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是男的,方令孺是女的,这是常识。但是你叫他苏曼殊,却又违背了常识,因为苏是其人之姓,而曼殊则是法号。你叫他苏曼殊,就好比叫弘一法师为李弘一,但曼殊就是一非俗非僧不伦不类之人,所以你叫他苏曼殊,这也算是约定俗成,无可厚非的。

苏曼殊原名叫苏戬(jiǎn),戬这个字太难读,所以远不如曼殊来得通俗和易记。

曼殊还有一名,叫元瑛。

演林黛玉的演员出家,顿时成为新闻,那么可见当时李叔同的出家是何等的新闻了。而苏曼殊在凡界和佛界的三进三出,如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句话一样,那更是美谈了。

文人中的和尚,和尚中的文人,大约也非弘一和曼殊莫属了。曼殊之墓曾在杭州西湖边的孤山脚下,与秋瑾和苏小小两位为邻,也算是他修来的福气了。但是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里,先是苏小小墓被毁,后来秋瑾女侠也不能自保了,这曼殊自然也就无葬身之地了。现在秋瑾之墓早已恢复,小小之墓也于2004年成了西湖之景点,只是这位曼殊先生,目前还只是在孤山西泠印社旁的导游牌上的一行字——“苏曼殊墓地遗址”。

就是从今天看来,苏曼殊也具备了所有热门电视剧流行的要素——身世之谜、情爱恩怨、异国飘零、红颜知已、美食主义者,等等,所以在当年,苏曼殊就有“ 诗僧”“情僧”之称。从大众审美看,就是爱看一个花心和尚的故事;而就曼殊对后人的影响来说,因为那个时代的文人,基本都是诗书画俱佳的,至少在盛名之下是不乏追捧者的。不要看他写的大多是古体诗,要知道这在当时是非常风靡的。也就是说。一百年前的曼殊,具备了所有的流行元素,就跟前几年的超级女声和快乐男声。但是超女和快男,毕竟是大众文化的产物,还没有把一个偶像推到极致的本事,而文化的积淀也还没有到这个水平。

苏曼殊当年是在上海去世的,但是他的朋友们都要把他葬到杭州来。民国时期的好多名人,包括史量才等,最后的归息地都是在杭州,所以我要说,杭州西湖不仅是思想家整理思想的地方,不仅是文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也是名人长眠之处。现在有所谓黄金假期,全国人民开着自家车来到杭州度假,这看来也是有先例的。

所以我也曾经说过,在杭州西湖,那是死人和活人争锋,穷人与富人抢地,这死人当然是有名的死人。民国初年,杭州的公共墓地没有规模也并不规范,所以哪个名人想要葬于何处就是何处,好在现在杭州西湖边的公园纪念馆等都不收门票,那些名人之墓倒也成了一道文化风景。识的人叹一番,不识的人拍一番。至于说搞得恶俗的那些,反正也都是政府行为,且墓说起来又不能随便动的,所以也就枕着一片湖光山色继续恶俗着。

惟苏曼殊不知还在何处飘魂啊!

杭州曾经是曼殊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驿站,当年为革命为情事,他都在杭州逗留过,且一生来过十数次。沪杭之间的道路,一定是他最为熟悉的。如杭州的白云禅院。一百年前曼殊就曾经在这里避难会友,这可由他的《住西湖白云禅院》为证: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血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他也曾画《西湖泛舟图》,送陈独秀先生,以为陈是他的知音。

苏曼殊生于1884年,大约属于百年前的80后,他吸引今人眼球的主要还是他的身世,至于他的作品,就像马一浮的作品一样,谁能看懂呢?郁达夫曾经说:“苏曼殊是一位才子,是一个奇人,然而决不是大才。天才是有的,灵性是有的,浪漫的气质是很丰富的,可是缺少独创性,缺少雄伟气。他的译诗,比他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而他的浪漫气质,由这一种浪漫气质而来的行动风度,比他的一切都要好。”当时达夫说这番话,主要是针对曼殊的粉丝们的。当时胡适之著述白话文学史时,未把曼殊之成就写进去,于是一些粉丝就不满了,达夫先生就说了上述的话,看得出达夫对曼殊的小说最为不屑。其实达夫自己的小说也远不如他的散文和古体诗。

