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了七月,让无数高三考生们爱恨不能的日子。

开初的几天,江南的梅雨季节还没有过去,每天每天我们都是在令人不爽的潮湿中生活。绵绵细雨,哗哗中雨,瓢泼大雨,一场接着一场轮番上阵,不给阳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街道湿漉漉的,陈年石板泛出黑亮的光泽。树木吸饱了水份,膨胀开来,绞一把就能挤出绿生生的汁。墙角每天都能冒出灰白色的菌菇,圆不溜秋,有些像小伞张开着,有些像小拳头团着,用手一拨,它们很容易地从根部断开,无声滚落,散发出清香和腐烂混杂的含糊不清的气味。

艾早的学校已经停课了,让考生们在家自习,用最后几天的时间把全部功课整理一遍,用老师的话说:拾遗补漏。可是艾早说,她已经烦死了,恨不能立刻就进考场,考完拉倒。她说她在家里已经什么功课都看不进去了,这鬼天气,讨厌的雨,把人的心里都下出霉点子来了。

艾早不上学,我很高兴,因为我可以用她的那把天蓝色的塑料伞。我自己的那把伞是花布做的,又小又旧,遮了前身遮不到后身,怎么看怎么寒碜。她还有一双红色的高筒雨靴,我也想穿,可惜太大了点,穿起来会"叭嗒叭嗒"响。我想如果她上大学不把这双雨靴带走,留下来给我,两年之后我差不多合适。

艾早嘲笑我:"你怎么尽琢磨着拣我的旧货啊?"

我不拣她的旧货拣谁的呢?她是姐姐,好东西都是给她买的。

七月六日,高考前一天,毫无预兆地,天突然就放了晴,阳光从云层里水淋淋地钻出来,成千上万支金箭在头顶上炸开,眼睛一时间都不能适应,小心翼翼半闭着,走路也有点高一脚低一脚,喝醉酒一样地晃悠。

妈妈中午赶回来为艾早做午饭,看着屋外的阳光说:"老天爷长眼呢,知道明天有人要上考场,先露个笑脸出来开开心噢。"

艾早嗔怪她:"妈你不要迷信啊,我有压力的。"

妈妈笑眯眯地:"有什么压力啊?你们老师都说了,你只要正常发挥,上本科线没有问题,运气好还能弄个重点名校。"

艾早心安理得地吃饭,喝汤,没有再表示异议。

饭后艾早要去看考场。我已经放假在家了,她拉着我一块儿去。

说起来天气也真是怪,前脚才欢天喜地送走了梅雨,后脚一步就踏进了伏天,炎热说来就来,简直不让人有丝毫喘息的空档。我们两个人走出家门时,阳光是从头顶上直直地射下来的,地上的砖头已经被晒得发白发脆,仿佛滴一颗汗珠子都能将它们击碎。我脚上穿的是一双稍稍有点紧的凉鞋,原来是白色,现在旧得泛出奶黄,鞋底也被磨薄得厉害,踩在滚烫的砖地上,像是没穿鞋子,脚直接踩到了炭火上,我一路走,一路拱起自己的脚掌,减少脚底跟鞋底的接触。

艾早回头埋怨我:"怎么回事啊?你走个路怎么磨磨蹭蹭?"

我不敢多说什么,咬牙快走几步,跟上她。

她也很热,白皙的面庞差不多晒成了红虾,碎花布的连衣裙背后湿了一片,她时不时地把手别到身后,把湿衣裙拎起来,让风能透进去。但是她的情绪很不错,看起来既轻松又洒脱,眉眼里还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一路上她都在跟我念叨陈清风的一部长篇小说被退稿的事。她埋怨出版社的编辑们"有眼无珠",那么精彩感人的一部农村题材的小说,居然就看不上。是不是因为陈清风是个无名的小人物,他的书稿那些人连看都没看啊?

她好像是说给我听的,其实不是,这我能知道。我不懂什么叫"退稿",更不知道"编辑"是干什么的,她说,是因为她想说,她说说心里会舒服。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陈清风的小说被退稿,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在家里自习的这几天,难道又跟陈清风联系过了吗?

