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钢盔的圣卢,”布洛克说,“这鸭子大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献祭者又在上面洒满了祭奠的红酒,来,再吃点!”

一般来说,老布洛克先生为儿子一个杰出的伙伴,抛出了关于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后,感到儿子已经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学生”面前“破坏自己的形象”。不过,如果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儿子通过了考试,布洛克先生便会在惯常的轶事系列之上增加一个讽刺性的感想。

这个节目,更确切地说,他是保留给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见到父亲为自己的朋友表演这个节目,为此而感到极度骄傲。只听得老布洛克说:“政府简直不可原谅,竟然没有征求戈克兰先生①的意见!戈克兰先生已经告知,他对此极为不满。”(布洛克先生自吹是反动分子,非常看不起戏子。)

老布洛克为了表示自己对儿子的两个“拉巴登丝”②郑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槟酒来,并且马马虎虎地宣布,为了“招待”我们,他已经为一个喜剧剧团当晚在游乐场的演出订了一个楼下前排座。听到这话,各位布洛克小姐和她们的哥哥满面红光,这简直太出他们意料了!老布洛克为未能搞到包厢而遗憾。所有的包厢全让人租去了。再说,他经常光顾包厢,坐楼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说儿子的缺点,即他的儿子以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粗俗的话,父亲的缺点则是吝啬。他称之为的香槟酒,是他叫人用一个水瓶给大家斟的一种小汽酒;他称为楼下前排座的,实际上是正厅后座,票价较之便宜一半。他象相信奇迹一般坚信通过神祗的干预,不论在餐桌上,还是在剧场里(实际上所有的包厢都空着),人们都发现不了差异。

--------

①波努阿·贡斯点·戈克兰(1841—1909),为法兰西喜剧院极有威望的演员之一。1897年,他成功地上演了爱德蒙·罗斯当的《西拉诺··贝日哈克》一剧。

②暗指拉比什的喜剧《鲁西纳街公案》(1857)。该剧叙述拉巴登丝寄宿学校两个同学所碰到的倒霉事。此处“拉巴登丝”成了“老同学”的代名词。

布洛克先生让我们将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儿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这个名称来形容这酒杯——内浸了一下之后,又让我们欣赏一幅画。他是那么喜欢这幅画,以至把它随身带到了巴尔贝克。他对我们说,这是一幅鲁本斯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画上是否有画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红着脸说,由于画框大小的缘故,他叫人将署名裁掉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反正他不想将画卖掉。然后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以便专心致志去阅读《政府公报》。各期报纸充塞房间,他非看不可。据他说,这是“出于他在议会中所处的地位”使然。究竟这地位的确切性质如何,他并未对我们加以说明。

“我带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说,“因为西菲洛斯①和波瑞阿斯②正在争夺着盛产鱼类的大海,而且散戏以后我们只要耽搁一小会,就得到紫红手指的厄俄斯③初放晨曦时归来。对了,”待我们走出门外,他向圣卢问道(我浑身发抖,因为我很快就明白布洛克用这种冷嘲热讽的口气谈论的人正是德·夏吕斯先生), “前天上午我看见你在海滩上跟一个身着深色上装的潇洒幽灵散步,那人是谁?”

--------

①西菲洛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西风神。

②波瑞阿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

③厄俄斯为晨曦女神,古希腊作家一般称她为“长着玫瑰色手指的女神”。

“是我舅父,”圣卢回答,他被刺伤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应该避免说“蠢话”。他笑得弯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应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帅’,又长了一张高贵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错特错了,他非常聪明,”圣卢怒气冲天地回击道。

“我很遗憾,如果这样,他就不够完整了。再说,我很希望与他相识,就这类人我肯定能描写出合适的机体来。看这个家伙走过去,真叫人心烦。不过我可以对漫画式的一面轻描淡写,对于一个热爱句子的造型美和镢子的艺术家来说,这漫画式的一面从根本说是相当令人瞧不起的。请您原谅,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阵。我要突出描写您舅父那贵族的一面,总的来说,他给人印象很深,而且继第一阵大笑过后,他依然给人风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难以忘怀。不过,”这次他是对我开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属于另一概念范畴,我想问问你。可每次我们在一起时,总有一位神祗,奥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记了向你打听这件事。否则我早就打听到了,而且这个消息对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遇见你同一个美人在一起,还有一位先生和一个长头发的小女孩伴着她。这位先生,我想在哪儿见过。可那个美人是谁呢?”

