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伶仃洋,冒着细雨,甲棋逢对手上只我孤孤寂寂,航行在文天祥的温漉漉的诗行上。

“惶恐难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尽管诗人已经过了八个世纪,他举袖望故国的颤抖,仍遗落在伶仃洋里,有热泪点点,横飞竖洒,激荡不已。

云不语,雨不语。那宽袍阔带的文官正被元兵押解向死亡,伫产在一块大帆下不语。

那雾遮遮掩掩的岛,叫伶仃岛,这雨中衔一副寒霜脸的海,叫伶仃洋。文天祥叫零丁,令人叫伶仃,不管怎样写,这两个字都叫我受不住。不忍看,也不敢想。

天下伶仃人,不只你一个,偏你浮海赴义,一首诗吟得后人心疚。

我是一个九岁丧父的人,寡母领着我们三兄妹,而我是老大。“长兄若父”,我怎样在九岁十岁直至十五的肩膀上,放得住上有寡母下有弟妹的酸苦期冀?

寡母望我,我望寡母,泪眼相向;一间草房,数亩身田,天有阴晴雨雪,地有泥泞坎坷,人有势利冷眼,别人丰收时我们歉收,过节时别人满嘴油腻,我们数盘清冷。我们有永远卸不去的疲惫,有永远流不完的汗水,有永远忍受屈辱的咬紧牙关。

“长兄若父”,一个少年在风雨里摔打,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一个饥饿中不甘人后的期冀。当十六岁进工厂赚钱取工资时,望遍全厂三千人,只有我是十六岁。

一个大雨敲窗的夜,在同宿舍工友的鼾声中,我读到《过伶仃洋》,我哭了。“身世浮沉雨打萍”,“零丁洋里叹零丁”,每一字都击中我感情中最嫩薄的地方,我是那么不堪一触,我哭。

“伶仃”这两个字,是谁选的?仓颉也有_____和_______么?因而这两字才很瘦长,如一个长年饥饿的豆芽的孩子。

“伶仃”这两个音,也要用舌小心吐出,舌头粗壮的得意的人吐不出,它是那么脆弱,重一点就会变形。

从此读书怕见“伶仃”,见时故作不见。读书又受读“伶仃”——当我为我自己,也为母亲弟弟、妹妹挣扎了一天,赚得一元四角钱后,静下来,想哭的时候。

是什么叫我爱了文学?我下班就走理了文字堆里。读进躯体和宣泄出躯全的都蘸满了感情浓法的文字,一种排斥合用排斥热闹的孤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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