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神

在哥本哈根的一所房子里,正举行着盛大的宴会。宴会上的一半宾客已经坐在牌桌上玩起牌来了,另外一半人在等着夫人的安排。晚会就到这个地步,大家尽情地聊着天。有人提出中世纪比现在这个时代要好得多。大法官克纳普就热情地维护这种观点,夫人也立刻赞同了他。大法官说汉斯国王的时代才是最美好最幸福的时代。

最前面放外衣、手杖、雨伞和套鞋的那间屋子里坐着两位女佣,一位年轻,另一位年老,她们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女佣,她们是两位仙女。年轻的那位是幸运女神的使者,幸运女神比较次要的礼物由她分送;年老的那位是忧伤女神,她办事总是亲自出马。

她们互相讲讲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幸运女神的使者,只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还没有办的则都是很不平常的事。

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贺这一天,我奉命要把一双套鞋送到人世间去。这双套鞋非常神奇:穿上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去他最想去的那个地方或者那个时代,这样凡人也终于能在世间有点幸福!”

“可是,你信不信,”忧伤女神说,“他会很不幸的,一旦摆脱这双套鞋,他便会感恩不尽的。”

“这不可能,”另一位说,“现在我就把这双套鞋放在门边,错穿了它们的人就会幸福。”

二、 大法官

克纳普大法官阴错阳差地穿上了幸运女神的那双套鞋,走进了东街。套鞋的魔力使他来到汉斯国王的时代,他的脚总是踩在街上的水潭泥淖里。因为那个时代的街道都还没有铺过石面呢。“怎么回事,脏极了!”大法官说,“铺好的人行道上哪去了,路灯也不亮了!”

在最近的一个街角上,有一张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他的目光落到了抱着圣婴的圣母画像上。“这应该是一个艺术馆,”他想。

突然,鼓、箫一起响了起来,强烈的灯火也燃起来了。一大堆奇怪的人走来,在最前面的是大鼓乐队,后面是一队手拿弓和弩的卫土。大队中最高贵的是一位神职人员。大法官吃惊地打听这个人是谁。

“这是锡兰大主教!”有人这么回答他。

这不可能是大主教,大法官心想。通往皇宫广场的桥根本看不见,他只看到一条长长的小河,他遇到了两个躺在一只船里的小伙子。

“先生是要渡河去霍尔门吗?”他们问。

“去霍尔门?”大法官说,“我要去小市场街的克里斯钦港!”

两个小伙子盯着他。

“告诉我桥在哪儿吧,”他说,“这里连路灯都没有点燃,脏得要死。”

他谈的越多,就越不明白那两个船夫讲的话。“我听不懂你们的话!”最后他恼怒地说,转过身来背对着他们。他从来没有觉得他的时代比今天晚上更糟糕了。“我得找辆马车!”他想,可是马车在哪里?他得走回皇家新市场去,否则他永远也到不了克里斯钦港。

他走到了东街,月亮升高时,他差不多走完这条街了。“那搭的是什么东西?”他看到东牌楼时说。最后他总算找到了一扇小门。穿过这道门,他来到我们今天的新市场,不过当时那里是一大片草地,叫做哈兰坡。

“如果不是我看见了莫甘娜仙女,便是我喝醉了!”大法官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他又返回身来,深信自己病了。他回到街上,仔细地观察了沿途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木头搭成的。“我肯定是病了!”他叹息道,“我只不过喝了一杯混合酒呀!我是不是要回去,让他们知道我很不好受?可是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他到处找那幢房子,怎么也找不到。“太可怕了!我连东街都认不出来了!我肯定是病了!”

终于,他摸到了一扇半开的门,光线从门缝透出。那是当时的一种客栈,一种卖啤酒的小店。“对不起,打扰一下!”大法官对老板娘说,“我觉得非常不舒服!您能给我叫辆马车去克里斯钦港吗?”

老板娘看着他摇了摇头,用德语和他交谈。大法官以为她不会说丹麦话,就用德语向她表示了自己的愿望。这么一来,老板娘便把他当成了外国人。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他不舒服,递给了他一瓶子水。

大法官用手捧着脑袋,深深地吸了口气,对周围的怪事直犯嘀咕。“这是今晚的《日报》吗?”他问,他瞅见老板娘在摆弄一张大纸。她把那张纸递给了他,那是一张木刻板画,是科隆地方的一张天景图。

“这是件古物!”大法官说,碰到这样的古物他非常激动:“您是怎么得到这件稀有的文物的?”

