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西十万大山的脚下,壮族人聚居的地方,住着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

阿爸个子小巧,面色漆黑,却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像所有的山民们一样,他打猎,砍柴,烧炭,有时候也挖药材去卖,有什么活儿可干就干什么,什么活儿能挣钱就干什么,以此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心地和善、少言寡语的阿妈在家里种田地,带孩子。

他们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阿大,阿二,阿三,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六岁。

三个男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黑皮肤,圆脑袋,大眼睛,厚嘴唇,如果穿上一样的衣服,并肩站在一排,就像阁楼下面的三节竹梯,一层高似一层,整齐得很。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也充满欢声笑语。

阿爸总是把进山时抓到的小鸟小兽带回来给孩子们饲养玩耍,阿妈种的地里也总断不了好吃的瓜果菜蔬。

如果不是阿爸过早地出事,撇下体弱的阿妈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这户人家就不会引出后面的故事。

阿爸是进山打猎时被一只老虎咬到的。

那只小个儿的花斑虎步履轻捷,又非常狡猾,它隐在草丛里朝阿爸悄悄运动时,同行的猎人们谁也没有听到动静。

后来老虎从山坡猛地扑下来,一口咬断了阿爸的左腿。

不是猎人兄弟们大声呐喊着冲上去齐心扑救,阿爸当时就会命丧黄泉。

抬回家之后挨了两天,终因失血过多,身强力壮的阿爸还是死了。

阿爸临死前十分悲伤,不是因为自己不能活命,是担心阿妈和三个孩子如何生活。

嘴唇白得像纸、眼窝塌陷、目光无神的阿爸拉着阿妈的手说:“孩子的妈妈呀,我死了以后,这个家里就要苦了你了,可怜你们孤儿寡母,日子怎么……”阿爸话没有说完,手一松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妈扑在他的身体上放声大哭,哭声哀痛得连他们住着的竹楼都摇晃起来。

没有了阿爸的日子真的是很难过。

三个男孩都是能吃长个儿的时候,又半大不小,身子骨细嫩,不能够指望他们干什么活儿。

阿妈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能吃稀的决不吃干的,能穿破的决不做新的。

纵是节俭如此,每日里还是入不敷出。

寨子里的猎人们可怜这家人,有时候会把多打到的猎物放一两样在他们门前。

可是靠人接济终不是长久之事,拿别人东西的时候心里总是不那么过意。

人情债,重似山啊!阿妈整天唉声叹气,焦虑难眠,年轻轻的,头发都开始白了。

一天夜里,阿妈睡在床上,听着身边三个儿子酣酣的呼吸声,想着过日子的事,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睡着。

愁苦到夜半时分,才闭上眼睛迷糊了起来。

可是她眼睛一闭上,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来到家里,东转转,西望望,然后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叹口气说:“十指尖尖,每个指肚上都有清清楚楚的螺纹,多么灵巧的一双手啊!要是用它来织你们壮家人喜欢的壮锦,挣下的钱足够养活你的三个儿子了。”阿妈回答说:“阿婆啊,能做工挣钱当然是好,可是我从小没有学过这门手艺,天底下哪有不学就会的事情呢?现在我年纪大了,手脚笨了,再要从头学起,怕是不那么容易。”老婆婆抿嘴一笑:“傻女子啊,不是还有我吗?我是王母娘娘跟前统管织工的神,有我来教你,还怕学不出最好的手艺?”老婆婆说干就干,袖子一拂,织机、蚕纱、红线绿线、金丝银丝一样样地飘落在阿妈面前,把阿妈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老人家又挽起袖子坐上织机,让阿妈坐到她的身边,手把手儿教阿妈如何经线,如何上梭,如何配色,如何修剪毛疵。

老婆婆边说边干,眨眼的工夫就织出一块美丽的壮锦,是一幅猎人在月下追逐猛兽的图案。

阿妈简直看得呆了。

她瞪大眼睛,全神贯注,把老婆婆教她的手艺一点不落地吃进了肚子里。

阿妈的梦做得正甜,睡在她身边的阿三把她推醒。

阿三说:“阿妈阿妈,你睡着了还舞手蹬脚,手都打到我的脸上了,你是在干什么呀?”阿妈醒过来,看见圆圆的月亮挂在窗前,屋子里一片如水的光亮,屋当中果真放了一台崭新的织机,还有梭子彩线一应用物。

织机上绷着一幅刚刚织好的壮锦,就是她在梦里见到的“月下狩猎图”。

织物上那轮圆月黄灿灿的,跟此刻窗外挂着的月亮一样柔美动人。

月下的猎人机敏矫健,个子小小的,浑身肌肉紧绷绷的,模样有点像她死去的丈夫。

猎人正在追逐的那只花班豹子跳在半空里,宽宽的肩胯,细细的腰身,浑圆有力的后腿,脑袋低低地勾下去,模样美丽而凶残。

阿妈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轻轻地爬起身来,小心翼翼伸手去摸。

可是手摸上去一切都是真的:织机冰凉,彩线柔软,织好的壮锦皮毛一样地滑爽,还有一股蚕丝的清香。

她咬着嘴唇,大起胆儿,尝试着坐上织机,小心翼翼织了几梭。

啊呀呀,奇怪得很啊,梦里学会的手艺一点没忘,双手的动作起落有序,和谐自然,心里边想织个什么,手边的彩线能织出什么,脑子里清清楚楚,丝毫不乱。

阿妈放下梭子,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感觉到突然袭来的狂喜。

她站起身来,眼望着窗外的月亮,真想大叫一声:“我能够养活我的儿子了!”阿妈织出来的第一块壮锦,是一幅木棉花开的图案。

这是阿妈比照着屋外木棉树花朵盛开的姿态和颜色,在壮锦上精心配制出来的。

她把壮锦从织机上取下来之后,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别人是否喜欢,集市上能不能卖得出价钱。

结果到了集上,阿妈刚把包着壮锦的包袱皮打开,把壮锦在自己的臂弯上展开来,围观的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涌过来了。

墨绿墨绿的木棉树,红得像火焰一样热烈的木棉花朵,衬着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青草,树底下低头吃草的小鹿,远处穿花裙子的少女的背影,多漂亮多安详的壮家生活图景啊!大家都朝阿妈伸着手,想要买回这块壮锦,价钱越出越高,阿妈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憔悴的面容笑得比木棉树上的花朵还要好看。

就这样,阿妈织出的壮锦渐渐在四乡八镇有了名气。

一年四季,上门订货的客户总是不断。

娶媳妇的人家要买一幅鸳鸯戏水的床罩,嫁女儿的人家来求一幅花好月圆的锦被,做寿的老公公老婆婆想要一幅松鹤延年的桌围,过周岁的小孩子最喜欢红花绿叶的肚兜……阿妈从一清早坐上织机,到半夜三更都挪不开屁股。

她实在太忙了,忙得多长出两双手来都应付不了乡亲邻人的需要。

她织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疼时,总是又欢喜又发愁地想,如果她的织锦不像这样受人欢迎,可能倒是好事,起码她不会年年月月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能空下。

她用自己的一双巧手,绵绵不断地赚来了米面油盐、四季衣物,把她的三个儿子一年年的拉扯长大。

她心里很开心,每年清明给丈夫上坟拜祭的时候,脸上总是笑着的,因为丈夫临死前的嘱托没有落空,她的儿子孝顺,邻人和睦,吃穿不愁,谈不上有多幸福,可也不比丈夫在世时的光景更差。