艾早真的是个大人了,她做的很多事,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了。

考场就设在青阳县中。一进门,到处悬挂了"为祖国奋力拼博"之类的标语,阅报栏里贴的是红的白的各种指示牌,编号牌:几号考场在哪儿,医务室在哪儿,厕所往哪儿走,气氛弄得又森严又庄重。艾早一路碰到好几个同学,都是提前来看考场的。有个戴眼镜的男孩子,紧张得下巴颏儿一直在哆嗦,艾早跟他说话,他呜噜呜噜也不知道答了句什么,乐得艾早捂住嘴巴拼命笑。还有个女同学,满头满脸的汗,她坚持说她不是热,是冷,从心里头冷,冷彻肺腑。艾早上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女同学流的果然是冷汗,冰凉,还腻手。艾早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嘟囔说,病了就好了,病了明天就不考了。

好像除了艾早,每个人都紧张。

拿着号码条找教室,找到了一看,居然是高一年级艾好的那个班。艾早很吃惊,张着嘴巴愣在走廊里。有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过来驱赶她,让她看过考场就快离开,考试重地不允许停留。艾早拉着我兜回到操场上,心里止不住地高兴,说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暗示,她今年会考上。她说艾晚你想想,艾好的成绩那么棒,无巧不巧我就分到艾好的教室里,这不是摆明要让我沾沾艾好的福气吗?

艾早这么想了之后,心情比来前更轻松,回家的时候一路走,一路都在笑。阳光白亮白亮的,把她脸上的皮肤照出花瓣样的柔嫩,照得她脸上的茸毛像飘在花上的粉。

胡妈站在家门口等我们。她手里拎着一个竹篾编的小腰篮,腰篮上搭块白手巾,手巾揭开,里面是几只油绿油绿的糯米粽子,还有两大块雪白的甜米糕。胡妈嘱咐艾早:"明天早饭你就吃这个。要记住,先吃糕,再吃粽,高中!"

艾早笑嘻嘻地:"要是吃错了呢?"

胡妈假意生气:"前程上的事情,可不是玩笑的。"

艾早接过腰篮,随手递给了我,又从后面抱住胡妈的肩膀,推火车一样地把她往前推:"好啦好啦,放心啦,明天我会吃的,现在你回家吧,我还要再看一遍书。"

胡妈说:"好,好,看书好,考上状元更好。"

胡妈走出老远,艾早还在看她的背影。"将来我在外面有了好工作,我会接她去享福。"她像是发誓又像是发狠地对我说。

晚饭是老母鸡汤下面条。妈妈说,考前的最后一顿饭,要好好补一下。爸爸跟着开玩笑,说我们大家全是沾了艾早的光啊。我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都想努力说些轻松的话,调节气氛,其实两个人的心里都紧张,笑容不自然。

妈妈本来要把两个鸡腿一并夹到艾早碗里,想想又怕考前吃得太油腻了不好,夹给了艾好一个。艾早看见我的碗里是空的,马上把她的那个送到我前面,声称她不爱吃鸡腿,她喜欢啃翅膀。

妈妈马上附合:"也对也对,就应该吃翅膀,远走高飞嘛。"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妈妈事事都在迁就艾早,艾早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头一天上午考的是语文,我记得很清楚。妈妈这一天没有上班,请假在家做午饭。她一会儿说,语文是艾早的强项,又有作文比赛的加分保底,肯定不会出问题。一会儿又说,语文这东西最不保险,全在阅卷老师的手里握着呢,松一点紧一点来去大得很啊。她就这么来来回回自言自语,也不怕说得烦。

十点钟刚过,妈妈已经捺不住性子了,催着我出门去接艾早。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县中大门口,时间还没到,铁门紧闭着,门外三三两两站满了焦虑的家长们,彼此小声地说着话,讨论哪些大学今年招多少学生,什么专业好考什么专业不好考。树上的蝉儿不懂事,"知了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听起来格外燥热和心焦,有人就对着树干跺脚,低声地轰赶,还拣起小石子儿往树枝上扔。另外的人站在太阳下面出主意,说下午记得编几个麦草网子来对付这些讨厌的蝉。

然后铃声突然地响起来,把我们大家全都吓了一跳。门卫走过来打开大铁门,考生们陆陆续续地从教室出来,有人踢踢踏踏走得一脸沉重,也有人是蹦蹦跳跳的,看样子感觉很好。家长们早已经一涌而上,忙着找到孩子,打听情况。门里门外热闹非常。

我的个子小,被人群裹挟着,冲到东冲到西,头挤昏了也没有找到艾早。后来我觉得头顶上被人拍了一下,一抬头,艾早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这么多人,你个小孩儿来凑什么热闹啊?"她嗔怪我,又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捞出人群。

我告诉她说:"妈妈让我来接你。"

她"噗哧"一声笑:"我这么大个人,还要你来接?怕我出了考场认不得家?"