几位先生听到了他的谈话,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其中一位以最严肃的神情对他说:“你肯定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人,先生!”

“不敢当!”大法官回答说,“我能讲清个把事情,这是一个人应该做到的。”

“谦逊是一种美德。”那位先生说,“但是我对你所说的却另有看法。”

“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广大法官问。

“我是神学士!”那个人回答说,“这里虽非讲学之地,我还是请你不吝赐教,你读过的古书一定不少!”

“还可以,”大法官回答,“我很愿意读些有用的古书,我也很喜欢新的,只是不喜欢《家常故事》。”

“家常故事?”学者问。

“我是指我们今天常读到的那些小说。”大法官回答说。

“啊,”那个人微微一笑,“国王特别喜欢读伊汶先生和高迪安先生的小说。书里面讲到的亚图斯国王和他的圆桌勇士们,他常以此取笑他朝中的高官贵爵!”

“我还没有读过!”大法官说,“这大概是海贝新作。”

“不是,”那个人回答说,“这本书是革曼写的。”

“原来作者是这么一位人,”大法官说,“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名字。丹麦第一位印书人就叫这个名字。”“对,他是我国第一个印书的人!”那个人说。这样,谈话一来一往进行得满不错。其余的谈话则进行得不好,时时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抬杠。

“您怎么啦?”老板娘问,她拽了拽大法官,于是他的神智清醒过来了。“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说,这个问题让他头昏脑胀。

“我们要喝香葡萄甜酒、****,还有不莱梅啤酒。”一位客人大声嚷嚷。“到底怎么啦?”他说,不过他还得和他们一起喝。

他还没参加过如此粗鲁和不讲究方式的社交活动,想溜出去。但是他刚刚爬到出口,就被其他的人发觉了,他们一下抓住了他的双腿。结果套鞋被拽掉了,那一切的虚幻也都消失了。

大法官又清楚地看到他前面有一盏明亮的灯

燃着,灯后有一所大房子,是在东街上。他躺在那里,一只脚伸向一扇门,对面是个巡夜人坐在那里睡觉。

“老天,我一直躺在街上做梦!”他说,“可不是,正是东街!真可怕,那杯混合酒竟会让我醉成这样。”

两分钟后,他坐上马车,来到克里斯钦港。想想曾经历过的那些恐惧和烦恼,他衷心地赞美了这幸福的现实。

三、 巡夜人

“怎么有一双套鞋,”巡夜人说,“那肯定是住在上面的那位中尉的。”

巡夜人很想把鞋交给中尉,可是他不想吵醒屋子里的旁人,就由它在那里。

“要是把它穿在脚上,一定很暖和,”他说,“皮子真软。”套鞋穿在脚上非常合适。“要是我是中尉,我就成了个幸福的人了。”

巡夜人刚讲完他的愿望,套鞋就起作用了,巡友人变成了中尉,整个人和想法都变了。他站在屋于中央,手指间夹着一张玫瑰红的纸,上面写了一首诗:

要是我发了财

“要是我发了财!”我一次次祈祷着,

要是我发了财!我就当军官,

穿上军官的制服。

这一天终于来了,军官我也当了,

可我仍旧没有发财。

昔日的黄昏,我曾快乐又年轻,

娇小的姑娘来吻我,

因为我的童话故事多,

可还是个穷光蛋,

但是孩子只想听童话,我很富足,可惜没有大堆财宝。

“要是我发了财!”还是这句祷告,

昔日的姑娘已长成人,

她是那么漂亮、聪明和善良。

若她理解我心上的那个童话,

若她和昔日一样依然情深,

很不幸我很贫困,只得缄默不语。

我若得到充分的安慰与宁静,

我也不会把忧伤往纸上写!

亲爱的,你若了解我,

就请读读这青春焕发时的诗!