这一年的年尾,阿妈从织机上取下最后一幅壮锦,连同之前攒下的几幅,卷成一筒,背到集上卖钱。

她要用这笔钱置办年货,买米买面,买油买菜,再给儿子们扯上几身做新衣的布料。

她还要买鞭炮,花烛,过年待客的花生瓜子,送灶王爷上天的糕点麻糖。

总之,阿妈的钱一分一厘都派好了用场,她只有这样精打细算着,才能把每一年的日子过得亮亮堂堂。

阿妈来到集上,这是附近村寨里一个月一次的大集,恰好又逢岁末,置办年货、以物易物的乡民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长长的一条街子上,牛喊马叫,鸡啼鸭哼,姑娘小伙子手拉着手儿,小孩子从大人肩窝下钻进钻出,炸油糕的,熬麻糖的,爆米花的,写春联的,扯开了嗓门吆喝成一条声。

阿妈的壮锦刚在街边铺开,马上就被好多的人同时看中,你一块,他一条,抢着买走了。

阿妈手里捏着卖锦得来的钱,不紧不慢地沿着街子走。

她要先把所有要买的东西看一遍,比较好了货色和价钱,最后再成交。

这样,她走着,看着,心里掐算着,不知不觉站到了一家卖年画的店门口。

她已经走得很累啦,心想就在这儿找个板凳坐下来歇歇腿吧,无意中一抬头,看见迎街的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鲜亮的画,大小足有床板那么长,灶台那么宽。

画面很热闹,用色也浓重,一笔又一笔地,画上了高大宽敞的房屋,鲜花盛开的花园,庄稼茂密的田地,还有果园,菜圃,鱼塘,羊圈马厩,四处走动的鸡鸭猫狗,天上飞着的白云鸟雀。

阿妈站在店铺前,眯眼把这张画看了又看。

她看得嘴巴咧开,满脸是笑,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的甜,又像品了酒一样的醉。

她喜欢这张画喜欢得要命,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的啦,就连魂儿都被画勾走啦!长胡子的店主人从铺面里踱出来,见阿妈盯着他的画痴痴呆呆不依不舍的样子,开口就骂她:“蠢女人,我这张画都快被你看出一个洞来啦!不买我的画就快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阿妈舍不得走,小心翼翼开口问:“这张画要卖多少钱呢?”店主人势利眼,以为阿妈是一定不会买的,干脆就狮子大开口,报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想把阿妈快快地打发走。

阿妈是真的着了魔,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数她的钱,数来数去,巧巧的一分都不差。

阿妈想,是老天成全我得到这幅画呢。

她头一昏,心一热,米面也不想买了,衣料也不想扯了,口袋里的钱统统付出去,乐滋滋地买回了这张画。

回家的路上,阿妈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着画上仙境一样的美景,差点儿被一辆赶集的马车撞到沟里去。

她一点儿都没有责怪赶车的人,拍一拍马车轮子溅到身上的土,自言自语地说:“画儿上的马比这匹拉车的马儿要俊多了。”再走,不敢走大路了,沿着小路往前行,还是边走边在心里偷偷地笑。

路边的灌木花刺钩住了阿妈的衣裤,阿妈弯腰摘下刺,对着盛开的花儿说:“告诉你们,你们别生气,画上的花儿比你们可要美多了。

”回到家里,儿子们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七手八脚翻找阿妈买回的年货。

翻来翻去,阿妈的包包里没有米面鱼肉,没有花烛鞭炮,只有一张五颜六色的画,他们心里就不乐意了,以为阿妈大概是老得有些糊涂,忘了过年的大事了。

阿妈却依旧兴奋得很,笑眯眯地对大儿子说:“阿大呀,你看这张画儿多好看,我们要是能够住在这么美的一个村寨里,那该有多好啊。”大儿子撇撇嘴:“阿妈,做梦呢!你看看,缸里没米了,桶里没油了,我的衣服也已经穿破了,我们拿什么过年啊?”阿妈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过头来,眉眼花花地看着二儿子:“阿二呀,你说说,这张画儿是不是照着天堂画下来的?阿妈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有这样的福气,住到跟画里一样的地方啊?”二儿子耸耸肩:“阿妈,下辈子吧。

阿妈你真是蠢,人家过年都买了鞭炮花烛,新鞋新袜,只有你花钱买回这张没用的画。”阿妈叹了一口气,一把扯住小儿子的手:“阿三啊,阿妈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天天守着这台织锦机,没日没夜,没年没节,没人说笑,没处散心,日子过得好没意思!今天阿妈看见了这张画,心里才觉得亮堂了。

可是阿妈到哪儿才能找到画儿上的地方呢?要是一辈子找不到,阿妈坐在织机上想也会想死、闷也会闷死的!”阿三摸着阿妈结满茧壳的手,再看看她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想想她这些年的辛苦,心里就难过得不行。

他好心安慰阿妈说:“这样吧,人家都说你织锦织得好,织出来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跟真的一个样,不如你自己照着这张画儿织一幅锦吧,你一边织着,一边看着,一边想着,就仿佛自己住在画儿里了,因为人心里想的东西总是比世上已经有的东西还要美。”阿妈听了三儿子的话,眉眼活起来,心里也快乐起来,嘻开了嘴巴说:“好儿子,你替阿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阿妈就照你说的去做吧。”阿妈一天都等不得,年都不过啦,把画儿挂在墙上,把织机摆好在对着画儿的地方,把五彩的丝线理顺、摊开,照着画上的景物一梭一梭地织起来了。

她织得太专心太入迷,坐到织机上就忘了家,忘了儿子,忘了柴米油盐这一切要操心的事,全神贯注在一个美丽得让人心醉的世界里。

她织了这么多年的壮锦,从来都是为生计而辛苦,只有这一次,她是为自己编织一个梦幻,编织理想的生活,编织她应该享受而不能享受的一切。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阿妈已经坐到了织机上,上满了彩线的梭子飞舞成一朵花。

到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阿妈还恋着织机不肯下,梭子上的彩线已经变做一段锦,红的绿的叫人好欢喜。

阿大阿二有了意见,他们看见阿妈坐上织机就唠叨:“阿妈呀,你天天这样织来织去,织出来的彩锦又不换钱,光靠我们打柴换米吃,我们做得太辛苦,连骑马转山的时间都没有了。”阿妈停下手,望着两个儿子皱眉啧嘴的样,心里很犹豫。

唉,她是既放不下织了一半的锦,又不忍心让儿子太委屈。

阿三见状慌忙走过来,把两个哥哥从阿妈身边拉开。

阿三对哥哥们说:“别去阻挡阿妈织锦吧,阿妈不织完它就会闷死的。

要是你们不愿意上山打柴换米,那就让我一个人来干,我起早贪黑也要把家养起来。”阿大阿二听了心里偷笑,从此心安理得地让阿三一个人去辛苦,他们每天出门玩够了回家吃现成的饭。

阿妈当然舍不得阿三做这么重的活,阿三还小呢,肩膀上的肉还嫩着呢,哪能够不要命地出力干活养活一个家呢。

阿妈只有日日夜夜加班加点地织,好早早地完了工,再去织那些换钱用的锦,一家人过回从前的好日子。

阿妈夜里织锦点的是松明。

松明的烟很大,光亮又不足,阿妈的眼睛一夜夜地被烟熏,眼角都烂了,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掉在美丽的壮锦上。

