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们那迷人的面庞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个子最高、从老银行家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为中心,我已经将她们区分和聚集起来(每个人的名字暂缺,我不知道)。小个的从海平面上分离出来,双颊丰满而粉红,绿眼珠;另一个皮肤为棕色,鼻子笔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照;还有一个,面孔雪白象个鸡蛋,鼻子形成一个弓形小弯,好似鸡雏的嘴,她的面孔与某些年纪很小的人相似;还有一个,大个子,裹着一件斗篷(这件斗篷使她显得那么穷酸,与她那优雅的举止那样不相称,以至来到人们头脑里的解释是:这个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当显赫,但是他们的虚荣心远在巴尔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着是否华丽之下,所以让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对他们来说绝对一样,小市民才会认为这衣裳穿着太寒酸);还有一个姑娘,双眸明亮而又含笑,颧骨很高,皮肤无光泽,头戴一顶黑色马球运动员式女帽,压得很低。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臀部扭动得好象骨头都脱了节,使用的行话俚语那么粗野,叫嚷的嗓门那么大,我从她身边经过时(从她那些词语里,我听见一句难听的“混他的日子”),便放弃了刚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设,而更倾向于得出结论说,所有这些女孩都属于经常光顾赛车场的那帮小民,大概是自行车运动员们最年轻的情妇。总而言之,我的假设中,没有一个认为她们可能是贞洁的。看上一眼——从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的样子,从双颊无光泽那个姑娘那紧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们不是贞洁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过于谨小慎微地悉心照顾我,以至我不会不相信,不可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体,对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从八十岁老翁头顶上跳过去以外的更有诱惑力的快乐时,决不会骤然间为顾忌之心所阻拦。

现在,她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个性。她们的目光因自我满足和伙伴义气而变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时燃起兴致勃勃或狂妄而满不在乎的火光,视对象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们相互之间了解相当深入,能够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开的身躯缓缓向前,在这些身躯之间注入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很和谐,好似同一个火热的身影,同一个氛围,使她们的身躯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整体的各个部分是同质的,而对这一行列在其中缓缓行进的四周人群,又无动于衷。

我从那个颧骨很高、推自行车的棕色皮肤姑娘身边经过。有一瞬间,我的目光与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这目光来自将这个小部落的生活封闭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处,那世界是无法接近的未知数,我是什么人这个想法,肯定达不到那个世界,在那里也找不到位置。这个头戴运动帽、帽子在脑门上压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贯注倾听同伴们说话。她双眸中闪现出来的黑色光芒与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见我?如果她看见了我,我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辨别出我属于哪个世界了吗?这些问题我难以回答,好比借助于望远镜,在相邻的一个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难就此得出结论说,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看得见我们,看见了我们又会在他们心中唤起什么想法。

如果我们认为,这某某姑娘的双眸只不过是发亮的云母圆片,我们就不会贪婪地要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将她的生命与我们结为一体了。但是我们感觉到,在这个反光圆体中闪闪发光的东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质结构。我们感觉到,这是这个生命对于它了解的人和地点——赛马场的草地,小径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这黑色投影是什么,我们还不了解。这个小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贝里①对我更有诱惑力。她蹬着车穿过田野和树林,可能会把我带到那些地方去。我们感觉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计划或者人们已经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们尤其感觉到这就是她本人,怀着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厌恶,她那朦朦胧胧、断断续续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东西,我就更不能占有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女。因此,使我产生欲望的,是她整个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为我感到这是无法实现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骤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个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这块空间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将这空间占据,这空间乃由这些少女的生命组成。是这种欲望赋予我这种自我延伸,自我扩展,这就是幸福。无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习惯,共同的思想,这使我更难与她们交友,讨得她们欢心。但是,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差异,由于意识到我所经历的、拥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会进入这些少女的天性构成的行为,我心中才刚刚用对某种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满意足——如干渴的大地那样干渴——迄今为止,我的心灵从未得到过一滴这样的甘露,它会更加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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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波斯神话中,贝里是天堂的使者,手执象征永生的荷花。普鲁斯特此处可能想到了根据保罗·杜卡斯的诗作而创作的芭蕾舞《贝里》,1912年由俄国芭蕾舞团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亚·特鲁哈诺娃编导。舞剧中有贝里引诱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夺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国的情节。

