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说,听了A.J.鲍罗季诺先生的话,他现在才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和他在盖尔芒特府上相遇时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个非凡的女人。你应该去看看她,”他对我说。

“此外,我感到很吃惊。他同我谈德·盖尔芒特先生时,就象在谈一个非常高雅的人,可我还一直以为他俗不可耐呢。据说他见多识广,情趣高雅,其实,他不过只是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骄傲罢了。此外,照诺布瓦的说法,他很有地位,不仅在这里,而且在全欧洲。据说奥皇、俄皇都把他当朋友看待。诺布瓦老头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欢你,你在她的沙龙里可以结识许多用得着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奖了一番。你会在她那里遇见他的,哪怕你想写书,也可以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将来不会干别的事情了。别人可能认为当作家前程远大,我呢,本来我是不主张你干这一行的,可你马上就要成大人,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因此不应该阻止你按照自己的爱好选择职业。”

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就象我开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觉,睡好觉,养好身体一样),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情况下写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作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候每天写一小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时也用来写作,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结果注定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纸,就象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样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习惯睡不着。习惯无论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几页书,酒也不会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会采取断然措施,会让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象一个遭到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

这期间,我父亲又遇见过德·盖尔芒特先生一、两次。既然德·诺布瓦先生对他说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讲话了。他们在院子里正好谈到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对我说她是他的婶母,他把维尔巴里西斯读成了维巴里西。他对我说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说她有一个思想库”,我父亲补充说。 “思想库”的意思含糊不清,这使他发生了兴趣。这个表达方式,他确实在一些论文集上见过一、两回,但他没有赋予它明确的词义。我母亲对我父亲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亲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个思想库这件事颇感兴趣,她也就断定这件事值得重视了。尽管她从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细,但还是对她立即产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她开始不赞成我去拜访侯爵夫人,后来不坚持了。我们搬进新居以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请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写信回绝了,说她现在不出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变了习惯,不再亲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丝代劳。至于我,尽管我想象不出这个“思想库”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看见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个老妇人坐在一张“办公桌①”前,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况且事实也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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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这里“库”和“办公桌”在法语中是一个字。

此外,我父亲打算竞选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他想知道诺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赢得更多的选票。说实话,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虽然不敢怀疑,但也没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对我父亲说,德·诺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为外交部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代表,他会设置重重障碍,阻挠别人当候选人;况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个人,也就更不会支持我父亲了。但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诽谤。然而,当杰出的经济学家勒鲁瓦·博里厄劝他参加竞选,并给他分析当选的可能性时,他看到在勒鲁瓦·博里厄列举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没有德·诺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动。他不敢直接去找诺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访能给他带回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迟。德·诺布瓦先生的宣传能确保我父亲获得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票;况且,大使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连最不喜欢他的人对此也不否认。因此我父亲认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说,在部里,他对我父亲要比对其他人的保护更加明显。

我父亲还遇见了一个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萨士拉夫人。这个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来巴黎。要来也只是到一个女友家里。没有人比萨士拉夫人更使我父亲讨厌的了。每年,我母亲都要温和地恳求我父亲一次:“朋友,我应该邀请萨士拉夫人了,她不会呆很久的。”甚至还说:“朋友,听我说,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让步,去拜访萨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烦恼,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兴了。”他笑了,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去了。因此,尽管他不喜欢萨士拉夫人,但当他在街上看见她时,还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脱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礼貌,朝他冷冷地点点头,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被判处到另一个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亲带着满脸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见萨士拉夫人。她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忧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亲是她儿时一起玩耍的朋友,因为生活堕落,嫁了一个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人,因而萨士拉夫人同她断绝了来往。然而从前,我父母亲每次见到萨士拉夫人总是彬彬有礼,而萨士拉夫人对我父母亲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亲哪里知道,在贡布雷,在萨士拉夫人那一类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重审派。而我父亲是梅尔纳①先生的朋友,对德雷福斯的罪状深信无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张要求重审的请愿书上签字,他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当他知道我的行动准则和他不一样时,他一个星期没同我说一句话。他的观点无人不晓,都快给他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数她最宽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流露出怀疑。每当有人谈到德雷福斯可能无罪时,她总是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被人打搅了,因而摇了摇头。我母亲一方面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父亲,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独立的见解,因此举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语。我外祖父崇拜军队(尽管他在国民自卫队里的服役是他壮年时代的恶梦),在贡布雷,每次看见一个团从门前经过,他都要脱帽向上校和军旗致敬。这一切足以使萨士拉夫人把我父亲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帮凶,尽管她完全知道他们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个人的罪行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绝对不能宽恕。当她得知我父亲是反重审派时,就立即用几个大陆的空间和几个世纪的时间把她自己同我父亲隔开。既然两人在时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亲自然就看不见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会想到同他握手和说话,因为这些礼节是不能横越他们中间的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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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尔纳(1838—1925),法国政治家。1896年任内阁总理,竭力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