阿妈灵机一动,就手在自己的眼泪上织起了清清的小河,圆圆的鱼塘。

再过些日子,阿妈的眼疾更厉害,眼泪流干了,再流出来的是一滴滴的眼血,落在织锦上,红艳艳触目惊心。

阿妈怕污了锦上的图案,又想出点子,在眼血滴落的地方织起了一轮红红的太阳,织起了花园里盛开的鲜花,和鱼塘里游动的漂亮的红鲤鱼。

一年过去了,阿妈的壮锦终于织成了。

这是一幅多么壮阔、多么美丽的壮锦啊!图案的中间是皇城里才有的高大敞亮的房屋,有白的墙,青的瓦,灰的砖,红的柱子,黄的门廊,鸟翅一般翘起来的檐,檐下还挂着紫铜的铃铛,好像风一吹过来就会叮零零地响。

大门的前面,是姹紫嫣红的大花园,百花娇美地盛开着,蜜蜂嗡嗡地飞舞着,蝴蝶双双对对地亲昵着。

花园的中间,是圆圆的鱼塘,红红白白的锦鲤鱼甩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游玩嬉耍。

粉色的荷花从水面上羞答答地升起,细细的花茎亭亭玉立,美得像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

房屋的东边有果园,桃花开了,梨花也开了,粉一片,白一片,粉中带白的又是一片。

花尾巴的喜鹊在果树上叽叽喳喳,蜡嘴巴的黄莺儿在花枝间探着小小的脑袋。

房屋的西边是菜圃,碧绿的青瓜挂满了藤蔓,紫油油的茄子和红艳艳的辣椒饱满鲜润。

房屋后面的草地上,高的是牛棚,矮的是羊圈,牛羊四散着低头吃草,鸡鸭扑腾着到处撒欢。

远处青山如黛,绿水似绸,青山绿水间是阳光照耀着的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金黄色的玉米和稻谷骄傲地展示出壮家人的富足和安乐。

阿妈低头咬断最后一根花线头,把壮锦从织机上取下来的一刹那,简陋的壮家竹楼里好似升起了一轮金光四射的红太阳,耀眼的光芒把屋子里的一切照得通明透亮。

阿妈笑嘻嘻地站在她心爱的宝贝旁边,憔悴焦黄的面容因为色彩的辉映,显得红润和丰盈了许多,枯干的眼睛里闪出星星点点的火苗,连佝偻的腰背也挺直了起来,身上注进了使不完的力量一样。

在那一瞬间,阿妈的三个儿子同样也被壮锦的美丽惊呆了,他们张开嘴巴愣怔了好一刻,才明白过来这真是阿妈的杰作。

于是他们激动得大叫大喊,轮流上前拥抱他们的妈妈,祝贺她,感谢她的劳动,也庆幸生活又可以回到从前。

小儿子阿三冲出门去,喊来了村寨里的亲戚邻居,让大家都来欣赏这幅美丽非凡的壮锦。

不大的工夫,大人小孩挤满了阿妈的屋子,每一个人都想挤到最前面看个仔细,还要伸手在图案上摸摸,看那些鱼虫花鸟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样,阿妈的屋子里太热闹了,小小的竹楼都要被人们挤得翻了。

阿妈就说:“把壮锦拿到外面去看吧,到光亮更足的地方去看吧。”几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帮忙,一人扯住壮锦的一角,撑开着,小心翼翼抬到了屋门外面。

金色的太阳照在锦面上,每一根丝线都闪出了不同色彩的光,手一动,光线就像水一样流淌,比在屋里看的时候更神奇更辉煌。

村寨里的老人们咧开缺牙的嘴巴感叹说,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壮锦成百上千幅,还没见过有人能把壮锦织得这样鲜活。

他们就商议着,要在圩子里办个盛大的歌会,把十里百里的壮家人都请过来,让大家都来开开眼。

他们还说,要集资盖一座像样的庙宇,把这幅壮锦挂在庙壁上,让后世子孙比照着锦面上的图案,建造出壮家人心里的天堂。

正在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欣赏着,叹息着,忽然天空中有几朵桌面大的彩云飞过来,不偏不倚地停留在美丽的壮锦上空,好像云彩也有眼睛,也喜欢好看的东西一样。

过了片刻,云彩轻轻飘走了,却不知从哪儿吹过来一阵狂风,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人们被灰尘迷得睁不开眼睛。

狂风像长出了一双粗暴的手,活生生地从几个小伙子手中扯走了壮锦,啪啦一声卷到天空里,一直送往东方,眨眼间已经过了山梁,不见了一根丝一条线。

阿妈看见壮锦被风卷走,发疯一样地追上去,跌倒了又爬起,趴在地上还拼命地摇着双手,扯着喉咙,喊叫,哭泣,哀求风把壮锦还给她。

她的儿子们和村里的人都跟着赶上去,为她着急和心疼。

可是谁也拿狂风没办法,没有人能够像鸟儿一样飞起来,追上风的脚步,夺回阿妈的东西。

阿妈整整织了一年的壮锦,滴落着她的眼泪和眼血、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壮锦,就这样倏忽间从眼前消失。

阿妈经受不住突然袭来的打击,两眼漆黑地昏倒在自家的竹楼前。

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阿妈抬回屋里,掐人中,灌姜汤,忙乱了好久,才算把人救醒。

等到阿妈醒过来,村里人又好言劝慰她,说了许多宽心的话。

阿妈却失神地睁着眼睛,一声不响,不哭也不闹,完全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村里人面面相觑地看着,说,阿妈是伤心狠了,怕要好好地养一段时日才能够恢复呢。

大家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让阿妈一个人静静地休息。

人们刚刚走远,脚步声才到了大路上,阿妈就睁开眼睛说话了。

她把大儿子叫到床跟前,有气无力地说:“阿大呀,你知道那幅壮锦就是阿妈的命,没了它,阿妈恐怕活不长久了。

你要是个孝顺的孩子,就跟着壮锦飞走的方向往东走,无论如何替阿妈找回它。”阿大想也没有多想,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脯说:“阿妈你放心,不就是多走一点路,多问几个人吗?壮锦那么大个东西,又不是一副金耳环,藏起来找不着。

阿大别的本事没有,找回一幅壮锦总不是难事,阿妈你就在家里安安逸逸等着吧。”阿妈欣慰地点着头,因为高兴,眼泪都流下来了。

阿大换上赶路的草鞋,扎好宽大的裤腿,带足了路上吃的干粮,辞别阿妈,出门上了路。

一路往东去,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磨破了好几双草鞋,路上倒还算顺利,没有遇上过吃人的豺狼虎豹,也没有碰到过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

一个月之后,他走出了十万大山,来到通往平原的隘口。

站在山坡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平原的辽阔和坦荡,见到平原上快要成熟的庄稼竟然和阿妈在壮锦上织出来的图案一个样,心里不由得又惊讶又喜欢。