那个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车姑娘,似乎发现了我那样凝神望着她,便向那个个子最高的姑娘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见,只见那个高个子姑娘笑了起来。说老实话,这个棕色皮肤的姑娘,正因为她的皮肤是棕色,并不最讨我喜欢。从在当松维尔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见过希尔贝特那一日起,一个头发棕红、肤色金黄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说希尔贝特本人吧,我之爱她,难道主要不是因为她戴着贝戈特女友的光环,和贝戈特一起去参观大教堂吗?同样,看见这个棕色皮肤的姑娘望着我(这使我刚开始时抱着希望,以为也许与她接触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她会把我介绍给那个从老头头上跳过去的那个无情的姑娘,介绍给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残忍的姑娘,然后逐次将我介绍给每一个姑娘,因为她享有这种威望,是她们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作了一个假设: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几个少女中哪一个的男朋友。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自己并不知道,有时对我会产生阳光照在一堵墙上那样的效果。通过奇迹般的炼金术,这些眼睛也许会叫“我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以及对我个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们那难以形容的立体。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跻身于她们之中,在她们沿海边行走发挥的理论中占一席之地。我觉得这个假设本身就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时代的剧场前或面对着描绘宗教仪式行列的画幅,我也曾以为我这个观众也能受到诸神的喜爱,在列队行进的诸神中占据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与这些少女结识的幸福,真是无法实现的吗?自然,在我放弃的这类事当中,这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桩了。只要回忆一下,即使在巴尔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飞驰远去的马车便叫我永远放弃了她们,便已足够了。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样高尚,仿佛由希腊神话中的处女组成,甚至她们给我带来的快乐,也来自她们有些路上行人飞快离去的味道。我们不认识的人,迫使我们从惯常生活中启碇的人,具有一种转瞬即逝性。这种转瞬即逝性使我们处于一种追逐状态中,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拦我们的想象。而在惯常生活中,我们与之经常来往的女子,最后都将她们的缺陷暴露出来。将我们的快乐剥去想象这层皮,等于将快乐压缩至其本身,就空无一物了。诸位已经看到,我并不蔑视拉线的中间人。但是这些少女如果到牵线人那里去自荐,她们便失去了赋予她们丰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会如此叫我着迷了。对于是否能够企及追求的对象没有把握,能唤起人的想象。必须叫想象创造一个目的,这个目的遮掩住另一个目的;必须叫想象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之中这种想法代替感官的快乐,以阻止我们去分辨这种快乐,阻止我们去品尝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们将其限制在本身范围之内。钓鱼的那些下午时光,在我们与鱼之间,非有翻腾的流水将我们隔开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确的形状,在天蓝色透明而又活动的流体中,在我们身边滑来滑去,而我们不大知道该拿这玩艺儿干什么。如果我们第一次是看见那鱼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会显得不值得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去捉它了。

在这里,社会地位所占比例发生变化,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点。这些少女也占了这个便宜。在我们习惯的阶层中能使我们延伸、放大的一切优势,在这里,都变成了看不见的东西,事实上,也就被取消了。反过来,那些别人认为他们大概并不具有这些优势的人,倒被一个人工的范畴变得高大起来,大步向前了。这个人造的范畴比素未谋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这些少女在我眼中显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无法让她们了解我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对这一小帮少女来说,她们漫步海滨只不过是路上女客无数飞逝的一个片断,这种飞逝总是使我心绪纷乱。在这里,这种飞逝又回到那么缓慢的动作上去,几乎接近于停滞不动。更确切地说,在某一个这样慢速的阶段中,人的面庞不再被旋风卷走,而是平静而又清晰,我觉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将我飞快拉走时我的体验一样,这并不妨碍我想,如果我停下一会就近观看,某些细部,有麻点的皮肤啊,鼻翼上有个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时作鬼脸啊,身段不美啊,都会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来肯定是凭空想象的细部。只要身段有美丽的曲线,远远望见面色很红润,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记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动人的肩膀,甜美的顾盼。对一个一眼而过的人这样飞快的猜测可能使我们犯下错误,恰似有时看书太快,刚看见一个音节,还未来得及看清其余的音节,便从我们脑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个字,其实书上写的根本不是那个字一样。

