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大约是秋末,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同窗九江赵青约我去圆明园,我答应了。那一夜,隔着绕了爬山虎的窗子,望着徘徊在云间的明月,我怎么也不能入睡。

对于圆明园,我从不敢说游。尽管它仍然叫"园",也仍然保持着园的地位与声名,但它已经没有了园的姿色。世界上无论哪个园,所保存与呈现的差不多都是人类的文明,唯独圆明园让人所见的是人类的野蛮、残忍和耻辱。我到圆明园去不是游览,不是欣赏,也不是消闲,既不是乘兴而去,也不是兴尽而还。去任何一个园归来,心情都是一种愉悦,一种尽日的繁杂与劳顿散释后的轻松,而去圆明园归来却是仅有的一种无法摆脱的沉重。

从十里堡乘车,象去朝拜我梦中的圣殿。将到圆明园下了车,我的情绪就陡然变了。一步步行来,我象是走向一处荒芜的墓地。那荒芜的墓地埋葬的不是别人,似乎正是我的父母兄长。即使过了许多年,那心情还是异样地沉重。想写点什么,又一直没敢写。我感觉他伤的太重,我不想轻易去碰他的伤痕。我怕他疼。

然而等我决心要写一写他的时候,岁月却已经遗落了十数春秋。路怎么走,水怎么绕,桥怎么过,差不多都已经淡忘了。不过,也有忘不了的,就是那路旁的大杨树与湖畔的小花草。已经是秋末天气了,湖畔却还开放着那么多的小花草,紫色的最多,间忽也有红的,蓝的,虽不象春天的花儿大朵大朵地开,却也是毕其全力。还有,就是那秋色斑烂的杨树叶子,在惨淡的秋云下瑟瑟的响,仿佛在低声地唱歌或是吟诗。象是悲歌,也象颂歌;说是赞美诗,也象是挽诗。为了谁呢?悲怆为了谁?欢欣又为了谁呢?

其实,最使我忘不了的是那些石头。直立着的,横躺着的,仰卧着的,斜依着的,象一块块骨头,象一条条的脊骨,依然散着凛然的豪气,散着千古不息的光芒。穿行在那一块块石头之间,或依偎在那一条条脊骨旁边,我总能听到一种声音。不是箫声,也非天籁,但却是那么地动人心魄。象石头与石头在撞击,象骨关节在活动时发出咯吧咯吧的声响。多种声音汇在一起,象江河滔滔,象风走松林。在那声音的洪流中,我十分细心又十分小心地分辨过,我想听听哪一种象是母亲低声的哀怨与叹息。然而竟没有。完全是母亲随了我的父兄,挥着拳头,在奔走,在呼号,在呐喊。轰然而响的像是雷声,像是春天的雷声沿大地在迅急地滚过。历史走过了一百年,那声音就足足地回响了一百年。那是母亲与父兄的声音汇在一起,是皇天与厚土的声音汇在一起,是人类与大自然的声音汇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同仇敌忾!那才是真正的气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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