他想,平原的道路多么宽阔和平坦啊,顺着这样的道路往东走,日行百里是很便当的事。

阿大很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水。

他举头四顾,看见大山的隘口处竖着一间石头砌的屋子。

这屋子方方正正,规规整整,在山和平原之间非常醒目。

他心想这大概不是饭馆就是客店吧,便飞快地朝那石屋跑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石头的屋子边还立着一匹高高大大的石头马,石马扭着头,张开嘴巴,仿佛要吃它身边长得红艳艳的一兜杨梅果。

屋门口坐着一个白发老奶奶,团团的脸,瘪瘪的嘴巴,红润的皮肤,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着一个髻,正眯缝着眼睛,身体一仰一合地,吱呀吱呀摇着一辆快要散架的纺车。

老奶奶远远看见阿大一身风尘地走过来,停了纺车,仰脸笑着问:“孩子啊,看你这张风吹日晒的脸,好像是走了远路的样子,你急急忙忙要赶到哪儿去啊?”阿大朝老奶奶作了一个揖:“阿婆,我的阿妈花一年时间织了一幅美丽的壮锦,可是风把它吹走了,阿妈伤心得病倒了,我要去帮阿妈找回它。”老奶奶低下头,指头在手心里掐来掐去地算着,又闭眼凝神默默地想一想,告诉阿大说:“我知道啦,你阿妈的壮锦是被东方太阳山的一群仙女抢走了。

因为你阿妈的壮锦织得实在太漂亮,她们想拿去做样子,照着它织几幅,好裁剪出来做衣服。”阿大高高兴兴问:“太阳山在哪儿?阿婆请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找那些仙女去。”老奶奶担忧地望着他:“孩子啊,不是我存心吓唬你,要想去到太阳山,可要经过几层磨难呢。”阿大赌咒发誓:“为了阿妈,我不怕。”老奶奶嘻开没牙的嘴巴笑起来:“那好,你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阿婆愿意帮助你。

你看见我屋门口的那匹石马了吗?你先打落自己嘴巴里的两颗牙齿,安到石马的嘴巴里。

石马一有了牙齿就活了,就能吃到它最想吃的杨梅果。

它吃下十颗杨梅果的时候,你赶快骑到它的背上,它会自动地驮你去太阳山。”阿大跑过去看石马,石马的嘴巴里果然光秃秃一颗牙齿也没有。

阿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巴里的牙,想象着一会儿敲落牙齿的时候会有多么疼,还会流多少血。

老奶奶接着说:“去太阳山的路上先要经过大火熊熊的火焰山。

石马不怕火,可是你的皮肉会烤得吱吱冒油泡。

你要咬紧了牙齿不喊痛,万一忍不住喊出声,火就把你的身体点着了,你就被烧成一堆火炭了。”阿大摸摸自己的皮肤,感觉大火已经烧过来,皮肉已经在火烧火燎地痛。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没有完。

越过火焰山,你还得穿过冰冻海。

海里的风浪卷起来足有三丈高,浪里面夹着大冰块,打在你身上刺骨的冷。

你憋住呼吸忍受着,千万不能哆嗦一下子。

你要是一哆嗦,海浪就会趁势扑倒你,把你埋到海底下。”阿大还没有听完老奶奶的话,太阳底下已经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

老奶奶笑眯眯地说:“所有这些磨难你都受住了,石马就会把你带到太阳山了。”阿大僵在那里,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幕可怕的场景,不觉脸色青白,连一句囫囵的话也说不出来。

老奶奶看看他的脸色,叹一口气:“孩子,恐怕你是受不了这些磨难的。

这也难怪,不是铁打的身子,金子做的心,过不了这些关口。

你为了阿妈千辛万苦走了一个月,已经很不容易了,找不回壮锦,阿妈不会怪你,神灵也不会怪你。

这样吧,我送你一盒金子,你拿回家安慰安慰阿妈,孝敬着她好好地过日子吧。”老奶奶说着起身,进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铁盒子,递到阿大手里。

阿大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看,金子的光芒像无数支尖利的箭,把他的眼睛刺得流眼泪。

阿大惊叹地想,金子原来是这么容易灼疼人的东西啊!他小心收好盒子,磕头谢了老奶奶,朝着来时的山路走回去。

走了不几步,他回头看看美景如画的大平原,脚步不由得慢下来了,心里也犹豫起来了。

他心里想,自己都已经活了二十岁,还没有见过城市是什么模样呢,没有见到过城市里漂亮的姑娘,不知道城市里的人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世界上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没有经历过,现在有这一盒金子在手里,他不趁机去城里长长见识,忙着跑回那个贫穷的村寨干什么?傻瓜呀!这样一想之后,他就快快乐乐地回了头,走上通往平原的另外一条路。

阿大一进了城,马上感觉到长四双眼睛都不够用。

这么多花枝招展、脸蛋儿雪白的大姑娘,这么多的房子、商店、酒馆、杂耍场,他东张西望没个够。

走到一个挂着大红灯笼的门楼前,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梳着油光光的头,搽着厚实实的胭脂和白粉,从绸袄的袖笼里掏出一方帕子,翘起尖尖的兰花指捏着甩一甩,娇声浪语地招呼他:“哎哟,山里来的小伙子哎,到家里坐坐,吃杯茶吧。”阿大心里想,我又不认识你,我到你家里吃什么茶?可是他刚巧一抬头,看见了楼上竹帘后一个年轻女孩子半遮半掩的脸,他的脸立刻红了,心也怦怦地狂跳起来了。

他忸忸怩怩地问女人:“你家的茶卖多少钱一杯?”女人抿嘴一笑答:“山里小伙子,你舍得出多少钱一杯?”阿大犹犹豫豫拿不准,干脆把那个装金子的铁盒子掏出来,当着女人的面打开:“一块碎金子吃一杯茶,总是够了吧?”女人被金子的光芒晃得眼都花了,嘴也合不拢了,上前就扯住了阿大的衣袖:“够了,够了,足够了!请进家门吧,让我的姑娘们好饭好酒地服侍你吧。” 阿大晕头晕脑、糊里糊涂踏进了这座叫“怡春楼”的小院门。

他根本不知道,这么一进去,不把身上的金子全花光,他是绝对出不去了。

再说丢失了壮锦的悲伤的阿妈,自从大儿子走后,她日日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屋门口,身子倚着墙,痴痴地望着东面的那片山坡坡。

她红烂的眼睛里无数次地出现幻觉,看见她的阿大回来了,手里捧着失而复得的壮锦,在东面的山头上现了身,沿那片山坡坡奔跑着冲过来,嘴里大声地喊着: “阿妈呀!阿妈呀!我把你心爱的壮锦找回来啦!”可是等阿妈转了一下头,回过神,阿大的身影不见了,壮锦也不见了,东面的山坡坡上只有寂静的草地和树林。

阿妈一天天等了又等,等白了头发,等瘦了脸,等得两条腿细成了麻秆,连搬个板凳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妈只好把二儿子叫到床跟前。

“阿二,”阿妈声气微弱地开了口,“你的哥哥出门找壮锦,一去几个月都不回头。

阿妈不能再等下去了,见不到壮锦,阿妈就活不成命。

你要是个孝顺的孩子,就接替你的哥哥上路吧。”阿二点点头,换上草鞋,扎起裤腿,带上干粮,出门往东走。

走了一个月,走破了几双草鞋,阿二同样来到十万大山的隘口处。

他见到了春天里绿茵千里、百花盛开的大平原,也见到了石屋、石马和坐在屋前纺纱的白发老奶奶。

老奶奶笑着问他:“你是阿大的弟弟阿二吧?”阿二惊奇道:“阿婆你怎么知道?”老奶奶笑得更加神秘:“你的哥哥怕自己经不住路途上的磨难,从我这儿拿了一盒金子,说是回去交给你阿妈,实际上已经胡花海花用得差不多了。

