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搞催眠术的人到我们村子里来了,这可真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件。记得那是一八五年。年份我不太敢肯定,不过月份我很清楚——那是五月。五十年的考验都没有令这件事的细节在我脑海里褪色。这个月里发生了两件有关联的小事,令我这一段记忆直到今日还很清晰。这些事件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不至于令人永志不忘,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还是被小心地保留了下来,而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事却被从我脑海里赶走,空间被留给那些小事,让它们舒服地留在那里。这其中的真相是:人记忆的判断力,并不比他良心的判断力更强,也不能判断它的价值大小。不过,暂且不去管这些小事,目前我的题目是进行催眠术的人。

他为自己的表演大做广告,说是保证会出现奇迹。按照惯例,门票是两角五,儿童和黑人半价。一般地,村里人都听说过催眠术,不过却从来没有见识过。头天晚上去看的人不多,不过第二天人们所讲的那么多奇异的事,将大家的好奇心全部激发起来了。在这之后,整整两周,魔术家的生意很兴隆。那一年,我十四五岁。处于这种年龄阶段的人,只要能当着大家的面露一手,出出风头,除了在火里被活活烧死之外,是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苦都可以吃的。所以,当我看到那些 “被催眠者”在舞台上表演种种滑稽的傻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高声大叫的时候,我内心实在是羡慕不已,于是便急切地想做一回被催眠者。

接下来的三个晚上,我每晚都会坐到舞台候选人所坐的那一排位子上,将魔术盘托在手掌心里,眼睛盯着它看,设法让自己睡着,可每次都是失败。我全然没有睡着。只好像大多数人那样承认失败。并且,我还要带着对我们雇工希克斯的妒忌坐在那里。我还得坐在那儿,盯着魔术师西蒙斯看,并且听他叫唤说:“看那条蛇!快看那条蛇!”希克斯便奔啊、跳啊的。魔术师对他进行提示说,他正在观赏壮丽的落日,于是希克斯便说,“天啊,太美丽啦!”如此等等——全是些疯癫的事情。我笑不起来,也欢呼不起来。眼看别人把希克斯捧成英雄,我的心里非常难受。表演结束后,人们将他团团围住,问他许多在幻影中他所亲眼见到的奇景,并且通过各种方式来表示很荣幸能认识他。希克斯——老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我受不了,快被气死了。

第四个晚上,诱惑来了,而我又没有拒绝的能耐。我盯着盘子,一会儿后,我装着困得不行的样子,开始打起了瞌睡。马上,魔术师就走到了我的身边,开始按擦我的头上、身上、腿上和手臂上,每次按擦结束后,就在空中把“啪”的一声将手指捻响,放掉剩余的电。然后,他用盘子将我“拉住”,然后用手指捏着盘子,对我说,即使我不想再看着盘子,也做不到了。于是我慢慢站起来,弓下身子,眼睛盯着盘子的后面到处转,就像我以前看见的别人做的那样。然后让我表演其他的本领:因为以前见过别人表演,我表演起来竟然是驾轻就熟的。见到蛇我就躲开,见到火就用水桶浇,看见轮船在激烈的比赛就异常兴奋,见到想象中的姑娘就吻她们,开始调情。除此之外,我还在舞台上钓起了比我还要重的土鲇鱼——如此等等,都是那些俗套的奇迹。不过我的表演方法可不俗套。开始,我非常小心,生怕催眠术师会发现我是假装出来的,并把我赶下舞台,那将会是多么的丢人啊。不过,当我发现自己的做法没有什么危险的时候,我便用尽了自身的招数,将原本属于希克斯的,本领高强的被催眠者的地位取而代之了。

其实,这做起来非常容易。希克斯生来老实,我却没有这个负担——有些人这么说。希克斯见到了他所见到的东西,并且将这些东西进行了报告。我不仅看到了能够看到的东西,还尽量对其添枝加叶。希克斯没有什么想像力,而我的想象力却比他的丰富一倍。他生来便安详,而我却是激动。没有任何幻想能够激起他的狂喜,反正他不怎么喜欢说话。不过假如我看到了一个幻象,便会掏空字典上的字眼来对它进行形容,对此,有时甚至连自己也会发狂。