现在不可能属于这种情形。我已经仔细端详过她们的面庞。每个人的面孔,我不是从各个侧面看的,也极少从正面看,但至少根据两、三个不同的特点使我足以对第一眼望去时对线条和肤色所做的各种假设或者进行修正,或者进行了核实和“证明”,足以看到,透过一系列的表情,她们的面孔上还存在着某种永久不变的物质的东西。

因此我可以满有把握地想: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巴尔贝克,在最美好的设想中,甚至在我能够停下脚步与之攀谈的令我目光停驻的行路女子中,都从来没有过象今年这几个女子这样,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的出现和消失给我留下这样的惆怅,使我想到与她们交友会是多么令人陶醉。无论是在女演员中,村姑中,或在教会学校寄宿的小姐中,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满未知未闻,如此无法估计的宝贵,又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尝过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们是那样甜美的样品,且状态极其完好,以至几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丧气,怕的是体验不了美女能够给予我们的最神秘的东西。我要在绝无仅有的条件下,保证不会上当受骗才会体验。她们是人们一直向往的美女,是人们永远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会去向自己没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乐的美人——正象斯万从前爱上奥黛特以前一直拒绝做的那样——结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从不知道那另一种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许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事实上并不存在,也许到了跟前,这种快乐的神秘性就烟消云散了,也许这只是欲望的一种投影,一种海市蜃楼。如果是这种情形,那我只能责怪自然规律的无情。如果这种自然规律适用于这些少女,也应该适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适用于不完善的对象。她们是我在所有对象中挑选出来的,我怀着植物学家那种心满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识到不可能找到比这些少女更罕见的如此齐全的品种。此刻,她们就在我面前中断了她们那轻巧的篱笆般的流动线。这篱笆就象一丛宾夕法尼亚玫瑰①,是悬崖上一处花园的装饰品。一艘轮船驶过的整个大洋航线均映在其中,这轮船在蓝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样慢,相当于从一个茎到另一条茎。一只懒惰的蝴蝶在花冠深处滞留,船体早已超过这只蝴蝶。可是蝴蝶确有把握能比轮船先到达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驶去。蝴蝶可能还要等到轮船的船首与玫瑰花的第一个花瓣之间出现一片蓝色才起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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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宾夕法尼亚玫瑰”这个名称在某些植物学家的著作中可以见到,用以指美国东部的某一玫瑰品种。这个名称在普鲁斯特那个时代并不流行,只不过表现了普氏学识的渊博而已。

我回房间去了,因为我要与罗贝尔一起去里夫贝尔共进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几天晚上动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时,小睡片刻,这是巴尔贝克的医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这样的小睡扩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说,要回房间甚至不需要离开大堤,也不需要从大厅,也就是说从后面进入旅馆。在贡布雷,每星期六午饭提前一小时。现在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长,以至在巴尔贝克大旅社里,根据与此类似的提前规则,人们为晚餐摆放餐具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点心的时刻。带滑轮的大玻璃依然开着,与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过单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厅里,然后我立刻离开餐厅去乘电梯。

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我向经理送过一个微笑,而且一点也不讨厌地从他脸上收来一笑。自从我到巴尔贝克以来,我那宽容的关切已经渐渐地象备自然课一样将微笑灌输到他的脸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庞对我熟悉起来,显示出某种很一般的意义,但可以象辨认一个人的笔迹一样看懂,与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显示的那些莫名其妙、无法忍受的方块字已经毫无相象之处。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见的那个人物,如今已被忘却。或者说,如果我还能回忆起来的话,他与那个无足轻重而文质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厌恶而又略微加以漫画化的形象相比,已经判若二人,无法认同了。

我初来巴尔贝克那天晚上的那种腼腆和忧郁已经消失,我按铃叫电梯。在电梯里,我象在沿着脊椎运动的胸腔中一样,在开电梯的人身旁向高处升去。现在,他再不是默默无语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个月以前少了,开始走了,天凉了。”他这么说,并非因为确实如此,而是因为他在这海滨气候更炎热的一个地方又找了个事情做,他希望我们都赶快走,旅馆好关门,这样他“回到”新岗位之前,可以有几天归他自己支配。“回到”和“新”这两个词并不矛盾,因为对于一个开电梯的人来说,“回到”乃是“进入”这个动词的惯用形式①。唯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岗位”一词,因为他属于希望在语言中抹掉雇佣制度痕迹的现代无产者。此外,过了一小会,他告诉我,在即将“回到”的“岗位”上,他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两个词,他已觉得陈旧和不适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板”口中,词汇不顾一切,仍然比不平等这个概念活得更长久,所以,开电梯的人对我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唯一我关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馆。开电梯的人抢在我的问题之前对我说:“那位太太刚才从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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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将“entrer”(进入)与“rentrer”(回到)二动词混为一谈。

