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梅克醒了,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四周如灯罩般垂下来的树枝,让他猛然间想起所有的事情:清晨出发,原野上的长途跋涉,与世隔绝的森林。他确实在路上了,这不是梦。

一只黄蓝相间的小鸟将巢筑在了枝丫间,它不断在他身边啁啾,好像是在说:“起床,托梅克!起床,托梅克!”他不禁笑出声来。他再次尝到了头一天早晨离开村庄时的幸福滋味以及自由和愉悦的感受。如果这就是旅行,他对自己说,那么我想环绕地球三圈!

他从藏身处爬了出来,忽然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揉纸,又像是有人把树枝堆在一起。接着是几声咔咔声,像是小树枝折断的声音。托梅克竖着耳朵,一动不动。片刻之后,那个人吹了好几口气。毫无疑问,是有人在生火。要不要出去呢,托梅克感到犹豫不决。如果遇到个危险分子呢?如果遭遇攻击?但是,如果要等他离开,势必还要折腾好一会儿,因为没有人生了火马上就离开。正在他思考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显然,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她低声唱道:

我的毛驴,我的毛驴,

他的脚掌疼得厉害……

她似乎不会唱后面的部分,总是在重复第一句。她忙碌着,能听见平底锅的当当声和水倒进锅里的声响。她一直唱着“我的毛驴,我的毛驴……”她的心情不坏,托梅克暗自揣测。而且,一个唱着“我的毛驴,我的毛驴,他的脚掌疼得厉害……”的人,心肠应当不坏。他从树枝间探出头。

那女人虽然打扮古怪,但看上去并不凶恶。她又矮又胖,身上的衣服一件盖着一件,层层叠叠,很不协调,每一层都暴露在外面:一层打着补丁的羊毛衬裙,一层裙子,一层羊毛衫……她肯定不冷。为了让她的形象“优雅”点,她戴了一顶软毡帽,罩住了两只耳朵,穿着一双其大无比的鞋子。托梅克有些忐忑不安地朝她走去。

“啊,啊!饥饿终使狼走出了树林!你喜欢喝咖啡吗?”

“是的,你好,女士……”托梅克回答,但是他从未喝过咖啡。

女人见他如此腼腆,不禁大笑起来。

“哦,女士!叫我玛丽就行了!如果你想坐,找块石头靠火坐下吧。”

托梅克绕过大树去找石头。他看见有一头毛驴正在吃草,旁边停着一辆冬季用的马拉滑雪车,车子的两条扶手高高地翘向天空。

“这是你的毛驴吗?”他走过来问。

“他叫卡迪雄,非常聪明,就是有点倔犟。他很聪明,有时还很勇敢。是吧,卡迪雄?”

毛驴直起身,好奇地侧过头,透过遮在眼睛上的一缕毛看了看女主人,接着继续吃草。

“他是个独眼龙,”胖女人说,“狗熊……”

“狗熊?”托梅克坐在他刚搬来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

“是的。狗熊。这座森林里有狗熊出没。”

“啊……”托梅克看着远处那一片广袤的、宁静的、纹丝不动的黑色阴影,发出了一声感叹。

他意识到自己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那么能穿过森林吗?”

胖女人正在切一块圆形面包。一听到这个问题,她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你想穿过这片森林?”

“是的。”托梅克感觉像是在谈论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为了缓和气氛,他立刻补充道:

“如果办不到,我可以绕道……”

“你要绕道?”胖女人接过他的话,不禁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开心,以至于托梅克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俩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尤其是托梅克时不时地重复着“我可以绕道……”胖女人笑得更欢了,反复地说道:“当然,你可以绕道!”像是在重复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等他俩稍稍平静下来之后,玛丽走向马车,取出一块黄油、一罐草莓果酱、一罐蓝莓果酱、一大块奶酪、一小罐牛奶和一盒糖,然后把东西放进篮子里。这时,咖啡煮好了,在锅里冒着热气。她给托梅克倒了一杯,把装着食物的篮子推给他,请他随意享用。他们俩安静地坐着,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食物。玛丽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托梅克感到很吃惊,他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看见女人抽烟。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玛丽问道,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

“托梅克,我叫托梅克。”

“很好,托梅克,你得明白要绕过这座森林,要绕过它(他俩几乎又要笑起来),至少需要两年时间。”

“两年!”托梅克目瞪口呆。

“是的,这座森林是森林之母,是最古老、最辽阔的森林。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托梅克答道。

“……卡迪雄!”

托梅克初时以为这座森林叫卡迪雄,一座如此幽深的森林取这样的名字,在他看来实在是太蹩脚了。哦,不,玛丽只是中途打断了谈话,叫了一声她的毛驴。

“卡迪雄!你想要块奶酪做餐后甜点吗?”

毛驴摇了摇尾巴,大概是赞同这个提议。玛丽站起身,拿了块奶酪喂他。

“它叫遗忘森林。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托梅克答道,他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它叫遗忘森林,是因为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踏进这座森林里的人……”

“您是说……”

“你可以直接称呼‘你’,托梅克,我可不是英国女王。”

“你是说他们有去无回,所以人们最终会把他们忘记?”