我早就看出斯万太太不记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对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名字,而且她将我的同学视为某一个部的随员。后来我也从未想过要打听打听他是否进过那个部做事。但是,照斯万太太那时对我所说,布洛克曾经请人将自己介绍给她。那布洛克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简直惊讶得呆若木鸡,半天回答不上那问话来。

“不管怎么样,我恭贺你,”他对我说,“你大概跟她没有搅在一起。在那之前几天,我在环城火车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仆,为他宽衣解带。我从未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刻。不巧,我们刚要制订各种措施以再次见面时,有一个她认识的人不识时务,在倒数第二站上了车。”

我一言不发,似乎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于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对我说,“并且每周数次到她家去品尝厄洛斯①的快乐,神仙们也珍视这种快乐的。不过我并不坚持,既然你装模作样要为一个职业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间,一连委身于我三次,而且非常风流。哪天晚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

①厄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

这次晚餐之后,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来访问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见我时,被弗朗索瓦丝看见。虽然他来过贡布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丝直到那时从未见过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认识的“先生”来看过我,她不知道“为何而来”,那个人衣着一般,并没有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丝对社会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对一些词义的混淆上。一些名词,她有一次把这个当成那个,从此一直混淆下去。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来在这些情况下我已经不再费力气去琢磨,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其实是白费力气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这个姓对弗朗索瓦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刚对她说,她远远看见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后退了几步。她是那样的惊讶,那样的失望!

“怎么?布洛克先生,就这样?!”她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似乎一个如此有威望的人物应该具有一种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觉得一个历史人物名不副其实一样,用激动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怀疑主义即将萌芽的口气反复地说:“怎么?布洛克先生就这样!啊!看见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样,似乎对我怀恨在心,好像是我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过高树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过她还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说自己和他一样俊。”

她对圣卢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不久,她也经历了一场性质不同的幻想的破灭,但持续的时间较短:那就是她得知圣卢是共和主义者。例如谈到葡萄牙王后时,她说“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①,口气不大恭敬,但对老百姓来说,这是最高的恭敬。虽然如此,弗朗索瓦丝仍是个保王党。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头晕目眩的侯爵赞成共和国,她似乎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对此很为气恼,就象我送她一个盒子,她以为是金的,对我千谢万谢,后来珠宝商向他揭示说这个盒子只不过是镶金的,她很气恼一样。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对圣卢的尊重。不过很快又还给了他,因为她考虑过了:作为圣卢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义者。他是出于利害考虑,只装装样子,因为从现在掌权的政府来说,这样可以给他带来许多好处。从这天起,她对圣卢的冷淡,对我的气恼都停止了。她谈起圣卢时,总是说,“他是个伪君子”,并善意地舒畅地微笑着,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样“看重”他,而且原谅他了。

--------

①这里是指德·巴里斯伯爵的女儿阿梅莉··波旁-奥尔良,她生于1865年,1886年嫁给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被暗杀。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与此相反,圣卢的诚恳和不追求物质利害是绝对的。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从爱情这样的自私情感中无法得到完全满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没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使他能够承受友谊,正象我无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丝说,看上去圣卢对于平民百姓倒没有瞧不起的样子。她这样说又是大错特错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对自己的车夫如何大发雷霆就可以明白。确实,有时罗贝尔非常粗暴地斥责他的车夫。这证明,他心中对阶级差异的感觉远远胜过对阶级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责备他对这个车夫有些粗暴时,他回答我说,“为什么我要装出和他文质彬彬谈话的样子呢?他难道不是跟我一样的人吗?他难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们与我一样亲近吗?你似乎认为我应该对他以礼相待,象对一个下等人那样!你讲话完全象一个贵族!”他又轻蔑地加上一句。