当我的表演进行了半个小时以后,希克斯便成了一个一去不返的人物、一个战败的英雄和一个垮了的偶像了。对此,我很清楚,也挺高兴。我在心里自语道,“庆祝我捣蛋成功!”希克斯绝不可能被催眠到可以在大家面前对一个想象中的或是真正的姑娘进行亲吻的程度,可这些我都能办到。所有希克斯不能做到的事,我都下定决心非要做到不可,哪怕要在生理上或是道德上要付出相当高的代价。我注意到了他所暴露出的一些糟糕的缺点。比如说,魔术师问他,“你看到了什么?”这就是让他自己发明幻景,而那个时候,希克斯却又哑又瞎,看不到一件东西,说不出一个字。与他相反,只要魔术师认为我该看到一种令人惊喜而又很受观众欢迎的幻景时,不需要他的帮助,我都能搞得比有的他帮助还要出色。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希克斯丝毫也不善于领会魔术师在心理上所作的那种无声的提示。每次当西蒙斯站到他的后边,盯着他的后脑壳,试着将自己心理上的提示注给他时,希克斯总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从来都不会多一个心眼。如果他用心的话,完全可以通过观众那种全神贯注的表情,来推想到在他背后正在发生些什么,而他需要做出何种反应。因为我是伪装出来的,所以我生怕魔术师对我也用这一套把戏,因为我知道催眠术师一定会“要”我做什么事,而我却并不知道,这样,我就有可能败露并且受到责怪。不过,当真的轮到我时,我就决定无论怎样都要试一试。从人们那紧张而又充满期待的脸上,我感觉到西蒙斯正在我的身后,竭尽全力要我干些什么。我尽量将思维放开,对他要我干些什么进行想象,可就是捉摸不透。那时候,我很惭愧,也很难过。我想,自己丢脸的时刻到了,一会儿我就要被赶走,颜面尽失。我应该为承认这一点感到羞耻。可是我转念一想,映入脑海的倒不是想应该怎样屈辱地走开,并对自己所干的坏事表示难过,借此来赢得善良人们的同情,而是我应该怎样才能做到一鸣惊人、大出风头,然后再走开。

这时候,桌子上正放着一个表演道具——一把没有装子弹,已经生了锈的老款左轮手枪。我猛然间记起,在两三周以前,五一节那天,学校里曾经举行过一次庆祝会。就是那天,我同一个男生吵了一架,并且没有占到便宜,因为他是学校里的霸王。此时,那孩子正坐在屋子中央的过道中间。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我蹑手蹑脚地爬到桌子那边,装出怒容满面、杀气腾腾的样子,按照那时候很流行的一个传奇中说的那样,突然之间,跃过去一把抓住了手枪,挥舞着,大声喊着那个霸王的名字,然后一下便从舞台上跃了下去,向他冲了过去,将他赶出了屋子。动作敏捷到都没给吓呆了的观众留出进行劝阻的时间。接下来便是一片叫好声,魔术师开始对观众说了话,说得十分动人。

“为了能让你们大家都明白,我们是如何将这个小孩儿成功地培养成了一个被催眠者,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是多么的了不起,我要对大家说的是:我没有说一个字来对他进行引导,他却将我从心灵上命令他干的事执行了,包括那些细微的末节。只要我将我的意志运用起来,就可以立即将他的报复行为终止。所以,刚逃走的那个可怜的家伙,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就这样,我不但没有丢脸。还以一位英雄的身份,回到了舞台上,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幸福。至于我的有关于心理上的提示的顾虑,也消除了。我还判断出,假如我没有猜准催眠术师要我做什么,就不妨自己搞点什么名堂出来,照样能够应付过去。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观众们非常欢迎无声的心理提示这种表演。当我领会到,他想要我干什么事的时候,我就起来干——想到什么就去干什么——那位魔术师也不是傻瓜,每次都对我的行为表示认可。人们问我:“你是怎么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我说:“这很容易。”听完我的话后,人家总是佩服地说:“你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本领,我彻底服了。”

