲理地把梅花鹿抢走了,七八匹狼眼睁睁望着强盗扬长而去,不敢追击。

狼獾在自己的家园里,胆子更大得出奇。别看它身体圆不溜秋,四肢短得像乌龟,动作笨拙,大小只相当于土狗,但不管入侵者个头多大,它都不放在眼里。即使是体重比它大十倍的狗熊,一旦闯进它的家园,它都会穷凶极恶地扑上去噬咬,把狗熊咬得皮开肉绽,逃之夭夭。最让猎人们感到恼火的是,狼獾不像虎豹豺狼那样对人有几分畏惧,只要人不袭击它们,不到万不得已它们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狼獾似乎天性喜爱与人作对,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猎人,猎人挖陷阱、扎天网、安金丝活扣、埋捕兽铁夹……无论玩什么花招,都休想让狼獾上当受骗,相反,狼獾会巧妙地躲开陷阱、天网、金丝活扣和捕兽铁夹上的机关,把落入猎人圈套的猎物迅速吞吃掉。即使没有猎物落入猎人的圈套,狼獾也要把诱饵偷吃掉。凡遇上了狼獾,再高明的猎手也会一败涂地,再周密的狩猎计划也只好被迫放弃。

实实在在地说,狼獾要比狐狸狡猾得多。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中有这样一种传说,认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狼獾这种动物的,天神看到人毫无节制地虐杀各种动物,而所有的动物都不是人的对手,天神为了让百兽免遭人类斩尽杀绝,就用一坨泥巴捏出了狼獾。天神在捏的过程中,掺进了狐的灵魂、狼的野性、虎的胆略、豹的凶猛、蛇的阴毒和超人的智慧。还有另一种传说,认为狼獾之所以会足智多谋,是母狼獾在小狼獾断奶后第一顿喂的食物就是小孩的脑髓,小狼獾吃了人的脑髓,长大后就变得和人一样聪明了。

水秧儿是马背中学初二的学生,接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知道这两种传说都是迷信,没有根据的瞎说。但是,狼獾对人类抱有特殊的成见,处处与猎人作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以这么说,狼獾和人是天生的冤家对头,狼獾恨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地山民恨狼獾恨不得赶尽杀绝。汗寨里的猎手都把能猎杀一只狼獾视作自己猎手生涯的辉煌成就,看做自己的毕生追求,谁要是能成功地猎到一只狼獾,就会声名大振,成为猎人圈子里的明星。

水秧儿同班同学小罗锅的爷爷老罗锅五十年前有一次独自进山狩猎迷了路,傍晚时路过一个山洞想钻进去歇一夜,可又怕山洞里藏着毒蛇猛兽,就在进洞前胡乱朝洞里开了一枪,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一只狼獾被打死在洞里了。尽管是纯属巧合,尽管是狼獾自己稀里糊涂撞到他枪口上来了,老罗锅还是被汗寨的众猎手尊崇为猎王。老罗锅过去因背驼得像背着一口大铁锅,其貌不扬,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自打扛着一只狼獾回到寨子,形象大为改观,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荣耀还流传后代,儿子大罗锅也成了汗寨众猎手的头,连孙子小罗锅也沾了光,一吹起牛来就是我爷爷当年如何如何。

所有的猎手都梦寐以求能捕获一只狼獾,水秧儿的阿爸当然也不例外,几年前曾在密林深处一条发现狼獾脚印的小路旁守了七天七夜,熬得身上掉了十几斤肉,人瘦得像根麻秆儿,第八天黎明时分才看到一只跛腿狼獾一瘸一瘸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过来了。阿爸欣喜若狂,端起猎枪,瞄准狼獾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猎枪没炸响,——阿爸提着猎枪在林子里蹲了七天七夜,晨岚夜雾把药捻子给弄潮了——狼獾听到动静,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了。阿爸为这事懊恼了好几年,每每喝醉了酒就要顿足捶胸地说:唉,怪我自己糊涂,不然的话,我已经猎到山妖子了!然后,他会瞪着布满血丝的一双醉眼,捏着拳头发狠地在空中挥舞道:我就不信我这辈子猎不到一只狼獾,走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看到发呆的!