圣卢要来巴黎了,他答应带我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但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妇一起去饭店吃午饭,然后我们送她到剧院去参加排演。我们必须一早动身,到巴黎郊区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对圣卢说,最好到埃梅的饭店去用午餐(在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公子的生活中,饭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放绫罗绸缎的箱子一样重要)。埃梅告诉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旅游旺季到来之前,他在这个饭店当侍应部领班。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门,能重新看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是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当我因身体疲劳或要上学不得不留在巴黎时,他在七月漫长的傍晚,照样隔着大餐厅的玻璃墙壁,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一边等候顾客来临;当太阳渐渐在大海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巴尔贝克海滩是一块强大的磁铁,埃梅由于同它接触而电磁化了,他对我来说也成了一块磁铁。我希望,同他交谈就等于到了巴尔贝克,没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动身了。我走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还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头天晚上,那个订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没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发现他在那里抹眼泪。他真想去把门房揍一顿,但忍住了,因为怕砸了饭碗。

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贡布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真。他停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才不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果象我这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灵魂,我是多么遗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钟,都会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消遥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恐怖时代①犯了大错误,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呆在某个郊区,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象您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费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于交往的赶时髦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导:‘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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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杀贵族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英语,即:五点钟。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当调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我们——我和勒格朗丹——连接在一起,就象把维福纳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春天已降临巴黎,可是林荫道上的树木才刚刚绽出新芽。当环城火车载着我们——我和圣卢——离开巴黎,停在圣卢情妇居住的那个郊区的村庄时,我们却惊叹地看到一棵棵果树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这里象是有隆重的节日似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地方节日。但这一次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夹杂在那些既没开花也没长叶的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在这仍然透着凛冽寒气的晴天,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灌木丛后还残留着白雪。高大的梨树环绕着一座座房屋和一个个普通院子,梨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圣体仪式。

在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各家门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纪的花园。这些花园原本是皇亲国戚的管家和宠妾们的“游乐园”。园艺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园种上了果树(也许仅仅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大果园的布局)。梨树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见过的梨树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间隔着低矮的围墙,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边形。太阳在四边形的四条边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线,使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看上去就象在希腊克里特岛可能见到的太阳一样;阳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犹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戏,使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绒绒的白花,而泡沫四溅的白花在蔚蓝的树木织成的透光的栅栏中闪闪发光。看到这番景致,人们又会感到这些露天房间很象一个个养鱼池,又象海上围起来的一块块捕鱼区或牡蛎养殖场。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烂烂。金黄色的砖墙,门前有三棵梨树,充当夺彩竿①和旗杆。树上仿佛装饰着优美的白缎子,好象在庆祝当地的一个节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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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杆顶悬挂奖品,杆上涂了肥皂,让人爬上去夺奖。