她说话很轻松,看起来很高兴。她高兴就说明她考得不错。我赶快拉着她往家里走,怕妈妈惦记着。

走到半路上,她却停住了,眨巴着眼睛,犹犹豫豫的。

我拉拉她的裙摆:"姐,快走吧,妈妈把饭都做好了。"

她说:"不行,我还是要先去一趟文化馆,我要找陈老师帮我估估分。"

我傻傻地提醒她:"可是你的卷子已经交掉了呀。"

她笑:"卷子交掉了怕什么?答案都在我心里呢。"

"妈妈在家里会着急。"我说。

她坚持:"不估一估分,我心里更着急。"

她这么一说,我就没有办法了。我转身,烈日炎炎下跟着她去见陈清风。

很久之后我都在恨自己,我为什么没有坚决拦住她呢?我怎么就跟着她去了呢?如果我们那天直接从考场回了家,她见不到陈清风家门口的那一幕,以后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的,艾早的命运,我们整个家庭的命运,也就应该是另外一种写法了。

可是那时候,我不加选择地服从了她。我用我自己的谦恭和顺从,把我妈妈憧憬的一切打破了,把她替我们按部就班构想的美景弄得支离破碎,一地狼籍。

那天我们走进文化馆的大门时,看门的老头儿摘下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来,笑眯眯地跟我们打了招呼。他大概是常常看见艾早过来玩,跟她已经很熟悉。后来我们转过一个拱门,快要踏上后院回廊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在我们身后喊了一句话。可是艾早满心想着的都是考卷上的那些题,居然没有听见。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听见。

于是,我们就看见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风从回廊上一直吹到后窗,薄薄的绿格子的窗帘飘出窗外,旗帜一样招扬着。他门口倚着一个两三岁的鼻涕娃,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正在结疤的脓疮包,像头顶上多长出来的小眼睛。他的上身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的小背心,下身就干脆就光着,小鸡鸡黑不溜秋的,沾着一些泥灰和草屑,还有面朝墙壁时蹭上去的石灰粉。他手里捏着一块亮晶晶的水果糖,粉红色的小舌头尖伸出来,很专注地一下一下舔着,口水和糖汁挂在下巴上,惹得苍蝇不停地要飞过去,他就不停地转动脑袋,躲避,还试图伸手抓握,挺有趣。

门口不远处,半年前我和艾早坐着听陈清风说话的那条栏杆下,靠台阶的地方,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妇女蹲在那儿洗衣服。我说她看不出年龄,是因为我不能确信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的面庞饱满红润,眼睛毛茸茸的,乌亮,剪得很短的头发上别着一个暗红色的塑料发夹,应该算是非常年轻。可是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我妈妈热天睡觉才穿的圆领汗衫,已经很旧了,不但颜色发黄,前胸后背还缀着一些磨损的破洞,黄豆粒大小,指甲盖大小,都有。因为天热的缘故吧,她也没有穿女人的小内衣,薄汗衫紧贴着皮肉,两颗黑色的乳头毫不含糊地显露出来,没有丝毫的羞怯之意。这样的穿着,这样的放任,图舒适,不在乎,又是农村老妇女才有的作派。

她在很用力地洗衣服。她面前是一个圆圆的澡盆,盆里有高高堆起的待洗的物品:被单,蚊帐,枕巾枕套,男人的衣服。被单肯定是陈清风的,印着喜鹊登枝的图案,上一次我跟艾早来,看见这条床单就铺在他的床上。女人洗衣服用的是搓衣板,肩膀耸着,齐耳的短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脸上,遮住了几乎是半个面孔,健壮的胳膊用力拉动盆里的衣物,在搓板上嚓嚓地搓揉,沉甸甸的两只乳房跟着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像两只肥鸽子扑愣愣地呼之欲出。肥皂水一股一股从她指缝中涌出,灰白色,泛出污糟糟的泡沫,可以想见这些衣物有多么脏,多长日子没有洗过。我和艾早呆立在她面前时,她眼角的余光应该已经看见了我们,最起码也看到了我们纹丝不动的腿,可是她竟然毫不在意,不仅仅没有抬头,连搓衣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仿佛除了澡盆里要洗的这些东西,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费心劳神。

