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24年早春,新任江苏巡抚来到苏州。这是个老头子,他拖儿带女,穿着土布衣袜,灰头土脸,不像个坐镇一方的诸侯,倒像个农民。就是把“他整个儿放在锅里煮,也煮不出半点官味来”。康熙爷怎么派这么个人来江南?江苏巡抚是个肥缺,前任巡抚余国柱,是宰相明珠的亲信,才捞到这个美差,一任巡抚做下来,搜刮得百姓嗷嗷直叫,他自个儿脑满肠肥卸任去了。“饱虎去了饿虎来”,现在要喂肥这个穷酸老头,不知又要耗费老百姓多少血汗!

不久,一位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也来这儿上任,不过,他的官小多了,是苏州府治下的常熟县县尉。他是国子监毕业生,考试合格而被委任此职的。小伙子名叫赵曾翼,例行公事,经过苏州,先到江苏巡抚衙门报到,盖个章,才能去上任。他把名片投进衙门,却石沉大海,一点回音也没有。怎么,巡抚大人事忙,忘了?又投第二张名片,依然没有下文。他一连投了十次名片,就是不见回音。

赵曾翼急了,向捕快打探消息。捕快说:“你不必上任了,巡抚大人把弹劾你的奏章递送上去了,不日审批下来,你回家去吧。”

像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赵曾翼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什么罪过,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捕快说:“你有贪贿劣迹,不宜当官。”

“官还没当,我哪来贪贿劣迹?我要向巡抚大人讨个清白。”

捕快转身进内堂,把赵曾翼的话向上汇报了,上面传下话来:“巡抚大人说,你忘记了前年在京城书店里的事吗?你当秀才时,尚且一钱如命,今后做了地方官,怎不中饱私囊,做一名戴着官帽的窃贼?你还是早日脱下官服,饶了这里的百姓吧。”

赵曾翼想起:一次,他在京城一家书店看书,一个小青年进来买书,买了一部《吕氏春秋》,付钱时,一枚铜钱滚在地上,没有发觉。赵曾翼上前,用脚把钱踩住,小青年出了店门,他捡起钱,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时,一个小老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叫什么名字。赵曾翼照实说了。老头冷笑两声,走了。

难道,新任巡抚就是那个老头?

真是“一滴水滴在油瓶里”。官还没当上,就为一文钱罢了官,出尽洋相,丢尽脸面。

赵曾翼牢骚满腹,恨恨地回到了客栈,他发誓要复仇。

客栈老板说:“赵相公新官上任,面露不悦之色,是我们小店招待不周?”

赵曾翼把长袖一甩,说:“别提了,这个狗娘养的穷酸巡抚。平白无故,害苦我了。我就不信他是冰清玉洁,没有一点瑕疵落到我手里!”

老板上前,一把捂住了赵曾翼的嘴巴:“你话可不能这样说!巡抚老爷是位大清官,他不但查禁勒索民财,自律还特别严格,自家孩子读罢书,还要到郊外去挑野菜,日常食用。夫人外出办事,轿子里飘出破棉絮,路人见了都感动。这是千载难逢的好官哪!”

“都是演戏,这是当官的看家本领,装样子给老百姓看。他们私下里做的勾当,谁晓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不知道这门道!”

赵曾翼在苏州留了下来,他要跟这位巡抚老爷斗到底。经过多方查探,赵曾翼摸清了这位大老爷的底细。

他叫汤斌,河南睢阳人,顺治九年,考中第189名进士,做过关隘上管理粮草的小官吏。平时精明、节俭,身穿布衣芒鞋,以野菜、豆腐下饭,人称“豆腐汤”。不久前,朝廷派往浙江主持乡试。照例,秀才应试,先拜考官为老师。拜师必须奉上红包。随行几位考官,得到红包不少,只有汤斌,他见了富学生,把红包收下,见到穷学生,不收红包,反而给学生红包,一来一往,扯平了。一场考试下来,他是光着身子来浙江,最后光着身子出浙江,连一毫风尘也没有带走。这种清廉形象,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康熙皇帝亲点他做了江苏巡抚。

在赵曾翼眼里,这又是在演戏。汤斌是门槛贼精,他吃小亏,占大便宜,混到江苏巡抚这样的高位,就可以放开手脚,捞大钱了。赵曾翼算计,先在汤斌子女到郊外挖野菜这事上做文章。

大运河从苏州相门外流过,过吊桥,城外是一片田畴,人迹罕至,四个半大男孩就在这里挖野菜。他们衣帽整洁,不像农家子弟,也不像穿着讲究的富家子。他们是汤斌的四个儿子:汤溥、汤浚、汤沆、汤淮。这时,孩子堆中来了个年轻人。

年轻人说:“你们都是北方人吧?”

孩子们瞄了他一眼,说:“我们说北方话,当然是北方人。明知故问。”

“不,从你们挖的野菜上,知道你们是北方人。苏州人只挖荠菜和马兰头。看你们!苦菜、灰灰菜、蒲公英、酱板草、蛤蟆叶、河豚草……什么都挖,不是北方人,还会是哪里的?”

“你是个博物学家,我们挖的野菜,你都能说出名字。”

“我也是北方人,当然知道。你们不知道吧。你们挖荠菜,只挖了摊叶荠菜这么一种。摊叶荠菜,锯齿形的细小叶片紧贴地面,一棵棵是规规矩矩的正圆形,就像散落在地面上的一枚枚铜钱。其实,荠菜还有另外两种。你们看,这叫米粞荠菜,叶片向上,叶子就像羽毛,弯曲着,像一簇头发,远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绒球。再看这种荠菜,叶边上的锯齿已经消失,像光溜溜的菠菜叶,仔细看,叶根处还残存着两三个小缺口,这叫菠叶荠菜。三种荠菜面目不同,但是,它们菜心处都有一圈微黑的晕圈,就像老天爷在它们脸上打下的印记。还有,它们开一模一样的花,结一模一样的籽。你们天天挖野菜,却连荠菜的三种不同面孔也认不得,真不知世变呀!”