一路上,罗贝不停地给我讲他的情妇。我从来也没有见他对他的情妇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他在军队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对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但与他的情妇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妇才是头等重要的人,盖尔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国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确他的情妇胜过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关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乐;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杀人。在他看来,真正有意义的、能使他动心的事莫过于他的情妇想要、并将要做的事,他情妇头脑中思考的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从她额头之下、下巴之上这个狭小的空间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办事向来合情合理,可是他却盘算着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目的却仅仅是为了能继续供养并拴住他的情妇。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这样做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相信代价之大是谁也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为实用主义的本能告诉他,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离开他,至少会随心所欲地生活。因为,他必须让她永远处在等待中,从而把她牢牢拴住。因为他推测她可能并不爱他。当然,被叫**情的这个通病可能会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样——不时地相信她爱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爱他,也不能消除她从他那里捞钱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立即离开他(他想,她的文学界朋友们的理论害了她,尽管她爱他,还是会离开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现好,”他对我说,“我就送她一件礼物,她会很高兴的。是一串项链,她在布施龙的店里看到过。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嫌贵了些。可是这个可怜的宝贝生活中没有多少乐趣。我一买她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过这串项链。她说她认识一个人,那人也许会给她买。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还是同布施龙(我家的供货人)说好了,让他给我留着。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见她了,心里就高兴。她并不象雕像那样完美无缺,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却认为她十全十美,他是为了使我更赞美她才这样说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断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说话,但我一想到她以后会同我谈她对你的印象,现在就感到心里乐滋滋的。你知道,她讲的话可以使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想象,真有点象特尔斐城的女祭司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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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建有阿波罗神殿,传说神殿的女祭司能传达阿波罗的神谕。

我们沿着小花园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花园内的樱花、梨花琳琅满目,银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显然,这些花园,昨天还象没人居住的房屋,显得空荡荒凉,一夜间突然来了许多白衣少女,把它们装饰得千媚百娇。隔着橱栏,可以看见这些美丽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园小径的拐角处。

“听着,我看既然你是个诗人,留恋良辰美景,”罗贝对我说,“那你干脆呆着别动,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来。”

我等他的时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从几个小花园前经过。当我抬头时,看见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层楼的窗边,叶丛间也垂下一串串鲜艳的丁香花,穿着紫莹莹的衣裙,绰约多姿,随风曼舞,对于过路行人穿透绿叶丛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从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万先生花园门口看见的紫丁香,它们琳琅满目地挂在花园的围墙上,犹如一幅散发出浓郁乡村气息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紫色挂毯。我从一条小道来到一块草地上。这里冷风飕飕,和贡布雷的风一样刺骨;但在这块和维福纳河畔的土地一样肥沃而湿润的草地中间,照样钻出一棵银装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树,它和它的同伴一样准时前来赴约,向太阳欢快地摆动着梨花;梨花在寒风中痉挛抽搐,但被阳光涂上一层银灿灿的光辉,形成一块有形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卢在他情妇的陪同下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女人是圣卢全部的爱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乐趣。她的个性仿佛被封闭在一个圣龛内,激发了我朋友无穷无尽的想象。圣卢觉得自己好象永远也不会了解她。他常常问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个女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①。”几年前,她曾对妓院的鸨母说(女人不改变境遇则已,一改变就快得难以想象):“那么,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来接客,就叫人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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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的情妇叫拉谢尔,与歌剧《犹太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同名。当年她在妓院内,人们把该剧中的一首曲名《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送她作雅号。