你也回去吧,我同样会送给你一盒金子,你若是有孝心,就拿回去跟你的阿妈好好过日子。”阿二不能服气:“我哥哥经受不住磨难,未必我也不行。

我比我的哥哥有胆气。”老奶奶拍了一下手:“好,有志气的孩子!那我就说出来你听听。”老奶奶把她上次说过的话对着阿二又说了一遍。

阿二听着听着,心里已经在哆嗦了,嘴巴上还不好意思服输。

他硬起头皮走到石马前,左打量,右打量,然后伸手朝着老奶奶:“阿婆,求你借我一把拔牙齿的小铁钳。”老奶奶进屋拿出了他要的东西,却不是一把小铁钳,是一把沉得坠手、看一眼就让人心里发颤的大铁钣。

阿二接过钣子,在手里掂来掂去,几次举到了嘴边上,又胆战心惊地放下去。

“阿婆,”阿二苦着脸儿哀求她,“我自己实在是下不得手,请你老人家来给我帮一个忙,好不好?”老奶奶笑眯眯地点点头,操起铁钣,让阿二张开嘴巴,闭上眼睛,她那里手起钣落,只听阿二“嗷”的一声惨叫,一颗白生生的牙齿骨碌碌滚掉在地上。

阿二手捂住嘴巴,疼得一个劲跺脚。

眼见着黏糊糊的鲜血从嘴巴里流出来,浸透了捂嘴巴的手,又顺着胳膊肘往下淌,滴在地上触目惊心地红,他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头一晕,腿一软,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

老奶奶哈哈地笑着,把阿二拉起来,又把一盒同样沉甸甸的金子塞到他手里:“孩子啊,不是我小瞧了你,这么一丁点疼痛你都忍不了,往下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听我的话,回去吧,去跟你的阿妈过平安日子吧。”阿二不敢再坚持,就顺驴下坡,接过那盒金子,趴下来对老奶奶磕一个头,返身回山里。

走不多远后,他回头看平原,总觉得地平线的后面隐藏了人生数不尽的快乐。

他心里起了跟大哥一样的念头,于是同样地放弃了回村寨,怀揣着金子往平原上的大城市走过去。

阿二很幸运,没有走到“怡春楼”的院门口,也就没有碰上那个妖里妖气的老女人。

但是阿二却有了另外的不幸,因为他一不留神闯进一家大烟馆。

那里面横七竖八躺在烟榻上吹烟泡泡的人好奇怪呀,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甜丝丝、香喷喷的鸦片烟的气味也把他熏晕啦,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迷惑人的、叫人心痒难熬的古怪气味,也想象不出人们抽了烟之后为什么会显得那么幸福和陶醉。

这是怎样神奇的好东西呢?他现在手里有的是金子,干吗不上去尝一尝?无论如何他都要尝一口才甘心。

阿二这一尝,一发不可收拾地上了瘾,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从此他日日夜夜地泡在了烟馆里,在里面吃,在里面睡,在里面喷云吐雾过神仙般的日子,一丝一毫也没有想起他可怜的阿妈,更别提阿妈嘱咐他寻找的壮锦了。

阿妈等不回阿大,又等不回阿二,日日夜夜躺在床上望着门口哭,哭呀哭呀,原本红肿溃烂的眼睛经不起泪水长时间的浸泡,视力越来越差,看东西已经模糊一片。

阿三劝阿妈说:“你不能再哭啦,再哭眼睛就要瞎啦。”阿妈泪水涟涟地答:“我的壮锦找不到了,我的两个儿子都不再回来了,我活都不想再活下去,还要眼睛干什么?”阿三跪在阿妈的病床前:“阿妈你怎么忘记了,你有三个儿子呢,哥哥没有做完的事,我来做,我一定要出门找回你的壮锦。”阿妈一把抱住他:“孩子啊,阿妈只剩你这一个儿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放你走。

壮锦我不要了,再好的壮锦也不如我的儿子好。”阿三轻轻掰开阿妈的手:“我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村寨里的邻居们我也打好招呼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过来照顾你。”阿三穿好草鞋,扎起裤腿,带上干粮,毅然决然辞别了阿妈,沿着两个哥哥走过的脚印,踏上了往东方去的路程。

跟两个哥哥一样,他在一个月之后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地到达老奶奶的石屋前,看见了石马、杨梅果和纺棉纱的老奶奶。

老奶奶一样笑眯眯地迎住他,对他说了跟前面同样的一番话,转身就要回屋拿金子。

阿三斩钉截铁地拦住她:“不,阿婆,我不要金子,我要找回阿妈的壮锦。”老奶奶慈爱地摸摸他的脸:“孩子啊,听话吧,你的两个哥哥都吃不了那个苦,你年纪还这么小,更加不能够。”阿三听了不言语,走到石马前,弯腰拣起地上的一块石疙瘩,动作快得没等老奶奶看清楚,“啪啪”两下子,已经敲下来自己的两颗大门牙。

刹那间他的嘴里血流如注,疼痛钻心。

他捂住嘴,小杨树一样直直地站着,一声也不吭。

老奶奶赶快回屋舀出一碗炒面,抓了一把拍进阿三的嘴巴里:“快,咽口炒面,止止血!”她还心疼地感叹了一句:“你这个倔强的孩子啊!”老奶奶的秘方真是灵,炒面一沾到阿三的牙床上,血就不流了,钻心的疼痛跟着消失了。

阿三感激地冲着老奶奶笑了笑,低头在地上找到他的两颗沾着灰尘和鲜血的牙,袖管上擦一擦,放在石马的嘴巴里。

立刻,石马的嘴巴一张一合,牙在它的嘴巴里很快长成跟它的齿臼一般大,丝丝缝缝都吻合。

紧跟着,马头动起来了,马蹄子扬起来了,马尾巴也甩起来了,整匹石马成了一个活的东西。

阿三在一旁惊讶地看着,张大了缺牙齿的嘴,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神奇。

石马活起来之后,迫不及待地伸嘴到旁边树上吃那一兜红艳艳的杨梅。

它吃了一颗,牙齿立刻被杨梅汁染成粉红。

吃了第二颗,嘴唇变成油汪汪的紫色。

阿三在旁边小声地数着,等石马吃完第十颗时,他忽地抬腿,闪电般地飞上了石马的身,一把抓牢马鬃毛,两条腿用力一夹。

石马扬起前蹄,“咴”的一声长嘶,甩开了腿脚就往东方奔去。

阿三骑在马上,只听见风声从耳边呼呼地往后退,远处的树木从前面哗哗地朝自己扑过来。

他回头对着老奶奶大声地喊:“谢谢阿婆啦!”石马真是一匹顶用的神马,它一路上不吃不喝,却快如箭矢,而且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从十万大山的隘口穿过千里平原,来到火焰山,人走要一个月的路程,石马三天三夜就赶到了。

接近火焰山的那天,阿三骑在马上,先是觉得越来越热,脱了棉衣不够,又脱单衣,最后脱无可脱,只剩下光膀子啦,可是他依然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眼球胀疼得像要跳出眼珠。

