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神色在高一学年快要结束的那段时间里我曾一再地见到,每见一次就让我的心痛一次,同时也让我的决心一次比一次更坚定。

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那种神色,那种一下子想将你看死的神色。我害怕那种神色,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才刚刚十六岁,就有那么多的人想将我看死。

最让我痛恨的是,季锋他只不过比我大了三岁,只不过被宠他的老师名不副实地吹捧为“理科尖子”,他居然就敢用那种神色看我!当我高高兴兴地第一个告诉他,我准备高二文理分班选择学理科时,他的脸上立刻就现出了那种神色,他毫不掩饰地叫起来:“你疯啦!学理科!你的理科成绩很糟的呀!你怎么会想到选学理科的?”

我软弱地分辨:“我只是物理成绩比较糟,我会努力的。”

“努力?你以为努力能解决一切问题?有些时候是要讲究些天分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么,你以为钱虹有学理科的天分?”

季锋愣住了:“什么?钱虹?这跟钱虹有什么关系?咦,你怎么知道钱虹?”

我不愿意再理他,转身就走。

就是在上星期,季锋填高考志愿表时,选择了北方一所名牌大学的物理系。紧接着我又听说,钱虹选择了同一座城市,只不过是一所大专院校,报的仍是物理系。

等到爸爸开始在耳边咆哮时,我发现我的决心已坚硬如铁。

可以想见,爸爸脸上的那种神色比季锋的更厉害,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比别人更多地拥有这种权利。

“学理科?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都知道避难就易,你倒好!说说,你有什么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每个人都这样莫名其妙,又都这样理直气壮,除了我自己,似乎每一个人都能把握我的未来!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我熄了灯,却没有睡,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窗外的那棵有着无数枝桠的梧桐树。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外面是一片黑的夜。其实用不着光亮,我闭着眼睛也能看见梧桐树宽大的闪闪发亮的叶子。

我知道,再过两个月,它们就不会再这样闪闪发亮了,它们会变成像太阳光那样的一种金黄色,然后,随风飘落,落满一地。而到第二年,天气才刚刚开始暖和的时候,它们又会以一种新的方式神奇地从枝桠间冒出来,这儿,那儿,挤满了它们热热闹闹的小脑袋。

每年每年,梧桐树就这样准确无误地踏着钟点,完成着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多的麻烦。现在我睡不着,就因为我一直在想着爸爸的一句话。在咆哮完、没能得着我的任何回答后,爸爸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叶子,你自己可能不知道,这是你人生关口的一次重大选择,可能会影响你将来一辈子的!”

我仍然没有抬头,没有看爸爸一眼,但我的心明显地抖起来。我一直害怕一些字眼,比如“人生”、“将来”、“一辈子”等等,这应是一些拥有了很多很多人生阅历的人才能够坦然面对的字眼啊,只有他们才有选择的把握,才有一锤定音的气概。为什么,为什么我才十六岁,就必须作出一种选择,并对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负一辈子的责任?!

其实细想想,也许我还算是幸运的呢。因为早在一年前,还是在我们中考的时候,班上就已经有许多人在一张冷冰冰的志愿表上决定了自己一生的职业了。我永远也忘不掉丁丁在志愿表上填下“水利水电学校”这几个字时苍白的脸色。“你说这个学校到底好不好?到底好不好啊?”丁丁抖着那张可怕的志愿表,一个劲地盯着我追问。

我被她问得心里慌慌的,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不过,你说过你喜欢学文科的呀!”

丁丁的脸暗下来:“我妈妈说,学文科找不到好职业。现在水电吃香,将来毕业能分到很有钱的单位。”

我无话可说。我知道很多同学都是根据“我妈妈说”或“我爸爸说”来决定自己的选择的。我们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凭据,而爸爸妈妈的话总应算是一种经验之谈吧。

我不知道现在丁丁过得好不好,在给我的来信中,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很淡。有一次,我在信中心血来潮地回忆起我们躲在学校图书室后面的那棵银杏树下扮演林黛玉的情景,我们朗读黛玉的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当念到最后“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有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我们两人都变得泪光莹莹……

那一次,丁丁拖了足足有一个半月才给我回信,而且信中只字不提扮演林黛玉的事。我一下子觉得很无趣。我想,也许丁丁真的爱上了“水利水电”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