苏曼殊一生著述甚多,诗歌、小说和译文,还有绘画等,但因为用的基本是文言文,当时甚为流行。因为当时的白话文,就是所谓把话记下来的一种文体,在文学语言中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正如我小时候手头也有林琴南老先生的译本,好像茶花女啊、黑奴吁天录等都有,但看不懂啊。我们这代人,批林批孔时才学了几篇法家的文言文,没有一点底子。老师也都不能解释蒲松龄的“一狼犬坐于前”。小学语文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也是万岁,简单得很啊。当然也学一点文言文,比如说愚公移山,好在毛泽东选集里还是有不少的寓言典故和成语,这让我们没有成为语言的白痴。

现在我们知道的最有名的一首诗,也最能反映苏曼殊心境的便是这一首——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这是好诗啊,就是我们这些读万岁长大的人,也觉得这诗有点味道。

曼殊的母亲是个日本人,当时他的父亲在日本做生意,原本在广东老家已经有老婆了,但在日本又拍拖了女人,还是那种一拖二的方式,明娶的妾是河合仙,而为他生子的是河合若,即妹妹,自小曼殊又是河合仙带的,并将他视为己出,而生母之命运更是神秘莫测,后来说是失踪了,所以我觉得那个时代的日本妇女也是命苦啊。用今天的观点来看,曼殊相当于一私生子,而且在甲午海战之后,中国人对日本人都有一种情绪,这可能对曼殊的心理是有影响的,而他的第一次进佛门也跟此事有关。关于他的童年,现在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他四岁早慧,四岁时在日本即能伏地画狮子,栩栩如生。还有一说说他从小就愚钝,不通文墨,并非像郭沫若等少年就露出天才相了。现在从资料看,反正是看相人看出他的问题来。即在他四岁那年,就有日本相士抚其头叹曰:“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也。 ”这话是曼殊后来自己写的,是当作第一手资料来引用的。但四岁时是否有记忆,有记忆且能记住看相人的话,这也是存疑的。其实照我看来所谓天才论总是有的,幼时被日本母亲所宠表现得聪明活泼,回到中国后遭家人嫉恨于是成一骚闷之人,同一个小孩,有两种天壤之别的表现,也属正常。

曼殊的第一次出家是在1895年,即他12岁时,也有传记作家认为应是17岁时。当时他的父亲去上海做生意,他在老家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活过来之后,又觉得呆在家里处处不顺畅,于是就进入了寺庙,一开始也是规规矩矩的,但后来因为偷吃了一只鸽子而犯了戒律,于是被逐出佛门。这本是少年无知之事,后来有传记作家认为,三岁看到老,曼殊是那种经受不了清规戒律之人,有第一次一定会有第二次,所以有人说他在佛学上是不能跟弘一相提并论的。不过一百年之后,中外皆有在家修禅之人,也还有就是像去禅修院上班这种方式的,不是说一定要克守一种修禅方式的。当然了,12岁进寺庙也不是去马上修禅,这只是解决一种生计问题,就像现在去做童工——恕我不敬。

也有种说法认为,曼殊在青春期也并未显出艺术家之灵性,说他在近20岁时不要说赋诗作画,写字尚缺笔少画,但为什么后来成为大才子了呢,那就是靠他的悟道。其实我觉得也不能把一个悟字说玄了。民国及民国前夕,气场和圈子的作用还是非常大的。我们现在感觉到,那个时候的文人才活得像个文人,因为他们不仅有自己的帮要混,而且相对比较纯粹一些。看看曼殊交往的朋友,只要举出陈独秀、章士钊这些高人的名字就可以了,所以说曼殊的上路很快,他也写出许多当时即为人称道,今天仍有生命力的好作品,如《断鸿零雁记》等。绘画上亦如此,苏曼殊未上过正规艺术学校,也未师从任何大师,其画却连黄宾虹也盛赞之。这里面除了文人墨客的相互唱和追捧之外,也应看出他的确是悟到了一些艺术的真谛,这也符合他对悟道的理论,他在《随笔》中曾有这样的话:“泰西大学士言西人以智性识物,东人以感情悟物。”可见他是极信悟的。因为就他对佛的理解,他是不可能去身体力行的,所以他只能靠悟的办法,而要让他走苦修之路,那他就不是曼殊了,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佛门的叛逆者。