然后,他远远地看见了前方那一片红光冲天、黑烟滚滚的山头,他感觉皮肤被炽热的空气炙烤着,熏燎着,胸腔和喉咙都透不过气。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绕过火焰山,从别的道路去寻找东方的仙女呢?可是念头刚一闪过,他又狠狠地骂了自己:要找回阿妈心爱的壮锦,怎么能够不做一点牺牲?老奶奶说过要过火焰山,那就是非过不可,可敬的老人家不会诳他。

胆怯的心是不能有的,怕苦怕死的心也是不能有的。

阿三于是闭住眼睛,咬紧牙关,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

石马顿时再一次加速,快得四蹄几乎不沾地面,滚烫的热风从阿三耳边呼呼地掠过去,人和马如一支离弦之箭射向大火中。

阿三的头发着火了,脑袋上像顶着一把燃烧的火炬,随风飘起一团团的火苗。

他全身的皮肤都在冒油,起泡,吱吱地作响,散发出焦臭的气味。

他的鼻孔如同被两团火炭堵住了一样,无法呼吸,憋不过气。

他趴下身子,紧紧地搂住马脖颈,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才没有从马背上滚下去。

我恐怕要死了,他悲哀地想。

我跑不出火焰山了,不能为阿妈找回壮锦了,也见不到壮锦上描画的天堂一样的美景了。

他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眼窝干得跟沙漠一样。

只是他的意识依然清楚,知道他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开口,不能喊痛,只要喊上一声,立刻就会落下马去,烧成火炭。

他把脸死死地埋在马脖子里,好阻止自己下意识地喊出声音。

难挨的时光终于过去了,阿三的皮肤上开始感觉到凉风的吹拂,呼吸通畅起来,剧痛慢慢地减退。

他明白火焰山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他胜利通过了这一次磨难。

糟糕的情况是,没等他好好地喘过几口气,寒冷和海水接踵而至。

几乎是在猝不及防间,在他被火燎伤的眼睛刚刚睁开,来不及看清周围事物时,石马已经驮着他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汪洋大海。

刺骨的海水带着冰碴汹涌扑来,只一个浪头就打得他鼻青脸肿,昏天黑地。

如果不是他牢牢抓住了马鬃毛,肯定就被卷入海底喂了鱼虾。

海水冰、咸、涩,浸泡着他溃烂淌脓水的皮肤,痛彻心扉,痛得他紧缩一团,喘不过来气。

他牢记着老奶奶的话,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哆嗦,因为他只要一打哆嗦,便会沉入海底,永无再生的机会。

他拼命地咬紧牙齿,把浑身肌肉绷得死紧,绷成铁块一样坚硬,用以抗拒地狱一般的冰寒。

所幸的是,剧热剧冷之后,他的肌肤和肢体很快麻木,除了五脏六腑深处残存的一点意识之外,整具躯体基本上冻成僵死,感觉不到更多的痛苦。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勉强抱着石马渡过大海,登上新岸。

阳光沐浴着的感觉真是舒服啊!好像有一双暖暖的、和软的手从他的头顶一直抚摸到脚跟,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身体中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还阳,有了意识,花蕾一样地打开。

阿三坐在马上,仰面朝天,泪流满面,心中狂喜:他活过来了!他经受住了一道又一道磨难,此刻已经到达太阳山的脚下,闻到了太阳的香味,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

阿三快乐地想,他应该为自己而自豪。

从山脚一路上山,路程平坦而舒缓。

石马不再像从前那样夺命狂奔,而自动地改为小步轻跑,好像是怕惊吓到山中的仙女们一样。

在他们走过去的路边,流水淙淙,草木葱茏,鲜花竞放,比阿妈壮锦上的美景又有别样的幽静和雅致。

就连偶尔见到的飞禽走兽,也是温和的,懒散的,五色斑斓的,是东方仙女们饲养在身边的宠物。

上到山顶,阿三见到了隐藏在茂密树林后面的仙女的宫殿。

跟阿三从前见到过的所有的房屋都不相同,宫殿的外墙是红的,屋顶是金的,房檐高高地飞出去,梁柱雕画着七彩的花纹,每一扇镂空的窗户里都看得见粉红色的轻纱窗帘,飘出淡淡的、好闻的异香。

阿三在惊叹之后,心里跟着冒出来的念头是气愤,他想,她们都已经过上了这么富丽堂皇的日子,比阿妈织在壮锦里的梦想更加奢侈的日子,凭什么她们还要霸占阿妈的壮锦?她们有什么资格把阿妈的宝贝掠走不还?阿三把石马拴在松树下,理直气壮地走到宫殿前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容貌俏丽的绿衣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额头上黄黄的茸毛都没有褪尽。

她见到衣衫褴褛、浑身焦黑的阿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嘀咕一声:“哪儿来的这个吓人的家伙啊。”说完就用膝盖顶住了门,不让他进去。

阿三这时候却从敞开的门缝里一眼看见了摊开在大厅桌面上的壮锦,又惊又喜地叫起来:“我阿妈的壮锦啊!”他顾不得礼貌和风度了,用劲推开绿衣仙女,从她的身边冲进去,扑到桌边,把壮锦轻轻地捧起来,抱在胸前:“我阿妈的壮锦,我阿妈一梭一梭织出来的壮锦……”他高兴得又哭又笑,手抱着壮锦再也不肯放下。

旁边的青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都在看着他嗤嗤地笑,像看一个逗人取乐的小丑或者令人惊奇的怪物。

阿三沉浸在寻找到壮锦的快乐里,完全不知道她们笑的是什么。

一个面孔圆圆、眉眼和善的红衣仙女走过去,好心地把阿三拉到墙边一面立着的青铜镜子前。

于是阿三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的头发全被烧光了,伤口还结着痂,脑袋活像一只疙疙瘩瘩的圆葫芦。

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手上都是先被烧伤又被冻伤的痕迹,黑黑的,破着皮,流着脓,起着皱,把他原本俊朗的五官糟蹋得不忍卒看。

他的衣服哪里还是衣服,比乞丐身上披着的破麻袋片还不如,东一片拖着,西一片挂着,大洞套着小洞,烧焦的边角上又结起盐渍的白印……阿三羞愧地扭过头。

在这样一群漂亮的、快乐的、香气袭人的东方仙女前,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太无脸见人。

红衣仙女善解人意地问:“你身上带着这么多的伤,是越过火山和冰海过来的吧?你为什么要不顾性命跑到这里来?”阿三就对她们说了阿妈织这幅壮锦的辛苦,丢失它之后的悲伤,他为了替阿妈找回壮锦,这一路上经历的艰苦磨难。

阿三说完后,仙女们面面相觑,脸上多多少少都有羞愧之色。

那个替他开门的绿衣仙女解释道:“其实我们不想要你阿妈的壮锦,我们只不过喜欢它,想照着它的样子织一幅。

织完了之后,壮锦还会还回去。”阿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想,仙女到底是仙女,她们的举止优雅,仪态高贵,绝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难说话的人。

阿三就欢欢喜喜笑起来,说:“那好,你们快织吧,我要在这里等着你们织完,好把我阿妈的壮锦亲手带回家。”