"你是谁?"愣怔了好一会儿,艾早终于发问。她一开口,我心里就紧张起来,因为她脸上的神情很不和善,鼻头和两眼之间拧出来一个蚕豆大小的疙瘩,语气也明显僵硬,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居高临下的那种态度。我心里认为对陌生人不应该这么强硬。

不知道洗衣女人没有听见她的问话,还是一开头不认为艾早是问她的,她依旧低垂着头,全心全意地嚓嚓搓洗。艾早急促地连问两声,她有点意识了,下巴抬起来,手搁在洗衣盆上不动,眼睛朝我们望一望,再朝前后左右望一望,发现除我们之外再无旁人时,神情就非常茫然,好像根本不能理解艾早在问她什么。

这样,艾早只能再一次地提高声音:"问你呢,你是谁?你怎么会在陈老师家里?"

她的脸色此刻已经憋成通红,鼻孔翕开,眼神收缩成一根锋利的针刺,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动,绷成了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那个靠在门边上吮糖块的两三岁的小孩子,不知道是被艾早的神情吓住了,还是以为我们欺侮了他的妈妈,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糖块扔在地上,舞着两只手,急促地跺着两只小肉脚,哭得伤心欲绝。

陈清风就在这时候匆匆奔进来。他左手拎着一捆干巴巴失去了水份的芹菜,右手托着几块酱油豆腐干,胳膊肘上挂了一个网袋,里面好像有一块五花肉,几根茭白,还有两个黄灿灿胖鼓鼓的香瓜。

"儿子儿子,不哭了,爸爸买肉回来了!"他老远听见小孩子的哭声,一边喊,一边小跑着穿过院落。

因为我和艾早站着的位置是在一个廊柱后面,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没有看见我们,跃上回廊后才发现来了客人。他稍微地有点惊奇,手里的东西来不及放下,迫不及待问艾早:"你今天不是考试吗?你考得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艾早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在他和洗衣女人的身上来回扫瞄。

陈清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起来:"来来,介绍一下啊,这个是我爱人,这是我儿子。"

他手里仍然还抓着拎着东西,只好用下巴颏儿点一点回廊上的女人和孩子,笑得有一点腼腆,像是不好意思。

艾早的声音变得如同梦游一样:"谁?你说他们两个是谁?"

"我爱人啊,我儿子啊。昨晚他们刚从乡下老家来啊。怎么了你?"陈清风发现不对,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转移话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上午语文考得怎么样?作文出的是什么题目?你怎么写的?说出来听听。"

艾早肯定没有听见他后面的几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她不会听见了,她思维的全部通道已经封闭起来,只留下一条狭狭的缝隙,通向她注意到的一个事实。

她带着哭一样的声音责问他:"陈清风,你为什么没有说过你有爱人和孩子?"

陈清风被问倒了,不知所措地望望她,又望望他的女人,来来回回地转动脑袋。"怎么啦?这有关系吗?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啊。....."

艾早的目光尖锐地刺在陈清风的脸上,双颊红得发亮,仿佛刚刚被蜜蜂蜇得肿胀起来。她的光溜溜的额头上鼓出了几条青筋,虫子似的一跳一跳,眉梢处是一团纠结起来的蚯蚓,整张面孔显出了极端的愤怒,愤怒中又有沮丧。

陈清风站在那里,半张着嘴,一声不响,显而易见,他明白了我姐姐艾早的全部要说的意思。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想到。又似乎想到了而因此不安。他此时的神情,比艾早的沮丧走得更远,几乎就是一种震惊和哀痛。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招呼她:"艾早,先回家吧,下午还要考试,啊?"