当果真有客人“来找她”,只剩她和这个“客人”在房间里时,她是那样内行,锁上门后——出于女人的谨慎或是习惯性动作——就立即开始脱衣裳,动作非常敏捷,仿佛有医生要给她听诊似的;只是因为这个“客人”不喜欢裸体,叫她不必脱掉内衣时(就象有些医生,听觉灵敏,同时又害怕病人着凉,只隔着衣裳听诊肺和心脏),她才中途停下来。这个女人的生活,她的思想和过去,哪些男人占有过她的身体,这在我看来是那样无足轻重,如果她给我讲这些事,我会出于礼貌才听一听,而且几乎什么也不会听进去;可是圣卢却把她奉若神明,向她献出全部的爱情,为她忧悒不寐,忍受折磨,甚至把她——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木偶玩具——看作自己无限痛苦的根源,比他的生命还要宝贵。看到这两个毫无联系的拉谢尔(因为我是在一个妓院里认识“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的),我恍然大悟,男人为女人活着,为她们受苦,为她们自杀,但她们中的许多人就是拉谢尔,她们对于别人的价值就如同拉谢尔对于我的价值一样。想到有人对生活抱着一种好奇和忧伤的态度,我不禁为之愕然。我本来可以把拉谢尔经常同别人睡觉的事告诉罗贝,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会给罗贝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为了知道她同谁睡过觉,什么事没有做过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意识到,如果男人是通过想象认识一个女人的,那么他会想象在这个女人小小的脸孔后面蕴藏着无限美好的东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认识的,那么他魂牵梦萦的东西可能会分解成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物质成分。我认识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个女人,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一个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人,其实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来就把她想象成一个奇妙而神秘的、难以得手、难以留在身边的女人,那么,她就成了无价之宝,比一切受人羡慕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温存还要重要。不错,我和罗贝看见的是同一张瘦削而狭长的小脸,但是,我们是从两条相反的、永远也不会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们决不会看到同一副面孔。这张脸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动作,我是从外部认识的。这张脸和任何一个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卖肉体的女人的脸并无二致。同样,这张脸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动作,在我看来,仅仅是极其普通的动作,毫无个性,毫无意义,我根本没有兴趣去寻找具体的人。然而,可以说我一开始就得到的东西——这张任人抚摸和亲吻的脸——对罗贝来说却是终点。他是怀着多大的希望、疑虑、猜疑和梦幻朝这个目标走去的呀!是的,为了得到这个为二十法郎就出卖肉体的女人,为了不让她落到别人手中,罗贝付出的钱何止百万!他花了那么多钱,有时却不能得手,可能由于出现了意外的情况,那个准备委身于他的女人突然躲开了,也可能另有约会,或有什么事使她那天更难相处。如果她同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没有觉察,尤其是她有所觉察,就会有一场可怕的追逐。这个多情的男子心灰意懒,但又不能没有这个女人,于是穷追不舍,而她却拼命躲避,这样,他为了博得一个微笑,一个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个女人委身所付出的代价还高一千倍。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因为判断上的失误,或在痛苦面前胆怯,你会狂热地把一个妓女当作不可接近的偶像,这样,你就永远也别想得到这个女人的温存,别想得到她的第一个吻,甚至你连要求都不敢提,怕违背了你那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信念。在你离开人世时,你连同心爱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没有尝到,这有多么痛苦!不过圣卢还算走运,拉谢尔的百般温存,他都体味过。当然,如果他现在知道他情妇曾为一个金路易①而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随便哪个男人,他可能会感到揪心彻骨的痛苦,但为了不失去她的欢心,他仍然会付给她这一百万法郎的,因为他所知道的事还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对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受某种自然规律的支配),他仍然在梦幻中想象她的脸,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现在她那张瘦削的脸孔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就象承受了两个巨大的大气压力的纸片,被两股无限大的力量维持着平衡,这两股力量一齐通到她身上,却没有相遇,因为被她隔开了。我和罗贝都在凝视她,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见了她身上的奥秘。

我并不觉得“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觉得人的想象力,人的幻想具有伟大的力量,爱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罗贝看出我在激动。我扭过头去看对面花园中的梨树和樱桃树,好使罗贝相信是果树的美景使我动情的。而事实上,这些美景也的确打动我的心,把那些不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觉的东西呈现在我面前。我把在花园中看见的这些果树,当成素未谋面的天使了,我会不会和马德莱娜②一样看错呢?耶稣复活的那天,也是在一个花园里。马德莱娜看见一个人的形体,“以为是一个园丁”。这些向着适宜于午睡、垂钓和看书的树影俯下身躯的令人赞叹不绝的白衣少女难道不就是天使吗?这些白衣少女维护着我们对黄金时代的记忆,她们向我们保证,真实并不象人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只要我们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为报酬,真实也可能闪发出诗的光辉,纯洁而奇妙的光辉。我和圣卢的情妇寒暄了几句。我们抄近路穿过村子。房屋很脏。但即使在最肮脏的、象是被硝酸雨烧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着一个神秘的旅客,要在这受到诅咒的城镇里停留一天。这个光辉灿烂的天使,展开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护着肮脏不堪的房子:这就是一棵挂满白花的梨树。圣卢和我朝前走了几步:

“我本不打算到这里来的,我们两人在城里等她,我甚至更乐意和你单独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单独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时候。可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多么希望我们来接她呀!她对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绝她。再说,她会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学天赋,很容易动感情。况且,和她一起在饭店共进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朴实,总是对什么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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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币。

②《新约全书》中看见耶稣复活的女圣徒。耶稣遇难后,马德莱娜到耶稣的坟墓去给他涂圣油,发现尸体不在洞穴,她在寻找途中,遇见复活后的耶稣,错以为是园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罗贝在一瞬间摆脱了他通过一个个温存的印象慢慢地组合起来的女人,猛然看见不远处站着另一个拉谢尔,和他的拉谢尔长得一模一样,但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娼妓。离开爽心悦目的果园后,我们就去赶火车回巴黎了。在车站上,拉谢尔走在我们前面,相隔几步远。突然,有两个和她一样俗不可耐的“野鸡”认出了她,她们以为她是只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是你啊,拉谢尔,和我们一起上吗?吕西安娜和谢尔梅娜都在车上,正好还有空位子。来吧,和我们一起去溜冰。”她们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们身边的两个“时装百货商店的职员” 介绍给她,突然发现拉谢尔有点局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边张望,发现了我们,连忙道歉,同她告别;她也同她们道了再见,有点尴尬,但很友好。这是两个可怜的小野鸡,围巾是用假水獭皮做的。圣卢第一次邂逅遇见拉谢尔时,她差不多也是这个模样。圣卢不认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的姓名,看见她们和他的情妇关系这样密切,便顿时生了疑团:他的情妇也许从前过着、甚至现在仍然过着一种见不得人的生活,一种同他和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就是为了一个金路易而出卖肉体的生活。他不仅隐约看见了这种生活,而且还隐约看见了另一个拉谢尔,一个陌生的拉谢尔,和那两个小野鸡一样的拉谢尔,二十法郎身价的拉谢尔。总之,他感到拉谢尔在瞬间分成了两半,他在他的拉谢尔身旁隐约看见小野鸡拉谢尔,那个真实的拉谢尔——如果能说野鸡拉谢尔比另一个拉谢尔真实的话。此时此刻,也许圣卢心里在想,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高贵门第去作一笔交易,同一个有钱的小姐结婚,以便能每年继续供养拉谢尔十万法郎,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完全能轻易地摆脱他目前生活的地狱,花一点儿钱就可以得到他情妇的欢心,就象那两个时装商店的职员,用很少的钱就买到了那两个娼妓的欢心一样。可是怎么办呢?她没有什么过错呀。他给她的钱少了,她对他的热情就会减少,她就不会再给他说一些使他神魂颠倒的甜言蜜语了。为了炫耀自己,他常常把情妇信上的话念给同事听,要他们知道她多么温柔,却从不向他们透露他花了多少钱供养她:不管他送给她什么,一张照片上的题词也好,电报上最后的客套话也好,这些最简单、最珍贵的语言也都是金钱转化成的。即使他避而不说拉谢尔难得的温存是用高价买来的,我们也不能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自尊和虚荣,尽管这个简单片面的推理常被人荒谬地用到所有花钱供养女人的情夫和许许多多丈夫身上。圣卢不是傻瓜。他清楚,那些满足虚荣心的一切快乐,凭他高贵的门第和英俊的面孔,他不花一分钱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相反,他和拉谢尔的暧昧关系只能使他同上流社会疏远,使他在人们的心目中贬值。他这种想显示自己不花一分钱就赢得恋人绵绵情意的自尊心,不过是爱情的衍生物,是需要向自己同时也向别人表明,他被心爱的人深深地热爱着。拉谢尔朝我们走过来,那两个女人也上了车。但是,吕西安娜和谢尔梅娜的名字,如同她们的假水獭皮围巾和时装百货商店职员装模作样的神态一样,使新拉谢尔的形象延续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圣卢想象出巴黎比加勒广场的生活,陌生的朋友,肮脏的钱财,盲目作乐的下午;他似乎感到连接克利希林荫道的各条大街上,阳光不如从前他和他情妇散步时那样明媚灿烂了,因为爱情和同爱情形影不离的痛苦,就象酒醉心明一样,能使我们的感觉变得细腻。他想象在巴黎似乎还有一个城中城;他觉得,同拉谢尔交往就象在探索一种一无所知的生活,因为尽管拉谢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象是他的同类,但是她和他的共同生活毕竟是她真实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宝贵的一部分,因为他给她的钱数不胜数,这能使她受到她的女友们的羡慕,同时又能使她有一天攒足钱后隐居乡下或跻身于大剧院。罗贝本想问她吕西安娜和谢尔梅娜是谁,如果她去她们的车厢,她们会给她讲些什么,她和她的女伴们在一起将怎样度过这一天。他想,如果他和我不在场,她们溜完冰可能会到奥林匹亚酒店寻找高级消遣。有一刻功夫,奥林匹亚酒店及周围的一切——他一向都很讨厌这些地方 ——使他既好奇又痛苦;科马丁街的明媚春光使他产生了一丝怀旧情愫,假如拉谢尔不曾同他相识,呆会儿她也许会到那条街上去挣一个金路易。可是,向拉谢尔提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用问他就知道,她的回答不是沉默,便是谎言,或是什么不说明任何问题却会给他带来痛苦的话。两个拉谢尔持续了很长时间。列车员要关车门了,我们赶紧登上了一个头等车厢。拉谢尔珠围翠绕,这让罗贝再次感到她是一个无价之宝。他抚摸着她,又把她嵌入他的心中,在心里默默地凝视着,就和从前一贯做的那样——除了他看见她在比加勒广场上那一瞬间的印象以外——火车开动了。