我又上当了,以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们家的雇员。”

从前的市民语言,确实应该废除。但是由于在从前的市民语言中,一个厨娘是不叫“雇员”的,所以我考虑了一会:

“他搞错了,我们既不拥有工厂,也没有雇员。”

忽然我想起来了,“雇贝”这个词也和咖啡馆的侍者留小胡子一样,给了仆人一种自尊心的满足,刚刚出去时太太的贴身女仆作女红)。

对于开电梯的人来说,光是满足自尊心还不够,因为他在怜悯自己的阶级时说“工人家里”或“小人物家里”,象拉辛说“穷人”①一样,用的是单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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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拉辛《阿塔莉》第二幕第九场第837到838行。

我第一天刚到时的那种热情和腼腆早已远去,平时我已不再和开电梯的人说话,现在是他在上下穿过旅馆这个短短过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馆像一个玩具一样,中间镂定,一层一层地在我们四周展开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处,灯光昏暗,越来越弱。通道的门或内部楼梯的台阶都变得细小,灯光使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黄昏时刻一样绵软而又神秘。在黄昏中,伦勃朗只需瞬间便勾画出窗棂或井上的轱辘。每一层楼上,一缕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余晖和起居室的窗户。

我自忖,刚才我看见的少女是否住在巴尔贝克,她们会是何许人氏。欲念这样朝着自己选择的一个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时候,一切可能与这个小小的部落有关系的人都成了动情的原由,然后又成了梦幻的原由。我曾经听见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说:“她是小西莫内的一个女友。”那种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谁在解释说:“他是小拉罗什富科形影不离的伙伴”一样。立刻,从听到这件事的那个人脸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巴不得再仔细瞧瞧作为“小西莫内的女友”的那个受到如此厚爱的人。肯定这是一种特权,大概不会赋予随便什么人。贵族阶级是相对的,有些价值不高的小小缝隙,在那里,一个家具商的儿子可以当上风雅王子,并且像一个年轻的威尔士亲王一样统治一个宫廷。自那以后,我经常极力回忆在海滩上西莫内这个名字是怎样对我产生回响的,那时我还辨别不出它的形式,对这个名字也没有把握,至于它意味着什么,指的是这一个人抑或是另一个人,也不肯定。这个名字对于我们下面的故事充满了激动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鲜的感觉,每一个字母、每一秒钟,都由于我们不断的重视更深地刻在我们的心上,这个名字变成了(从我对小西莫内的态度来说,只是几年以后才如此)回到我们脑海中(或睡醒时,或昏厥之后)的第一词汇,甚至先于“现在是几点钟”,“我们在什么地方”这些概念,甚至先于“我”这个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更胜于我们自己,似乎失去知觉一刻以后,先于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没有想到这个词汇的那个过程。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天起,我心里便想,西莫内这个名字大概是这些少女之中哪一个的名字。我不断地琢磨,怎样能够结识西莫内一家。当然是通过她认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烟花女,要叫她不要产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难。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没有战胜这种蔑视,对于蔑视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将你纳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样不同的女子形象进入我们心中的时候,除非遗忘,或其它形象通过竞争将前一个形象排挤出去,只有当我们将这些外来人变成与我们自己相似的某种东西之后,我们的心灵才会得到安宁。在这方面,我们的心灵与我们的肉体具有同样的反应和活动。我们的肉体不能容忍异体的侵入,除非立刻将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小西莫内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丽的那个——我似乎觉得,她本可以成为我的情妇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两、三次扭头顾盼,似乎意识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问开电梯的,在巴尔贝克是否认识什么人,姓西莫内。此人不喜欢说他对什么事不知不晓,便回答说,他似乎听人提起过这个姓。到了最后一层,我请他叫人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给我送来。

我从电梯里走出来,但没有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是在走廊里一直向前走去。此刻,虽然管这一层楼的仆役害怕穿堂风,也已将走廊尽头的窗户打开。这扇窗子不向着海,而是朝着小山和山谷,但人们从来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关着。