贴心贴肺的话,带着宽慰,劝解,哀求,和深深的爱怜。

我的姐姐艾早,那时候还是个骄傲任性的女孩,还没有学会掩盖心里的悲伤,所以当我伸出手,试图去拉她,拽她回家时,她用劲地将我一甩,随即拣起地上的那捆芹菜,挑战地看了看陈清风,胳膊一扬,把芹菜砸进了洗衣服的澡盆里。

"嘭"地一声闷响,灰白色的肥皂水受惊溅起,子弹般四射,把洗衣女人的头脸身体扫个正着,刹那间她成了倒霉的落汤鸡,满头满脸湿答答滴水,肩胛上沾着污糟糟的肥皂沫,薄汗衫紧贴在皮肉上,没穿衣服一样。站在近处的陈清风也跟着倒霉,裤管湿了多半截,裹在他腿上,纠缠不清的样子。这夫妻两人都因为猝不及防,吃惊地过份,发了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可怜巴巴地盯着陈清风,一心要替艾早求他原谅。艾早做得太过份,她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对陌生人发火。可是陈清风一眼都不看我,在那样的场景中,我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孩子。

艾早也不管我了,她发完了脾气后,把我丢下,自己一转身就走开,走得急匆匆的,逃跑一样的,从后面看起来,两个肩膀像垂死的蛾子一样挂落着。

我马上明白了,她此刻在哭。她每回在家里被妈妈责骂,生气哭泣时,肩膀就是这个样子。

等我追上艾早时,她已经冲进家门,回手把自己关在屋里。妈妈小心过去敲门,问她是怎么了?她闷声闷气地甩出几个字:"别烦我,复习呢!"

妈妈问不出她,就转头问我:"艾晚,出了什么事?叫你去接姐姐,怎么这半天才到家?"

我心里怦怦地跳得厉害,又不知道怎么表述我看到的一切,只好支吾:"我们。.....姐姐。.....她路上跟人对题去了。"

妈妈一顿脚:"糟糕!一定是考砸了,情绪这么不对。"

吃饭的时候,爸爸觉得饭桌上的气氛紧张,咳嗽一声,想问一句什么,妈妈立刻朝他使眼色,制止他开口。妈妈不断地往艾早碗里夹菜,要她多吃。艾早皱着眉头,不断地把夹进她碗里的东西转移到我和艾好的饭碗里。一家人就这么把肉和蔬菜夹来夹去,搬运工一样,却又都不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开口,会打破饭桌上微妙的平静。

直到下午艾早再次出门,妈妈才装着自言自语的样子,在她身后咕哝了一句话:"高考要考六门呢,一门考坏了不算个事,有得补救。"

不知道艾早有没有听见,反正她没有答腔。

第二天,第三天,艾早一直是沉默着出门,沉默着回家,闭口不提她考得怎么样,也拒绝家人询问。妈妈着急得几乎要抓狂。

"艾早你到底考得怎么样嘛?大概考多少分,你好歹让我们有个数行不行?"

"没什么,就那样。我又不是判卷老师,我怎么知道分数?"

回答淡如白水,一点点都不当回事情。

妈妈只好跟爸爸起急:"就那样是怎么样啊?存心要把我们急死啊?"

爸爸很没有信心地安慰她:"先别急,艾早功课一向好,不会失手太多。"

结束考试的那天晚上,陈清风忽然出现在我们家里。他说他是不放心艾早的情况,顺路过来看看。可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包书,应该是专门送过来的。他把书打开给我们看,都是小说书,适合刚刚经历了高考的人读着玩玩,放松脑筋。

艾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妈妈怎么招呼她都不肯露面。妈妈只好帮她解释:"陈老师,艾早她这些日子怕是累得不轻,天黑就睡下了。得罪你了。"

陈清风点点头,什么都不说,走了。

陈清风一走,艾早突然开了门冲出来,把那包书抓起来扔到厨房角落。"不看。"她说。

妈妈隐忍了好几天,这时候终于发作出来:"你到底作什么作?人家是好心,你看看你自己这张脸!你考砸了也罢了,还把火发到人家身上,你昏头了!真要把你宠到天上了!"

艾早不服气,红头赤脸地跟妈妈吵起来:"谁考得不好?你凭什么说我考得不好?"

妈妈一针见血:"考得好,你怎么会是这副死样怪气?你出去看看我们同事的小孩,哪个考完了不是在外面三五成群地玩?人家那才叫笃定!人家吃准了能上大学!"

艾早愣了好一会儿,鼻子一抽,呜呜大哭。

妈妈此时心里差不多就有数了,深深地叹口气:"我说我这几天心里七上八下,真就是出了大事啊!"又蹙眉:"也怪噢,预考成绩不是好得很吗?不是都讲十拿九稳了吗?"