仙女们又开始抿着嘴儿笑,笑阿三倔头倔脑,憨直可爱;又笑他不懂规矩,把仙女们当成了普普通通的女孩。

还是那个清秀文静的红衣仙女心肠最好,见他嘴干唇裂、又饥又渴的样子,不声不响地转身出门。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盘从后院树上摘来的仙果,送到阿三手上。

阿三闻到一股扑鼻的果香,肚子马上咕咕地大叫起来,弄得他面红耳赤,很不好意思。

红衣仙女轻声说:“快吃吧。”阿三看她神情真切,不像存心逗他玩笑的样子,才敢伸手拿果子吃起来。

吃完果子,阿三感觉浑身发痒,脸上身上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

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心里害怕,忍不住用手去搓,一搓就搓下了好多的老皮和伤痂。

这时他再朝镜子里一看,发现伤口下嫩嫩的新皮已经长出来,头发也在一寸一寸地往外冒,转眼工夫,他又成了从前那个俊生生的壮家小伙子。

红衣仙女找出一套蜡染的蓝花衣裤给他换上。

阿三吃饱了,穿暖了,伤口不疼了,多少天的疲劳一下子向他袭来,他歪坐在一把雕花的木椅上,昏昏沉沉,飘飘浮浮,喝醉酒一样地不能自已,很快就睡了过去。

趁他熟睡的工夫,仙女们一商量,觉得不应该留他在旁边碍手碍脚,弄得她们想干的活儿都干不好。

她们就打开大厅旁边的一间黑屋子,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去,又扯了一根蛛网把门锁起来。

夜里,太阳山上的飞禽走兽都睡了,花草树木也合拢起枝叶打瞌充了,仙女们在宫殿的大厅里挂起一颗月亮般大小的夜明珠,就着明晃晃的珠光赶织锦。

她们一边织,一边还小声地哼着歌,歌声在夜空里飘得很远,只可惜阿三吃了仙果睡得死沉死沉,什么也听不见。

阿三要是听见了,回应她们一曲壮家的山歌,仙女们就知道自己的歌声只能算是蚊子在哼哼,会羞得再也不敢乱开口。

织到半夜,大家已经呵欠连天,困乏不堪。

年纪最小的绿衣仙女熬不住了,提议说:“还是睡觉去吧,壮锦迟一天早一天还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就放下梭子和彩线,揉着酸疼的腰,各自回房去睡觉了。

大厅里只留下红衣仙女没有走。

她是姐妹群中手儿最灵巧、心思最聪慧的一个,织锦的速度也最快,她的那一幅锦面上,只剩天边最后一朵白云没织上。

她好像上瘾一样的,舍不得丢下手,一个人在夜明珠的光亮下飞梭走线,忙得连鼻尖上密密的汗珠都顾不上擦。

天边的白云织上去了,美丽的壮锦最后完工了。

红衣仙女咬断线头,站起身,对着自己的作品,偏头看看,又退后看看,再眯眼看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织的锦没有壮家阿妈织出来的好:太阳没有阿妈的红,塘水没有阿妈的清,蓝天没有阿妈的亮,花朵也没有阿妈的艳。

红衣仙女把两幅织锦放在一起,比了又比,自言自语说:“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的手没有壮族阿妈的手儿巧吗?”她把自己的一双手伸出来看:手心白白的,手指长长的,指尖上的螺纹细细的,怎么看都是一双灵巧不过的手。

红衣仙衣不服气地想,真是没有道理啊。

红衣仙女是个凡事追求完美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她干脆走到大厅边的黑屋子前,打开门上的锁,吹一口气唤醒了阿三,客客气气向他询问道:“壮家的小阿哥啊,请你告诉我,你阿妈织出来的锦怎么会跟别人不一样?窍门在哪儿?”阿三低下头,用心想一想,回答红衣仙女说:“因为别人织锦是用手织的,我阿妈织锦是用心织的。

锦上的鱼塘里流着阿妈的眼泪,太阳里滴着阿妈的眼血,所以塘水才会那样清,太阳才会那样红。”红衣仙女听了,心里很震撼。

她一声不响地回到大厅,站到自己的织锦前,屏住呼吸,用劲眨着眼睛,盼望自己也能像阿妈那样流出眼泪和眼血。

可是她心里没有阿妈那么多的苦,也没有阿妈那么多的爱,没有阿妈那样强烈的期盼和向往,也就不可能平白无故流出阿妈那样的眼泪和眼血。

红衣仙女站立良久后,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织出阿妈这样美丽的壮锦了,这是我的悲哀。

可是,我要是能够在阿妈的壮锦上生活,天天守着自己喜欢的一切,那也是我愿意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她就拿起绣针和丝线,在阿妈的壮锦上绣上了她自己的像:苗条的身段,穿着红红的衣裙,盘起高高的头发,露出修长的脖颈,站在清碧碧的鱼塘边,看着塘里游动的鲤鱼,塘边盛开的花儿。

再说阿三一个人闷在黑房子里,看看天都快要亮了,担心天亮之后仙女们返回来,拒绝放他走,又担心阿妈病在家里,日日都在等着他找回壮锦,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心里急得像小虫在咬。

他坐不住,站起来,转磨一样地在屋里转,转到屋门口,忽然发现门是掩着的,根本就没有上锁。

原来红衣仙女来问他事情的时候忘记了这回事。

也许好心的仙女原本就是故意的,她要瞒着姐妹们偷偷摸摸放了阿三走。

大喜过望的阿三丝毫也不迟疑,轻手轻脚走出黑屋子,贴着墙边摸回到大厅。

他奇怪的是,大厅里一个人影都不见,就连刚才问他话的红衣仙女也消失了,只有房梁上的夜明珠明晃晃地亮着,幽白的珠光把地面照成了水银铺就的世界,通透而璀燦。

阿三看见桌子上、椅子上、织机上摊开了一幅幅壮锦,都是太阳山的仙女们快完而没有完的作品。

他一幅幅地仔细看过去,发现所有锦面上的图案都是仿照阿妈的那幅织成,可是没有哪一幅壮锦织得有阿妈的那幅好看。

仙女们的织锦像遍地杂生的野草花,东一朵西一朵缭花了人的眼。

阿妈的壮锦像是一片野草花中傲然直立的美人蕉,艳丽娇美,看上一眼就再也舍不得挪眼珠。

阿三手摸着阿妈的壮锦想,他不能够自己一个人走,要走就必须带着阿妈的壮锦走。

能不能不跟仙女打招呼就把它带走呢?仙女们是答应织完了自己的壮锦就把阿妈的这幅还给他的,可是仙女不是平平常常的人,她们的心思说变就变,如果她们觉得自己织得不如阿妈的好,还想照着阿妈的样品重新织一遍,那不就糟糕了吗?那样的话,她们会把他扣押到什么时候?阿妈哪天才能拿到她的宝贝?阿妈的身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阿三这么想了之后,决定悄悄地带走壮锦。

他动手把壮锦叠起来,解开衣服,贴在胸口放好,找一条绳子绑得牢牢实实。

他想,回去的路上再过火焰山,他只消趴在马背上,用自己的胸背护住壮锦,就能够保证它不被烧残。

放好了壮锦后,他走出厅廊,借着屋外如水的月光,找到了拴在松树下一声不响的石马。

跨上马背,抓住马鬃,两腿一夹,石马扬蹄下山,只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山的仙女宫殿已经远远留在了后面。