她确实有点“文学天赋”。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谈书,谈新艺术和托尔斯泰主义,只是偶尔停下来责备罗贝酒喝得太多。

“啊!要是你能和我生活一年,你瞧吧,我就光让你喝水,你活得会比现在更好。”

“一言为定,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

“可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因为她对戏剧艺术态度十分认真)。况且,你家里人会怎么讲?”

接着,她开始在我面前大肆谴责罗贝的家庭。我感到她的责备非常正确,圣卢也完全赞同她的看法,不过,他却违抗她的禁令,不停地喝着香槟酒。我也认为他饮酒不好,并且感到她对他的影响不坏,我准备劝他不必管家里人怎么讲。谈话间我不慎提到德雷福斯,这个年轻的女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怜的受苦人,”她呜咽道,“他们要让他死在那里。”

“放心吧,塞塞尔,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释放,一定会得到昭雪。”

“可是等不到那天他就可能死了!不过至少他的子女会有清白的名声。可是一想到他受的苦,我心里就难过死了。您能相信吗?罗贝的母亲,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竟会说即使他无罪,也要让他呆在魔鬼岛。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是的,一点不错,她是说过,”罗贝确认道。“她是我母亲,我不好反驳,不过有一点我敢说,她不象塞塞尔这样富有同情心。”

圣卢对我说,和拉谢尔共进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可事实上,这一类午餐总是不欢而散。因为圣卢同他的情妇一到公共场所,就会胡思乱想,总感到他情妇的眼睛老在男人身上打转,他就会变得闷闷不乐;她发觉他情绪不好,可能会开他的玩笑,给他火上浇油。但更经常的是,因为圣卢说话的语气伤害了她愚蠢的自尊心,她故意装出不想为他解除烦恼的样子,假装目不转睛地看这个或那个男顾客,再说,这也不总是在演戏。的确,当他们去剧院或咖啡馆时,只要他们的邻座 ——甚至是他们乘坐的出租马车的车夫——稍有一点风度,嫉妒心就会向罗贝发出信号,他会比他的情妇先注意到那个人;他立即把那人看作下流坯,也就是他在巴尔贝克同我讲起过的那种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人,他央求他的情妇不要看那个人,这样对她反倒是个提醒。但有时她发现罗贝的怀疑中蕴含着鉴赏力,她最后会不再开他的玩笑,让他放下心来,同意给她跑腿买东西,这样她就有时间同那个陌生人交谈几句,常常是订个约会时间或还来得及去偷一次情。