在另一个细微末节方面,希克斯也是做得不够好的。当催眠术师边在他头部按擦边说道,“现在,他的全身已经没有感觉了——女士们,先生们,过来试一试吧。”女士们和先生们往往都乐于遵命,去干用针刺希克斯这件事,如果他们刺得深,希克斯就总是会畏缩。每当这个时候,那个可怜的催眠术师就不得不解释道,希克斯“还没有被完全催好”。不过我却丝毫不畏缩,只是心底里在流泪。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那个逞能的小孩,竟然愿意受这么大的罪!逞能的男子汉,也是同样的。这既是我自身的感受,也是我自十万人身上所看到的。当测验非常严峻时,原本魔术师是应该保护我的,我也经常希望他能够保护我,可是他却不有。也许和别人一样,他也受了骗,虽说我不相信,并认为这样是不可能的。这些人都很好,不过他们肯定是单纯、老实到了极限。他们用针刺我的手臂时,往往都不遗余力,直到刺进了三分之一,然后便开始惊叹魔术师仅仅运用意志的力量,竟能将我的手臂变成铁,令它全无痛感,实在是了不起。实际上怎么可能没有痛感,我是痛得不能再痛了啊。

在第四个夜晚过后,在这个令人骄傲的、胜利的夜晚过后,我成为了西蒙斯唯一的被催眠者。他不会再邀请别的候选人上台了。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每晚都我都单独进行表演。到那个时候为止,镇上那些差不多够一打的知识贵族,那些聪明的老家伙,始终对催眠术报有怀疑的态度。我觉得受到了委屈,就像我是在干着什么诚实的职业那样。这也不奇怪。在人类社会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按照道理,本来就应该受到的对待,却恰恰是他们感到最丢人的。在第一周中,这些聪明过人的老绅士们始终在摇头,说我们所表演的那些奇异事迹,全部都是经过事前串通的。

他们还以自己的这份怀疑为荣,并且喜欢将它说出来并吹嘘一通,从而显示他们要比那些愚蠢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强很多。特别是那个年老的皮克博士,他是那些表示怀疑者的头目,他很难对付,因为他出身于名门世家,非常有学问并且德高望重,他有着一头白发,穿着早年才有的那种富丽堂皇的宫廷式的装束,显得魁伟而庄严,他不仅看起来富有智慧,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他对事情见解的价值要大于社会上任何其他人的。他的影响很大。当我最终将他征服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所向无敌。在五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凭借几滴老泪承认,我曾经毫不羞愧地感到高兴。

一八四七年的时候,我们住在位于希尔街和梅因街的拐角处的一座较大的白房子里——如今,这座房子还在。虽说连一块儿板子都没有少,却没有原来那么大了。一年前我还见过它,并且注意到了这一情况。那一年的三月,我爸爸在那座房子里去世了,不过几个月后我们家才迁出。这座房子里,不只住了我们这一家,还住了格兰特博士一家。有一次,格兰特博士在街上同雷伯恩博士就一件事进行了争吵,他们用内藏刀剑的手杖互相打起来,在格兰特被送回家时他的遍身都被刺伤了。皮克老博士将他的伤处敷好了,并且每天都会来照料他一会儿。