要是阿爸在的话,一定会一枪炸飞这只狼獾的脑袋的。遗憾的是,木筏上只有水秧儿一个人,他没有猎枪,也没带刀,手里只有一根竹篙,和一只狼獾较量,尽管是一只溺水的狼獾,恐怕也很难占到上风的。假如让狼獾顺利地爬上木筏,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危险。他要趁狼獾还没爬上木筏,就用竹篙把它戳翻到江里去,倘若它不知趣地还想踩着水靠近木筏,他就不断地用竹篙把它推开,把它推到旋涡里去,几个回合下来,它一定会精疲力竭,沉进江底喂鱼的。

对付十恶不赦的狼獾,这样做一点也不算过分。

水秧儿手中的竹篙已朝狼獾的脸戳过去了,那尖尖的竹篙不造就一只瞎眼狼獾,也起码成全一只独眼狼獾。就在篙尖即将触碰到狼獾脸的一瞬间,水秧儿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看见那只狼獾正从水里叼起一只狼獾崽子,举向木筏。狼獾崽子浑身漆黑,像只大老鼠,四只细细的爪子在空中惊恐地舞动。水秧儿再朝水里望去,看见还有一只黄毛狼獾崽子,咬着母狼獾的尾巴,氽在江面上。

水秧儿不晓得这家子狼獾是怎么会掉进怒江的,也许是狼獾窝就垒在江边陡峭的山坡上,昨夜暴雨一冲,滑坡了,狼獾窝滑进江去;也许是两只淘气的狼獾崽子在江边戏耍时不慎失足掉进江去,母狼獾跳下水去救自己的小宝贝,但水流太急,它顾此失彼,结果被江水越冲越远,冲到江心来了。不管怎么说,这只母狼獾是为了它的孩子才如此狼狈地在水里挣扎求生的。因为像这么一只成年母狼獾,在这段相对来说水势还比较平稳的怒江里,是不应该游不到岸上的。水秧儿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涌出这么一组镜头:

——一个浪头涌过来,把黄毛狼獾崽子推出几丈远,母狼獾嘴里叼着黑毛崽子,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好不容易游到黄毛崽子身边,刚把自己的尾巴塞进黄毛崽子的嘴里,它鼻子里灌进一股江水,呛得快要窒息,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响鼻,叼在嘴里的黑毛崽子又掉在江里,在浪尖漂浮。

——母狼獾虽然会游泳,但到底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在水里三折腾两折腾,力气快用尽了,一前一后两只小崽子变成了累赘。它只要吐掉嘴里的黑毛崽子,甩掉粘在尾巴上的黄毛崽子,它就能死里逃生,可它宁肯与两只小崽子一起一点一点往下沉,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自己独自偷生。

——母狼獾带着两只小崽子在水里已奄奄一息,就在这时,看到一只木筏迎面驶来,母狼獾像捞救命稻草一样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向木筏游来。

趁着水秧儿站在筏头发呆,母狼獾叼着黑毛崽子爬上了木筏,但在完成登上木筏最后一个动作时,它的头翘得太高,尾巴就自然而然地往下耷拉,黄毛崽子本来是咬住它的尾巴勉强氽在水面上的,这么一来,沉到水里去了,虽然只有一会儿工夫,但黄毛崽子大概没防备,呛着水了,松开了嘴,从母狼獾的尾巴上滑脱出去,被浪一冲,漂出一丈多远。这时,母狼獾已站到木筏上了,四肢哆哆嗦嗦,身体摇摇晃晃,脚步颤颤巍巍,把黑毛崽子送到木筏中央几袋粮食围成的凹坑里,真是山妖子鬼精灵,晓得那是木筏上最安全的地方。