毫无选择的,他又一次地经受了来时的磨难:越过寒冰刺骨的大海,穿过烈焰熊熊的火山。

当他焦头黑脸、皮开肉绽地出现在大山隘口老奶奶的石屋门口时,只有胸前紧贴着壮锦的那一片衣服和皮肉是完整和洁净的。

老奶奶远远听到了马蹄响,笑呵呵地迎出来,招呼说:“孩子啊,你是天底下最最勇敢和孝顺的儿子。

赶快下马吧。”阿三忍住浑身上下的疼,艰难地翻身下了马。

老奶奶把石马牵到杨梅树边上,从它嘴巴里扯出阿三的两颗牙齿,随手放进阿三的嘴巴。

石马于是又恢复了阿三来时的模样:扭着脖子,眼睛望着红红的杨梅果,却是一动不能动,死活吃不着。

老奶奶把杨梅果摘下来,催促阿三吃。

阿三狼吞虎咽吃完了一盘子,疮疤消下去,力气长出来。

老奶奶又给他拿来一双鹿皮鞋:“穿上它,像鹿一样快地回家去吧,你的阿妈病得很厉害,已经快要咽气了。”阿三换上鞋,两只脚刚往地上一站,呼地一下子就飞出去,比骑在石马上的速度还要快得多,他想回头对老奶奶说一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

就像被一股神奇的魔力拖着和吸着一样,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窜。

在他要走过的地方,大山轰隆隆地让开路,河水哗啦啦地分了流,万物都不能阻挡。

他惊魂未定,喘息未宁,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站在了自家的竹楼前。

既然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啦,他急急忙忙进门去见他的阿妈。

此时此刻,可怜的母亲病得骨瘦如柴,气息如丝,手脚僵直地躺在竹床上,只有眼皮还在簌簌地动,还在最后地盼望着儿子能回来。

阿三一步跨到床前,跪下去,哽咽地叫一声:“阿妈呀!”阿妈勉强地睁开眼,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抚摸阿三的头,嘴巴里说不出话,眼睛里也流不出泪。

阿三伸手到怀里,掏出捂得暖暖的壮锦,在阿妈眼前“哗”地展开来。

他泪流满面地叫唤着:“阿妈啊,快看看你的壮锦吧!”壮锦上耀眼的光彩像一团火苗,把阿妈垂危的面孔照出了几分生气。

说起来真是奇怪呀,只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阿妈脸上的那层焦黄褪去了,换上一层淡淡的红,眼睛里的白雾迅速散尽,露出清的眼白,黑的瞳仁。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惊喜地望着阿三:“孩子啊,阿妈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阿妈能够看见你的脸,还能够看见我织在壮锦上的画!”阿妈的脸颊红红润润的,精神健健朗朗的,手脚利索地穿上衣服,招呼阿三:“孩子,屋子里太昏暗,看得不畅快,把壮锦拿到屋外去吧,让阿妈在太阳底下好好看看它。”阿三把壮锦拿到门口,和阿妈一人扯着一个角,小心翼翼地铺在场院里。

才刚铺开,阳光还没有来得及把它的画面照透,天空中一阵清风徐徐地吹过来,壮锦突然间有了生命一样,舒开了卷轴,跟随着清风迅速地延展,延展,长里面一直铺到远处的山坡,宽里面已经越过了村寨和小河。

在壮锦铺过去的地方,阿妈织在锦上的梦想神奇地实现了:方圆几里路的地面上,有了高大敞亮的新房,鲜花盛开的院子,圆圆的鱼塘,清清的小河,牛羊成群的草地,和金黄色一望无际的麦田。

抬头望一望,鸟儿在树梢吱吱地叫着,白云在蓝天轻轻地飞着,太阳在山顶红红地照着。

阿妈惊讶地睁着一双眼睛,孩子一样地跑来跑去,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好看的菊花。

她这儿看看,那儿摸摸,简直不知道在哪儿待着才好。

忽然她瞥见鱼塘边站着一个穿红衣裙的姑娘,苗条的身子,雪白的脸儿,高高挽起的发髻,乌黑的眼睛和眉毛,比她这辈子见到过的所有女孩儿都漂亮。

阿妈惊喜地说:“哎呀呀,我的壮锦上怎么会多出了一个好看的人儿呢?”阿三听见阿妈说的话,赶忙地走过去。

一看之下,他大喜过望地叫起来:“这不是太阳山上的红衣仙女吗?”他用手碰了碰红衣仙女的肩,开心地叫着她的名字:“仙女姑娘!仙女姑娘!”阿三嘴巴里滚烫的气息喷到了红衣仙女的脸上,仙女的眼珠转起来,手脚动起来,啊呀呀,她活了!她轻盈地转过身,扯一扯衣裙,对着阿妈拜两拜,声音脆脆地喊:“阿妈!”又对阿三笑了笑,喊他:“大哥!”阿妈“哎哎”地答应着,问她是哪个地方的人?怎么会站在了这儿?红衣仙女就说出自己把自己绣在鱼塘边的事。

阿妈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姑娘,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吗?”红衣仙女大大方方地说:“阿妈呀,我正是因为喜欢这样的地方,才跟着你的壮锦过来的。”阿三很喜欢善良美丽的仙女姑娘,想要过去拉她的手,又迟疑着脚步不敢走上前。

仙女就比阿三爽快得多,她扬起细细的眉儿对他说:“喜欢我,你就把我抱进阿妈绣出来的新房子吧!”阿三鼓足勇气走到她面前,柔情万分地把姑娘抱起来,送到了崭新的房子里。

他们彼此爱慕,情投意合,在阿妈的祝福下结了婚,成了一对人见人羡的新郎和新娘。

阿妈的房子太大了,田地也太多了,她就把村寨里的邻居们都邀请过来住,因为在她思念儿子而生病时,他们都上门照顾和帮助过她。

阿三和红衣仙女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日子越过越兴旺。

阿妈帮忙照料孙儿孙女,闲时种种菜,养养花,喂喂鸡鸭和牛羊,身子也越来越健朗。

有一天,村外来了一个要饭的,满脸污垢尘土,身上破衣烂衫。

他在阿妈的院子外面转来转去,不肯进屋。

阿三出门一看,惊讶地叫了起来:这不是大哥吗?阿三连忙招呼他:“大哥啊,你快进屋吧,阿妈想你想得头发都白啦!”阿大羞愧万分地说:“我是个胆小和自私的人,没有找回阿妈的壮锦,还在‘怡春楼’里花光了阿婆送给我的金子,我实在没有脸进屋见阿妈。”阿三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阿妈不会责怪你,母亲都不会嫌弃自己的儿子。”阿大说:“可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你告诉阿妈,我回来看过她老人家啦,知道她生活得幸福和快乐,就放心啦。”说完这句话,他夹着讨饭的棍子和破碗转身就走,阿三跟着去追都追不回。

又有一天,村口来了一个耍猴的,戴着小丑的帽子,牵着一只长了一身癞皮的猴子。

村里的人们认出来,他是阿妈家的老二。

阿二的经历跟大哥相仿,泡在大烟馆里花光了金子后,无以为生,只好弄来一只猴子混饭吃。

阿三闻讯赶过来,同样真心地邀请二哥回家住。

阿二得知壮锦失而复得的故事后,跟阿大一样羞愧难当,牵着猴子掩面而去,连走进村子里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