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完堂兄吕永喜的婚礼后,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当天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时,脚步有些踉跄,走到离昭苏县察汗乌苏乡不远的三尖河时,我的脑袋有些发胀,怎么也搞不明白是咋回事。我进了东屋,灯也没打开,就摸索着钻进了被窝,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回到家时,感到有一块腿骨发痛,我意识到老毛病又犯了。我养了十几只山羊,时常去阿合牙孜牧场放羊,那是高原最寒冷的地方,终日寒风刺骨。经常在野外放羊,一块腿骨被冻坏了。一到寒气来临时,一条腿又麻又木。去县医院治了几次,均不见好转。我就想让高原医生吕孝田给看看。吕孝田给人接骨、换骨最有经验。我见过他给一个叫李铁的伤者接骨的全过程。他手法好,经验多,病人不怎么痛苦。李铁也是我朋友,一次与人打架受了伤,一块腿骨被人踢断了,走不了路,接骨后,几个月就愈合了。可这几天吕孝田去乌尊布拉克乡揽活去了,只好凑合几天了。

这时候,我发现窗外的天空有些发黄。出门一看,天地昏黄,发出阵阵的黄光。当晚,黑夜没有降临,天空一片昏黄,连续几天都是如此。起初,我很惊慌,在街上乱串,不敢回家。这样过了几天,我想光惊慌有什么用呢?我忽然想通了,活一天就过好一天,让每一天有意义才好。我每晚蹲在柴垛后看中医书籍。我胃部一直不大舒服,经常给自己开一些简单中草药调理一下,多少有些用。夜晚,坐在昏黄的天空下看书,居然看得很清楚。夜夜都有男人打女人的哭声,或者女人打男人的叫声。吕永喜的叫声最为尖利,赛过了狼狗的哭叫。我每晚听见他大叫时,胃部就会更加不适。第二天,碰见吕永喜,问他后背上的伤哪来的,他总是红着脸回答,是在房顶上看月亮时,不小心把砖瓦踩碎了,掉下来摔伤的。再不久,吕永喜就被打得麻木了,有了耐力了,也不大声叫喊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些日子里,男人和女人不再说话,女人和男人也不再说话。这之后,瘟疫来了,伴着阵阵黄风,遮天蔽日。瘟疫一来,牲畜开始死亡。最先是李铁家一只叫阿黄的瘸腿山羊死了。阿黄死时,嘴歪眼斜,鼻孔流着鼻涕,死相很难看。不几天,尚志军、李文广、程建华家的牲畜也大面积死亡了。这些牲畜死时,也都嘴歪眼斜,鼻孔流着鼻涕,死相都很难看。不久,我家的阿狗阿猫也死了。我伤心了好几天。有些人也不见了,最先是吕老振,李老振是个七十岁的老光棍,一人种几亩小麦,打了粮食后,卖掉一半,留下一半。他喜吃面条,常常端着一碗面条蹲在大柳树下,翘着脚慢慢吃,只要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能听到“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那天上午他靠在柴火垛上,边吃面条边捉虱子,随后就不见了。没过几天,我的好伙伴李宪宝、李腾飞、吕永喜也都不见了。

小伙伴们再没回来,有人说,在一百里外的戈壁上见过他们,他们躲在戈壁滩上晒太阳呢。我不知是真是假,但伙伴们越来越少。一天抚养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也不见了。找遍了周围所有的地方,没有找见,我整日思念他们。那天我和外祖父、外祖母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下午他们就不见了。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生我气了,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想见我了,过几天气消了就回来了。过了几天,还不见回来,我慌了。他们如果也在戈壁滩上,万一冻病了怎么办,我想给他们送几件衣服御寒。我寻找了方圆近百里的地方,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当时想,他们不愿意见我了。在那一刻,决定不再找了。找是找不见了,他们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又到哪儿找呢?

从此以后,黑夜再没有降临,天空一片昏黄,白天和黑夜没有太大区别。在我居住的几十里的地方,人都走光了,只有我还留在这里。我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撅嘴,一个人打喷嚏,一个人掏耳朵。我孤独地活着,自己与自己睡觉,自己与自己说话。每当黄风刮来时,就关紧门窗,坐在板凳上听着自己的哈欠声慢慢睡去。丰收年景时,我在地窖里存了粮食,省着吃,够吃很长时间了。也不想到哪去了,还是在家里好,我是个顾家的人。以前,哪怕出远门走亲戚,再晚也要回来,在别人家怎么也睡不着。

日子一天天流淌,一天清早,我又想念亲人了,就带了水和馒头,出门去找,找了好几天也没结果。我往回走,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我惊出了一身汗,这怎么可能,家应该是个永恒的东西,搬不动,挪不走,更何况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可无论我怎么找,就是找不见。我累得瘫坐在地上,凉风一吹,头脑冷静了许多。这时我想,这个家也许被大风吹走了,也许是家不愿意呆在这,自己走了,也许是家在这呆腻了,出去走走,透透气,过几天还会回来。反正我成了没家的人。我实在不甘心家就这么不清不白地没有了,要想办法把它找回来。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高原上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