看来,母狼獾确实在水里折腾的时间太长了,差不多骨头都快累断了,一放下黑毛崽子,就咕咚跪瘫在地上,嘴角涌出一团团白沫。可它望了一眼被水流越冲越远的黄毛崽子,挣扎着又站起来,连滚带爬走到筏尾,扑通又跳进波涛滚滚的江里,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它游得很慢,身体也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水面只露出鼻孔、嘴巴和眼睛。黄毛崽子被水流越冲越远,更不幸的是,被卷进一个旋涡里,像陀螺似的旋转,而母狼獾已游不动了,四肢缓慢地划动着,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停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一丈多远外正在旋涡里垂死挣扎的黄毛崽子,呜——凄惨地嗥叫一声。

水秧子看得很清楚,即使母狼獾还有点力气游进旋涡去,也绝不可能把黄毛崽子救出来的,只能是陪着黄毛崽子一起被旋涡卷进江底,母子同归于尽。

呜——呜呜——母狼獾声嘶力竭地哀嚎着,它嘴一张开,水就无情地呛进喉咙,身体便越来越往下沉。

水秧儿回过神来,望望已游离木筏的母狼獾,再望望缩在粮食堆里的黑毛崽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活捉这窝狼獾!现在母狼獾和黄毛崽子危在旦夕,假如他把母狼獾和那只黄毛崽子捞上木筏,母狼獾一定会对他抱有一种感激之情,就会放松戒备和警惕,一家子蜷缩在粮食堆中间;他把木筏划到离蛤蟆滩还有半里路时,突然用渔网罩在它们身上,母狼獾的爪子再锋利,牙齿再尖锐,要想撕开用3号尼龙丝编织的渔网,也要一段时间;不等母狼獾撕烂渔网,他的木筏就已划到蛤蟆滩了,他一叫唤,阿爸就会赶过来或者用猎枪轰或者用长刀剁把这窝狼獾收拾掉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计划切实可行。

这样做当然属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水秧儿觉得对付万恶的狼獾,没必要讲什么信用和仁慈;这不算阴谋,算计策。

水秧子把木筏划到母狼獾身边,木筏上的树条条横到了母狼獾的前爪下。他的意思很明白,让快不行了的母狼獾登上木筏来。可母狼獾并不稀罕这种施舍,相反,两条后腿在木筏的树条上猛力一蹬,借着一股推力,又向旋涡里的黄毛崽子蹿去。唉,甘愿白白去送死,真是傻透了。他叹了口气,将木筏驶近旋涡,把长长的竹篙伸向黄毛崽子,黄毛崽子马上咬住竹篙,水秧儿轻轻一拖,就把黄毛崽子拖出了旋涡,拖到木筏上。母狼獾这才拖着疲乏的身体爬上木筏来。

母狼獾拥着两只崽子,蜷缩在粮食堆里,用一种温柔的眼光望着水秧儿。

水秧儿撑动着竹篙,木筏驶向蛤蟆滩,看来,这窝狼獾一点都没看出他想活捉它们的用意来。再有七八里水路,就到蛤蟆滩了。水秧儿朝筏尾瞄了一眼,那具渔网就压在军用水壶下,他暗暗用脚把渔网钩过来,做好准备。

这股暗流太凶猛了,江面上看不出迹象,就像一只躲在草丛里的老虎,突然就从江底蹿了上来,木筏猛烈歪折、掉头、倾斜,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还没等水秧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訇”的一声巨响,木筏重重撞在一块菱形的矶石上,捆绑木筏的绳索绷断了,木筏散了架,变成一根根木头。水秧儿没防备,掉进江里,那几袋粮食连同那窝狼獾都一股脑儿翻进江去。