格兰特家和皮克家,都来自弗吉尼亚。一天,格兰特的伤好了一些,能下地了,他在客厅里坐着聊天,话语中讲到了弗吉尼亚同那些古老的年代。当时我也在场,不过这些人很可能并没有注意到我,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是微不足道的。其中皮克博士和格兰特太太的妈妈克劳福德太太两个人,是三十六年前里士满剧场失火烧毁时的目击观众。她们提到了这场难忘的悲剧中那些可怕的细节。通过她们的眼睛,我也将那场灾难看得很鲜明、生动:只见那浓烟滚滚,直上云霄;只见那火焰往上冒,化作赤色;我听到了那饱含绝望的厉声惨叫;透过烟幕,我瞥见了窗口那一张张的脸孔;我看到他们中有些跳向死亡,有些则跳向还不如死亡的残废惨境。直到今天,这幅画面还浮现在我眼前,永难消失。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殖民时代皮克家的大厦,描述那一根根庄严的柱子,宽阔的场地。通过他们的话我凭借想象力东拼西凑,终于对这个地方有了确切的印象。因为过去我没有亲眼见过,或是从旁人嘴里听说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去处,所以对于这一切,我抱有很大的兴趣。他们偶然提到的一个细节,将我的想象强烈地激发了起来。他们那大门边的墙上有一个茶盘那么大的圆洞——那是独立战争时期的一发英国炮弹所留下的痕迹,那段历史是真实的,惊心动魄的,是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就这样,在三四年以后,按照上面的说法,我成了催眠术表演中的风头人物和唯一的被催眠者。大概是在第二周的开始,表演已经进行了一半,这时,那个非常威风的皮克博士进来了,他穿着一件胸部和袖口都是褶边的衬衫,握着一根杖头镶金的手杖。一个十分恭敬的公民将他原来在格兰特一家人旁边的座位,让给了这位尊贵的大人物。这时候,我正在考虑要发明一些什么新鲜的幻景,来应对催眠术师的话。

“注意,注意看。看那边。那边……看到有东西了吧?注意!好的……说说看吧。”

皮克博士没有料到,他这一进来,令我回想起了三年以前的那次谈话。他为我提供了材料,间接地就成了我的同党和我欺诈行径的同谋。我开始见到一个不大清楚、朦朦胧胧的幻景了。(幻景刚开始时,显得很老套。开头没必要看得太清楚,因为这样看起来似乎你是事先有准备的。)幻景逐步展开,并且越来越活跃,越来越带劲。这是发生在里士满的一场大火。开始,皮克博士还是满冷静的,在他那高雅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有教养的嘲讽。不过,当他认出了这场火的时候。他的表情顿异,眼睛开始闪亮了。一见到这情况,我便马上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所了解的情景和盘托出,让观众饱餐了一顿关于火与恐怖的描绘,我的描绘足以让他们好一阵子不会忘记了。当我讲完的时候,他们甚至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他们被吓呆了。皮克博士早已站了起来——他呼吸急促,嗓门儿很高地说:

“我的怀疑被全部扫空了。这样的奇迹不可能由串通制造而成。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些细微末节,但是他描述得就像亲身经历过一般——而且具有无懈可击的真实性。天知道,这情形只有我清楚!”

我将殖民大厦的事进行保留,直到最后一个晚上才进行表演,利用炮弹洞的细节来进一步对皮克博士的转变进行巩固。他对全场的观众说,我不可能对这个极小的细节有所耳闻,而就是这个细节将这大厦同其他所有的弗吉尼亚大厦区别了开来,并且我所说的是与其完全相符的。这样,事实证明了我于幻景中确实看到了。天啊!

这世上的事情也真是奇怪。当催眠术师所订的合同结束时,全村仅剩下一个人不信任催眠术,这个人就是我。其他的人全都由不信变为相信了。近五十年来,对于催眠术,只有我才保持着坚决、彻底的不信任态度。这是因为我不可能在晚年,去再一次对其进行检验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令我反感。也许这是因为它会将我一生中的某个片断重新唤醒,而这个片断却正是我为了自尊心而希望忘掉的。虽然我内心想的,抑或是力促自己去想的是:我绝对不会碰巧找到一项有分量的“证据”,来证明背后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在进行欺诈的可能。

当时的情况是,没过多久,我便开始厌倦自己的胜利了。在我看来还不到三十天,很快我那靠撒谎得来的光荣便成为了最不愉快的负担。毋庸置疑,有一阵子,我喜欢人家在我的面前将我的光荣事迹多次重复,带着既赞赏,又惊叹的语气。可是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没过多久,对于这件事,我便开始感觉到厌倦和不厌其烦。我再也无法忍受由此而引发的令人作呕的懊恼心理了。于是我深切地了解到,原来世界上那些建立了显赫功勋的人,具有和我一样的经历。我知道,曾经他们也非常爱听有人讲到自己的功勋,这种状态大约会持续三四个星期,在这之后,便很快就会怕人家再次提起。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但愿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这么干过。我记得,每当谢尔曼将军听到像“我们行军横穿乔治亚的时候”这样的曲调时,便经常会火冒三丈,而不管他到哪里,都要为他奏并且唱这个歌子。再说,和那些合法的英雄们比起来,我差的不只是一点点。他们只要一想到自己本来那金光灿灿、不可非议的功绩,心中的痛苦便会减少一些。而这样的特权我却没有,不管怎样,我的事迹也不值得人家尊敬。