最好不要了解我,我很痛苦,前途一片漆黑。

恋爱中人就写这样的诗,这是被击破了的幸福碎片中的一半。中尉感到了,他把头靠在窗框上,深深地叹息着:

“街上那个巡夜人可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他有家,有妻子和孩子,他们为他的悲伤而流泪哭泣,也为他的快乐而感到高兴。我若变成他,肯定比我现在要幸福得多。”

巡夜人于是又变回了巡夜人。“好一场恶梦!”他说,“我好像成了楼上的那个中尉,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惦记着我的妻子和孩子。”他又坐了下来,低着头。他的脚上还穿着那双套鞋。

一颗流星从天上滑过。

“它消失了!”他说,“流星总是要陨落的!我倒很想更仔细点儿瞧瞧这些东西,特别是月亮,若能在那上面跳一会儿,即使我的躯骨就倒在这台阶上也是值得的。”

对于世界上的某些事情,你要小心地发表意见,尤其在你脚上穿着幸福女神的套鞋时,得更加谨慎才行。

才几分钟巡夜人的魂灵便飞了五万二千丹麦里,到月亮上去。它落在众多的环形山中的一个山上。那里有许多我们称之为人的生物,他们的样子和我们完全不二样,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巡夜人的魂灵居然会听懂他们的话。巡夜人的魂灵很懂得月球邻居的语言。他们就地球的情况争论了一阵。他们觉得月亮才是唯一有生物的地方,是最早有人类居住的星球。

让我们再看看东街巡夜人的躯体怎么样了。巡夜人的躯体坐在那里,失去了生命,棒子从手中滑掉了,他的双眼盯着月亮,望着跑到月球上的诚实的魂灵。

“几点了?巡夜的!”一过路人间。但巡夜人没有回答。过路人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他的躯体失去平衡倒下了,要知道这个人现在是死的。那个人吓了一大跳,巡夜人死了,他报告了这件事。清晨躯体被人抬到医院里去了。

巡夜人的躯体抬到医院后,被送进清洗间,人们头一件事自然是把他的套鞋脱掉。这时魂灵是要回来的,它径直奔向躯体,巡夜人立刻活了过来。他一再发誓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他再也不愿尝这个滋味了。当天他就出院了,套鞋留在了医院里。

四、 实习生

哥本哈根腓德烈医院用铁栅栏与大街隔开,栅栏的每根铁栅距离都很大,身躯瘦的实习医生可以从铁栅间挤到外面去游逛。

一位年轻的实习生脑袋虽然大了点,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他还是想跑到外面去溜鞑。要是能够从铁栅栏钻出去,就用不着告诉门房。巡夜人忘记带走的那双套鞋就在那里摆着。他想不到那是幸运女神的套鞋。此时有这么一双鞋子自然最好了。他把鞋子穿上,站在铁栅栏那里。

“要是我的头能出去就好了。”他说。尽管他的脑袋很大,但却成功地挤过去了,看来套鞋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身躯也得一起出去才行,他卡在那里了。

“我太胖了,”他说,“我还以为头能过去就行了,没想到身子却过不去。”

他想把脑袋缩回来,却办不到,只是脖子还可以随意活动。他要发火了,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幸运女神的套鞋弄得他尴尬极了。他试来试去,就是动不了。雨倾盆而下,街上没有一个人影,门铃他又够不着,怎么办呢?他想他得站到清晨,然后有人去找铁匠,把铁栅锯断。但到时人群会蜂拥来看他被铁栅卡住。“我快疯了。要是我能挣脱掉就好了,那样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的头就脱出来了。他连忙跑了进去,幸运女神的套鞋给他带来的经历搅得他非常不安。

一夜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没有人来找这一双套鞋。

晚上,康尼克巷里的小剧院有演出,都坐满了。节目中有一个是朗诵一首新诗:

祖母的眼镜

我那老祖母的智慧远近闻名。

她要是在二百年前,早就被人烧死。

世上出些什么事,她全知道,

明年的事情她也能了如指掌,

婚铃为谁摇响,

丧钟为谁而鸣。

但是她从来不把天机向人讲。

明年会出什么事?

至于我的前途,以及艺术、国土和王国的前途,

但祖母一句话也不愿说。

我恳求,我低头,她先闭口不语,接着她又把我嗔,

难道我不是她的小宝贝?

“今天我让你高兴一回,”

她让步了,把她的眼镜递给我。

“你要把话记心中,

尽管往高贵的人多的地方跑,

找个最能看清人堆的地方钻,

然后戴上眼镜把人群瞧。

人人都像摊在桌上的纸牌。

拿上这些牌,你便能算出事情的未来。”

我向她道了谢,

但是我该去哪里?

娱乐园吗?那儿会感冒的!

东街吗?呸!那里实在脏!

剧院呢?那里真不错。

我为你们预卜未来,

我将真理掏给你们。

请允许我戴上祖母的眼镜,

我们会知道未来!