传说他在杭州住在庙里时,白天睡觉,而晚上则在西湖边行走,有时一走就是一夜,直到黎明才回寺院里。如此昼伏夜出,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但因为那时曼殊已是名士,所以对他也无多少约束了。

第一次出家是迫于生计,第二次是受感情刺激。

曼殊17岁留学时又爱上了日本女子菊子,但因广东的家里反对,反对的理由是菊子曾经做过歌妓。当时曼殊的父亲已经去世,而他的大老婆陈氏大权独揽,这河合仙自然说不上什么话来,而那个痴情的菊子又为他殉情而跳海自杀,这是何等壮烈之事啊!

这个事情对曼殊的打击甚大,后来他写作《断鸿零雁记》等跟此事直接有关。

于是第二次出家。

第三次呢,则是因为《苏报》案,他是革命热情受挫而第三次出家。三次出家三次还俗,后来干脆就游走于半俗半僧之间,也算是特立独行。这个里面我觉得有几点是值得我们考虑的,比如一百年前的留洋基本的选择就是日本,所以对日本文化的那种钟爱当中,也包括爱上日本女子,康有为、辜鸿铭、周作人、郭沫若等都娶日本女子为妻,李叔同也带日本女子回国生活,这是一个点;第二个点,是性格上的原因,如果你让苏曼殊不还俗,那就不叫诗僧情僧了。佛门是净地,但中国老百姓爱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故事的,这是世俗生活的乐趣,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乐趣。所以他被逐出佛门也是情理中的事情,这跟弘一的一去不返恰成对比。佛教的清规戒律颇多,其中有五条最根本的要求,即“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言、不饮酒。而这位苏兄在我看来是五戒皆犯。民国初期的革命也多为暴力革命,其中暗杀也是常用的一个手段,像苏兄当年也是一热血青年,正如蔡元培,做北大校长时已经是一儒者形象了,但早年却也是制造炸弹的狂热分子。苏兄不但在其小说中,歌颂暴力革命,而且还亲历亲为,策划暴力事件,即使在第三次出家之后,还欲暗杀保皇党首领康有为。至于说酒肉穿肠过, 那是小事一桩,而且他又是中国现代文人中的一个美食主义者,不过分地说,他的吃已经完全到了病态和病入膏肓的地步,可以这么说,他是吃死的!

当然也正因为他的革命倾向,他是被当作一个正面形象来说的,当年的革命者,只要是革命者,谁是不赞成暴力的?

纵观苏曼殊的一生,从他的恋爱史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热恋爱冷结婚的人,曾有人说他可能有某种生理缺陷,但这毕竟没有医学证明,只是猜测而已。而且从记载看,也曾有青楼女子愿意从良嫁给他,这说明他的生理似无问题。但是我们想想,一个人要从热恋爱过渡到冷结婚,这也是有相当难度的,从一百度一下子掉到零度,这就是他玩的游戏。好在他有一个理由,即佛门不便论娶,然后就写诗给这些姑娘们,姑娘们有的是青楼女子有的是恩师之女有的则是东洋女子——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这一点他也是继续了他父亲苏杰生的秉性,曼殊就是父亲与日本女子的私生子。而且曼殊又喜记日记,包括他跟青楼女子的名字场所及费用等,都有记录,有人给他算过一笔风流账,说他日记中用来嫖妓的资金达1877元,而当时女仆的月工资仅1元。如果折合今天的数字,那已经达到6位数,逼近7位数了,这是何等的花费啊,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得知道,他并非是一个阔人,但是却挥金如土,视金钱如粪土,基本属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状态,而且他时常把朋友的钱当作自己的钱,借了不还是常有的事情,有时主人不在他也会取人钱财,对于他的这种行为,陈独秀、章士钊等都是领教过他。

