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五月十六日,袁昌英女士在电话里用感伤的音调报告我说庐隐死了。问她消息从何得来,则说得自《武汉日报》专电。死的原因是产难,详细情形她也不能知道。我当时虽很为惊讶,但还不相信,因为数年前也曾一度谣传冰心女士产难亡故,害得我的侄女大掉其泪;后来才知冰心虽然添了一个麟儿,自己依然健在,我们才把心放下。也许女人与生产原不能脱离关系,所以人们谣传女作家的死,也喜欢用产难这类题目吧。不过谣言自谣言,事实自事实,庐隐的死究竟在几天以后确实证明了。这几年以来,新文学作家得了不幸遭遇的很有几个:以我所认识的而论,则徐志摩死于飞机,朱湘死于江;闻名而尚未见面者而论,则丁玲失踪,梁遇春,彭家煌病死。现在谁想到生龙活虎般的庐隐也舍弃我们而去呢?我与庐隐曾同事半年,同学二年,虽然没有何等亲切的友谊,却很爱重她的为人。所以现在除了分担文学界一份公共损失之外,私人情感上,我的凄凉惋借的情绪,也不是一时所能消释的。

我与庐隐的认识远在民国六七年间。那时候我正在母校服务,同事舒畹荪女士(即《海滨故人》中之兰馨)被委为安庆实验小学校长,约我去她校教一两点钟的功课。她有一天介绍一个姓黄名英的体操教员与我相见,说是北京女子师范的旧同学,这就是后来蜚声文坛的庐隐女士了。庐隐第一次给我的印象,似乎不怎样动人,身材短小,脸孔瘦而且黄,而且身在客中,常有抑郁无欢之色,与我们谈话时态度也很拘束。我们钟点不同,同事半年,相见不过两三次,所以我们并不如何亲热。

民国八年秋季,我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庐隐与我同为错过考期的旁听生,不过经过学期考试以后,我们便都升为正班生了。庐隐到了北京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走路时跳跳蹦蹦,永远带着孩子的高兴。谈笑时气高声朗,隔了几间房子还可以听见。进出时身边总围绕着一群福建同乡,咭咭呱呱,讲着我所听不懂的福建话。她对于同学常喜戏谑狎侮,于我们古书读得略多的人,更视为冬烘先生,不愿亲近。她同舒畹荪一样,说话时总要夹几句骂人的话,然而挨她骂的人,不唯不生她的气,反而更觉得她有趣,这就是庐隐的魔力。

五四运动后,与社会关系最密切的男学校以北京大学为代表,女学校以女高师为代表。庐隐“务外”的天性,这时候好像得了正当的发展,每日看见她忙出忙进,不是预备什么会的章程,便是什么演讲的草稿,坐下来静静用功的时候很少。我平生最瞧不起锋芒外露或浮而不实的人,对于庐隐却并不讨厌,而且有一种发乎衷心的欢喜。一则人的天性总是爱慕与自己相反的性格,我自己口才涩讷,便爱人家词锋的锐利,自己举动沾滞,见了豪放洒脱的人物,便愈觉其不可及。庐隐虽然不大爱用功,而天资聪敏,功课成绩总列在优等。每遇作文时,国文教师发下题目,别人咿唔苦吟,或终日不能成一字,庐隐坐椅子上,低着头,侧着肩,飕飕飕笔不停挥,顷刻一篇脱稿。她的笔记从不誊录第二遍,反比我们的齐整完全。她又写得一笔颜体大字,虽然无甚功夫,却也劲拔可爱。她爱演说,每次登台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本来说得一口极其漂亮流利的京话,加之口才敏捷,若有开会的事,她十次有九次被公推为主席或代表。二则庐隐外表虽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甚或骄傲得难以教人亲近,其实是一个胸无城府,光明磊落的人,所以她虽然有许多行动不检点处,却始终能得朋友们原谅与爱护。

下一页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