我把您的沉默看成是同意,

让你们进入我的纸牌让我们看看,纸牌会告诉我们些什么。

(于是他戴上了眼镜。)

天啊!我真想笑,

你们也将看到这一切。

花牌怎么这样多,

这是黑桃皇后,还有那些黑牌,是梅花和黑桃,

我看见一位黑桃皇后高贵又庄重,

整个心思都惦记着那方块K。

这情景真叫我陶醉!

继承的金钱挥霍一空,身着黑衣的陌生人忽忽降临。

还有其它问题等着我答复。

国家大事怎么样?

如果我把情形先透露,报纸可能没有销路,

等着吧,去读消息和新闻。

剧院呢?有什么新闻?什么喜好?又有什么声调?

算了吧,我必须跟经理的关系维持好。

我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事情全都堆埋在自己心里!

我看见——我不能讲我看见了啥,

事情一发生你便会知道!

说说这里哪个最走运?

最走运的人?我轻轻一找便找到。

算了吧,说出来会影响别人,

而且,可能还会得罪一大帮!

谁能寿高命长?那位女士,还是那位先生?

不行,这样的话说出来结果会更糟!

我该告诉你们这个?还是那个?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但愿希望不破灭,

最好什么也不泄露。

您相信的事儿一大堆,结果全都看不见了。

您当然很清楚,我见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实在多谢你们的盛情!

诗朗诵得很成功。观众中间有医院的实习生,他似乎已经把他前天晚上的奇遇忘掉了,套鞋还在他的脚上,因为没人来找。街上很脏,这双套鞋对他很有好处。

他很喜欢这首诗。

诗里的思想牢牢地占据着他,如果能有这么一副眼镜,能看到人的心灵深处,他觉得这比预料今后几年间发生什么事要有趣得多。“现在我考虑坐在第一排的那些先生和女士,——要是一下能看到他们的心里,要是我能像思想一样走进去,那该多好啊!”

对套鞋而言,有思想就够了。实习生一下子就无影无踪,在第一排座位上的观众心里开始了一场极不寻常的漫游。他穿进去的第一颗心是一位女士的。他觉得自己来到了一所整形所。墙上悬挂着按成年人躯体做的石膏模子,区别在于在真的整形所,病人进来后才按他们的骨骼做成模子;而在这颗心这里,是没病的人走掉以后才做模子。

他又进到另外一个女人心里,他觉得这里像一个巨大的神圣的教堂。他多想跪下去,但还得继续前进,到另一颗心里去。他爬进了一个屠夫住的地方,他碰到的全是肉。这是一个有钱的尊贵人的心。

随后,他又钻进了一位贵夫人的心中,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旧鸽子笼。接着他走进了一间镜子室,那里的镜子能把照进去的形象放得特别大。在屋子中间坐着微不足道的主人——自己,惊讶地在欣赏自己的伟大。

后来,他觉得自己进到了一间窄小的针盒,里面全是尖尖的针,他以为是“一个从未结婚的老处女的心!”实际上,那是一位颇年轻的军人,身戴许多勋章,是那种有头脑、好心肠的人。

实习生迷惑不解地从这一排最后一颗心里钻了出来,他以为是自己的幻想领着他到处乱撞。

忽然他记起了前一夜他的头被牢牢地卡在医院铁栅条中间的情况。“我身上一定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他想,洗个俄罗斯澡大约会好些。现在我要是躺在浴室最上一格该多好啊!”

他果真躺在蒸气浴室的最上一层了,不过是穿着全套衣服躺在那里的,靴子和外面的套鞋还穿着。浴室顶上的热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啊!”他大叫起来,急忙去找淋浴喷头。守门人瞧见里面有个衣着整齐的人高声尖叫起来。实习生清醒了,他悄悄地对他说:“这是在打赌!”待他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在脖子上贴一块西班牙蝇膏药,在背上也贴了一块,想把疯病从身上清除。

第二天早上,实习生的背又热又红肿,幸运女神的套鞋带给他的就是这个。

五、录事先生

巡夜人想起了那双套鞋,他跑去取回并交到了警察局。

“这双套鞋跟我的一模一样!”一位录事先生盯着这件无人认领的拾物,随手把这双套鞋放在自己的鞋旁边。

“录事先生!”一位警察拿了几页纸走来说。

录事转过头来,和来者交谈。办完事后他再看那两双套鞋时他分不出哪双是他的。“大约是湿的那双吧!”他想,然而他错了,那双是幸运女神的。难道警察就不会出错吗?他把套鞋穿上,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在路上,他碰到了一位熟人,是个诗人。诗人告诉他,明天他就要去旅行了。

“您真自在,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录事说。

“您用不着老是操心明天的事。”诗人说。

“还是坐下来写诗好,”录事说,“真是一种享受!要不您试试坐在法院里办那些琐碎无聊的案子的滋味!”