确实,如果说他对哪一个阶级有成见和偏见的话,这个阶级就是贵族阶级。他甚至难以相信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会出类拔萃,却很轻易地相信一个平民百姓会出众超群。我对他谈起卢森堡亲王夫人,说曾经遇见她与圣卢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个,”他对我说,“跟所有她的同类一样。说起来,她还算是我的表姐呢!”

对于经常与他来往的人,他抱有某种成见。他难得到交际场合去。他在交际场合所持的那种可鄙的、敌视的态度,又使他的所有近亲对于他和一个女“戏子”保有暧昧关系更加伤心。他们认为这种关系对他简直是致命的,特别是因为这在他身上进一步发展了那种诽谤精神,坏思想,将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堕入底层”了。所以,圣日耳曼区的许多轻浮男子谈到罗贝尔的情妇时,嘴上非常无情。

“妓女干她们那一行,”人们说,“和别人一样值钱。可是这个女人,不行!我们绝不宽恕她!她对我们喜欢的一个人,干下了太多的坏事!”

当然,他不是与烟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个人。但是,别的男人是作为上流社会的人玩玩,他们继续以上流社会的人的身分去考虑政治问题,考虑一切。而圣卢,他的家人觉得他“学坏了”。他家里的人意识不到,对许多上流社会青年来说,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他们思想上仍是未开化的,在友谊方面仍是粗糙的,没有温情,没有味道。而他们的情妇常常是他们真正的先生,这种男女关系是他们更高级文化入门的唯一道德学校。在这里,他们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关系的朋友要花什么代价。甚至在下等民众中(论粗野的话,这下等百姓与上流社会常常是那样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细腻,更闲来无事,对于某些高雅的东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对于某些情感美和艺术美也很尊重。她虽然不太理解这些东西,但是她把这些放在金钱与地位之上,而这两样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

不论是象圣卢这样的俱乐部青年成员的情妇,还是一个年轻工人(例如,电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骑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妇,情夫对她无比崇拜,无比尊敬,必定会将这种崇拜与尊敬扩展到她本人欣赏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对他来说,价值的阶梯便倒了一个个。她的性别本身决定了她很柔弱,会有无法解释的神经混乱。如果是一个男子,甚至是另一个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这些表现都会使这个健壮的年轻人一笑置之。但是,对自己心爱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象圣卢这样的年轻贵族有了一个情妇,会养都到酒馆与她用晚餐时口袋里带上缬草精的习惯,说不定她会需要;会养成习惯坚决而又不带讽刺意味地叮嘱侍者注意关门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湿的苔藓类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适,而他自己从未感受过这种不适。对他来说,这构成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她教他学会了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现在,他用不着自己去感受这种不适的滋味,便可怜起这种病症来。将来即使遇到别人感到这样的不适,他也会产生怜悯之情。

圣卢的情妇——象中世纪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样——教他学会了可怜动物,因为她酷爱动物,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自己的小狗、金丝雀和鹦鹉。圣卢怀着母爱照看这些小动物,而把不善待动物的人看成是野蛮人。另一方面,一个女演员,或者所谓女演员,就象与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那样——她聪慧与否,我完全不知道 ——使他感到上流社会的女人圈子是多么令人厌倦,使他把必须到哪里去参加晚会视为一项苦役,就已经使他免受附庸风雅之苦并治愈了他的轻浮症。多亏了她,上流社会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过来,如果他只是一个出入沙龙的男子,肯定是虚荣或利害关系来主导他的交友,正如这些友谊关系必然会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样。而情妇教会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细腻的情感。她更欣赏男人的某些细心周到,如果没有她,情夫对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圣卢的朋友中间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对圣卢有真正的感情,并能很快地更喜欢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卢对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这种感情,注意到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高兴,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难过。很快,圣卢便开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应到所有这一切了。她的情妇并不在巴尔贝克,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甚至在信中圣卢可能还没有谈起我,他便主动地将我坐的马车的窗子关好,把使我难受的花拿走。当他临走要向好几个人同时告别时,他能安排好先离开他们一会,以便单独最后跟我在一起,这样来显示那些人与我之间的区别,以表示对我、对别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妇开阔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严肃认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这一切,圣卢的家庭是看不见的,他们眼泪汪汪地反复说:

“这个婊子定会要了他的命,在这以前还要他丢人现眼。”

总之,他从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优良品质,这是确切无疑的。而现在,她成了他不断痛苦的原由,因为她讨厌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开始觉得他愚蠢可笑了,因为她在年轻剧作家的男演员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证说圣卢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种狂热和毫无保留,正是人们接受来自外界的见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风俗习惯时所表现出来的劲头。她象那些喜剧演员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与圣卢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啊,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哪,她自己是个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诩,天生就是智慧的敌人哪等等。她这种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无足轻重的话语中、最细小的举动中去寻找证明。此外,还是这些朋友对她说,本来,为她而难得形成的那个圈子的人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现在,她正在摧毁这些希望,说她的情夫最后肯定会感染她,说与他一起生活,她会毁掉自己艺术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这些人说服之后,便在对圣卢的蔑视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卢非要叫她染上一种致命的疾病,她也不过如此恨他而已。她尽量与他少见面,同时又不断推迟最后决裂的时刻,在我看来,这最后决裂不大可能。圣卢为她作了这样大的牺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样牺牲的第二个男人,看来不那么容易,除非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圣卢从来不愿意将她的照片给我看,对我说什么:“首先,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这都是我自己亲自用我的柯达克①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给你看了,会使你对她产生一个错误的概念”)。

--------

①最早的柯达克相机出现于1888年。此后,“柯达克”很快就成了“相机”的代名词。

我不相信,甚至对于一个轻佻女人,自己根本没有才华,又有出名的狂热欲望,加上一些人强加于你的个人尊重(说不定圣卢的情妇还不属于这种情况),就能成为比赚钱的快乐更有决定意义的动机。圣卢对于自己的情妇脑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对他的不公正的责备也好,永恒相爱的诺言也好,他都认为不完全真诚。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够与他断绝关系时,她会断然实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爱情的本能,这种本能可能比圣卢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实用的一技。这一技与他心中最伟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体。那就是他拒绝给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钱,以便她应有尽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给她。如果她确实想到要离开他,大概也要冷静地等待到“发财”之后。从圣卢给的钱数来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这又补充了一段时间,可以延长我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在达到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这是最残酷的阶段,因为她不许他待在巴黎,她一见他就恼,迫使他到隔离自己驻地不远的巴尔贝克来度假。这个阶段是一天晚上在圣卢的一位姑母家里开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许多客人,圣卢得到姑母同意,让他的女友前来为客人表演一个象征主义剧本的片断。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里演过一次这个戏,而且圣卢也同意了她自己对这个戏的赞美。

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装是仿效《上帝的奴仆》②。她说服了罗贝尔,说这套衣服是真正的“艺术眼光”。在这个贵族俱乐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经一般的单调语气,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这些字眼又频繁地出现,将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刚开始,人们还强忍不要笑出声来,后来竟是那样不可阻挡,以致可怜的朗诵者无法继续下去。

--------

①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玛丽亚几乎总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将生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画《上帝的奴仆》(1850)。

第二天,圣卢的姑母受到一致谴责,说她竟然让这样荒谬可笑的女戏子在她家中出现。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饰地对这位姑母说,她受到批评,是咎由自取。

“见了鬼了,给我们来个这种劲头的节目!如果这个女人有点才华,倒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才气,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点点!见鬼!巴黎人可不象人们想说的那么愚蠢。上流社会不是光由蠢货组成的。这位年轻小姐显然以为她会叫巴黎大吃一惊。可是巴黎可不那么容易吃惊,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叫我们忍下去的。”

至于说到那位演员嘛,她走出房门时对圣卢说道:

“你把我引到什么人家里来了?都是傻瓜,笨蛋,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丑!我告诉你吧,在场的男士中,没有一个向我丢眼风,跺脚,这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对我的追求,他们现在便设法进行报复!”