经验告诉我,叫人家受骗上当非常容易,但要纠正过来却异常艰难!在我做了这些事情的三十五年之后,我去看望已十年未见的老母亲。出于自认为是相当高尚、甚至是那种英雄般的冲动,当时的我曾想,我应该低下头来,承认我那古老的错误,下定这个决心,可费了我很大的气力。我非常害怕见到她脸上会浮起悲哀,眼睛里透出羞愧。不过,苦恼思量了一番以后,我认为那样的牺牲还是理当如此的,于是我鼓起了勇气,向母亲作了坦白。

令我吃惊的是,并没有什么感伤性的场面发生,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件,更没有产生乔治·华盛顿式的效果。她听后根本就无动于衷,并且压根就不相信我的话。她自己也这样说了!至此,我就不仅是失望那么简单了。我原本认为,自己将这个无价之宝的秘密抛出来,会得到一笔收益,可谁知却被这样地认为没有什么价值,这真的是令我烦恼。我一次又一次地声明,并且说得越来越激昂,说我在那些早已逝去的夜晚里所干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扯谎、骗人的。她平静地摇摇头,说自己了解得更清楚。听到她的话,我便举起手来“发誓”——接下来便得意地说,“现在你怎么说?”

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些话似乎根本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她丝毫都没有移动自己先前的立场。这真叫我受不了,可是,叫我更加无法忍受的是她根本不顾我发的誓言,为了对我进行驳斥,她提出了一些论据,来证明我掉进了幻影,以至于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论据只是表明人们能够从一个人的外表来懂得他的内里,并且比他本人还要清楚。过去,我就有些蔑视这些论据,在这之后,也没有变得更加尊敬些。她不肯相信这些幻境是由我自己捏造出来的。她说这是傻话,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她拿里士满大火和殖民大厦作为例子,说我没有捏造它们的本领。后来,我又有了一个主意!我说,她说得完全正确——这些不是我捏造的,而是我听皮克博士说的。甚至如此狠的一炮也打动不了她。她说,皮克博士的证据要强于我的,而他也明白地说过,我没有听说过这类事情的可能。天啊,这是多么可笑并且不可想象的局面啊:因为受骗人所提供的证据,便使一个自首的骗子被判老实,并且无罪开释了!

我满怀羞愧,非常懊恼且又无可奈何地意识到,我这是全线崩溃,败下来了。我手中仅剩下了最后一张不可轻视的牌了。我打了出来,并且寸步不让。既然她如此英勇地对自己的堡垒进行捍卫,我便应该再次摧毁它,虽然那似乎有点不体面,不过败军之将是不懂得怜悯的。我的最后这张王牌便是用针刺肉的事。我打出了它。我郑重其事地说:

“我能够用我的名誉进行担保,当针刺进我肉里的时候我总是疼得无以复加。”

她却只是说,

“这件事都过去三十五年了。现在你确实这么想,不过当时我也在场,我知道得更加清楚。你丝毫也没有畏缩。”

她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安详!而我却相反,都快要发疯了。

我说,“啊,天啊!让我来做给你看吧,我说的全是事实。现在我的胳膊在这里,用针戳——把整根针全戳进去——我丝毫不会畏缩。”

她却只是摇了摇她那长满白发的头,简单明了并且确信不疑地说:“现在你是大人了,当然可以假装不疼。不过那时候还是个小孩,是不可能装出来的。”

这样,一直到她死去,她都始终认为我年轻时候对她撒的谎是不可动摇的真理。卡莱尔曾经说过“谎言不可能持久”。这说明他还不清楚怎样来表达。假如我对这个谎言投了人寿保险的话,那么许多年前,保险费就会把我搞得破了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