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曾有一兔,甚顽劣。彼时尚幼,便喜蹦于桌椅之间。诡计已成,即以卖萌敷衍。吾常怒极而举掌欲打,却见兔之双眸灿若星辰,随颓然作罢。

虽然拿着这厮没办法,可他实在是与我趣味相投。于是,在他无声的丛恿下,我开始训练他做一些高难度动作。

不过三四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敢从地上跃到沙发上了。那时正值暑假,我偶尔忙里偷闲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不留神,手边就多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如果是我一人在家,我是把兔笼的门敞开着的,任他在家中各种乱蹦乱跳,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消遣。他从不安分,似乎未见过他在同一地方呆过十分钟,有时在桌脚边嗅一嗅,有时卧在沙发旁的一堆毛绒玩具中滚几下,有时沿着走廊墙脚来回地跑,有时又跳上小板凳盯着我看上一两分钟直到被我赶到一边去。其实那时的我也好不到那里去,在书桌旁面对着作业坐不了几分钟,就给自己找各种理由起来晃荡。

这个家对于我们俩来说都太小了。他有时把家里所有能够够得着的椅子都蹦了一遍后,便无所事事地蹲坐在我的脚下,用一双水汪汪的的眼睛盯着我看。我也懊恼地扔了笔,扭过头去盯着他看,再也不去想那些恼人的计算题。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空气在我们身周喜感地凝滞着,都为对方和自己感到了同情。

楼下一小庭院,绿草茵茵,蝶舞其中。兔常卧坐于窗前,俯身凝视。两耳绷直,背微弓,如见佳肴。

我理解他,我也想下去玩。那小院虽小,可草叶繁茂,直没到小腿。更有一丛丛灿灿的野菊花藏在草中。从没见过任何人去锄草除虫,就任其自由生长,让疯狂的野草与藤蔓淹没了小石板路,爬满了铁围栏。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不愿呆在家里了,经常突然发狂似地跃起来,又踢又跳,忽又如旋风般冲进房间里,惹得房门口的风铃一阵忙乱。妈妈说他终归是属于大自然,木地板白墙壁天花板不是他所喜欢的,于是允许我每天带他下楼玩几次。

之前竟没发现他的速度这么快!两腿一蹬,便往前蹿出了老远。爪子刚一沾到草地,他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迅速隐没在菊花丛中。我急了,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立起了身。我奔过去,他却头一低,又不见了。我顺手拾起一根粗枯枝,发狠地鞭打那草丛,他便在我右手边几米处的树下现了身。我把枯枝丢过去,他又消失了。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他的裂唇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我倚着树咒他,却见他正“乖巧”地蹲在我脚下,瞪着无辜的大眼睛,那漆黑清澈的瞳仁中映出了我的脸。我一手捞起他,用右手蹂躏他的脸和耳朵,他呲牙咧嘴地用爪子挠我……

暮霭渐沉,而吾不愿归,兔亦然。鸟雀归巢,月初出而日未落,一时日月同辉。倚树凭眺,观云霞幻变,如天女之霓裳翩翩,鸾凤之翎尾翙翙,兔黯然,首伏于前爪,再无半点焦躁桀骜之相。

也许此地此景,唤醒了他血脉中那种来自远古的自由的本性,既狂野又恬静。来自远古的夕阳,来自远古的新月,来自远古的土壤,来自远古的黄昏……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必是满足的、陶醉的。

后来他长得很大了,跑得又快,力气又大,还依旧特别聪明。常常只是给他冲个澡,我就负伤好几处。小小的笼子自然关不住他,我就给他买了一个狗笼一般的大“豪宅”。为了补偿他在我上学的时间里的种种寂寞与痛苦(其实应该没那么严重),我经常放下买巧克力贿赂他。可他每次一见我走向笼子,就大力踹笼门,尖锐的指甲划在铁丝上“咯吱咯吱”直响,“俊脸”皱成一团,表情很凶狠。这家他呆不住了,我想。

这些全家都看在眼里,妈妈开始极力鼓动我将他放生,可我怎舍得!爸爸一开始站在我这一边,毕竟一年的伙伴,可不是说放生就放生的。可这厮越来越烦躁,有时连我都萌生出放其回归自然的想法。

忘了过程,总之最终我同意了,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带他到了笔架山。

轻抚兔毛,吾甚平静。兔跃至草坪,吾起身。兔步步顾盼,猛然回首,意诧异。复钻入灌木,遂消失不见。

见他自己走入山林中了,我便不再停留,转身回家,但我依稀记得,脸上挂着泪。

后来常去笔架山玩,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