我们刚进饭店,我就发现罗贝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因为他一进门就发现——在巴尔贝克时,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领班埃梅站在他那帮平凡的同事中,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有礼,毫不做作地散发出一股大凡长有轻盈头发和希腊式鼻子的人在好几年中都会散发的浪漫气息。正因为如此,他在那些侍者堆里显得与众不同。而他的同事几乎都上了年纪,猥猥琐琐,好似伪善的本堂神甫或假装虔诚的忏悔人。他们更象旧时代的喜剧演员,有一个方糖般的脑门,一般只有在观众很少的小剧院里,在陈列着一幅幅有不胜今昔之感的古老剧照的休息厅内,才能看到这种喜剧演员扮演的侍仆或古罗马大祭司长的剧照,只有在这些剧照上才有这种脑门;而这个饭店仿佛经过了精心挑选,也可能是在保存传统,把那些喜剧演员的庄重模式全都保留下来了。遗憾的是,偏偏是埃梅认出了我们,走过来给我们开票,而那些轻歌剧中的大祭司长们却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问我外祖母身体怎样,我向他了解他妻儿的近况。他充满感情地给我作了介绍,因为他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子。他看上去聪明,充满活力,待人彬彬有礼。圣卢的情妇开始目不转睛地端详他了。但埃梅那双凹陷的眼睛深藏在毫无表情的脸中间,没有流露出任何反应,浅度近视使他的眸子看上去莫测高深,不露真情。他到巴尔贝克工作之前,曾在外省的一个饭店服务多年,那时他俊美的相貌——可现在脸色枯黄,面带倦容——没有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年复一年,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就在几乎没人光顾的餐厅尽头,宛如一幅欧仁①亲王的铜版画。因为没有人识货,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再说他生性冷漠,不喜欢出头露面。最多只有一两个过路的巴黎女郎,偶尔下榻在他的旅馆,抬眼注意到他,在她乘火车离开之前把他请到她的房间里。这样,在这个好丈夫和外省仆役那若明若暗、单调而深沉的空虚生活中,深深埋进了一次逢场作戏的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揭穿的隐私。然而,这位女演员那经久不移的目光,埃梅不可能没有感觉到。罗贝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我看见罗贝的脸上积起了红云,但不象他突然激动时涨红的脸,而是疏疏淡淡的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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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仁(1663—1736),奥地利政治家、军事家,人文主义者和绘画爱好者。

“塞塞尔,这个领班很有趣味,是不是?”罗贝把埃梅粗暴地打发走后问他的情妇。“好象你很想对他作一番研究似的。”

“你看,又来了!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又来了,我的宝贝?即使我错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呀,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我毕竟有权让你当心这个奴才,我在巴尔贝克就认识他了(要不我才不在乎呢),他是地球上从没有过的十足的大流氓。”

她好象愿意听从罗贝的劝告,同我交谈起文学来,罗贝跟着也参加进来了。同她交谈文学我并不感到乏味,因为她对我推崇备至的那些作品很熟悉,对作品的评价也和我大致相近。但我曾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拉谢尔才疏学浅,因此,我也就不太看重她这方面的修养了。她机智聪颖,谈笑风生,若不是她老爱用文艺俱乐部和画室的行话来刺激人的神经,她倒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她不论谈什么都会用上行话。例如,她有一个习惯,当谈到一幅印象派的画或一部瓦格纳①的歌剧时,她会说:“啊!这很棒”;有一天,一个小伙子吻她的耳朵,她假装颤抖了一下,小伙子很受感动,装出羞怯的样子,她对他说:“不要这样,作为感觉,我认为这很棒。”但更叫我吃惊的是,罗贝惯用的表达方式(况且,很可能是从他情妇认识的文人那里传出来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这是一些必不可少的用语,岂知一个新颖的表达方式,一旦被滥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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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他主张歌剧应以神话为题材,音乐、歌词与舞蹈等必须综合成有机的整体,交响乐式的发展是戏剧表现的主要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