水秧儿虽然水性不错,但江心波涛汹涌,旋涡像连环套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他两条胳膊奋力搏击,向岸游去,但速度却慢得像蜗牛在爬,才游了一半,力气就差不多用尽了。又拼命地划了一阵,总算快靠岸了,可他想登陆的那段江岸是一块块圆溜溜的大石头,没有浅滩,水仍深得淹没头顶。他吃力地踩着水,伸手想攀住那些石头,爬上岸去,可石头上长着一层青苔,滑得像涂了油,爬了好几次,都滑了下来。力气很快用尽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软得像用芦花搓成的。每次从巨卵石上摔下来,信心就打了对折,力气也打了对折。激浪冲击着卵石,又反弹出来,把他冲离岸边。

几次三番以后,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突然,他听见岸上有叫声,似乎是冲着他来的。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母狼獾,趴在岸边一块圆石上,头抻得老长,呜呜朝他叫。他在木筏撞散后,就已把那窝狼獾给忘了,也不知母狼獾是怎么登岸的,也许恰好被一股顺水推到岸上来了,也许是母狼獾尖利的爪子适合抓牢那些圆不溜秋的石头。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母狼獾干吗要冲着他叫,还以为又是哪只小狼獾没能被母狼獾叼上岸,还氽在江面上或者已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因无力下水营救而在哀嚎。可他立刻发现自己猜错了,圆石的另一侧,一黑一黄两只崽子正在用舌头滤干身上的水呢。或许,母狼獾是觉得他在水里挣扎既狼狈又滑稽,在嘲弄他呢。

他已快不行了,不愿去想更多的事;他已没力气划水,在离岸边两三丈远的地方被浪冲过来推过去的。又一个浪过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又把他推到岸边,贴着那块古怪的圆石。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了。他本能地伸手抓住石头上一道浅浅的凹缝,竭尽全身力气想爬上去,他的脚好不容易踏上石缝,可青苔皮一滑,又一次踏空,眼看就要再次跌进江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手臂,正在下滑的身体被一股上升的力量钉住了,他借着这股力量双脚使劲在圆石上踢蹬,终于翻上了圆石,爬上了岸。上了岸他才发现,是母狼獾衔着他的手腕把他拖上来的。

原来母狼獾趴在圆石顶上嗥叫是担心他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狼獾名声极坏,一贯与人类为敌,被人称为山妖子,怎么会对他出手相救呢?是的,他曾帮母狼獾把黄毛崽子从旋涡捞上木筏,但他这样做只是想把这窝狼獾一网打尽,让阿爸满足这辈子想要猎到一只狼獾的夙愿,他也想赢得活捉一窝狼獾的荣耀。可以这么说,他帮母狼獾是个阴谋和圈套,可母狼獾却真以为他是出于一片真诚和善意救了它的孩子。

对人类抱有特殊成见的母狼獾救了它,这可能吗?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除了母狼獾,四周没有其他人或兽,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腕,确确实实有一排鲜红的齿印。

他的脸一阵燥热,心里有一种羞愧的感觉。

水秧儿很快发现,自己和那窝狼獾正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段江岸的地形极为险峻,月牙形的大拐弯,水流湍急,惊涛拍岸,三面都是绝壁,有二三十丈高,陡得连岩羊也休想攀爬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牢笼。他和那窝狼獾都被困在一条几步宽十几步长的乱石滩上。倘若是枯水季节,水位退下去两三米,这儿倒是有一条窄窄的沙滩,扶着绝壁踩着水走,还能走出去。但现在,从乱石滩上一步跨下去,就是一个个居心叵测的旋涡,刚刚九死一生从水里逃上岸,又冷又累,也实在不敢奢望能活着从水里游出去。

他两只手卷成喇叭状,朝天空嗬嗬叫唤,希冀有过路的猎人或淘金者能听到他的呼叫把他搭救出去。遗憾的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他喊哑了嗓子,也没人答应。