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对这个“景”朝拜一下的时间。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见比小山更远的地方。旅馆背依这座小山,山上,只在远处有一房舍,但是远景以及落日的余晖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时,又用精致的雕刻和丝绒般的首饰匣装饰了它,犹如装饰微型建筑模型一般。好象圣物,只在难得的日子才拿出来供信女善男们瞻仰的金银或珐琅制小寺庙或小教堂。可是这朝拜的时刻已经为时过长,仆役一手拿着一大串钥匙,另一只手触到他那教士无边圆帽上向我敬礼,因为晚上空气清新而凉爽,倒没有将帽子摘掉。他已经走来又把两扇窗板关上了,就象将圣人遗骸盒的两扇门板关上一样,这样也就为我的顶礼膜拜遮住了小型的圣殿和金色的圣物。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随着季节向前推移,从窗中看到的画面也变了,首先是室内很明亮,只有天气阴霾时,室内才昏暗。这里,在海蓝色的玻璃里,在我窗户的铁框中,镶嵌着大海,就象镶在教堂彩绘玻璃的铅条中一样。大海那圆形的波涛使玻璃变得无边无际。在海弯那整个布满岩石的深深边缘上,大海撒开一些三角,三角上装饰着细腻的笔触勾画出来的不动的飞沫,或皮萨内罗笔下的羽毛①,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珐琅色把这些三角固定在那里。在加莱②的玻璃制品中,这代表着一层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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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可能指皮萨内罗(意大利画家及木刻家)所作鸟类草图,保存在卢浮宫中。

②加莱(1846—1904),他于1890年创立了一所适用于工业的艺术学校——南锡学校。其玻璃艺术作品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极大成功。他的艺术以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研究为基础,本人作为有实践经验的植物学家,又将植物题材用于其装饰艺术及玻璃制品中。

不久,白昼渐短。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沟那僵硬的、几何图形的、转瞬即逝的、闪闪发光的面庞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着什么神奇的符号,神秘的鬼怪),沿着地平线的链条正向大海弯下身去,犹如主祭坛上方的宗教画,落日余晖的各个部分,映在沿墙摆开的桃花心木低矮书橱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将它与由它脱胎而来的名画联系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师为哪一个宗教团体在一个框架上绘制的几组场景,后来在博物馆的大厅中,人们将它一片一片分开陈列,观众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将它们放到祭坛后部装饰屏组画上原来的位置上去。

几个星期过后,我上楼时,已经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条火红的彩带,与我在贡布雷散步归来准备下楼到厨房用晚饭时在髑髅地①顶上之所见一模一样。这火红的彩带,是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冻一样可以切开。顷刻大海已经发凉,变成蓝色,好似人称鲻鱼的那种鱼,天空则像我们过一会在里夫贝尔叫的鲑鱼一样粉红,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乐心情。沉重的暮霭,烟灰般黑色,有光泽,玛瑙那样坚实,肉眼看得见,紧贴着海洋,吃力地从海上升起。这儿几片,那儿几片,高高低低,一层一层,越来越宽阔。最后,最高的几层向已经变形的根茎弯下身来,一直到脱离了直到此刻支持着它们的重心,似乎就要将已到中天高度的脚手架拖走,将它扔到大海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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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髑髅地原指《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我从前坐在车厢里有一种印象,觉得需要从困倦和关在一间房里受监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见一艘轮船如夜行者一般远去,也使我产生同样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间里,我并不感到受监禁。因为一小时以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乘马车外出。我扑到床上。我看得见距我相当近的船只。奇怪,人们在夜间也看得见船只在黑暗中移动,好似颜色幽暗、默默无声却没有入睡的天鹅。我似乎觉得自己就在一艘轮船的卧铺上,大海的画图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围住。