但是在他自己笔下以及他人的记述中,曼殊总是一个苦和尚的形象,这可见他的形象包装术了。如果比较客观地说,他是一个理论上的苦行僧,行动上则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且享乐已到了怪癖的程度。比如他极度喜欢吃甜食和冰饮食品,又喜欢吃五香牛肉,每吃都得大啖一顿,所以他有“糖僧”和“牛肉大师”之称,如果他活在今天,说不定爱吃肯得基和可口可乐的。因为他觉得人生之乐在于吃,今日之美食,乃明日之埃尘也,所以不吃白不吃,他最后就是死于肠胃之疾,因为他即使明知会吃得肚子不舒服,也照吃不误,这实际上是一种很变态的行为了。朋友也常以美食诱之,诱他作画,画好即大啖一顿,所以他几乎每吃必多,每多必病,然而他依然乐此不疲,即使所谓吃花酒的场合,一般男人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于酒,而他却是不放过每一次吃的机会。也有人说,他是世上控制性欲之第一人(这前面已经有人推测过其生理问题),又是控制食欲之倒数第一人。寄情于吃,而且有时又是以僧人之身份,所以他的修行自然是成问题的,于是就是要靠所谓的悟,因此他也可能只是佛学的理论家而已。

中国的普通百姓,对和尚寄托了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所以在民间坊巷的谈资中,花和尚、酒肉和尚得以流行,一方面说明我们的确是不太讲什么信仰的,另一方面我们从和尚可以酒肉穿肠过的行为当中,得到了安慰和解脱。连出家人尚且如此,那么我们又何必禁欲自己呢?

问题是苏曼殊的吃甜食和牛肉等,已非饕餮,而成了一种病态。

如此一非僧非俗之人,尚能名留青史,这说明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可恃才傲物的,也可以看出当时的中国应该说还是比较宽容的,对苏曼殊这种有如此品性的人,还是颇多赞美之词的,或者我们是从他的酒肉穿肠过中得到了一点弥补,他做了我们所不能做的事情,他缺点多多,但每一缺点都是人类的缺点,这一点更像我们普通人。而他身上灿烂的才华,又遮掩了他的若干谬误,我想这就是苏曼殊,这位逝于90年前的先辈,今天想来还是能让人感叹一番的,至少他是一位真诗人,且十分推崇英国诗人拜伦,这有诗为证——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我现在倒是期待着有人把他的小说译成现代文,这不知还有没味道。现在市面人已经有人把辜鸿铭当年用洋文写的文章译成了现代文,让人看来总是怪怪的。

李叔同生前的最后一幅字是“悲欣交集”,曼殊最后的遗言是——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曼殊走了之后,他的十多岁的侄女苏绍琼写出了一首感天动地的诗作,她本人也即服毒自杀而死。诗如下——

诗人,飘零的诗人!

我!你的小侄女!

佛仿见着你:

穿着芒鞋,托着破钵,

在樱花桥畔徘徊着。

诗人,飘零的诗人!

我又仿佛见着你:

穿着袈裟,拿着诗卷,

在孤山上哦吟着。

寂寞的孤山呀,

只有曼殊配作你的伴侣!

曼殊走了之后,他的好友柳亚子先生曾编辑他的作品出版,是为《苏曼殊全集》五本,出版时间应为1927年。八十年之后,当代中国出版社又出版了《苏曼殊全集》四本,这是根据柳亚子先生八十前的版本而修订出版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好像有过一个版本。现在这四册,一二册是曼殊的诗歌和小说作品,三四册是他同时代文人写他的文字,包括记述他的生平事迹等,其中柳亚子先生父子的文字居多,是我们现在阅读欣赏曼殊的最佳文本了。

曼殊的小说,基本是用浅显的文言写成的,但是他译的雨果的《悲惨世界》,倒是白话文。他的《断鸿零雁记》基本是自传性质的,当时发表时则是非常轰动的,可以这么说,曼殊是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文化符号,据杭州籍作家施蛰存后来的回忆说,他们年轻时非常痴迷曼殊的文字,当时的文艺青年无不风靡苏诗的。那是一种时尚的行为。而在今天我们谈论曼殊,那似乎只是一种谈资了。一百年的变化啊,好在孤山还叫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