此人说得头头是道,孩子们不得不服。老大汤溥说:“你也挖过野菜?”

“过去挖过,现在不挖了。常吃野菜,会把脑袋吃笨的。成个大笨蛋,怎么读书做官?经书上说‘肉食者谋之’,吃肉,才能长智力,人聪明了,才大有作为。你们父亲给你们吃青菜豆腐,还挖野菜,岂不耽误了你们的前程。来苏州当大官了,可是,连‘陆稿荐’的酱鸡酱鸭也没吃过一回。可怜哪!”

这话真灵,晚上,汤斌不在家,大哥汤溥就叫管家去“陆稿荐”买了一只酱鸡。名店名菜,鲜嫩、香脆,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赵曾翼在客栈,对客栈老板说得也津津有味:“这一下,汤斌这糟老头子非栽在我手里不可。”

老板拉长了脸说:“汤巡抚来江苏,已经罢免了四名贪酷州官,弹劾了七名混账县令,他恳求皇上给这里的老百姓减免了二成税赋。言传身教,廉洁奉公,老百姓都对这位清官感恩戴德。你却跟他过不去,这是佛头着粪,是要遭报应的。”

“你知道什么,现在他府上也吃‘陆稿荐’的酱鸡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你不懂。商朝的亡国之君纣王,登位不久,就用象牙筷子吃饭。他的叔父箕子劝道,‘大王用象牙筷子,必定不会用土制的瓦罐盛饭;得用犀牛角杯、玉石碗盏,吃的要美酒佳肴,穿的要绫罗绸缎,住的要富丽堂皇。这样的后果,使人不寒而栗’,纣王不以为然,‘这不就是一双象牙筷子吗?叔父过虑了’。5年后,箕子的预言果然应验,纣王肆意骄奢,人心尽失,断送了商朝的江山。现在汤巡抚家吃‘陆稿荐’的酱鸡,也是这样!”

可这一招,赵曾翼失算了。汤斌回家后,查看管家的账目,见有“陆稿荐”酱鸡一只,便问:“这几天,我没叫家里买鸡,怎么有酱鸡一只?”

管家说:“大人出差在外,是大公子吩咐买的。”

汤斌把汤溥叫来,厉声训斥:“你不但吃鸡,还要吃‘陆稿荐’的酱鸡!胆子可不小!想吃鸡你就回河南去!天下没有哪个读书人,咬不动菜根而能做百事的!”他叫汤溥熟读“朱子家训”,并把管家辞了。

第二天下午,赵曾翼来到相门外,只有三个孩子在挖野菜。问,还有一个呢?孩子们说:“大哥买了鸡吃,爹爹打发他回河南老家了。”

苍蝇不叮无缝之蛋。汤巡抚这枚蛋没有缝隙,赵曾翼也就无从置喙。他苦思冥想,终于又被他想出了门道。汤斌签发的大量文告法令,应酬文章,不可能没有纰漏。果然,他在汤斌的一则文告中,找到了“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样的文字。这不是对朝廷、对皇上的诽谤么?赵曾翼如获至宝,将材料通过官员,上书皇帝,弹劾汤斌。

这时,福建、两广、云南的三藩叛乱,朝廷派康王杰书率十万大军去福建平叛。经朋友推荐,赵曾翼到杰书的幕府当了一名机要文书。

大军南下徐州,赵曾翼向杰书提议,北方兵丁来南方,水土不服,不如在此停留数天,休整适应一下。这里是江苏辖区,巡抚汤斌得到消息,马上赶来。他劝阻军队不要在此滞留。这年徐州扬州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军队滞留,必将加重地方负担。杰书说,他的军队都是步兵,徒步行军将削弱战斗力,要求汤斌征集千条大船让士兵乘坐。汤斌说,徐州附近只能征集五百条船,赵曾翼狡黠地说:“五百条船也可以,只是不足的五百条船每船折算五十两银子。由汤大人出钱,我们大帅再另想办法。”汤斌明白赵曾翼的用意,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一面征集船只,一面又去见杰书,说:“船已准备就绪,不够的船,就按你们说的办。但我不知道还差多少船,这样吧,您将军队调到运河边,依次上船,看还剩多少士兵,还需多少船,我就折付银两,如何?”杰书大喜,下令军队前往运河边。汤斌在城里整治酒席,请来戏班子,让杰书和幕僚们边饮酒边看戏。汤斌找了个借口来到河边,让士兵二百人一船,十船一组,坐满就开航。不到两个时辰,十万士兵走得干干净净。汤斌随后下令鸣炮为杰书亲王送行。赵曾翼惊怒交加,但有言在先,不便发作,只好乖乖地走了。

船队一路在徐州和扬州的运河里航行。看不出岸上老百姓是大灾的样子。赵曾翼叫来纤夫打听,才知道原委。这一带大旱后,汤斌下令各县打开官仓救灾,又发动全省文武百官踊跃捐献,但还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汤斌下令江苏布政使从国库拨出存银五万两,派人到湖广一带采购大米。有人劝他说:“动用国库存银事关重大,不经圣上批准,将来降罪下来,恐怕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