不过,确实经常只是一些画图而已。我忘记了,在画图的色彩下,海滩正在形成凄惨的空旷地带,夜晚那不安的海风吹遍整个海滩。刚到巴尔贝克时,夜风袭来,我是那样焦灼不安。现在,即使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从我面前走过的几个少女身上,我的情绪再也不能平静,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关己的状态。在我心中,是不会产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着去里夫贝尔晚宴更使我心浮气躁起来。在这种时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躯体的表面上。我就要给这躯体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灯火辉煌的饭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尽量显得讨人喜欢。我无法在事物的色彩后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轻轻地翻飞,像喷泉,像生命的火焰,将高喷的间歇与平面方向上长长的轨迹那不动的白色的线条融和在一起。这种地区性的自然现象将我眼前涌现的景色与现实联系起来。如果没有这一令人着迷的奇迹,说不定我会认为眼前的景色只不过是每日更新的绘画选。人们主观地在我所在的地点展开这个绘画选,而那些绘画作品与这个地点并没有必要的联系。有一次,我觉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铜版画展览:在精雕细刻出来的好似月亮一般滚圆的红太阳旁边,有一朵黄色的云,犹如一面湖。湖边,是黑色利剑,有如湖滨树木的侧影。还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从我有了第一个彩笔盒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色。这颜色绽开,好似一条江,两岸上似乎有船只搁浅在沙滩上,等待着人们前来将它们拖入水中。我怀着业余爱好者或在两次交际访问之间到画廊转上一转的女人那种蔑视、厌烦而又轻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语道:“真奇怪,这落日,与众不同,不过我早已见过和这一样优美、令人惊异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条船被地平线吸收,又将它变成了流体,显得和地平线完全是一种颜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画。船只似乎也与地平线一样,由一种原材料所制成,似乎人们只是在雾濛濛的蓝天中勾画出船体和缆绳。缆绳交错,船体显得更加细小,变成了金银制品。有时,大洋几乎占满了我的整面窗户,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条线,与海一样的蓝,因此我以为那还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显出不同的颜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绘出来,窗子其余的部分布满了浮云。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云你推我搡,结果好象出于艺术家的预谋或专长,那窗玻璃正在介绍“云朵研究”。与此同时,书橱的各块玻璃上显示出相似的云朵,但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线上的云朵,而且被光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题材的反复。这是某些当代画家十分珍爱的反复,总是取自不同的时刻。而现在,由于艺术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个房间里一览无余,呈彩粉画形式,并且压在玻璃板下面。

有时,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细腻精巧地加上一点粉红。这时,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只小蝴蝶,就象将双翼落在这幅有惠斯勒①风味的、题为《灰与粉红色的和谐》的画下方。这是切尔西大师亲自签名的作品。这粉红色渐渐消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后拉上窗帘,再次躺下。从床上,我看见窗帘上方还留有一线光亮。这一线光亮也渐渐暗淡下去,越来越细。平日,这个时刻,我已坐在饭桌上。今天,我就这样让这个时刻在窗帘上方逝去,既不忧伤,也不惋惜,因为我知道,今天与别的日子不一样,象黑夜只有几分钟打断白昼的极地的白天一样,今天比平时更长一些。我知道,从这黄昏的蛹壳里,里夫贝尔饭店的万丈光芒正在准备经过美好的变形脱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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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及雕刻家,他在伦敦安家落户,住在切尔西区。他对日本艺术和马奈极为赞赏,尤致力于色彩和谐研究。《灰与粉红色的和谐》是他的一幅画的题目。

我自言自语:“到时间了。”我在床上伸伸懒腰,起身,梳洗完毕。这样无用的时光,脱去了物质生活的重负,我觉得自有其魅力。别的人在楼下进晚餐,而我在这里,将下午无所事事积蓄起来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后晾干我的身躯、穿一件无尾常礼服、系领带上。指引这些动作的,已经是期待已久的与某个女子重逢的快乐。那是我上一次在里夫贝尔注意到的一个女子,她似乎对我注视良久。有一会她离席了,也许希望我尾随而去。我怀着快乐的心情给自己加上所有这一切诱饵,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种新生活。这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让圣卢的冷静来支持我的犹豫不决,并在生物的各个品种和来自各地的物产之中进行选择。这些菜,我的朋友一点,便构成罕见的佳馔,会大大刺激我的食欲或者我的想象。

最后,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我再也不能通过餐厅从海堤回到房间了。餐厅的玻璃窗不再敞开,因为外面夜色已经降临,而且这个玻璃蜂巢灯火通明,将贫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来了。他们无法进入这灯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风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样,扒在玻璃蜂巢那发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门。是埃梅亲自给我送来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诉我,说德雷福斯罪该万死①。