这一席话把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等的恶感变成了夹杂着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该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亲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家里人委派他们去说项,设法说服圣卢的女友与圣卢断绝关系。女友在他面前将这种活动说成是那些亲戚出于对她倾心才这么做的。虽然罗贝尔立即与这些亲戚断绝了来往,但是当他象现在这样远离女友时,他想,也许这些人以及其他人会利用他的远离卷土重来向那个姑娘求爱,说不定已经得到她的青睐;他谈起那些欺骗自己的朋友,引诱妇女,竭力将女人弄到妓院里去的混世魔王时,满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条狗都比宰了他们还要悔恨,狗毕竟是乖顺、效忠、忠诚的动物。这些人就该上断头台!比起那些因为自己贫穷和富人不义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怜人来,他们这些人更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妇寄信,发电报。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还在远距离想方设法与他闹别扭。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能从他那变了模样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妇从来不告诉他,她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圣卢猜想,她之所以不对他讲,说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而只是对他厌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释,便给她写信:“我什么地方不好,请你告诉我。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那么伤心,结果是确信自己做得不对。

她总是叫他无限期地等待答复,而那些答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看见圣卢从邮局回来,几乎总是眉头紧皱,又常常是两手空空。整个旅馆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到邮局去取信或亲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丝则是出于对仆人不信任(为打电报,他不得不走还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进晚餐之后,过了几天,外祖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圣卢刚才问她,愿意不愿意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为她拍几张照。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为几顶不同的帽子该戴哪顶而拿不定主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有点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行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错了外祖母,是否我将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并不象我一向认为的那样对有关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卖弄风骚,而我一向认为这是与她绝对格格不入的东西。

要照相,特别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对此那么心满意足,引起我的不满。可惜的是,我这种情绪流露得相当明显,弗朗索瓦丝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给我来了一套令人感动的情感说教。我根本不想装出同意那套说教的样子,她这样不知不觉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满情绪。

“噢,先生,可怜的太太,人家给她照个象,她会多么高兴!她还要戴上老弗朗索瓦丝亲自给她整理好的帽子。应该让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丝的过敏,我确信我那样嘲笑她并非挖苦。可是外祖母发现了我神色不快,便对我说,如果这次照像会使我不悦,她就不照了。

我没同意,向她保证,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对她说了几句冷嘲热讽、刺人的话,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为拍照而感到的兴高采烈,我觉得这样也就表现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强,也很强硬了。结果是,虽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极的帽子,至少我让那兴高采烈的表情从她脸上消逝了。本来这种表情应该叫我高兴,可是只要我们最喜爱的人还活在人世,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觉得那种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现,叫人着恼,而没有将那看成是我们多么希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宝贵表现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个星期外祖母似乎总躲着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时光单独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馆,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时,人家告诉我说,她不在。要么她就是关起门来与弗朗索瓦丝长时间窃窃私语,不许我去打扰。在外面与圣卢一起度过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着就要重见外祖母并且亲吻她的那一时刻。我等待着她在隔壁墙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劳等待,听不见一点声音。最后我便上床,有点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剥夺了我看得很重的快乐,这种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样,心儿剧烈跳动,一直倾听着墙壁发出声音。墙壁始终一言不发,我流着泪进入梦乡。①