诗人摇摇头,录事也摇摇头。他们各自都保留着自己的意见,然后分手了。

“诗人都是一批奇特的人。”录事说,“我要是有他们那样的秉赋,自己就会成为一个诗人。”

他已经成了诗人了,但并不明显。诗人与普通人的区别是,诗人有更好的记忆灵性,他能把握住一个思想,一种感受,直到能清晰、明确地用文字表达出来,普通人则不能。录事经历了从普通秉赋到天赋的转变。

“这芳馥的气味,”他说,“令我忆起罗妮婶婶家的紫罗兰。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我拿一枚热铜板贴在冻冰的玻璃窗上,窗子化出一个小孔,从小孔往外看,紫罗兰盛开了,香气扑鼻。春天来临了,运河上那一艘艘船又都油漆一新,船上的绳索配备安置妥贴,它们就驶往外国去了。我却只能坐在警察局里,看着别人领护照去外国。这就是我的命!”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天啊,我这是怎么啦!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拿出了他的文件,眼光落到了第一页上。“西格布里特夫人,五幕悲剧,”他读着,“这是什么!这可是我自己的笔迹。是我写的这部悲剧?”录事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他的思想十分活跃,他的心十分地温和。他不自觉地扯住了最近的一朵花,那是一朵极普通的小春黄菊。“是阳光使我娇美的!”花儿说。“可是是空气使你呼吸的!”诗人说。

在他附近有一个小男孩用一根枝条击打一条泥水沟里的水,水珠溅起落到了绿色的树枝之间。录事想到微生物随水珠被抛到了空中,若是按它们的大小来衡量,它们被抛起的这个高度就像我们被抛上云端。录事一面想着一面微笑起来:“奇怪,人怎么能这样自然地做着梦,如果明天早晨我还能记住我梦见的东西,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抬头看着那些悠然自得地欢唱着的鸟儿说:“它们比我好多了!要是我会变的话,我一定变成这么一只小百灵鸟!”

他的衣服马上连到一起变成双翅,衣服变成羽毛,套鞋变成爪子。他心里大笑起来:“这么滑稽的梦我还从来没有做过呢!”他飞到绿枝上唱起来,但是歌里面没有什么诗情。变成小鸟后,以前的那些特征便消失了。

他飞到了草地上,扭着头向四面看了看,用嘴啄着纤细的草秆。现在对他来说,那草秆就和北非的棕榈枝一样长。

突然,他四周变成了漆黑的夜晚。一个小男孩用一顶大帽子罩在鸟身上,有一只手伸进帽里抓住了录事的背和双翅。小男孩敲了鸟嘴一下,走开了。

在街上他碰到了两个男学生,他们买下了小鸟,这样录事便来到了哥本哈根,来到了哥特斯街。

男孩把他带进一间豪华的屋子里,一位面带笑容的胖夫人向他们走来。她对把这只野鸟——她是这么叫百灵鸟的——带进来一点也不高兴。她朝着一只站在铜丝笼子里的环子上悠然荡着的大绿鹦鹉笑了笑。“今天是波伯乖乖的生日,”她说,“小野鸟应为他祝贺一下。”

波伯乖乖得意地荡前荡后。一只美丽的金丝雀却开始唱了起来,它是去年夏天被人从它温暖芬芳的祖国带到这里来的。

录事,也就是小野鸟被装进紧靠着金丝雀的那只笼子里,离波伯乖乖不远。波伯能用人的语言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是:“算了吧,让我们做个人吧!”录事现在也已是只鸟了,他完全明白同伴的意思。

“我在碧绿的棕榈树和花儿盛开的杏树下飞翔,”金丝雀儿唱着,“我也见过许多漂亮的鹦鹉,它们会讲许多有趣的故事。”

“那都是些野鸟!”鹦鹉回答说,“它们没有一点教养。算了吧,让我们做个人吧!”

“你还记得美丽的少女在花儿盛开的树下的帐篷里跳舞吗?你还记得香甜果子和野生花草溢出的汁儿吗?”