“人们会得知一切的,”他对我说,“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这是与参谋部关系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对我说的。”

我问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们还下不了决心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烟卷,”埃梅继续说下去,模拟着那个人的动作,并且象他的顾客那样摇着头,晃着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不要要求过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今年不可能。到了复活节,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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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书中年代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参议员史海尔-凯斯杜埃提出重新审理该案件以来,这件事又成为舆论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 日,左拉在《震旦报》上发表了《我控诉》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准备的文件,据说根据这些文件可以最后确定德雷福斯有罪。后来,亨利上校被确认犯了伪造文件罪,于8月31日自杀。但在本书中,直到《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部分中,人们谈论德雷福斯事件时,亨利上校还活着。

②指第二年四月。

然后,埃梅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看,你怎么说的,我都原样告诉您了。”那意思,要么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对他那么随便,他很洋洋得意,要么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论据的价值和我们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单的第一页上,看到“西莫内及其家属”几个字,禁不住心头一震。我心中仍藏着童年时代便产生的由来已久的梦幻。梦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个尽量与我不同的人给我带来。这个人,我现在用西莫内这个名字来称呼她,并且忆起在海堤上看见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她们展现成可与古代和乔托的名画相媲美的体育队形,是多么和谐。我用这个名字和对这优美的和谐的回忆,创造出了这个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这几个少女中那一个是西莫内小姐,也不知道她们当中是否有哪一个真姓这个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内小姐爱着我,我要靠圣卢设法立即与她结识。可惜在这个条件下,圣卢只得到允许延长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东锡埃尔去。为了叫他不去尽那个军队义务,我本来以为,除了可以指望他对我的友谊之外,还可以指望人类博物学家的那种好奇心。我经常有这种好奇心,常常我并未见过人家说的那个人什么模样,只要听到人家说,哪家水果铺子里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员,我就想与女性美的这个新变种去结识。我希望在圣卢面前谈及我那几个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这种好奇心。谁知我大错特错。他是那个女演员的情夫,他爱她,因此,这种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觉,他也将它压抑下去,因为他很迷信,以为情妇对自己忠实与否,取决于他自己是否忠实。所以我们动身去里夫贝尔晚宴时,他并没有应允积极地去管我那几个少女的事。

最初,我们抵达里夫贝尔时,太阳刚刚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饭店的花园里,灯火尚未点燃。白昼的热度下降,好象存放在一个花瓶的底部,沿着这花瓶的边壁,空气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浓稠的果冻。偌大的一丛蔷薇,贴着墙,在暗淡下来的墙上画出粉红的条纹,宛如人们在缟玛瑙石里看到的树枝状纹路。

过了不久,我们走下马车时,夜色已经降临。或是天气不好,或是希望暂时安静一会而推迟了叫人驾车的时间,总之我们从巴尔贝克启程时,夜色就已经降临。但是这样的日子,我听到海风吹拂也不感到忧伤,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要放弃我的计划,并不意味着就要关在一个房间里。我知道我们要在茨冈音乐声中走进饭店的大厅,那里无数的灯火将用金光灿烂的宽宽的烙铁,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黑暗和寒冷。于是我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坐在圣卢旁边。马车在滂沱大雨中等待着我们。

现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开始一项评论研究或阅读一本小说,便感到厌倦。贝戈特说,他坚信,我特别是能体会脑力劳动乐趣的材料,虽然我自己并不持有这种看法。在“我以后能干什么”这个问题上,最近这些时候,贝戈特的话倒使我感到,这种厌倦透露出一点希望。

“归根结底,”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写一本小说时体验到快乐,并非是判断一篇文字是否美丽、是否有价值的无懈可击的准则。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常常附带而来的次要状态,而缺乏这种快乐并不能就预先断言文章不美。也许某些杰作就是打着哈欠写出来的。”

外祖母对我说,如果我身体好,我就会写得很好,而且会怀着快乐的心情去写。这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可是我家的家庭医生认为,更为谨慎一些的作法,还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状况可能会使我面临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给我列出了应该遵循的各种保健措施,以免发生意外。我认为各种快乐应从属于目标。与快乐相比,目标无比重要。这个目标便是要变得身强力壮,足以能够完成可能蕴藏于我自身的大业。自从来到巴尔贝克,我对自己进行周密而经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会使我彻夜失眠,而睡眠对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