--------

①下面开始,可视为《在少女们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时,下面打有三个星号。此处只以空两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妇,远远望去,觉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饮店。我正处在年轻人的那样一个阶段,就是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爱恋对象,心里还空着。在这样的阶段,就象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向往着、寻求着他钟情的女人一样,年轻人到处向往,到处寻求,到处看见美人儿。只要有真实的一笔 ——远远望见一个女子,或只见背影的一个女子,哪怕分辨出一点点模样——就可以叫我们设想出在我们前头的美人是什么模样,我们想象自己认出了她,心儿在剧烈跳动,脚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们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们是大错特错。

再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诱惑,将最简单的享乐更加夸大,因为我很难接触到女性。风雅标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与她们接近,便觉得随处可见。如果是在海滩上,则因为我身体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艺场或糖果店里,则因为我过于腼腆。不过,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够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怎样造就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将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抑或竟没有任何人能够享受这种供给(事实上,我意识不到,在我这种好奇的根源上,就有着占有的欲望)。如果圣卢与我在一起,也许我就敢进舞厅了。但我是一个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门口,等待着与外祖母会齐的时刻到来。就在这时,几乎在大堤的尽头,我看见五、六个小女孩向前走过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她们都与人们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鸥不知来自何处,正在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姗姗来迟者飞来飞去,追逐着别的海鸥。鸟儿飞来飞去,目的地似乎与洗海水浴的人一样不明确。鸟儿似乎没有看见洗海水浴的人,同时对于它们那鸟类头脑来说。这目的地又是明确规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鸥大概对这些鸟儿已司空见惯了。

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个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有两个,手里拿着高尔夫球“俱乐部”球衣。她们的短打扮与巴尔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确实也有几位从事体育运动,但并不因此就采用专门装束。

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们每天到堤上来转一圈的时刻,他们都暴露在对着他们定睛细看的手持长柄眼镜的无情火力之下,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毛病,那长柄眼镜非要将每一细部都审视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骄傲地坐在音乐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间。他们自己刚刚从演员变成评论家,走来坐下,该他们对面前走过的人评头品足了。所有这些人都沿海堤走着,似乎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摇摇晃晃(因为他们不会抬起一条腿时要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动的动作来平衡他们刚才在另一侧所做的动作,并叫脸上充血),装出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以便叫人相信他们对这几个女孩根本不在意。实际上却在对她们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们。走在她们身边或从反方向来的人,相反却撞在她们身上,紧迫不舍,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对象,虽然双方都用同样的轻蔑来掩盖这种注意。

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恐惧——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最强有力的动机之一。或者极力讨别人喜欢,或者叫别人惊奇,或者极力向别人表现出自己很看不起他们。在蛰居者心中,绝对甚至直至生命终结的监禁,其原由常常是对人群有一种失常的嗜好。这种嗜好会那样压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时无法得到门房、行人、停车的车夫的赞美,他宁愿永远不叫他们看见,于是便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这些人中,有几个正在沿着某个思路思考,但是通过手势急促,目光走神,与他们的邻人那考虑周到的摇摇晃晃的步伐不相谐,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我远远看见的几个女孩,在所有这些人中,径直前行,身体完全放松,对其余的人类发自内心的蔑视赋予她们动作自如,毫不犹豫,也不僵硬,准确地作出她们想作的动作,四肢每一部份对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独立自主,身体的大部份保持不动。华尔兹舞行家就是这样,那是非常精采的。虽然她们当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类型,与他人类型不同,但是这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过,说老实话,我看见她们才这么一小会工夫,而且还不敢定睛凝望,我还没有抓住她们之中哪一个的个性。有一个除外,她那笔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肤与他人形成鲜明对照,与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幅画上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样的人肤色相近。我对她们的了解,一个,仅仅是通过那一双不大灵活、固执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另外一个,仅仅是通过那粉红的双颊。那粉红中又带着一抹镀铜的色调,不禁使人想起绣球花。甚至就是这些面部特点,我也还无法将任何一种特点分别固定在这一个少女而不是另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整体是那样优美动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邻,各种色彩相聚,又象一首乐曲那样叫人难以捉摸。乐句一个个过去的时候,我无法将一句句分开,一句句辨认出来,待我分辨出来以后,马上又忘记了。按照这个整体行进的顺序),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黑眼睛,绿眼睛相继出现,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刚才已经对我产生了魅力的姑娘,我无法将看到的东西归到我从他人中分别出来、辨认出来的哪一个少女身上。在我的视野中,没有分界线(过了一会我才弄清了她们之间的区别),透过她们这一组人,一种和谐的浮动在扩展,是液体美、集体美和动态美的持续转移。