傍晚时分,水秧儿身上被太阳晒干了,身上暖和了些,也恢复了点力气,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木筏撞散后,几袋粮食都同时沉入江底。总得弄点儿吃的才行,他在十几步长的江岸走了几个来回,想找条被浪冲上岸的死鱼或蝌蚪什么的,能充充饥,但乱石滩上除了蚂蚁,什么也没有。

那窝狼獾也被饥饿困扰,一黑一黄两只小崽子朝母狼獾嗷嗷叫着,乞讨食物。母狼獾在乱石滩上跑来跑去,用爪子在石旮旯里拼命抓刨,企望能逮只老鼠或一条蛇什么的,可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天很快黑了,一轮弯月给怒江边这块小小的乱石滩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水秧儿躺在一块长条石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他感觉到有两只绿莹莹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来晃去。他开始还以为是鬼火,吓得头皮发麻,刚要失声叫唤,那两点绿光一旋转,月光勾勒出一个冬瓜形的身影,唔,是母狼獾。他的心更揪得紧。入睡前他明明看见母狼獾拥着两只崽子缩在离他右侧约五、六米远的一丛荒草里,这会儿到他面前来转悠什么呀?难道它……他恐怖得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母狼獾同他一样,既不敢冒险从水里游出去,也无法从陡峭的绝壁爬出去,饥肠辘辘,更让它痛苦的是,两个小宝贝嗷嗷待哺,两只崽子每一声饥饿的呻吟,都像锋利的刀子在割它的心。

它必须找到食物!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食物!

在这个牢笼似的乱石滩上,除了他,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它把他当做食物了!想到这里,他脊梁骨抽出一股冷气,浑身觳觫,缩成一团。

两只绿灯笼似的兽眼越来越近,黑暗中还传来混浊的喘息声。水秧儿撑起身体,随手捡起两块石头,可转念一想,又把石头轻轻搁下了。就凭手中的两块石头,对饥饿的母狼獾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别说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赤手空拳也休想敌得过一只母狼獾。他听阿爸说过,狼獾噬咬起来简直就是疯子,身上又粗又硬的毛像刺猬似的一根根立起来,四只爪子上又尖又长像一把把小匕首似的指甲在对手身上拼命撕扯,一张又宽又大的嘴胡啃乱咬,一旦咬着,不管对手怎样挣扎怎样反扑,也绝不松口,非把对手咬得皮开肉绽筋断骨碎才肯罢休。就因为狼獾天生具有那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疯劲儿,所以身体庞大的狗熊见了狼獾都要心里发憷退避三舍。他若与母狼獾搏斗,用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咬断脖子倒在血泊中的。

又过了一会儿,母狼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听见母狼獾牙齿的磨动声,看到那两只绿莹莹的兽眼里闪烁着贪婪饥饿的光。他又悄悄把两块石头捡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区区两块石头救不了自己,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毙,怎么说也得拼一下,也不能太便宜了母狼獾。

淡淡的月光中,他看见母狼獾的背脊微微弓了起来,这是兽类即刻就要朝前扑蹿的信号。他一阵悲哀,他还想活捉这窝狼獾呢,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了。看来,狼獾确实是人类最难对付的野兽。是的,要不是母狼獾把他拉上岸,他恐怕早已被急流卷走了,也许母狼獾救他时就计划好了要吃掉他的,他想,狼獾的智商极高,它一游上岸就发现在洪水退下去以前这里是出不去的牢笼,立刻想到食物问题,就把他当食物拉上了岸。也许,它当时救他时确实是出于一种报恩,但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变化,只有吃掉他,它和它的两个小宝贝才有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生存大于感情,它就下决心要来吃他了。假如换个位置,他也会这么干的。要不是畏惧母狼獾会报复,他会用石头砸碎两只小崽子的脑袋,用它们的肉填饱肚皮。他尚且这么想,以凶残狠毒闻名于世的狼獾还能不这样想?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竞争。