十拿九稳的事,忽然之间就成了陷井,一脚踩下,天塌地陷,所以妈妈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等着分数出来的那几天,艾早足不出户。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描小人书。偶尔她允许我进去,选一张我最喜欢的临摹人物拿走。她描的都是古装美人儿,削肩,细腰,樱桃口,发髻高耸,裙带飘拂。她还拿水彩给那些美人儿上色,花红柳绿的,所以我觉得她画出来的人比画家们画出来印在纸上的要好看。我选出好些张,拿米饭汤贴在我床上的墙上,早晨眼睛一睁就能看得到。

妈妈有时候走过来瞥一眼,表情很不屑:"小人书描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大人们衡量一件事情好不好的标准总是很实际:当不当得饭吃?可我想,做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才开心。

终于熬到高考成绩出来。艾早的分数让全家人目瞪口呆:比预考成绩少了差不多一百分,连我这个糊里糊涂的小孩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分数,算上作文竞赛的加分,还是低得可怜,不说南京师范学院,连本地的师范专科都没戏。

妈妈黑着眼圈站在艾早床边,一声接一声地问:"这不可能吧?会不会弄错了分?弄错的事情是有的。要不我托局里的领导帮你查个分?"

艾早坐在床沿,身子蜷起来,两条长腿交叉着摆来摆去,嘴巴里喀嘣喀嘣地咬指甲。她拒绝去查分。她脸上非常平静,或者说是故意做出平静。隐隐约约的,她的神情中似乎还带着一丝笑,幸灾乐祸的那种怪异的笑。

妈妈又被吓住了,怕艾早受刺激太大,弄出神经上的毛病。她赶紧坐到艾早身边,拉过她的一只手握着:"不查分就不查分吧。话说回来,考砸的也不是你一个,我们办公室老尹家的孩子不也落榜了吗?失败是成功之母,你吃一堑就会长一智。这样,听我安排,赶快找个好学校复读一年,明年干脆冲一冲北大复旦,我不相信你没有这个能力。"

艾早冷笑着,把嘴里的指甲屑用劲吐出去,什么话也不说。

妈妈站起身,走到外面,坐在饭桌前,手撑着头,一个人嘤嘤地哭。她拿艾早没办法,只好自己跟自己伤心。

我站在妈妈身后,看着这一幕,心里也很难过,就倒了一杯凉茶水端去给妈妈。

妈妈转身,一把握住我的手,声泪俱下地说:"艾晚,艾晚啊,你将来不能像你姐姐这样,你不要让妈妈操这么多的心,好不好?"

我马上宽慰她:"妈妈,我明年要考两个一百分给你看。"

我知道我是考不到一百分的,可是这时候我说什么话,妈妈都会相信。她把我当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搂住我,头抵住我的额头,热乎乎的眼泪水沾了我一脸。

就在这时候,妈妈的脑子依然清醒,她问了我一个也许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你姐姐的情绪是从高考第一天的中午开始不对的,那天中午发生了什么?我让你去接她回家,你们在路上碰到了什么事情?"

我一下子挣脱开妈妈,远远地退后一步,用劲绞着我的手。

妈妈步步紧逼:"艾晚是好孩子,是妈妈心里最诚实善良的孩子,你得把这事说出来,让妈妈判断。你知道妈妈不会害了姐姐,对不对?"

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可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想我不该瞒着妈妈,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瞒,我不会。

我供出了艾早去见过陈清风的事情后,我妈妈一分钟都没有耽搁,起身就出了门。一个小时后她回家,我才知道她已经去过了文化馆。她找到了陈清风,跟他认真谈过了话。她斩钉截铁地告诉艾早,这根本就是一场荒唐的单相思,陈清风老家在乡下,他是有爱人和孩子的,他也许喜欢艾早,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喜欢"发展成"恋情"。"这怎么可能呢?姓陈的比你大那么多!"妈妈对艾早掏心掏肺。

艾早问:"这是他对你说的?你信?"

妈妈回答:"我信。离婚结婚是多大的事啊,他那么有脑子的人,他不会当儿戏耍的。"

"妈妈我跟你说,我们之间永远都沟通不了。"艾早说完这话,淡淡一笑。

妈妈嘴角的细纹一条条地撇下来,模样很悲哀。她大概心里也明白了,艾早天生就是她没法驾驭的人,艾早把高考弄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是她故意的,她在发泄心里的坏情绪,用这种孩子气的放任报复陈清风。

可怜的艾早,她伤害的其实是自己。可是那时候她完全地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