个个挑选得这么漂亮,将这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纯属偶然。估计这几个少女(她们的态度足以揭示出大胆、轻浮和狠心的天性)对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极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们同龄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对于那些通过腼腆、拘谨、笨拙以及她们大概称之为“讨厌的类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们感到厌恶,而且对她们置之不理。相反,风雅,灵活,体态优美的某种混合,将她们吸引到别一些人身旁,她们与这些人结成友谊。她们那具有诱惑力的直爽和与她们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允诺,只有通过这唯一的方式才表现出来。她们属于什么阶级,我无法准确判断出来,说不定那个阶级正处于其发展的这个阶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闲暇,或者由于进行体育运动(这是一个新习俗,甚至在某些民众阶层也已普遍),但是在体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这个社会阶层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现形式的那些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产出美丽的躯体,优美的大腿,优美的臀部,圣洁而安详的面庞,表情机敏而又富有智谋。我在这里,面对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是人体美高尚而又平静的模特儿吗,犹如希腊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雕像?

她们这一群,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行进。即使她们认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个种族组成,甚至他们的痛苦都不会在她们心中唤起同情,但表面上她们似乎没有看见人群。她们迫使停步的人让路,好象突然有一台机器通过,不能期望机器躲开行人一般。对一位年迈的先生,她们是不承认他的存在,拒绝与他接触的。如果这位先生心怀恐惧或怒气冲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开,她们最多也就相视而笑罢了。对于不属于她们这一群的人,她们没有故作轻蔑,她们内心的轻蔑已经足够。但是她们每遇障碍,都无法不以克服障碍为快,或者冲过去,或者双脚并拢,因为她们个个都充满青春活力,是那样需要发挥出去,以至即使在悲伤或痛苦的时候,也是更服从年龄的需要而不是当日的心情。她们从不放过一次跳跃或打滑的机会,而又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干,只是打断缓步前行,在缓步前行中撒播上优美的转弯,心血来潮与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忧郁的乐句中撒播上优美的曲线一般。

一位年迈的银行家,他的老伴正在为他寻找好地方,在好几处都未下定决心。最后,叫他面对海堤坐在一个折叠小凳上,有音乐亭为他遮住海风和烈日。老伴见他坐好了,便离开他去买报纸,准备过一会读给他听,叫他消遣消遣。只不过走开一小会,她也就将他单独留在那里。这一小会从不超过五分钟,对老头来说似乎已经相当长。老太太对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经常这样走开五分钟,好让老伴觉得自己还能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活,而决不需要保护。他头顶上的音乐家表演台,构成了一个天然而又有诱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毫不犹豫地朝表演台跑过来。她从老头头顶上跳了过去,灵巧的双脚擦着了老头海军帽的边缘。老头吓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几个姑娘觉得实在好玩,特别是绿眼珠、娃娃脸的那一个。她的目光中,表现出对这一行为的钦佩和快活。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许的腼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汉的那种腼腆,这种表情在别人脸上是没有的。

“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难受,简直半死模样!”其中一个少女说道,嗓音嘶哑,半嘲讽的语气。

她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中间停步一小会,也不顾挡住了行人的来往,呈形状不规则、完整、奇特而又叽叽喳喳的一个集合体,象起飞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然后她们沿着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继续漫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