用不着等到天亮,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的,他想,母狼獾会残忍地把他撕成碎片,用他的肉喂它的孩子。两三天后,他就会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而那时候洪水大概已经退下去了,母狼獾就能带着用他的肉喂饱的两只崽子从从容容地踩着沙滩走出这座天然牢笼。

母狼獾绿莹莹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磨动的牙齿间呜地吐出一声轻微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一转身,从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右侧的荒草丛里传来两只小崽子失望的呜咽和母狼獾痛苦的嗥叫。

他不知道母狼獾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屠杀,也许,是看见他睁着眼还没睡着觉得咬起来不够方便,想等他睡着后再动手;也许,是还没饿到极点,兽性还没完全压倒良心,不好意思把曾经救过它的黄毛崽子的恩人撕碎吃掉。

他不敢再睡,害怕母狼獾会再次摸过来咬他,但等到天亮,也没发生任何动静。

母狼獾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南面那道绝壁前,抬着头,长时间地凝视着。开始,水秧儿还以为母狼獾是在绝壁上发现了猎物,如野兔松鼠什么的,在聚精会神地观察能否逮得到呢。他顺着母狼獾的视线望过去,南面绝壁同样有二三十丈高,唯一不同的是,南面绝壁的岩缝里,疏疏朗朗长着几丛荆棘,绿色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正在奇怪,母狼獾突然跳起来,一阵快速起跑,奔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岩壁上爬上三丈来高,可惜,绝壁实在太陡了,中间没有可以停留喘息的立足之地,母狼獾大概是没站稳,又稀里哗啦退回地面。

唉,除非有特异功能,怎么从这陡峭的绝壁攀登上去呢?

母狼獾落回地面后,呦呦哀嚎了两声,神情沮丧。

这时,两只小狼獾可怜兮兮地将嘴拱进潮湿的沙地,胡啃了一通,沙地里没任何可吃的东西,只咬了一嘴沙子,它们又拼命甩脑袋把沙子甩掉。看得出来,这两个小家伙实在是饿极了,恨不得把石头咬碎了当鸟卵吃掉。它们一个劲朝母狼獾哀叫,它们已饿得连站也站不起来,瘫在地上。

瞧这情景,假如今天再弄不到食物的话,这两只小崽子就免不了变成两具饿殍了。

母狼獾低头看看两只小狼獾,又抬头看看南面绝壁,突然——地长嚎一声,整个嘴吻皱成球形,显得无比坚毅。它翘起尾巴,从尾根的一个小孔里分泌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分别涂抹在两只小狼獾的头顶、脊背和尾巴上,立刻,两只小狼獾身上恶臭熏人。水秧儿曾听阿爸说过,狼獾与獐鹿相似,身上也有一个香腺,能分泌出类似麝香的液体,用水高度稀释后比茉莉更香,但就这样闻的话却比猫屎还臭十倍。狼獾经常用这种气味熏天的分泌液涂在洞穴四周的树桩和草叶上,以此来表明这儿属于它的领地,狼獾还习惯把这种分泌液蹭在食物上,以证明它对食物的所有权,人们或其他动物闻到这种气味便不再去碰这种食物了。

让水秧儿感到迷惑的是,母狼獾此时此刻往两只小崽子身上涂抹分泌液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答案很快就摆在他面前。