“当然,”鹦鹉说,“但我现在要好得多。我吃得好,人家也亲切地对待我。我的头脑很不错,我有扎实的学识,懂得逗乐儿。我用嘴儿来讨他们的欢心。算了吧,让我们做个人吧!”

“我那温暖、鲜花盛开的祖国,”金丝雀儿唱着,“我要歌唱你墨绿的树、歌唱你宁静的海湾。”

“收起尖声尖气的腔调,”鹦鹉说:“讲点让个发笑的!笑声是心智最高的表现!笑嘛,只有人才会。”这只波伯乖乖笑了起来,又讲了句:“让我们做个人吧!”

“丹麦小鸟,”金丝雀儿说,“你也被人逮住啦!你的树林里一定很冷吧。但是那儿怎么说也有自由,飞走吧!最上边的窗子是开着的。”

录事飞出了笼子。但此时,通往邻屋的门开了,一只猫眨着眼睛溜了进来,开始追他。录事吓得半死,他穿过窗子飞走了,飞过房舍和街道。

街对面的房子他很熟悉。一扇窗子打开着,他飞了进去,那是他自己的屋子。

“让我们做个人吧!”他学着那只鹦鹉说,立刻他变成了录事,坐在桌子旁。

“天啊!”他说,“我怎么做这样的梦,尽是些荒唐事!”

六、幸福

第二天早上,录事还在床上睡觉时,有人敲他的门。他那攻读神学的大学生邻居进来了。“把你的套鞋借给我,”他说,“园子里很湿。”

他穿上了套鞋,很快就来到园子里,大学生在小径上走来走去。“远游,”大学生叹息着,“这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了!我要去瑞士,去意大利,等等。”

幸运套鞋很快发挥了作用,他已经到了瑞士中部,和其他八个人一道挤在一辆四轮马车里。他有些头疼,一会儿昏昏沉沉,一会儿又醒了过来。他的右口袋放着一张银票,左口袋放着护照,胸前的小皮钱袋里有几枚金法郎。他看了看窗外,天下起雪来了,刮起了寒风。

“唉,”他叹息着,“要是我们现在在阿尔卑斯山的那边就好了。”

他真的到了山的另一边,深入意大利腹地,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特拉西麦涅斯湖在夕照中像一泓闪光的金液,躺在深蓝色的群山之中,葡萄藤的绿枝安祥地交织在一起,在桂树下,可爱的、半裸的孩子放牧着一群漆黑的猪。景色真美,但神学学生和他的旅伴谁也没说这句话。

成千上万只苍蝇和蚊子飞进车来叮着他们,没有一个人的脸没有被叮肿出血的。太阳下山了,可是四周的山和树都染上了美丽的绿色,非常明亮,闪闪发光,景色美极了。这时大家的肚腹已空,四肢疲惫,只希望有一个宿夜的地方。

橄榄林里面有一家孤零零的旅店。老板娘赤足披发,身上只穿着一件尽是油腻的衬衣,跑来迎接客人。门是用绳子拴住的,房间的地砖也都半翻起来,蝙蝠飞来飞去,屋子里还有一股恶臭。

吃的端来了。一碗清水汤,里面放了点胡椒和哈喇味的油,生菜上放的也是这种油,最好的菜是臭鸡蛋和烤鸡冠,酒也是胡乱掺和的。

睡觉时,大家用箱子顶着门,还要选一人守夜,大学生被选来值夜。屋里一股热气压抑着人,蚊子嗡嗡叫个不停,不断地叮人。

“旅行虽好,”大学生叹息说,“如果没有躯体该多好啊!让躯体休息,让心灵飞来游去。”

话才说完,他就在家里了。白色的长窗帘遮住了窗子,在屋子中央放着一大口黑色的棺材。他躺在里面,愿望得到了满足:躯体在休息,心灵在游荡。

屋子里有两个身影在走动:一个是忧伤女神,另一个是幸运女神的使者。

“看到了吗?”忧伤女神说,“这是你的套鞋带来的幸福?”

“至少给这位带来永恒的好处!”幸运女神的使者回答。

“不!”忧伤女神说:“死神没有召唤他!他的心灵的力量还不够大,无法敛集起他自认为能敛集的瑰宝!我要为他做点好事!”

忧伤女神把他脚上的套鞋脱下,大学生又站了起来。忧伤女神消逝了,套鞋也跟着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