“不。是这么回事,我想说的是,只要人们踏进这座森林,就会被其他人遗忘,就像是他们不再存在,或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森林吞噬了他们的全部,包括人们对他们的记忆。他们从此从我们的视线和记忆中消失。你明白吗?”

“还是不很清楚……”

“好吧。给你举个例子,你的父母此刻可能正在思念你,他们在想你在哪里,你……”

托梅克打断了她的话:

“我没有父母,我是孤儿。”

“好吧,那么告诉我一个熟悉你、深爱你的人的名字。”

托梅克脱口而出:

“伊沙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很好。这个人此刻一定在思念你,他在想你身体怎样,你在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回去,是吧?”

“是的,一定是……”托梅克答道,他感觉自己的心猛然收紧了。

“很好,只要你的脚一踏进这座森林,艾沙姆……”

“伊……沙姆。”托梅克纠正道。

“伊沙姆就再也记不起你了。对他而言,你从来不曾存在过,如果人们问他关于托梅克的消息,再说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人会去打听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的消息,但是我们假设人们这么做了,去问他关于托梅克的消息,那么他会反问:‘谁?’只要你待在森林里,这种状况就会持续下去。相反,一旦你走出森林,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你的朋友伊沙姆又会想:‘托梅克这坏蛋,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那么……要是我出不来呢?”托梅克轻声地问。

“如果你不能走出森林,那么就会永远被人遗忘。你的名字对于人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你不曾出生过一样。”

托梅克不曾想过世界上还会出现这样可怕的事。他默默地吃完面包片,喝完咖啡,玛丽还在抽烟。突然,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疯狂的主意:

“那么,玛丽,如果你现在走进森林,只要一米的距离,对我而言你就不存在了?”

“完全正确,托梅克。我们要不要玩一下试试?”

“玩”这个词太随便了,他感到有些害怕,但终究还是同意了。他俩急急忙忙地收拾好餐具,把火灭了。玛丽把滑雪车系在卡迪雄身上,这样毛驴看上去就像一匹小马驹。他们跳进车里,玛丽喊道:

“吁,卡迪雄!”

毛驴开始朝森林的方向小跑起来,几分钟后就到了森林的边缘。托梅克越来越不想做这个古怪的尝试,但是玛丽还是把他推到了马车外面。

“我和卡迪雄一起往森林里走几米。我在里面大约待上三分钟,然后就出来。我只希望你不要走进去,因为我们可能再也不能相遇了,或者说我们压根不会去寻找对方!你多大了,托梅克?”

“十三岁。”

“这就行了。十三岁的孩子不敢一个人走进这座森林的。一会儿见,托梅克!吁,卡迪雄!”

毛驴拉着车子往前走。玛丽最后挥了挥手,消失在遗忘森林的黑色树丛中。

为了能更好地观察矗立在面前的参天大树,托梅克往后退了十几步。各式各样昏暗稠密的松树,每一株都高达至少八十米。在走进森林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湿润空气。森林里面一定是黑黢黢的,托梅克忧心忡忡。也许,绕过这座森林,而不是穿越它,会更明智些。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有种奇怪的想笑的冲动,然而这似乎并不那么轻松。浪费几天或几个星期的时间,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如果他有个同伴,那么他看问题的方式一定不一样。两个人可以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可以一起笑,需要的时候可以互相救助。然而,从出发开始,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在那棵大树下,他一个人裹在被子里睡了一觉。他的被子!他忘了他的被子!

他撒开腿跑到大树边,钻进树枝中。哦!被子还在,要再谨慎些才对呀!一位探险家可不应该忘记他的装备,特别是在他的装备为数不多的时候。当他再从藏身处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树边的那堆灰烬。然而,他敢肯定昨晚他在那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之后也没有来过人。这太奇怪了。

他把被子捆在肩上,朝森林走去。森林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如果他立刻动身,走得快一些,也许中午之前就能走出来。就算晚一点,傍晚前也能走出来。就算他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的口袋里还有把猎熊刀。

在走进森林之前,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到他还没吃早饭,旅行是需要充沛精力的。然而,他惊奇地发现他并不饿,甚至感觉很饱。前进!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森林走去。

他正要踏进森林,突然听到身边有树枝折断的声音。是动物还是人?声音越来越近。托梅克赶快退回去,藏在高高的草丛中,密切注视着黑暗中发生的一切。他看到先冒出了两只毛驴的耳朵,接着是一个驴头,然后是整头毛驴,最后是一辆毛驴拉着的车,车上坐着一个笑眯眯的胖女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站了起来。

“托梅克!你想起来了?”玛丽愉快地冲他喊道。

托梅克冲向了马车。玛丽从车上跳下来,朝他伸出了胳膊。托梅克还不敢投入她的怀抱,他们似乎还不怎么认识呢。他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握了握。就这样,他们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