母狼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涂完分泌液后,又以两只小狼獾为轴心,在四周的石头和沙子上蹭了一圈液体,然后,跑到他面前,龇牙咧嘴,凶狠地嗥叫了一通。这无疑是一种警告、威胁或者说是最后通牒,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让他跨过它画的警戒线,不让他碰那两只小崽子。随后,它一转身,又飞快地朝南面绝壁蹿去,又像刚才那样,跑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绝壁上爬上三丈来高。这正是它刚才无可奈何滑落下来的高度,水秧儿心想,这一次同样不会成功的,这一段岩壁光滑如镜,恐怕只有壁虎才能在上面爬行,对母狼獾来说,无疑是个无法超越的极限。果然,母狼獾到了这个高度,又停顿下来,水秧儿断定它又会像刚才那样滑落下来的。可突然间,奇迹出现了,只见母狼獾在光滑如镜的岩壁那儿停留了大约一两秒钟,猛地往上蹿跃,身体旋转着升起来,像股褐色旋风,笔直跃起约两米多高,一口叼住石缝里垂挂下来的一根紫荆条,绝对是一流的杂技表演,随着紫荆条的弹性,母狼獾又往上攀登了好几丈。就这样,它一会儿用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岩壁向上攀爬,一会儿用嘴咬住荆棘像荡秋千似的荡上去,一截一截向山顶冲刺。水秧儿在底下看着,暗暗捏了一把汗,这实在太危险了,只要有一条石缝没抓牢,或者有一根紫荆条承受不住母狼獾身体的重量,它摔下来,不死也会跌断筋骨变成残废的。在快接近山顶时,母狼獾不知是太性急了还是刚巧踩在风化的石片上,两只后爪突然打滑,身体骨碌往下滚,水秧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母狼獾咬住那根紫荆条不松口,身体悬挂在半空中,待了有半分钟光景,猛地踢蹬四爪,甩动脖子,将柔软的紫荆条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用爪子重新抠住一条石槽,往上爬。

终于,母狼獾登上了山顶。它一定是累坏了,趴在悬崖边上,头朝着怒江,半天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它朝绝壁下的两只小崽子叫了几声:——呦————呦——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舌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突然,水秧儿觉得有水珠落到头上,他以为又下雨了,看看天,太阳亮艳艳的,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他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一看,手掌上红殷殷的,是血!是母狼獾嗥叫时从口腔里喷出来的血!他回想起刚才的镜头,母狼獾为了爬上陡壁,不断地用嘴咬住紫荆条,他知道紫荆条的厉害,长着一根根倒刺,他有时上山割猪草,不小心摸着了紫荆条,手指就会被锋利的倒刺割开。母狼獾接连咬了好多根紫荆条,口腔一定被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母狼獾断断续续叫了几声,艰难地站起来,一转身,从悬崖边缘消失了。

天空投下一块恐怖的阴影,阴影越放越大,笼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

这只恶鹰在天空盘旋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目标自然是已饿得奄奄一息的两只小狼獾。这是一只深灰色的苍鹰,双翼展开有两米长,头部漆黑,腿部有两片醒目的白羽。这种鹰在当地被山民称为山鹰子,性情凶猛,敢从母狐狸身边抢夺小狐狸。恶鹰越飞越低,已下到绝壁的半山腰了。水秧儿本来是躺在沙砾上的,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挥舞着,叫了两声,想把那只居心不良的恶鹰吓走。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恶鹰叼走小狼獾。母狼獾临走时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和周围涂抹分泌液,然后冲着他嗥叫了一通,其用意就是警告他别趁它离开之际伤害它的孩子,假如听任山鹰子把小狼獾叼走,母狼獾回来发现小宝贝不在了,一定会以为是他把它的小宝贝吞吃了。动物不会用理智去调查研究,动物只会感情用事。母狼獾必定勃然大怒,把他活活撕成碎片,以示报复。他不能让恶鹰白捡便宜而自己去背黑锅。他要赶走山鹰子。

开始几次,他双手一挥舞,正在往下盘旋的山鹰子便会发出一声惊啸,拍扇翅膀飞升起来,但几次以后,大约发现水秧儿只是叫喊威胁,并没实质性的攻击,贼胆逐渐变大。也有可能是只几天没找到食物了的不走运的饿鹰,饥饿迫使它铤而走险,它不再理睬他的双手挥舞和大声吆喝,而是一个劲往下盘旋。不一会儿,山鹰子离地面只有十几米高了,突然,它身体偏折,翅膀半敛半开,黑色的脑袋猛往下扎,本来收缩在腹部的两只铁钩似的爪子像飞机准备着陆前把轮子放下来似的直直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